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忆常把人变得衰老,但你又摆脱不了。 你的追忆仅仅是为了作一番转述,取得内心平衡,给生命历程中的你作个了 结,你给自已写个墓志铭。 你并不认为崇高理想与信仰, 就是真理! 你只是想从分崩离析的意识形态的 阴影中走出来,寻求一种觉悟与智慧。 于是,你又踏上了求索之旅。 新世纪的第一个中秋节,按常理讲:该是全家快快乐乐,团圆过节的大喜日 子, 而你却偏要孤独地踏上旅途。 你天生就是个“叛逆怪物”,虽信神灵,但不遵礼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 固有的“节日逃避症”至今仍未改变,且把他带入了二十一世纪。 你虽然追求隐逸的自然美景,躲避喧闹繁杂的都市生活,但这是因为你的无 能,并非真的能超然物外,接近四十不惑了,居然不知朋友在何方? 十年前你父母都健在,也有一老弟,人常言: 兄弟亲如手足。可不知怎么, 你总体会不到这—点亲情, 你也并非是没有亲情人伦之感怀。 许多年之后你才番然醒悟, 原以为你亲弟弟, 不仅是心地不善, 哪知后来却 颓废到又黑又厚的境地。 记得有次你父亲携带你们去钓鱼, 路过—旧书市场, 他看见有一册印有古典 书画的年历中有幅画, 就驻脚观赏了许久, 尔后又让父亲给买。 父亲嫌贵, 就一蹴而走, 他一脸怒气, 就试着去取挂在树上铁丝上的画, 可 就是差一米多距离, 他又喊老板, 可老板又在隔壁摊子数钱没听见; 谁料他霎地 一跳而起, 象豹子似的抓下那年历, 又利索地撕下想要的那幅画, 并迅即追上父 亲, 还拿给父亲看。 此时邻近摊主提醒这老板, 这老板才反应并追了过来, 你兄弟似有察觉,就 对父亲说他尿胀了就飞也式的跑了。 那老板到处找学生样子的偷书人, 终究没找到, 却忽然见你父亲手中的年历 , 同被偷走的一样, 就来问个究竟, 可你父亲又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时脸胀了个 通红。 只好说是儿子拿给他的, 他不知道究竟。 这书老板非要父亲交出儿子, 父亲说儿子去巷口厕所小便, 老板就同父亲一 起去找, 可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你父亲又一再声明他是教师, 一定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又一再说找到儿子 , 要打断他的手, 并向老板赔不是。 这老板看父亲相貌态度也是老好之人, 本想拿过画册也就了事, 可不想随手 翻看画册中已被撕掉一幅, 不尽怒气顿生, 非要父亲交人, 否则就见官! 但同时 又丢下一句话: 要不然就按书价的三倍赔偿。 你父亲自知理亏, 只好认赔。书老板又冲父亲说: 你转告你那贼子, 要是被 我逮倒, 不把他打个残废也要打个半死! 回到家中, 父亲正要抡掌打你兄弟, 可他却狡辩说年历是他买了的。 你父亲问那你又为何要撕下一幅! 小弟一时无话可说, 就耍无奈说父亲讲过 : 偷书不为贼! 谁叫他吝到不给我买? 父亲火气更大, 操起水瓶就要向他砸去, 这时你母亲却从卧室出来, 护着她 幺儿说, 你父亲何时管过儿子? 说那画册未必就是你儿子所偷? 说你儿子顾家, 有勇有谋……还说你父亲有本事去找书老板拚命, 何苦要烫死幺儿。 你父亲本来就懦弱, 但又不服被羞耻之气, 这下一下把矛盾就对准了你母亲 ; 刹哪之间, 家中锅碗瓢盆就四处开花。 你乘机把你兄弟拉了出去。 中午你同兄弟自然不愿回家, 也知道回去也是无烟之炊, 你就同小弟在一家 小馆子喝了点酒, 吃了碗豆花。 你尽量委婉地说: 其实你喊他书老板拿画, 他不理睬你, 你拿了也就拿了, 但你实不该又撕毁它嘛!? 你幺弟用醉眼朦胧的狡诘眼光斜厄了一眼说: 哥,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石 击三鸟的隐秘! …… 时光一幌就跨了世纪, 二十多年后, 你已经是父母双亡已多年。 