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识香纱 “开筵坐花,飞觞醉月,花笺发出,妓女徐来。” 正午时分,刘大阔恭坐陈塘“春梦”花筵酒家,头号阿姑月眉的花笺由刘府 发出,飞过百街千巷最后落于月眉案头。华灯初上,刘大阔约了三五好友,一身 暗字软缎轻飘飘地进了“春梦”的大门,共饮一桌,何仙姑、月眉,以及另外四 个阿姑相陪。花筵散席后,其他人散去,刘大阔与另一个有私约的友人在何仙姑 的安排下转到月眉的厢房里续谈,这就是“打茶围”。 刘大阔任由何仙姑安排摆布。新鲜的玩意儿总是让人有着无穷的乐趣,更何 况是在风月场合,有美人共娱,更有不尽的风情。 月眉把客人迎入香闺,献茶奉烟殷勤款待。她今晚穿的是黑色高领旗袍,皮 肤衬得雪白,身段显得高挑而不失丰盈。刘大阔对这小姑娘是越看越欢喜,她的 俏丽可爱、聪慧识大体,都对极了他的心意。如果说当年看上的是何仙姑的妩媚 多姿,那么他现在却是看上了月眉的纯丽简约。当然月眉也是妩媚的,甚至比何 仙姑更媚,却是媚而不俗。虽然月眉年纪还小,但她身上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味 儿,如淡淡清香飘入心田,看一眼却会沉醉。他迷醉了,且是越迷越醉,只是没 想到一直难以从中醒来,所以后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要得到她,要把她留在身边。 房间小而整洁。东西不多,一张雕花大红木床,一张带椭圆镜子的梳妆台, 上面摆满了脂粉之类的物品,一个洗漱架以及一张小方桌再加几把椅子。倒是窗 台上那盆开满了白色小花的茉莉显得招眼,也馨香了一屋。 刚在小方桌前坐下,何仙姑就用手肘碰了碰刘大阔的手臂,他会意,把头伸 了过去。何仙姑对他轻轻咬了阵耳朵,他点头,表示明白了。 桌上摆有朱古力、葡萄干、瓜子、饼干之类的几碟果品,照何仙姑的指示, 刘大阔要把月眉的见客钱压于碟底,谓之“碟底钱”。他掏出厚厚的一沓纸币压 在碟底,故意露出一角,见何仙姑露出笑脸,他也微微一笑。照“手续”,此时 他已可以与月眉呢喃燕语,他禁不住一阵欢心,抬头一看,却见月眉粉嫩的脸如 同熟透了的桃子,可口诱人。 他一把揽住月眉的肩膀,但觉那细细弱肩在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反抗情绪 慢慢传递过来。刘大阔一惊,他没有硬来,松了手臂,拿了一小撮葡萄干在手心, 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眼睛一会儿瞅着月眉一会儿瞅着桌上的果点,飘忽不定, 亦让何仙姑捉摸不透。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刘大阔吃完了大半碟的葡萄干,拍了拍手,除去上面 的屑儿,对另一个男子笑道:“夜了,回去吧。”那男子会意,起身一同告辞。 何仙姑寒暄了一番,送他们下楼。 “这刘大阔玩的什么招数,走前没对月眉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何仙 姑边上楼边想。进到月眉房里,见她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朵朵盛开的茉莉花。 那是“打通厅”的第二天月眉让芳姑去买的,她希望那淡淡的香味能把男人的气 息盖下去。 “月眉,刚才怎么回事?”何仙姑一进来便问。月眉没出声。“别以为我不 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着呢!别抬举了自己,是吃什么饭的人难道还不 清楚嘛!这刘大阔可是有钱又有势,傍上了他好日子无数,得罪了他想翻身都不 易……” “月眉哪敢!” “哟!不敢?你看你这口气硬的!刚坐上台,还不知道台脚有多长,就这么 大脾气啦,难不成人家欠你不是?告诉你,只有你欠别人,这个债要还一辈子的! 看你这张臭脸,这一辈子要还不清,下辈子继续还……” “凭什么就要我还人家……”月眉一下子管不住嘴了,顶撞道。 “哟,台上功夫没到家,这嘴上功夫倒是到家了!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你 是这命!”何仙姑气得双眉倒立,口气越来越重,“好你个月眉,我拼了老命把 你捧起来,你这么不识抬举,还没红就反咬一口啊,真红了那还怎么得了!真以 为自己那么金贵啊,还不照样是千人尝万人枕的烂命……” “你这是说的自个儿吧!” “你!你……”这一针见血直中要害,何仙姑气得说不出话来。月眉在反抗 了,为命运反抗吗?为不愿步她的后尘而反抗吗?为不愿成为她的摇钱树而反抗 吗?只是这丫头根本就不知道反抗是没用的,先让她尝尝这反抗的苦头吧! “芳姑!”何仙姑大喊,声音响彻整个“春梦”,“捉猫来!” 外面响起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一会儿工夫芳姑便抱了一只小黄猫出现在门 口。小黄猫滚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喵喵”叫着。月眉听着猫叫止不住心中一 慌。她以前曾见何仙姑用这种方式惩罚过很多反叛顽劣不听话的妓女,现在要用 这来对付自己了。 “仙姑,月眉还小不懂规矩,就算了吧,改了就行了。月眉,快,快跟仙姑 认错……” “你不必给她求情,就是因为不懂规矩才要教,教个一回二回就懂了!”她 斜眼看着月眉惊慌的神色,连连冷笑,“我何仙姑连一个小阿姑都教导不了,那 还怎么在陈塘混?月眉,你记住,要活命,就得在陈塘站住脚,要在陈塘站得住 脚,就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今天记不住明天再记,我时间有的是,一定奉 陪到底!芳姑!”她朝芳姑一努嘴,接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色严肃。门外挤 满了看热闹的阿姑,大家都不敢声张,瞪大眼睛看着。 芳姑叹了口气,叫月眉把旗袍换下,穿上衣裤。她用绳子把月眉的两个裤脚 束紧,然后把小黄猫放进裤裆,用鸡毛掸子隔着裤子打猫。 “用力打!”何仙姑下令。 小黄猫被打得“喵喵”叫,在裤裆里乱窜狂抓,月眉只觉得两腿皮肉痛得一 阵赛一阵。她咬住双唇,虚汗直下,禁不住哆嗦起来,但未吭一声。旁人看得唏 嘘不已。 “仙姑,教训一下就好了,她还小,只是没什么经历而已,慢慢就会明白的 ……万一受伤太严重,刘老爷或是其他老爷过来指名要月眉,那倒是不好交代了 ……” 何仙姑思量了一下,做了个停的手势。芳姑赶紧停了手,解了束裤绳,把小 黄猫从裤裆里捉了出来。那小黄猫被打得晕头转向,刚落了地就“簌”地往门外 跑去,没影儿了。 “哎哟,这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也想尝尝?”芳姑冲门口围观的那圈人说 道,大家立马作鸟兽散。 芳姑把月眉扶到床沿坐下,褪去裤子,只见雪白的两条腿上划了一道道的红 印,还好没有流血。何仙姑一看,就知道是芳姑事先把猫的利爪剪掉了,不过她 这时倒是感激芳姑的私心,不管怎么说,月眉毕竟是她的摇钱树,伤了划不来, 而且她亦怜惜月眉,只是借此挫挫其顽性锐气而已。 “月眉,仙姑也是为你好,一个女人要在社会上生存,太难了。你会明白的。” 何仙姑扶起月眉的头,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有隐忍,有痛苦,还有些许不屈。 她叹了口气,交代芳姑好好侍候着,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月眉,出去了。 她在月眉眼里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那股倔强。“那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落个这般 下场?”她心寒地想。 芳姑用毛巾泡了凉水敷在月眉腿上,隔一刻钟换一次水。这伤还不能上药, 上药的话就真的三两日不能见客了。 