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心吧!恒光才不会为你这种人做傻事。因为不值得!不值得一一”郭晓 明对Jason 说。 “的确不值得。”然后Jason 这么对自己说。 此刻,Jason 在往机场的路上全速疾驰。 虽然从纪恒光留下的纸条上看不出任何线索,但是他猜想,如果她要离开, 一定是出国。 这段时间里他简直快把自己撕裂,几乎把自己弄疯。他从不曾这样痛苦、这 样煎熬,也突然明白他在伤害她的同时,也伤害着自己。 他早巳疯狂了,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不顾后果地做了许多超过界限范围 的事。他一直在等着她揭穿他,可是她仍然三思孤行地相信他…… 实在太傻了!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孩啊,可是却这么傻地相信他! 在这段日子里,他嘲笑,却又震撼于她的热情,在不知不觉中愈陷愈深,无 法自拔。每一天,他都活在自我欺骗的矛盾痛苦之中。 她真的让他很快乐,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他邪恶的目的, 只与她相恋,仿佛这就是他的初衷。 她一直是那么热情坚强,好像有用不尽的信心,从不会有悲伤脆弱的时候, 而现在…… 天啊!他到底伤她有多深? 他用他的黑暗污染了光,让她无法再照耀,无法再面对人,展露欢颜。 忧郁悲伤的纪恒光,还会是纪恒光吗? 她毫不防备,把一片真心赤诚摆在他的面前,任他处置,而他所做的就是狠 狠地践踏。 伤害了心爱的女人换来的自由,还是自由吗?他的心已经被她禁锢,失去她, 他也没有自由了。 他—定要追回她,即使必须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Jason 直到现在,才发现对纪恒光的感情已深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才明白她 对自己多么重要。他不能忍受失去她,不能忍受她恨他,—想到她会恨他,他就 心如刀割。在初见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陷进去了,一切的目的都只是接近她的借 口,花费心思对她的追求也是出于内心真正的渴望。 他对她何尝有一点虚假?与她一起的每一天,他都抱着也许下一刻这段恋情 就将结束的心情,绝望的爱——令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更加珍贵。 是爱啊!他爱她,爱得超乎自己的想像。 抚着胸口的齿痕,心痛难忍,这是被太阳灼伤的痕迹啊。 即使得到了肉体的自由,他的心却因她而失去了自由。 他输了!他才是输家! 飞机隆隆起飞。 纪恒光面无表情地坐在机舱座位上。 不是不明白,在这世上,付出不一定会有相同的回报。 也知道事情发展至此她并非毫无责任。 是她决意要爱他,天真得以为没有什么是她无法接受的,没有什么是爱无法 克服的。 是的,他警告过她,是她给了他刀,刺进自己的心窝。 难道真是因为她从小在保护中长大,所以对危险无法抗拒,一碰到Jason 就 像飞蛾扑火似的投了进去? 她太过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Jason 对自己也有情。然而一旦真相揭开,她 还是承受不了。她已分不清这段时间里,他的一言一行,何者是真心,何者是假 意。 昨夜,对她而言竟好像是一场梦一样,现在所有的恨与冲动,都变得那么不 真实。她不知道自己也有那样疯狂的一面,她真的差点杀了他,但她现在却没有 半点害怕的感觉,虽然最后她还是没有下手。 因为当她发现他毫不反抗时,她停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想法——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每每在重要时刻突兀地停止。 颜子瑜!你也怕我,怕自己投入太深。 在他做了这些事以后,她不会让他那么容易抽身而退的。 这是一项赌注,她赌——他对她并不是毫无感情。 然而,现在输赢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她若输了,她也不觉得损失,她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若赢了,她也不会高 兴,她即使赢得他的痛苦、后悔,也赢不回她付出的爱情。 她不会原谅他的,不管曾经爱有多深,现在都已经冷了。 她是输了,还是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乎了?她应该在乎的啊!