你母亲生前就串通你幺弟, 将父母双方的遗产房子和积蓄全都转移到了你幺 弟手中。 你母亲寻死之后, 最令你心中不爽的并非是财产被她们巧取巧夺, 而直正的 气愤乃是出自于幺弟人格丧失的无以复加。 他得知你想急于出书的初衷后, 一面告诉你出版书之事他朋友是书商可以帮 忙, 一边用电话告你在下个星期一带上身份证去他家, 你问何事, 他却伪装电话 听不清。 当你兴致勃勃地赶到他家时, 他已喊好出租车等你。你问他去哪里? 他狡猾 而神秘地说: 你到了就知道嘛! 他把你拉到了公证处, 这时他才向你摊牌说他要买母亲房子的全产权, 让你 表态。 你说房子他早就住了这么多年, 已是既成事实! 你没有瓜分的野心! 更无霸 占的贪婪。 他碟碟不休地向你诉苦, 说他女人如何偷人; 如何可恶, 说他只要离了婚, 就会补偿你部份损失, 说他原来的几十万又是知何地被赌和潇洒而消费完了。 你看也没看, 就朝那放弃遗产的公证书上潦草而无聊地写下你的姓名。 你心中愤怒的并非是房子; 而是他奸狡伪猾到如此精纯的地步! 他硬要请你去吃顿午餐, 他头一次破天荒地点了牛蛙、蟹、鳘等珍稀菜肴。 饭间, 你很无奈地应酬了一下他, 借着酒意说: 这几年你生意越做越精, 终 于从一届书生而一跃为大书商了, 你还记得你偷书之事吗? 他说: 别朽我了, 那不叫偷, 是抢! 换句话说叫掠夺! 又不是偷偷摸摸! 公 开的嘛, 少年有胆识, 青年才有意气, 中年才可有豪迈! 你说那为何又要假人以手呢? 你尽量回避父亲而免刺激他。 他假笑、苦笑、奸笑道: 亏你还是老兄, 连" 移花接木""金蝉脱壳" 都不懂 !? 你说: 你才是老鬼, 要不你这些年为何巧取豪夺了那么多? 你说你还是不明白你当年所说的" 一石三鸟" 最后一鸟是什么? 并说: 顺手 牵羊为一鸟、又黑又厚为—鸟, 但还有一鸟你实在不明白。( 你不愿挑明: 他是 为报复父亲不给他买书而让父充当潜罪羊之实) 他用玩世不恭的语调说: 机不可失, 妙在玄奥! 无真是假, 以假骗真! 描准 火候, 宁可我负良心, 不可天下负我! 你说你没有福份, 享受这河鲜美味, 乌龟王八, 你也没有聪慧学到厚黑学的 真谛, 你此刻只想拉痢, 想呕吐! 多年后你心中平和, 因为你良心上并不亏欠别人什么。你还暗自庆幸你母亲 当年未曾在你家中自尽, 否则, 你不被当成是有涉嫌谋杀也要背个虐待之罪。 因为你幺弟是出了名的" 孝子",且同你母亲关系好得有些畸形。 但令你实在是惊诧的是, 虽然自你父亲死后, 她也两次三番地寻死觅活, 但 当她割腕自杀被发现而需血液透析抢救时, 医院在抢救与放弃时, 要家属签字时 , 你让你幺弟签, 他却表示放弃之意, 虽然你不是你母亲带大, 但关键时刻, 你 却签了这不昧良心, 挽救生命的抢救决定! 虽然, 三年之后, 她又再次在你兄弟家中服剧毒药而死。 当时, 你母亲单位通知你及你母亲姊妹来办她后事时, 你稍稍质疑地对幺弟 问母亲半夜吃药, 而天亮才抢救? 而兄弟媳妇难道睡在你母亲的隔壁, 就没有听 到一点动劲? 幺弟当时用一脸横蛮的语气说:"给你吃两瓶安眠药, 看你还拌不拌、喊不喊 ?"说问题是她是吃的…… 他说截然打断你话说:"哥老倌不要说那么多了, 人都死了, 未必然要尸检, 我这两年也累够了, 快拖跨了! 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就是牛吃了那剧毒药, 也 会回天无望, 了无声息的!" 你还有什么好说, 你原听说人要加入了什么邪教乌帮之类, 才会泯灭天良, 冷酷漠然 你这所谓" 逆子",却怎么也学不会欺骗良心, 因为你不愿背负道义和良知的 谴责而踏进彼岸, 也不愿在入了地狱后, 再去忏悔幽灵的罪过。 你灵魂依然在漂荡,你心中仍常渴望交流,但与谁交流?如何交流?困惑的 不是没有明确的目的,而是实现他的机遇、标准你无法捕捉,况且,交流是双向 的,理解的标准也很难统一。 