久不见莲花 世界真是太小了,有时候,你不想狭路相逢都不行。刘宇抄起餐桌上的叉子, 去砸巴立卓的秃头,当然是轻轻的,虚张声势的。 巴立卓站起身,连连赔罪:“公务在身,原谅原谅。” “一个办公室主任能有什么公务,忙的全是领导的私事儿。” “我是一盏灯,处处放光明。” 刘宇哼了一声,回身拿盘子取食去了。看着他的身影,巴立卓忽发奇想,这个 长假里,京城里该有多少省一级的运营商高管?都和巫奎一样吧,为自己的职位而 奔波? 刘宇很快就回来,坐在巴立卓的对面。两个人边吃边聊,却不说一句关键事儿, 那就是刘宇来此有何贵干? “你们的C 网卖了,这回该轮到咱们两家融合了吧?”巴立卓问。 “在妥协中加速,在迁就中婚配。分C 网是这样,收编网通也会如此!” “是啊,中国电信还有个讨价还价余地,我们呢?乖乖归顺吧。” “都说联通与网通的合并最难,我看倒没什么,无非是两支人马集合在一起而 已,头头脑脑也不难安排,先找把椅子都坐下来,回头再来个一刀切的政策就可以 了。”真是语出惊人呐,天大的难题到了刘宇嘴里,竟然举重若轻。 巴立卓要了一杯咖啡,喝一口看看杯,再喝口再看看杯,还频频点头,“照您 这么说,出售C 网是最难的。” “联通和电信的想法根本就不一样,双方围绕着传输网络、基站、人员划拨方 案扯皮不断,但时间不饶人,只好大而化之地终止搏弈。” “运营商毕竟是央企,要讲政治,要承担社会责任。” 刘宇说了一个自己听来的笑话:“移动不讲政治,要接TD牌照;电信有时讲政 治,收购了C 网;联通不懂政治,好歹活下来;网通太讲政治,结果挂了。” “野有遗贤,真有高人啊,怎么总结出来的呢?”巴立卓苦笑,有一种说不出 来的悲哀。四天前,集团公司召开奥运保障表彰会,许多人泪洒会场。桃李无言, 自下成蹊,那一捧热泪里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感情。中国网通勒紧腰带,将巨大的人 力物力投入到北京奥运会上,用于网络建设与宽带战略的投资近三十五亿元,大把 大把的银子烧掉了,其品牌却因与联通的合并而不复存在,就犹如绚烂的礼花,刹 那的芳华后归隐于永远的黯然;又仿佛一条波涛汹涌的内河流,突然消失于莽莽沙 丘。 刘宇有些后悔了,这个笑话不该讲的,刺激了对方不说,也与自己的身份不符。 巴立卓也不想冷场,换了个话题:“C 网真不怎样,窟窿实在是太多了,歪嘴 骡子卖个驴价钱。” “谁都拖不起呀,各自让步吧。” “那么,联通与网通的融合啥时开始?” “近在咫尺,指日可待。”刘宇也吃完了,用餐巾纸擦擦嘴巴,丢进餐盘里。 刘宇不让巴立卓送他,匆匆推开旋转门,招来出租车,急急地走了。 巴立卓立在台阶上,呆了半晌。心里嘀咕,难怪运营商的职工都那么焦虑,原 来省一层的高管都急急恼恼的。浮躁都来源于对位子的渴望,国有企业的分配梯次 差距太大了,高管交椅的背后就是一座金山。比如网通集团,三岗以上人员至少拥 有三百万元以上的H 股期权,而企业里真正干活的人却不是他们。当官的歪歪嘴, 当兵的跑断腿,当官真好啊,既可以作威作福,又可以不劳而获。光看着眼红不行, 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拼命地往上爬吧。时代真的变了,都变得厚颜无耻,连起码的 含蓄都没有了。人人烦恼,个个闹心,陌生的同行见面,都问问对方“你几岗?” 只要不是脑残的人,都明白位子的重要性。没有位子,哪来的票子;没有票子,何 谈面子?最可怕的是,价值导向告诉人们利益至上,企业无需理想、气节与情操。 算了,不想这些忧国忧民的事了,巴立卓想立即离开酒店,走得越远越好。他 已下定决心,会会从前的枕边人。这个愿念一旦萌生,就迅速膨胀起来,不可抑制。 他打电话问林紫叶,“昨晚休息得好吗?” “咸吃萝卜淡操心!”林紫叶不愿理他。 “我也来北京了,紫叶。”巴立卓没说他怎么来的,听起来就像刚下火车,很 感人。 “哦,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呀,看看大观园里的林妹妹。” “少扯,大观园早就关门了,林妹妹也死了。”