疯 狂行为之后的害怕,为自己经率举动的后悔、失落,或是报复的快感一一她至少 应该有一点感觉吧。为什么她没有感觉了? 她的感觉呢? 为什么她一点真责感也没有?只剩下麻木和空洞,就连此时此刻都好像在梦 中一样。她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偶然看见镜子,她只觉得陌生,她对镜子里的女人间—— 你是谁?你是谁? 镜子里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是谁?纪恒光不见了。 一个黑洞吞没了她,由愤怒、悲哀、憎恨、绝望产生的黑洞,她的四周只剩 一片黑暗,她找不到自己,镜子里这个陌生人她不认识,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于是,她逃走了。 只是一场短暂的恋情,只历经一个夏季,才到秋季,但是已让她的心冰封, 生命似乎被耗尽。 所以她在冬季来临前远走,只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只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放声痛哭。 南非,约翰尼斯堡—— 九月,南半球的春天,气候干燥而凉爽。 与此处较常见的印度或东南亚等东方人种不同,一个皮肤较白皙的东方女子 坐在路旁的咖啡座,正在桌上写着什么,她的美丽与特别的气质引人注目。 爸妈,我正在咖啡座喝咖啡,这里的天气晴朗。我爱你们。 纪恒光将手上的明信片用中文写下简单的字句。 每当她开始写明信片,也就是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多月 了,她是该起程前往下一个地方了。可是要到哪里她却到现在还没有决定,两年 来,她走遍了各个可以去的地方。 她在冬季来到这个国度,南非的冬季并不寒冷,与她遥远的故乡温度相差并 不大,只是较为干燥。 在这里的两个多月期间,纪恒光除了前面几天和朋友petra 在一起叙旧外, 大部份时间都花在拜访各个国家公园和保护区,看遍了壮观景色与各种野生动物。 在广大得出奇的国家公园里,她驾着车,尽情地欣赏,让自己融人那片大草 原,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就在她的眼前。 河马、大象、鳄鱼、水牛、长颈鹿、羚羊、豹、狮子、犀牛、斑马、土狼、 狒狒——这块土地上应有尽有。 有时petra 陪着她,有时她自己一个人。 清晨起来观赏动物,中午在小池塘边野餐,下午再继续驾车行进。 晚上,住宿在营区内特色独具的小屋,自己动手在户外火炉上煮东西吃。 看遍森林、草原、沙漠、半沙漠各种壮阔的地形,她最不能忘怀的却是天空, 在草原上那一片无穷无尽、震撼人心的蓝天,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让人仰 望天空,忘了自己。 然后黄昏时,便能见到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地平线,与被染成奇异渐层色调的 天空。等到日落黑暗席卷,真正能体会到什么是漫天盖地,黑暗由身后铺盖过来, 直到把远方日落处的微光也盖上,黑夜于是降临。 在南非,无论哪种风貌都如此美丽而震撼,她好想把那片天空融人她的设计 里。住在台湾的人只能在高楼的夹缝中拥有一小片天空,无法想像、体会这样的 辽阔,所以人真应该到处看看,看看自己所熟悉以外的事物。 好奇妙的感觉!现在她身处于繁华的都市约翰尼斯堡,再想起之前的那些动 物与那片大草原,原始野性与文明进步,对比是如此强烈,真是难以想像它们就 存在于同一个国家。 鲜明的对比,就是这个国家的特色吧。不只是动物,就连各色人种,这里也 是应有尽有,各自属于不同族群、不同语言。虽是一个民族的大熔炉,明显的文 化差异仍然并存。 纪恒光在途中看过原住民部落的贫穷落后,也看见都市的进步繁华。这是个 什么样的国度,很难断言,但绝对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 在大学时和郭晓明来南非旅游纪恒光就对这里留下深刻印象,两人决定日后 还要再次造访,不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所幸之前她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Petra 回台湾后也还保持联络,现在她就是 借住在她的家中。petra 是个约翰尼斯堡的前卫派艺术家,以反映社会及政治现 实为己任。她最欣赏这种有个性、有理想的女子。 在这里的时间,纪恒光也跟其他观光客一样,拜访了各个博物馆与美术馆, 当然还少不了观察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这也是她到每一个国家所必做的。 