你背着一个洗得微蓝发白的牛仔料旅行袋,内装了本本世纪前夜获千禧年诺 贝尔文学奖得主法籍华人作家的《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以及洗漱用具和 几佰元钱,还有个证明身份的中国民研会的会员证。 你当时还不知高的书在目前大陆是否算禁书?只知道新华社简发的消息不过 三百字,而且有大陆官方媒体称:高并不能代表中国作家的最高成就,并说:诺 贝尔文学奖已被西方与海外某些势力利用为政治需要的工具,如此而已。 你只只道地滩书贩偷偷卖你的《灵山》那里包中虽然有出版社书号, 但并不 可能是正版。你也是看了两三遍后, 才稍稍看出点玄机, 后来竟然发现这本书全 然颠覆了你的思想和感情, 让你看到了惊人的美与惊人的丑; 看到了人性悲悯心 和恻隐之心的高尚道义; 又目睹了真实到真切, 质疑与揭露假相到极致; 同时对 人性的丑陋和灵魂的阴暗, 都作了袒露无遗的揭示和嘲喻; 并且还包括对自我的 冷酷等隐私, 都作了无情的审视和批判。 他遥远记忆同故事所折射出的历史文化意蕴, 即让你看见了海市蜇楼般虚幻 的神奇景象; 也透过这景像, 看出了从封建社会到近现代社会方方面面不同历史 的不同版本所作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影射。 你予其说是迷恋上了" 灵山",倒不如说: 在你心之深处,你清晰地意识到, 你此行的目的,分明也是去追寻、拜谒你梦中的“灵山”和“自我的圣经”。 锦江市西门长途汽车站,已一改八十年代破旧不堪, 脏乱混杂面貌,节日来 临,彩旗飞扬,诱惑人心。 你走的仍然是黄金旅游线路。出西门路经温江县、崇洲市,西岭市(即原大 邑县)邛洲市、蒲江县乃至雅安……然后出川,进藏。向南则又可绕道新津、乐 山至蜀南;循环则可经双流返回锦江市。 你要去的这地方,叫西岭市。其实,说他是市也是这近两年的事。以前,它 叫大邑县,在历史上曾称江源郡。近现代又几度规属于嘉洲府(即现在的乐山、 眉山)最近十年间,才从原来的温江地区撒区划属给锦江市。并在两年前撒县为 市。显然,级别规格是高了点,所属官员的面子也大了点,但是,它无论从历史 蕴含及建制、乃至民众文化心理上讲,仍然是个县城。如今它既是个留下了许多 名胜古迹,又是个新兴时尚的旅游城市。 你与这个县城的情结予其说曾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倒不如说是这座城市让 你集中感受到对自然美与对社会、人生、信仰的憧憬和迷失。 你如今巳无所谓信仰,但对人生也并未就看得透彻, 只感到, 目前你巳失去 了灵魂; 而丧失信仰的又岂止是你个人,这一代人又有多少人没有丧失原有的崇 高信仰呢? 你在堕落,你又不甘心堕入深渊,你虽然现在什么也不相信,不再崇拜人的 偶像,不把自己的命运再寄托在谁的手中,但你潜意识里,却希望抓住一个什么 “迷信”。 你的思想还有那一点追求;情感也还未死硬,行动和命运当该有所皈依。 你还想守护住你内心仅有的那点信念,否则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你还有对自然的热爱敬肃,对真善美的渴求,对自由、公正、博爱这人类共 同普遍价值标准的认同。 你这还剩下对活鲜鲜生命的敬仰;你很唯美,也很色情,对美貌,又迷恋一 见钟情,也曾追求过纯洁很精神的爱情,后来也玩世不恭地体念过邪荡淫艳之美。 你对锦江市所属的区县市的自然景观、人文历史有浓郁情感;但同时,你对 县城的历史和现实也有着相当的畏惧,如:历史遗留的在意识形态的“极左”或 “极右”表象,各单位的好大喜功,胡夸乱报,及单位人员间的“内耗”(窝里 斗)人员之间关系复杂,裙带派系之风盛行,老百姓的保守和小生产者意识, 以 及美丽女性精明灵巧、朝夕万变的敬畏。 汽车进入西岭市后,出西门便过了斜江大桥,车窗外风景也由平原渐变浅丘、 深丘,从眼前掠过。 车刚出县城,沿途闪耀银光的卷帘门铺面和修得花里胡俏的小洋楼豪宅,风 格俗不堪言,这些年暴发户,手里钱是多了,可没一点审美修养。豪宅古洋风格 混杂,大红大绿,俗不堪言,你没性趣观景,只好闭目养神。 当车甩掉丘林,进入山区时,你才欣赏起风景来,一栋栋黑瓦木屋的院落, 掩映在黛色翠竹环抱中。