月眉呆呆坐着,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腿上的伤痕,眼睛红得像桃子。这段 时间的担心、害怕、隐忍,全被这只小黄猫给抓破了。 “月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芳姑把毛巾从她腿上 拿开,浸到凉水里,然后拧干,再敷到腿上,“你一直脾气就犟,即使没有表露 出来,心里也有十头牛在顶着。只是这命啊,由不得人。你们是侍候男人,我是 侍候女人,没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命。”月眉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芳姑摸摸她的头,继续说道:“别怪仙姑,她也心疼你呢,她是怕你上不了道, 那就更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了。唉,其实这又风又雨的年头,谁又能把握谁的命运 呢,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只求能吃上碗饱肚饭,穿上件暖身衣,算个女人样儿 就不错了……” “芳姑,你说,这大寨里的,过的都是女人的日子吗?”月眉抬头问她。 “是!怎么不是?你不看所有的男人都奔这里来吗?别管别人怎么看,别管 世俗怎么说,过好就行了,起码这里还有坐的椅睡的床,到外面,谁知道会飘到 哪儿去,会饿死在哪个角落?月眉,不容易啊,没有生在好人家,没有个好主家, 就只能靠自己了。仙姑这近二十年一步步走过来,我都看着,没个心眼,没个狠 劲,哪能熬到今天撑得起这个场面?所以你别怪她,其实她说得对,你将来的日 子怎样,全靠自己,想过好过坏,全在自己手里呢……” 何仙姑是个非一般的女人,月眉早就知道,有一天自己要步她的后尘,她也 早就明白,只是年幼血性的她,这段时间里又突然起了叛逆与抗争之心,让她一 下子迷惘而痛苦。 “芳姑,我……”她欲辩无言,道理她懂,反抗的后果她更知道,只是这命 运,她却是看不清了。 抬头望去,窗外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原有的灼灼光辉被层层乌云实实掩 盖,只透出虚弱而微薄的光晕,她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只是她,又有谁来怜悯? 除了自己,看来再无他人。这么一转念,倒让她愤愤不平,心有不甘。 “被乌云包裹了,玷污了,这月光就不再是那皎洁透亮的月光了吗?”这一 声,像是问月亮,又似问自己,“也许,这弯月亮应该先为自己能够稳稳地高挂 于天上普照人间大地而开怀才是,下一步才是其他……” 芳姑摇头,关门出去了,留下她仍望着月亮痴痴地想,轻轻地叹。 第二日傍晚,夕阳还未褪尽余晖,刘大阔的花笺发到,把何仙姑弄得一惊一 乍的。她实在搞不清这刘大阔到底在玩什么花招,似有情来却无意,是不是冲着 “春梦”新定的手续要还两招?不过倒让何仙姑略略宽了心—只要刘大阔真对月 眉动了心,就不愁他不进“春梦”的门,男人,还不就那回事! 岂料让何仙姑惊乍的不止刘大阔,还有月眉。月眉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没 了昨日的拘谨与反抗,一笑一颦一动一静中既大方又风情,处处展露“春梦”首 位红牌的才情风貌。 刘大阔紧随花笺步入“春梦”,一进门就笑呵呵地道歉:“何老板,上次因 有急事匆匆离去,实在抱歉。这次我可是诚心诚意,挨着太阳下山的脚后跟来的 哦……” “看你客气的,‘春梦’的大门当然是永远对刘老板敞开的,白天来还是晚 上来,甚至半夜三更来,随你的意!”何仙姑媚眼一笑,把刘大阔迎上二楼大厅。 棋走到这一步,她明白,吃定这个主儿了! 花筵酒席同欢共饮,香巢茶围软语温言,刘大阔心醉情开心花怒放。众人围 坐屋内,随意言谈,倒似亲人朋友在聊家常,只是那晃着淡黄烟晕的灯光掩饰不 住隐隐的暧昧。 刘大阔手中捏着进门时月眉送给他的毛巾,花色细细而雅致,香味淡淡却直 钻鼻孔渗入心窝。