女人说的是气话。 “我记得许多年以前,有人陪你游览过大观园的,往事历历在目,今生难忘。” 巴立卓不敢说自己就住在大观园酒店,江湖上混久了,最拿手的就是隐蔽自己靠近 目标。 林紫叶不吭声了,看来无论女人多么泼辣能干,都抵不过男人的一片柔情。 “紫叶,你住在哪里,我这就过去看你?” “不必了,我还有事情。”话虽这样说,但口气不再像从前那么骄横,变得安 静了。 “那你告诉我你的住处,我立即赶过去。” 林紫叶又不出声了,看得出来,她在犹豫什么。 巴立卓乘胜追击,扩大战果道:“我就去你的宾馆住,要是没有房间,就坐大 堂里等你。” “嗯,我住牡丹宾馆。” “好,我马上过去。”巴立卓笑了,未免有些得意,再傲慢的女人也会有一个 使她缴械的男人。 打车赶往最近的地铁站,然后乘地铁奔牡丹园而去。国庆节期间正是北京的旅 游旺季,新开通的地铁十号线人满为患,拥挤异常,让人感叹:奥运会时,好像世 界人民都来了;国庆长假,好像全国人民都来了,而且中国人民远多于世界人民。 出了地铁车站,顿觉天地一派通明,巴立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搞清了方位。 牡丹宾馆不是很大,但位置优越,这里离学院路不远,大唐电信、电信博物馆以及 北航、北师大、北邮等高校就在附近。进了宾馆,急忙给林紫叶打电话,打了两遍 才接,女人在旁边的翠微商场呢。他苦笑,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屁大的工夫也要 逛逛商店。 他们是在滚梯口相见的,没有招呼,没有拥吻,彼此平静地看着,然后肩并肩 地走到一起去了。应该说,林紫叶是漂亮的,端庄味取代了当年的清纯味,但跟以 前一样好看。她一身耐克运动装,连挎包也是运动款的,好像是要去打球。必须承 认,巴立卓有牵手的欲望,但林紫叶所表现出来的冷傲又让他不敢妄动,暗藏着的 冲动只好化为淡淡的遗憾。同居了十载的情侣,仅仅分手十个月之后,都发觉与对 方从未有过的遥远。时至今日,巴立卓终于明白,爱情除了费心经营还需要长久地 相依,如果缺了其中之一,剩下的可能只是一场流离的伤梦。 商场里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两人漫步其间。巴立卓问:“难得有这么一 个长假,你既不去游历名山大川,也不出境观光,来北京看人挤人?”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女人白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久不见莲花,才觉牡丹美。”巴立卓在她身后奉承道。 林紫叶收住了脚,回转身已是泪盈于睫。 “告诉我,你来北京做什么?” “相亲!”女人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毅然决然道。 巴立卓的心疼了一下,还有点酸,脸上仍挂着笑,他说:“我双手赞成,你也 该有个归宿了。” 林紫叶瞪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的结局?苦守十年的苦果?” 男人本不想争吵,此刻又不得不说:“我一直要娶你的,是你不同意。” “可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叫我放心?” “婚姻如同炒股,你和谁结婚都是有风险的,如果不想承受,就不要怨天尤人。” “你什么意思呀?我混成这个样子全是我的错,是我不能承担风险?”女人真 恼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男人是用来靠的,所以要可靠。” “女人是用来爱的,所以要可爱。”巴立卓忍不住,回应了一句。 原本预期浪漫的鹊桥会,转眼变成了激烈的争吵,彼此都惊讶于分歧竟如此之 大。 