屋沿瓦檐下,挂着一串串山农秋收后晒起的红辣椒和黄 包谷。 车越往山里走,空气越清新,你心情也越好。参差不齐,错落有致的农家庭 院,有头裹白巾的大爷,也有裹着青黑头帕的太婆,他们坐在院门洞开的坝前, 在朗朗秋日中,有的抽着叶子烟晒太阳,有的剥着玉米包谷,一副悠然祥和气氛, 连到处度步觅食的鸡鸭猪狗也显得分外从容。 山麓在阳光照射下,分外妖娆,空气似乎特别透明,枫叶、银杏、栌树彩色 斑斓,在微风中颤动。红色蜜桔挂满了橄揽色桔树。车厢内,尽管拥挤嘈杂脏乱, 旅客有的干脆就坐在大包小包跑买卖的货物上,酸臭的汗味夹杂说不出的浊气, 令你有点反胃,但这并未败坏你的情绪,山间条件就是这样。 前面堵车了!有人说。你问身傍一中年男子。他说一、三、五逢场,都是这 样。你对这里并不陌生,十年前,你曾来这一带搞过民间文学的普查采风。知道 前面过了悦来镇,灌口乡前面不远就是你要去的鹤鸣山了。于是,你提前下了车。 山间公路旁,卖水果的摊贩向你吆喊着:买桔子、柚子十元一堆, 你不知道 一堆究竞为几斤。有卖白果、木耳、腊肉、沙参、山药、银耳等山货的,也还有 在悄悄作野味交易的, 就有一篷头黑脸的小伙子用方言土语问:“眼哥,要不要 野鸡、獐子,非鸡巴安逸!” 你挤出了这喧嚣起伏,讨价还价的集市。 公路河滩对岸,一条幽深蜿蜒小街吸引了你,你知道那是悦来镇的入口,你 便顺索桥进了街镇。 原来印象中的树皮当瓦的老屋、祠堂依然如故,只不过原来一些木板拼凑的 门面换上了铝合全卷帘门,再也找不到端着簸箕到处叫卖,一块钱十片的红油麻 辣鸡块了。 为了赶路,你不能多耽搁,当你返到公路等班车时,发觉已无进山的车了。 你正在左顾右盼时,但见一位风韵气质别致的女士,拧着个很大的旅行包, 还背着老外或港奥同胞常背的那种款式的背包, 朝你走来。 她身着紫蓝色风衣,穿着一条洗得呈淡蓝色牛仔裤,脚穿一双亮皮浅跟时尚 鞋; 模样不算特别漂亮,但从时尚的较短微分的职业发型和行走姿态看, 她属于 娴雅而风度特别的女人。 你突然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但已没有十几年前的那份激情, 你故意 侧脸佯装视她未见。 她也对径朝你而来,却又在离你三、四米处停下凝伫,还不时扭头, 向山下 公路方向辽望, 而且神情略带焦虑, 很显然,她也是等车上山的。 很久不见有上山的客车,你便开始烦燥不安,于是,你主动挪移脚步,又故 作镇定地点上一支烟; 你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地靠近她并问: “小姐,很冒昧,请问你也是等车上山吗?” 她对你微笑了一笑以示礼貌。过了片刻才侧脸看你而言:“先生,你也是去 花水湾温泉,还是西岭雪山?……” 你说:“都不是。”之后是两相无言,还是你主动打破这尴尬与沉寂窘境, 于是又说: “现在上山,肯定是没车了!” 夕阳巳开始笼照在山谷河滩,映在水中金光灿烂, 她好象也没有刚才略带矜 持的神气,便主动与你摆谈起来。 “你也是去鹤鸣山!简直凑巧了。” 她的普通活很有磁性,象外电对华播音员,刚柔并济。 你说:“也许有缘能同你同路。”你心中开始猜测她可能是港台回来的旅游 的。 你说:“你是从香港还是台湾来的呢? 也是慕名来看道教发源地吗?” 她这才做俏皮样, 但又俨然傲慢地讥笑道:“你怎么就断言我是从香港和台 湾来的呢?” 你顿感面红耳赤,只好说: “你的国语象……”你本想说这声音很柔爽好听,但刚接触,你说不出口。 她见你有点紧张,就又逗笑你问: “你猜我是那来的?” 你不敢再造次冒昧以答,只好说猜不了。 她突然改用纯正的成都话说:“你的判断简直不摆罗!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说: “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老乡!” 