今天,她在市场综合剧院欣赏了各种街头表读后,就来到这个咖啡座休息, 喝杯咖啡。眼前就是充满活力的城市人群,在这样有活力的地方,她好像也跟着 有活力了起来。 只是,最近越发严重的、胸口这涨痛的思念是什么呢? 已经两年了啊…… 她从没有离家这么久过,头一次明白什么是乡愁。但是她问自己,已经准备 好了吗?她没有答案。时间已经沉淀了她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情感。但她仍努力 地、一点一滴地,修复自己。 她有时独自旅行,有时探访朋友,归功于高中至大学时代自助旅行的频繁, 她的朋友遍及世界各地,但是这次她却没能再多交朋友了。 呼吸着优闲的空气,想起以前的自己似乎总是忙碌的,以前的纪恒光总是锲 而不舍地要去达成某些目标,不管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她总是鞭策着自己去 完成一些似乎非完成不可的事,从未拥有过如此休闲的时光。现在想起来,有什 么事是非做不可的呢? 虽然以前的她也很安于那样的生活,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努力生活得充实、 有意义,从没想过像现在这样做个闲人,四处晃荡。可能这就是她所缺少的吧, 放自己一个假,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以前她喜欢热闹,也安于热闹,在人群里悠游自在,现在却变得喜欢独处了。 深深呼出一口气。 两年前她的确被伤得很深,深到现在她即使笑着,也无法开怀。但是她仍然 给自己一个笑容,不管多难过的事,总是要过去的。 或许是释怀,或许是麻木也罢——当初的激动、愤恨、难过已不复存。 她露出淡淡笑容。未觉一旁有人注视着她,投以赞赏的眼光。 眉间藏着忧郁,唇角又合着释然——不只美,而且是耐人寻味的样子。她的 神情,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捕捉下来。 “请问,可以让我拍张照片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纪恒光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对她发话的是一个 年轻的摄影师。 “对不起,我拒绝。”直觉地,她阻止了别人窥视她的内心世界。摄影师都 是很敏锐的。 “真可惜。” “抱歉。”见他仍带着笑,不以为然,她只好对他说声抱歉。 “不,是我太唐突了。”摄影师于是走开。 这两年来,她总是习惯把自己隐藏在不受注意的角落,隐身在人群里,一个 人默默地调整自己的心情。拒绝这样敏锐的窥视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以前的她绝 不会放过与艺术家结交的机会。惊觉自己的冷漠与拒绝,仍令她动摇。她是何时 开始像这样隐藏自己的?以前的她总是坦荡而无所畏惧。她是否已经失去了交朋 友的热情,也失去了与人坦诚相待的勇气了? 走开的摄影师仍然坐在路旁的栏杆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过并没有 再捕捉任何一幅景象,也没有趁她不注意时偷拍她。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摄影师, 纪恒光心中赞许。 她从椅子上站起,走向摄影师。 “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纪恒光提出邀请。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看他拿着照相机、专注的双眼,她忍不住问道:“拍照好玩吗?” 他状似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生活好玩吗?” 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摄影师只用一个简单的问句让她明白他对摄影的态度一 一生活不是用来玩的,他的摄影也不是。 “不好玩。”见他没有因她这个外行人无礼的问话而不悦,纪恒光很刻意地 摇头答道。这个人,挺特别的。 她的反应让他笑了。 “你不是南非人吧?”他的口音不同于南非英语。 “我是美国人。” “嗯。” 见她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煞有其事地对她道歉。“真抱歉,到处都 是美国人。” 他幽默的话语令她莞尔。 “为什么到这里呢?”她随口一问,却好像牵动了什么。 