毛巾两头是好看的穗子,每个穗子系着一个金币,虽然这一切 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他仍止不住地春心荡漾。这毛巾,可是月眉出给他这个钟情 客的。何仙姑果然是怪招多多,只是这招数,还真出到男人的心里去了。刘大阔 心里一阵赞叹,禁不住往何仙姑看去,只见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目间的那股 风骚与娇媚不减当年,只是他现在已另有所爱,眼光只停留了两秒便又转向了身 边的月眉。他已经在焦急地盼望着赶紧入夜赶紧散会赶紧春宵了,搂住月眉的手 禁不住慢慢出了汗,湿了一手心。 刘大阔的这点心理,何仙姑早已看在眼里,寒暄片刻后,她嬉笑着打发了其 他客人及妓女,手里攥着厚厚的一沓银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月眉的房间。那是刘 大阔付的“焗房”钱。 众人散尽,月眉掩上房门,刚回头,碰上刘大阔两只火辣辣的眼睛,她没有 回避,只眉目一转,莞尔一笑。 “刘爷还喝茶吗?” “不喝了。” “刘爷还吃点心吗?” “不吃了。” “那刘爷……” “来。”刘大阔拉住她纤细的小手,并肩坐于床沿,他挨着她耳边轻轻说了 句话,她的脸蓦地升起一团红云,小声“哧哧”地笑。原来刘大阔在给她讲一些 低俗却情趣的黄色笑话。 床上的帐褥全是由刘大阔的摆房钱所置,锦簇一新,单是枕边那瓶淡粉色的 法国进口香水就花了一百两银子。浓郁的香味使整个房间的气氛更加暧昧…… “何老板,月眉以后就包给我了吧。”中午时分,刘大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了温柔乡,临走前他向何仙姑提出了要求。 “刘爷放心,像那些普通客,月眉也只是弹弹小曲亮亮嗓子挂个号而已,月 眉侍候的,当然是如刘爷这般身份的人……”何仙姑满脸带笑说道。 “仙姑,凭我们多年的交情,这点小事情也办不成吗……”他套起近乎来。 何仙姑止不住心中嗤鼻一笑。她很清楚刘大阔的为人,风流多情,对一个女 人爱的时候爱得彻底,不爱的时候也甩得彻底,就如她。还有,她觉得刘大阔这 人不踏实,不如陈伯坤之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且旗下财物大部分来得清清楚 楚,而这刘大阔的底细,她着实是有些云里雾里,在这混乱年代,谁知道他靠哪 门子发的财,虽说有洋鬼子撑腰,仍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业。对这刘大阔,还 是多留点心眼为好。 “唉,不是我没向着你啊!你也知道‘春梦’才开张没多久,这里的一切还 得靠月眉撑起场面呢。等‘春梦’站稳了脚,月眉也大红大紫了,刘爷还怕抱不 得美人归啊?” 刘大阔早料到何仙姑此时绝不会让他一人独霸月眉,所以也不再勉强,“何 仙姑,你肚子里的诡计比男人还多!” “哟!这是刘爷抬举我,我一个女人家,还不是混口饭吃,不叫你们这些男 人笑话我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她手绢一扬,念起佛来了。 “笑话?怕是被男人们爱死了吧?哈哈……”他伸手往她脸上一掐,被她手 绢一挥嬉笑着打下去了。 “刘爷,你可要常来,别让月眉等急了心。”她朝他眨眨眼。 “好!那你可得保证不能让我白来,你知道我的脾气,一不空二不等……” “哟,我要连这个都不记得,那还真的枉费我这些年来对刘爷的惦记了……” “哈哈,记得就好,那我一定常来……” 何仙姑一路嬉笑着把他送出门去。 刘大阔那辆黑色老爷车的大屁股刚在巷口拐弯没了影儿,何仙姑终于大吐一 口气:月眉算是真上道了。 “春梦”的生意,虽然没有何仙姑想象中的好,但她的新花样却取得了空前 成功,她定的种种接客手续不仅为陈塘大小青楼妓院所沿用,亦慢慢传遍了广州 及香港各地的风花雪月场所。没过多少日子“春梦”便站稳脚跟,与其他六家形 成七国争雄之势,当然月眉更是出落成令男人们趋之若鹜的陈塘首朵丽葩。