她笑着说:“你猜得也不错,这叫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你见她改用乡音与你交谈,一下觉得轻松起来,拘束感也少了一些。 她问你:“这里离鹤鸣山还有多远?”她说她是临时下车买水果,而赶掉车 的。 你说远是不远,只是走拢可能要天黑了。 这时,一辆面包车嘎然停到你们身边。车窗伸出一个剪平头的男人说: “喂!走不走?” 你说到鹤鸣山多少钱?他伸出一个指头说: “一毛钱!”你知道这是本地土黑两用语。“一毛钱”即是十元钱, “一块钱”即是一佰元,“一串钱”即一千元,“一砣钱”即一万元。 你便帮她提着行李上了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鹤鸣双涧的庙廊门前,你下 车给钱,这“野的”主却硬要你付一佰元。你当然不依,于是也用当地话说: “你把我们当瓜娃子嗦?当真话你们这里是三军九旅十八团,还有棒老二一 大串!” 眼看纠纷就要升级,还是她体面从容地掏出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说: “不找了!快走,不要影响我们的雅兴!” 这车主一下愣住了,不知是惊讶,还是不知道这钱的价值或真假。 你说:“都给你四佰元,你不要,那我给你一佰元嘛。说着你便从底兜内摸 出一佰元给他。他好似才被点醒了似的,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钱,一边车门也未关 好,象是抢了一笔横财似的,猛轰油门,破车在一股黑烟下逃窜而去。 你说:“他是搞敲诈!这地方土匪遗风犹存,坐大客车也不过两三元一人。” 她却潇酒笑道:“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心情就好!”这更增加了你对她身份 神秘的猜疑。 此时,三五只白鹭在夕阳余辉和山清水绿的山峦背景中, 迟暮而归,好一幅 :“孤鹜与落霞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 她说没想到这山沟河池景色如此的美。面对河谷对岸红、黄、绿、紫的深秋 层林和蓝天白云。 你俯视着那碧蓝海子中的倒影说: 真是林在云中生, 鸟在水中飞, 鱼在云中 游啊! 她婉尔一笑说:"你诗兴还不小嘛。" 你说: 过奖了, 这都是转述你的一个 导游朋友的话, 只不过再画蛇添足罗。 微风泛起, 水面粼粼波纹中便跳跃起一片如宝石折射出的星光火花。她说: 有点凉意了。 她让你陪她先去庙宇附近的农家小院转转,一些老太婆和房主人, 热情地把 自制的酸梅糖水兑给你们喝,她不但与老乡拉家常,还童趣未泯地看老乡家养的 鸡鹅猫兔。 看着这些老太婆在夕阳下平和中制做香蜡钱纸,你对她讲:他们都是虔诚的 居士。 你们走时,她还硬给了几个年岁较大看面象特别慈善的太婆一人伍拾元钱, 这些太婆扯着阴丹蓝围腰擦着已无老泪,皱纹很深的脸颊,一再感恩戴德地道谢! 她却说:不用谢,我是为乡愁而还愿的!你顿感不好意思, 且良心隐约不安, 也从旅包内取出一些准备旅途用的糖果等食品分给老乡及院中的小孩,算是不好 意思的意思。 这些老乡,则送了一包他们河中沙滩上特有的五色斑斓的“鹤鸣石”和一大 抱白果。 这时,暮鼓与蝉声昭示你们时间已晚,于是,你与她走进了这并不恢宏, 但 也还典雅的庙门。 她买了一些香蜡; 也随缘募捐了一些钱。她说精神象征性的意义大于钱的价 值! 你说:她很富有,但更博爱,你很敬佩! 她婉尔一笑。“过奖了!”算是对你的解释。 你并未低估你的猜测,你只是不懂一个价值观与生活方式有很大差异的异性, 为什么会到这寂静之地神游?这是不是邂逅?也许是奇遇……你内心想。 你对她讲:明天陪她参观庙宇,现在关键是解决食宿, 虽然你同这里道长有 点熟,但道观敬肃之地比之佛门还冷峻。 你问她有证件吗,她说她持的是美国公民的护照。你很吃惊,也很不安,你 不管她是来做什么的,但与你在一起,在这宗教圣地,还是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你说,她不同于欧美人能直观是老外,她会讲汉语且能说本地话,没必要在 这敏感地带真实自己,那只会带来很多麻烦。