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巧解旧怨 傍晚时分,那条阿云走惯了的青石板小巷,燕姨正缓缓步行,再拐一个转角, 就是丹姑太住的小屋。 屋檐下,丹姑太正坐在小凳子上绣花,清瘦的身子仍秀丽柔美如当年,只是 发髻里已有点星花白,彰显着岁月的痕迹。燕姨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颤抖着叫 出了声:“丹……丹姐!” 丹姑太抬起头,愣愣地盯着燕姨看了足有两分钟才张口:“阿燕……你是阿 燕……”接着,两行泪就直流而下。 “是我啊,丹姐!”燕姨扶住站起来的丹姑太,亦泪流满面。两人抱头痛哭 了好久,才搀扶着进了屋。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丹姐,我们足足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过得好吗?” 燕姨摸着丹姑太瘦削的脸庞,一阵心疼,气韵仍存,只是芳华不再,欣慰的是还 活着还能见着面。 丹姑太一脸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好,都好着呢……”只是她眼里躲躲闪闪 的酸楚还是瞒不过。一个女人孤单二十年,无依无靠,在乱世中仅靠一双手养活 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呢?燕姨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燕,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一点都没变。”丹姑太收起泪,岔开了话题。 燕姨笑笑,“你也是啊……” “瞎说,我知道自己,才四十的年纪,和个老太婆差不多……”她苦涩地笑 笑。 “丹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丹姑太咧了咧嘴,想笑,终究没笑出来,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直落而下。 “丹姐……不如回去吧,那里毕竟是你的家啊……” 丹姑太看了看燕姨,叹道:“你就别劝我了,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明白 着呢。虽说年纪一天天老,振华也不见回来,可是,人不就这么一个青春吗?能 有这段回忆,已经知足了,再苦再贫,我也认了。” “丹姐,过去的就过去了吧,还放在心上干吗,难不成再过个二十年带到棺 材里去?你和春姐,真不知该让我怎么说,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喉咙 一酸,说不下去了。 屋子很旧,墙壁没有粉刷,露出块块青砖。一张木板床,两个大木柜,一张 黑木桌子,再无其他。 “我不说了嘛,再苦再贫我也认了。”丹姑太笑笑,一脸安详。 “前些日子,我见到春姐了。”燕姨不再回避,把话题挑了出来,“她在家 里日子自然过得挺富足的,只是她的寂寞也瞒不过我。虽然有养女,毕竟还是别 人家的孩子,隔了层肚皮,再说,一个小孩子知冷知热侍候得再好也不可能窝心 啊,最多是吃饱吃好没痛没病而已……” “阿云可是个好孩子呢。”丹姑太打断她。 “阿云自然好,只是你们姐俩都不明白我的意思,都当我打的马虎眼是自个 在唱戏呢。春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还真没见过有什么深仇大恨扛了二十年 还放不下的,何况还是亲姐妹呢,要死要活的还不都是一个娘生的,还真的要老 死不相往来啊?说出去也不怕外人笑话!再说,振华都走了那么多年,你们还有 什么好争的?” “整整二十年了……”丹姑太轻轻一叹,“你说得对,有什么仇恨能让亲姐 妹记住二十年呢?阿燕,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在内疚。可是她那么恨我,我哪 有脸面见她啊……” “我看你们两个纯粹是死要面子,跟贵叔一个样,都拉不下那个脸,不愿意 先迈出一步,那就只好死撑着喽。春姐让阿云来照顾你,说明她已经让步了,她 心里还是记着你这个妹妹的。你们再这样继续下去,不是让阿云夹在中间难办吗?” “唉,阿燕,其实我心里都明白的。你说得对,我们两个死要面子,难为了 阿云……” “对了,说到阿云,我倒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阿云怎么了?”丹姑太紧张起来。 “是关于阿云要梳起的事……” “再过三天,她就满十八岁了,就要梳起了,怎么了?” “哎呀,我是说,能不能让她别梳起?” “啊!”丹姑太一惊,“不梳起?这……难啊!” “我也知道难,我的意思是,我们去说服春姐。” “阿燕,你想想,”丹姑太给她分析,“阿春收阿云做嗣女,就是要让她守 着那份家产,把富隆延续下去。如果阿云不梳起,将来她嫁了人,我们李家的家 业就要传给外人了,阿春自然不依。唉,只怪我们家没个男丁……” “可是丹姐,你要这样想,李家只剩你和春姐两个,我想贵叔贵婶才不想用 你们梳起的代价来换取家业的延续,只要李家的后人能够过得富足,他们又怎会 介意是哪种方式呢,比如,招个上门阿郎……” “你的意思是……” “阿云已是李家的嗣女,自然要担负起供养你们的责任,但她就一定要付出 梳起的代价吗?