据说 嫖客们私底下还把“发花笺”、“打茶围”、“出毛巾”、“焗房”、“打通厅” 五层手续戏称为“五层境界”,俗称“五层高楼”,叫做“层层打通升天堂”, 他们私底下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上周到‘春梦’爬了几层楼?” “唉,运势不济,才爬了三楼……” “哈哈,才三楼,你还是回家抱老婆去吧!” “那你呢,几楼?” “当然是四楼啦!呼,真是让人醉生梦死啊……” “切!有本事上五楼啊!” “五楼?!算了吧,我怕会被吓死……” “哼,不吓死你也摔死你!” 更甚者,人们生活中已渐渐把“爬楼”作为嫖妓的代名词,可见其影响之大。 “春梦”的妓女,除了月眉这个首屈一指备受宠爱的红牌阿姑,亦出了五六 个撑得住台脚的阿姑。何仙姑就靠着这一队日益壮大的青衣军,在陈塘继续打拼。 时光如流水,五六年的光阴就这么流走了。 这些年里,何仙姑看着月眉一年比一年老到,对她更加爱怜。她知道月眉也 许有一天会接她的班,当然,也许会被某个男人鼓起勇气赎身带回家去,谁又能 料到结果呢? 一天中午,何仙姑在二楼转悠,走到月眉门前,见她正在洗漱盆前拧毛巾擦 手。何仙姑眉头一皱,走进门去。 “月眉!早告诉你别自己动手,看把手给磨了。”她拉起月眉的手仔细看了 起来,“为了保住白皙细嫩,我可是有二三十年没有拧过毛巾了,这双手也算是 有福气了。”她摊开双手,只见白嫩细滑得如同婴儿的肌肤,没有一丝纹路,似 十根细长的小白笋般漂亮。确实比月眉的手更好看些。 “好漂亮的手!”月眉禁不住赞叹,“这就是仙姑的福气了。” “也算是女人的苦命修来的一丁点福气吧。早就寻思着给你找个丫头,一直 都没个合适的,唉,这也是靠的缘分,就像芳姑,打我十岁就跟了来,都三十年 了。你现在的活那些小丫头要忙不过来就叫芳姑做,让她先帮着点,等找到了人 再说。你别光点头,到时候又自己动手了……”何仙姑说了一大堆,月眉只在旁 边笑。 “对了月眉,”仙姑刚走出门槛,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轻轻问道, “是不是还记恨着仙姑?” “瞧你说的,都哪年哪月的事了,哪有那么小心眼呢。”月眉笑道,“仙姑 把我养这么大,给了我这么多东西,算是我的阿妈,报答还来不及呢,况且阿妈 教训女儿也是应该的,还谈得上什么仇啊恨的吗!以前是我的脑子被鬼招了魂, 鬼把魂还了回来,就什么都想通了。再说没有仙姑就没有我的今天,仙姑放心,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仙姑看着她闪亮而清澈的眸子,轻轻一笑转了身。“我要真是你阿妈,怎么 会舍得让你进这个门。”她一边下楼一边酸酸地想。 “芳姑,要赶紧张罗着给月眉找个贴身丫头,不能再拖了。” 夏季,广州湿热无比。日正中天,陈塘各家青楼妓院酒楼酒家沿街的窗户扇 扇敞开无遮无拦,个个妓女阿姑坐于窗前楼道门口等透风的地方,摇着小巧的细 纱薄扇,只是仍挡不住外面树上知了狂躁的叫喊,亦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 个个额头密汗如珠,香汗淋漓,只恨不得抹去满脸的脂粉,脱去一身华服,如门 檐边的大黄狗般吐出长舌头来透气纳凉。 这样燥热的白天,自然是没有客人来的,晚上太阳下山热浪退去倒仍是客满 厅堂。人们的欲望在这一季被撩拨得更加露骨难以遮掩。香汗淋漓,纵情声色,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正是处于动乱时期人们唯一能追求的东西吗。1933年的 广州夏天,你还想期待什么?对孙中山共和民国的憧憬?对蒋介石叛变革命的恐 慌?对共产党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半信半疑?这些关乎国家和时代的变革,还是交 与大人物去操心吧,至于那些蝇营狗苟之众,还是关心哪家妓院的哪个红牌阿姑 更花容月貌来得实在。其实此时出入青楼妓院的,各界富商名士、达官贵人及政 界要员比民众更多,还有哪种安乐窝比这里更无忧更安心呢,说是世外桃源亦实 不为过,人们一到晚上便聚集到了这些烟花柳巷之所。 