她说,她又不是间谍。你说:主要 是近期" 邪教" 在海外嘲得很凶,你虽然是回祖国旅游,你应当知道,这地方上 , 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你想不出的也可能发生。 你最终用你的证件, 为她登记了住宿,关系填的‘情侣’,你谑戏地笑着对 她讲: “你放心,即便是夫妻,无论禅房道屋,均是男女分房而居。” 她羞涩的脸上泛红,笑而不语。之后,便带她到斋房吃了斋饭。 她说:好久未能吃到家乡如此可口的素菜了。 你见她兴致很高,毫无倦意,就请道长把庙宇右侧厢廊一间窗棂雕刻有凤、 鹤、鹿、麒麟窗花的茶厅, 租给你们摆谈。 你又买了瓜子、牛肉干、豆腐干等食品,你问她喝不喝酒,她说:“来一点 啤酒好了。”你于是又买了两瓶青岛啤酒; 泡上两杯碧绿的鹤鸣素茶。她喝了一 口后说:真清香呀!你掏烟并问她要吗? 她笑语:“偶尔抽抽。”并娴雅熟练地从挎包内摸出“女士外烟”点上。 你们互相简介了各自基本情况后。你问: “你是怎么知道鹤鸣山的呢?” 她摸出一本邮集说:是看到千禧年, 大陆出的这套宗教胜迹邮票记念图册, 吸引了她。 你一看:邮票风光正是这素朴庙宇及殿台外的丹炉和参天香樟、楠本树为背 景的图画。 你说:“这很美!”并说:对面厢廊, 就是这邮票上的幅画。 她起身到回廊观赏伫立了一会。 你说现在天黑了, 只能隐约看下轮廓, 又说这呈凹字型的建筑并非是真正义 意上的古迹,而是八十年代在原废墟上修茸的。 你说,现在的鹤鸣山,只是占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左右,都毁在文革时期。 她说:这她能理解。还幽默说:“那年代那岁月长什么草拨什么草,开什么 花摘什么花,留什么头剃什么发。” 她又说:她从事国画写意画创作。所以,这次回来主要是找创作灵感。还说, 她虽然已溶入美国主流社会,但在精神与感情上还总牵挂着华夏的山山水水。 她反问你:“你又为什么而来的呢?” 你说:“为灵山而来。” “鹤鸣山又叫灵山吗?”你说:从美学与宗教角度看,也许…… “她说:“你别老也许来,边也许去,这里究竟是不是灵山?” 你这才收敛笑容, 但又故作逗弄她的神情说:“你说的是法籍华人作家小说 中的那个《灵山》吗?” 她微带撒娇的笑态说:她看过《灵山》,知道那只不过是小说中的意境而巳, 你是在故意逗她取乐,所以,她要你说真活。你说:你是认真和真诚的!《灵山》 的作者, 也未必就能寻到灵山,距离产生艺术,也孕育美感,有些东西就是不能 捅破那层纸说个明白,说也说不清楚…… 她说:“你又在讲玄学了吧!”你说:不是!比如说吧,你懂绘画原理就应 清楚,有足够空间,才有想象联想的空白,如果你绘画画得完全逼真, 如照片一 样,那绘画也就无艺术生命可言了。 同理,作者如果完全交待了灵山是什么,他恐怕也就得不到诺贝尔奖了。 她说,作者小说中的那位女主人公就说过:“鬼才有什么灵山……” 你说你此时心情悦然,因为她也喜欢高行健。 她纠正你说:她只不过是文学爱好者,她喜欢高的作品,并不等于喜欢高, 而且,她是个一般读者,对意义等什么领会不深,只要认为美,她就看。 那你说:“不美的呢?”她说:“挑着看” 你为你们有了共同的审美而发觉缩短了距离,当然,你们的观点、倾向不可 趋于相同。 你说你们不讨论、更不争辩!你只解释并阐述你的观点。而她也可说说她的 意见! 她笑着算是默认。 她于是说:“你接着说你想找的灵山嘛!”她又用成都话说。 你说,她交替着普通活与乡音给人以美的享受。 她略显赧羞地璞哧一笑:“你别把我赞美死了” 你接着前面话题讲:《红楼梦》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政客说是讽刺政 治,色情者说是淫秽小说。 她便又说你是考证家! 你说:你只是观赏者,也当不了考究先生。况且,高行健还在世,索隐别人 的作品,只会更加把人引向歧途; 你只是通过你的眼睛,去读他的‘圣经’,仅 仅希望展示你所理解蕴藏在作品中东西。 