林紫叶忿忿难平,话里话外带着讥诮:“有些男人其实不咋样,可就是因为有 些女人不识货,非要来抢,这一抢可不要紧,他就感觉自己成了什么宝贝似的。” “没办法,市场经济的法则也适用于男女关系,男人涨价无外乎两个因素,一 个是内在价值提升了,比如事业有成、功成名就等,自然就要涨价;另一个原因在 于需求关系,你可以认为他不怎么样,但因为有人抢,所以要涨价。” “你,你这人真够无耻的,是不是有新目标了?”林紫叶的脸都气白了。 “我整整花费了十年光景,连你都没搞定,还奢谈什么新目标!” 林紫叶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男人,“那我问你,你现在还能娶我吗?” “我能,如果你愿意。” “我不能,因为你已经不爱我了。” 巴立卓挠了挠头顶,叹了口气,“你都几百岁了,还什么爱不爱的,男人女人 就是互相照顾,在一起混日子罢了。” 不觉之间,两人走出了商场,却不知去哪里好,就站在门前理论。女人问他: “你刚才说不用爱情,搭个伴儿就行,那你怎么不和孔萧竹一混到底?” 巴立卓愣住了,眨了眨眼睛说:“性格不合,和她在一起太累了。”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累?” “偶尔吧,比如现在,我千里迢迢奔你而来,见面就开斗争会,能不累吗?” 说着,他一把拉过女人。 寂寞的女人真是不堪一击,如果男人的手指是热的,无不就范。果然,林紫叶 仰头看了看男人,轻声说:“对不起。” 隔着土城西路,对面是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花红柳绿芳草依依,不失为闹中 取静之地。巴立卓却没有游兴,而是指着车水马龙的街头说:“真希望你能现实一 些,天底下哪有纯粹意义的爱情?你看,热热闹闹的北京城里,能有多少纯洁的爱 情?人们一般把婚恋与房子、财产混为一谈了。” 林紫叶满眼泪花,将头埋在他的肩头,无语地抽泣。 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林紫叶不想吃饭,两人就回了宾馆休息。刚带上房门, 巫奎就来了电话,吩咐说:“你和小岳明天就可以回去了,我这边还有事情。” 巴立卓说:“那您怎么回去?” “我坐火车,买好票了。” “我们还是等您吧,也好听您随时调遣。” “不必,你们路上小心。”巫奎冷冷道,随即挂断了电话。 这是怎么了,先是吃惊,随后懊恼,一惊一乍之间,身体里的冲动大为衰减。 但是,他还是上前拥住了女人,正在耳鬓厮磨,手机又响了,是刘宇的声音:“你 小子在哪儿呢?” “随便出去转转,有什么指示?” “怎么能联系上你们老巫?刚才打电话还忙,现在关机了。” 巴立卓如坠云里雾里,不得其解,又不敢怠慢,赶紧去找小岳:“请联系上巫 总,就说省联通的刘宇书记找他,有急事,手机号码是……” 来来往往的忙了一通,回头去搂林紫叶,女人默默承受了。再去亲她,她双唇 禁闭,不愿配合。当他的手探进女人的衣襟,企图解开乳罩并抚摩那对绵软温润的 乳房时,被拒绝了。“你是不是在撒谎?” “没有啊,”巴立卓矢口否认,没注意到刚才的对话露了马脚,“我现在的工 作就这样,随时随地听领导差遣,二十四小时全天候。” “算了吧,全天候!”女人奋力挣脱开箍抱,“我又看走了眼。” “对不起,紫叶。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爱你。” 这样柔软的话语,叫林紫叶无可奈何。放弃一段感情太不容易了,他的一个眼 神或者一句话都会让自己的决心土崩瓦解。而女人的眼泪又是最厉害的武器,眼泪 一流,万千游戏规则、做人原则以及储备在身体里的荷尔蒙全部崩溃。巴立卓只好 去哄,软语温存,好生安慰,做爱的打算只能放一放了。 女人终于平静了,眼睛红肿得像两只小桃。趁她去卫生间的当口,巴立卓去走 廊里打了电话,悄声问小岳联系到巫总没有?巫奎至少有两个手机号码的,一个公 开其余保密,只有司机知道,连副总也经常找不到他。尽管如此,巴立卓还是为自 己悲哀,这说明老总和自己不够知近。他顺便征求小岳意见:“老板叫我们明天就 回去,你说几点走?” “主任定,我听你的。” “你是驾驶员,有经验,几点离开好?” “十点退房行不行?