斜照的夕阳仍然刺眼,他眯起眼看向夕阳的方向。 浅褐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浅,轻飘飘地仿佛可以被阳光穿透,白 种人不曾刻意晒黑的白皮窟,身上穿着白T —shirt 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还有着 一双澄澈透明的蓝眼睛。 他有一种特殊的、透明的气质。 “为了逃避心爱的人。” 纪恒光一楞。他是在说她?难道她这么容易被看穿?又或者只是他们有着相 同的心事? 唉,这个陌生人啊,竟轻易地刺到了她的痛处。 “开玩笑的。”摄影师改口道:“只是为了工作。”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重装备,但是她好像轻易就确定他是个摄影师,而不是 拍照的观光客。一定是因为他看着相机的眼神。 一阵风迎面吹来,吹拂起他的头发,他眯起眼,转向她的方向,与右眼对比 下,他的左眼一点也没有转动。 “你发现了。” 他唇角的笑没有改变。 “是假的。”他敲敲自己左边眼侧。 她刚刚会遨他过来,就是被他看着人群的那双眼吸引了注意力。不!是那只 眼——虽然他的左眼颜色已经和右眼相当接近,但还是有些微不同。 那么漂亮的蓝眼睛…… 看他自然的态度,一定已经习惯人家同情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出怅 然,那毕竟太失礼,现在才转变态度答应他的要求也一样,但她还是忍不住—— “如果我现在请你拍我,你该不会拒绝吧?”她爽朗地问道,心中却是忐忑。 “荣幸之至。”摄影师一口答应了。 他以各个角度对着她按下了数次快门之后,纪恒光再提议。 “我们可以合照吗?” “好啊。” 于是两个人又合照了几张。 “照片洗好,该寄到哪里给你?” 纪恒光翻找皮包,拿出一张名片交给他。 摄影师也拿出名片,与她交换。 “有空到台湾玩,Gabriel.”纪恒光脱口而出,她一向这样邀请朋友。 “台湾?”他看了看名片SunnyJi ,在心中默念。 对台湾他似乎并不陌生。 “OK.Sunny”他承诺道。 然后两人道别。 灿烂的阳光渐渐隐逝。她也该回去了,Petra 早警告过她,天黑以后不要一 个人独行,在这座大城市里也有不少扒手与抢匪,并不是那么安全的。 到现在她才发觉,刚刚不经考虑就遨他到台湾玩,名片上印的也都是她台湾 的联络处……这两年来她还没给过人名片呢。如果他真的去了,而她又不在的话, 该怎么办呢? 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摄影师—— 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看着世界,捕捉他眼中独一无二的美丽。这世上充满着许 多虽然不被命运善待,仍然执着而坚毅的人。从她让他拍照那一刻起——她心中 冷硬的角落好像也开始融化…… 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总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的。 因为Petra 的热情,纪恒光比预定的多留了几日。 “急什么呢?”Petm说。 她也不知道啊。 在机场大厅里,纪恒光等待着登机。 她告诉petra 不要来送她,她想独自上路。她总是不要朋友来送她,在机场 里,她想要一个人。 这两年来她不曾间断过寄明信片回家,不过总在她离开前往下一站之前,所 以家人朋友们知道她去过哪里,却不会知道她接下来的目的地。连她自己都在寄 出明信片以后,才开始考虑下一站停留的所在。 机场广播响起,是她的班机。纪恒光提起行李,走向登机门。 “Sunny ”一道呼喊声穿越人群。 纪恒光转身,看见petra 黝黑健美的身影朝她奔跑过来。 “Sunny !等等——”petra 跑到她面前,喘息不停。 “你怎么来了?petra !” petra 把一个信封递到她面前。“有你的快递!” 今天在Sunny 离开后,她的快递才送到。只是直觉,她觉得她绝不能错过这 封信。 她早己发现现在的Sunny 和四年前的Sunny 有所不同,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也没有问,因为Sunny 会来找她,表示还信任她这个朋友,她能做的只有在她 需要的时候陪着她。 纪恒光接过信封。会是谁把给她的信送到Petra 那里?心中立时有了答案。 纵使她还没有准备这么快就面对,但是,有什么事是会等她准备好才发生的呢? 打开信封—— 印刷的中国字,耀眼的红,刺痛了她的眼—— 是巧合?还是注定?她叹息。才多耽误了几天,他们就找到她了。 那是一张喜帖——从台湾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