你接着又说,《灵山》中的灵山,有一个指向你认为你是这样把握的。 她说:“请讲!” 你说高小说中通往“灵山”的途径必经一个叫“乌伊镇”的关口,你引用作 者的话说:“你并非愚钝之辈,以你的敏慧,你得先找到那画在香烟盒上的乌伊 小镇,进入这个灵山的必经通道。” 你看出她此时巳有兴趣凝视你而倾听着。就又讲:还有一个意象是“尤水” 你又引用他作品:“你于是向他打听这灵山在哪里。在‘尤水’的源头……” 而“尤水”又在哪里呢?你不知道。作者也未必知道。而常识和高的作品中 都提到:河流源头, 必有雪山冰川; 而虚幻的闪闪发光的雪山顶峰无任何生物, 不论何种江河,都是作为一种载体,催生、孕育、传递着文明。 水源也好,水性也罢、山川河谷,皆在历史长河中变迁,或改道、或萎缩、 也丰盈、还枯竭,便洪涝天干变来变去。 至于“灵山”作品中有更绝妙的思辩, 你又引用书中的对白来旁证: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他说他从乌伊镇来。 “乌伊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 老者耸眉道:“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人。” “老人家,您说的千真万确,”可他要问的是这灵山是不是在河这边? “说了在河那边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胜耐烦。 他说可他已经从河那边到河这边来了。 “越走越远了,”老者口气坚定。“那么,还得回去?”他问,不免又自言 自语,“真不明白。”“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老者语气又冰冷。 “你老人家不错,说得是很明白……”问题是他不明白。说得是很明白…… “问题是他不明白。……老者不耐烦打断。如果以乌伊镇定位?” “那就还在河那边。” “可我已经从乌伊镇过到河这边来了,你说的河那边是不是应该算河这边呢?” “你不是要去灵山?” “正是。” “那就在河那边。” “老人家您不是在讲玄学吧?”老者一本正经,说:你不是在问路? 他说是的。 老者抬起拐杖,不再理会,沿着河岸一步步远去。他独自留在河那边,如今 的问题是乌伊镇究竟在河哪边?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记起了一首数千年来的古 谣谚:“有也回,无也回,莫在江边冷风吹。” 她听后竟格格笑道: “尽管一些哲理不很清晰,但的确耐人寻味。” 她真的越来越高兴,一脸灿烂笑容。并不时催你道:“那你说说,这灵山应 该在那里?” 你说:“关键是如何定位!比如说:你在西方,在她看来,这灵山也许就在 中国。从你的角度看或许就在美国,但也有可能远在‘天国’?” 她讲你怎样去理解…… 你讲:这“灵山”说他是理想信念也成、说是信仰“迷信”也罢,你倒更把 他当作偶像; 硬说它是图腾也可,变成“幽灵”最好妙! 你接着说任何事物都在发展变化,马克思主义也不例外,马克思主义在你们 西方,不就被看作是:人道主义吗?在苏俄则在上个世纪被列宁的:“国家与革 命学说”取代,再到斯大林时代变成暴力集权的思想,在中国特定时期又被少数 人用作阶级斗争的工具。 她说:她倒更相信现实中的“灵山”;你说:你却希望追寻理想中的“灵山”。 “也许,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灵山。”她调笑道。 你说:那也总得找寻点灵感、觉悟和智慧吧! 夜已很深,你推开窗户,月亮此时又从浓厚的云层徘徊而出,月晕环绕的月 亮四周, 像是包镶着的彩色宝石, 满天星光灿烂, 且星星特大、特亮。 松柏环绕下, 庙宇轮廓下天井一角, 被奇幻的蓝光照射, 显得格外分明,飞 翘的檐脊与松树剪影,在朦胧中,总好像似龙似虎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