我想睡个懒觉。” “我看行。对了,今晚我还有点事情,就不回去了,明天上午见。” “好的好的。” 待林紫叶梳妆好了,两人离开宾馆去学院路。女人提出,去北京邮电大学看看, 许多年以前,他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来到北邮门前,感觉校园很旧,全无了当年 的新锐之气。他们有点失望,也就没了进去走走的兴致,站在路边出神了好一阵子。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真不知道谁的理想还在闪闪发光?时光是无法倒流的,而今 故地重游,曾经青春怒放的地方,也永远地失去了从前的味道。 时间尚早,巴立卓跟着女人去了新街口,疲惫不堪地进出那些小店。他们走在 路上,耳畔布满岁月如水的潮声。十五年前,他曾在这里透过高低错落的店铺,寻 找着属于自己的温柔之海。千帆过尽,人将老,情却难了。 走得人困马乏,寻了一爿小店歇脚。女人的情绪不高,闷头吃着灌汤包,巴立 卓也有些怏怏不乐,不小心衣襟上沾染了一块明显的酱油痕迹。他边擦边想,生活 本身总需要一些颜色来填充内心的虚无。 回去的路上,总要有一些话题的,林紫叶简单说了说工作,真不想做市场部主 任了,和魏颂谈了好几次,始终未获首肯。 巴立卓劝她:“企业不是家,领导不是妈。不是你想要的,就能给你。珍惜现 有的职位,但不要太认真。” “真想退休,找一个地方去做幸福的农妇。”女人说,别人都看中国移动眼红, 那可是我们拼命换来的。 “你心目中的桃花源,永远也不会有。想象中的农妇并不幸福,她一定比你还 烦恼。” 夜幕降临,送女人回了宾馆,巴立卓想留宿,但林紫叶丝毫没这个意思。她伸 出手来,做出握别的姿态,“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巨大的失落之感无法掩饰,巴立卓不想走,“你准备呆几天?”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那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散散心?” “你就别管了,我累了,是不是再见?” “好吧,你多保重!”巴立卓握了握女人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京城的秋夜 是那样的缠绵,可他心里闷闷的,忽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爱情也许是一座就要 打烊的伤城,看起来,有一扇城门就要关闭了,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要进地铁站时,他收到了林紫叶的短信:“只希望你诚实,勿念。” 巴立卓意识到,女人一定是边哭边发这条消息的。迟疑了好久,才打消了回去 敲门的念头。算了,过去的就过去吧,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儿。人生啊,都是从陌生 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这一次,他与林妹妹的故事似与风月无关。 坐在依旧拥挤的地铁里,他又后悔起来,如果中午的动作再坚决一点,结果就 会截然相反。那几个电话真可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节骨眼儿上,搅了自己 的春梦。再自欺欺人地想一想,自己毕竟不年轻了,很久没有性生活,久疏战阵, 匆忙上场,不知道该有多狼狈呢。 回到大观园酒店,小岳很是吃惊,“主任,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巴立卓露出赧颜之色,垂头丧气地说:“没找到门儿。” [选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