刘大阔更是“春梦”的常客,那里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前两年他还只是 逢场作戏偶尔图个新鲜朝那里跑,今年来他是彻底迷上了已到如花年月的月眉。 他的五个老婆都知道底细,前面四个老婆没有声张,该吃饭打牌该逛街跳舞依旧 不变,只是五姨太秀娟不依了,和他闹了起来。 “衰鬼!整天就知道跑去饮花酒,被那些狐狸精迷了心失了窍了,要得了花 柳你就知死了,只是别连累我就好……”五姨太牙尖嘴利,骂起街来又阴又毒, 丝毫不留情面。她曾是广州有名的女伶,嘴上功夫不但戏台上一流,戏台下亦一 流,刘大阔纵是有十张嘴也斗她不过,所以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当她在唱戏。 “你这衰鬼倒是说话啊!”五姨太叫嚣起来,“当年我唱红甫南的时候,若 不是你今天送花明天请客对我宠爱有加,我才不会看上你这个衰鬼进你的门呢, 当时有多少男人对我有意啊,我怎么就看上了你……不过才一年工夫,就这样冷 落我……我竟连那些陈塘阿姑都不如啊,我的妈呀……”她越说越凄惨,越想越 伤心,竟号啕大哭起来,还唱起了戏里的段子— 可怜小妹我身凄惨,遇上负情负心汉,教我苦泪何时尽,苦海怎到边…… 旁边的四个老婆看着这一幕,正你扯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地捂嘴偷笑细声议 论:“该你也有这一天,真以为能骑到我们头上去啊,不就威风了一时半会儿吗, 还不照旧是受冷落的主儿。” 刘大阔本就被毒辣的太阳闷得上了火,五姨太这么一哭一唱,更是烦躁不已, 他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句:“出了这个门再哭,找那些对你有意的男人哭去!” 倒是一下子把她的唱腔给断了。“烦人!真要是个哭丧星,我一脚把你踢出去!” 他那狠狠的眼神把五姨太吓得不轻,她含泪转身跑进了房间,没再出半点声响。 另四个老婆亦各自进了屋,免得老爷子在气头上给自己惹上麻烦。 “大力点扇!”刘大阔大声吆喝,下人更卖劲地摇着蒲扇,阵阵热风一下子 把他包围住。他就这样在燥风热浪中急巴巴地瞅着太阳像个得了脚疾的老人般颤 悠悠、慢腾腾地在天上顺着条弧线往西边走去,那个慢啊,让他恨不得飞上去推 一把。 “月眉,换上这套短衫试下。”芳姑递给月眉一套黑色的衣裤。衬衣是短袖, 裤子看似七分长,摸起来“沙沙”地响,比绸缎硬挺且有质感,不能确定是什么 料子。 “这……” “这衣服穿起来凉快又不沾汗,仙姑那里前些时候已经送一套过去了,她欢 喜得很呢,让我也给你送一套来。她说白天客人少,换上这个没关系,快穿上试 试合身不。” “这是什么料子?很特别呢!” “香云纱……” “香云纱?名字真好听。”说着,月眉把鼻子凑近了轻轻一闻,还真有淡淡 的香味呢,“哦,我知道了,这不是陈爷穿的那个料子嘛。”她想起了陈伯坤的 香云纱富绅服,刘大阔也有几件这种料子的衣服。 月眉把衣服换上在镜子前一照,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看我像不像那些 走在青石巷里的小姑娘?”她转了几圈,左顾右盼,实在是爱极了这身打扮,感 觉比平日里穿惯的那些绫罗绸缎要顺眼舒服得多。衣服剪裁正合身,显出她修长 的身段,且随意大方。 “芳姑,快告诉我这衣服哪来的?”她还在转圈子,像只小鸟般又蹦又跳的, 这一刻她忘记了青楼妓女红牌阿姑的身份,仿佛是刚从某条巷子里走出来的小丫 头,那么的年轻,无风无尘。 “我一个远房侄女来广州探亲,顺手带来的,她那里出产这种布料……哦, 对了,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二十,她十八,比你小两岁……” “真的吗,真的吗?”月眉开心极了,“那她叫什么名字?” “叫阿云。” “芳姑,请阿云来玩,她送我衣裳我得好好谢谢她才是。” “哎哟,这谢什么谢,不就一身衣裳,说出去还怕叫人嚼舌根笑话呢。” 月眉一心想看看这个与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生长在寻常百姓家的阿云是个什 么样儿,有着怎样的性子,便极力劝说芳姑把阿云带过来,“看你说的什么话。 她做的衣裳针线这么细致,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我还想让她帮着做几件衣 裳呢。芳姑,你就叫她来嘛,反正她在广州走亲戚,多个地方玩也不是坏事啊。 哦,你是不是怕她来了这烟花之地坏了影响啊?” “呸,你别再说这话激我了,她又不是没来过,来好几回了呢!” “那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乡下妹子哪引得起你的注意啊,这样吧,我明天去找她过来……” “真的?太好了!”月眉禁不住喜形于色。 芳姑笑了句“一个乡下妹子也能把你高兴成这样”,便下楼去了。 月眉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般开心,只是脸蛋仍激动得粉红粉红的。 才傍晚时分,刘大阔就顶着依然燥热的太阳到了“春梦”,进了月眉的厢房。 月眉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到,身上的那套短衣短裤还没来得及换。 “哟,耳目一新,有点意思。”刘大阔看她一身黑衣黑裤,素面朝天,一边 咂嘴一边点头,倒像是在品一壶龙井。 月眉脸红了,“刘爷,您就别笑话我了。”她转身要到隔壁房间换衣化妆。 “别跑,这装扮挺好,真真个‘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啊!我刘大阔虽 说没念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诗词文章,但这一句还是懂的。哈哈,就这样陪着 吧。”他顺势在月眉白净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月眉只好素妆素服地侍候刘 大阔。 半炷香的工夫,陆续有人来敲门,渐渐凑齐了一桌。原来今晚刘大阔来“春 梦”不光是惦记着温柔乡,还有重要的事情借此集会。来的人从衣着及气质上看, 应该都是广州城里稍有身份的人物。 刘大阔叮嘱何仙姑,除了月眉的茶水侍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屋子。 “仙姑,他们一脸的严肃,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月眉下来添水的 时候悄悄对仙姑说。 “不可告人的秘密多着呢。你别管闲事,只管侍候好就行了。”毕竟是老江 湖,见多识广,亦见怪不怪。确实,借妓院召开秘密会议及商讨阴谋早已不是什 么新鲜事了。 芳姑端了托盘,内盛一壶铁观音,再添四碟小点,到了门口便交与月眉拿进 去。 窗外夜色渐沉,屋内烟雾缭绕,显得阴暗迷蒙,看不清面目,只隐约可见众 人抽鸦片时的那一闪一亮的星星火光。月眉小心移步,把点心摆放在桌上,又慢 慢给众人斟上茶水。 “大哥,现在动手怕什么,有鬼佬撑着呢!” “阿发说得对,现在我们只要一个手指头就能置他们于死地,他妈的二十一 行,终于可以除了这个眼中钉……” “还是小心为妙,毕竟他现在背后还有人撑腰,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气。” “那我们就让他早日断气……” “就是,先下手为强……” “大家的心情我明白,”刘大阔的声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缓一缓吧 ……” “大哥!” “我心里有数。这个手,是一定要下的,不光要下,而且还要一刀断喉,免 得拖泥带水……”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一闪一亮的火光凑成了一个小圆圈, 似在耳语。 月眉听不清,也没心思听,她也不理会刘大阔他们的会议要开到多晚,只想 着明天就可以见到阿云了,止不住心里的期盼与激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