村里女子梳起大多是为了能够养活自己,不用受夫家之气。你们 李家条件这么好,又何必让阿云受这份罪呢,只要她好好侍候你们就行了,至于 她嫁不嫁,就由着她自己吧。丹姐啊,我是看着你们姐妹俩悲苦一生,不忍心看 着阿云再受那份罪罢了。何必呢,虽说只是一个小姑娘家,起码也有选择她喜欢 的生活方式的权利吧……”燕姨边说边叹息。 “唉,其实我也在替阿云可惜呢,那么水灵灵的姑娘,把她从一个火坑里救 出来又推到另一个火坑里。就如你说的,真要梳起,也要是她自己的意愿才可。 不然,长长一世,真是何时熬到头……” “所以我想,趁阿云还没梳起,赶紧去说动春姐……” “只是阿春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再 说,谁去说服她啊,谁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丹姐你啊。” “我?”丹姑太又是一惊,“哼,我和她这么多年的恩怨还没了结呢,就是 我肯去,她也不肯听啊。” “为了阿云,就试一下吧,再说,二十年的恩怨,也该了结了。”燕姨看着 她。 “为了阿云……”丹姑太沉思了。 鸡公崽/ 尾弯弯/ 做人媳妇甚艰难/ 早早起身都话晏/ 眼泪未干入下间 这首顺德民谣唱的是封建社会里妇女承受的压迫和虐待。明清后期,顺德的 蚕丝业发达,许多在丝厂工作的女工收入可观,经济独立。她们看到一些姐妹出 嫁后在婆家受气,地位低微,情愿终身不嫁。于是顺德一带产生了自梳女,以此 来逃避、反抗包办婚姻。 勤力女/ 无棺材/ 死佐无人抬/ 一只床板半张席/ 姐妹帮手掉落海 到工厂/ 忙埋位/ 搭茧上缫要仔细/ 最怕巡行个个衰鬼/ 他成日眼睇睇/ 眼 睇睇/ 朝早开工睇到日归西 自梳女多了份自由,只是仍然哀叹不断。毕竟,活在世上是件痛苦的事,女 人们根本就难以拨开乌云见天日,即使见到了那么一丁点,也难以看得清明天是 个什么样。阿云,自然也看不清她的明天是什么样子。 明天就是阿云的生日了,春姑太已经准备好给阿云梳起的物品。梳起是重大 的仪式,更何况是春姑太嗣女的梳起,她要为阿云办得隆隆重重。 按习俗,梳起就是要永不嫁人、独身终老,一旦梳起终身不得反悔。阿云知 道:和姐妹们、春姑太一样梳起,就不用依靠男人,一世自己养活自己,过的日 子是自由的,当然,快不快乐,她不知道。 傍晚,她来到了石板桥,桥下依然是一片红褐色,只是她觉得,并没有上次 和蓝眼睛一起看时那么美,不过是她见惯了的一大片红褐色而已。而晒莨地旁边 的那条月亮河也依旧呜咽着向东流去。晒莨工人正忙碌着做最后一遍检查,待太 阳一沉下西山,就可以收莨纱了。 “美丽的东西也就只有一次而已,以后我再来看,依然是这普普通通的莨纱 罢了。”阿云想,明日她梳起后,这里的一切也许依旧这样,天天一样,年年相 同。 “唉!”她刚叹了口气,就听到桥下有人喊她的名字,扭头一看,是哥哥阿 坚。他光着膀子,身上全是汗,只有一条被晒莨水染得黑红的短裤遮羞。 “阿云!我正准备放了工去找你呢。”他朝她挥手。 “哥,什么事?”她亦挥手。 “明天你梳起,妈让我给你带了衣裳。接住!” 他挥了挥手里拿着的一个包裹,然后用力一抛,阿云忙伸手接住。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套黑布做的衣服,阿云忍不住眼一红,家里自然买不起香云纱给她,但 那份心意已经让她知足了。 “告诉爸妈不用担心,这里什么都有……”阿云刚朝阿坚喊了一句,就哽咽 了。 “知道,妈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家里,说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 “哎呀,阿云你在这里啊,赶快跟我回去,丹姑太和燕姨来了……”阿坚的 话被赶来的烧饭婆泉姑打断了。 “你快回去吧,我做工了。”阿坚又挥了挥手,朝晒莨地走去。 “丹姑太和燕姨怎么来了?是不是来看我明天梳起?” “我也不知道,快回去快回去……”泉姑像赶鸡仔般把她往家赶。 阿云刚进院子就感觉到了空气的凝重,到堂屋里一看,春姑太坐在最左边, 丹姑太坐在最右边,都把脸扭向一边,谁也不看谁。坐在中间的燕姨则又急又尴 尬,她看到阿云进来,马上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般叫起来:“哎哟,阿云回来了!” “燕姨,你来啦!”阿云也故意大声叫,“丹姑太,好久没见你了呢,身体 好吧?” “好,好着呢。”丹姑太勉强笑着应了声。 “春姑太,我给你倒茶。”阿云又去招呼春姑太。 “这茶杯不还满着吗,什么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孝顺。”春姑太白了她一眼, 嘟囔一句。 “哎哟,你可别冤枉阿云,她可是对你贴心得不得了。对了阿云,你说这晚 上吃什么菜啊,太阳下山了,也该准备了吧?”燕姨问。 “叫泉姑煲个百合龙骨汤吧,吃了和和气气又滋补。”阿云笑道。 泉姑在一旁接过话说:“好,我这就去做,再蒸两条鱼,我知道你们姐俩都 爱吃……”她话还没说话,春姑太瞪了她一眼,她忙挠头,“该死,我饭还在灶 台上!”然后,急急忙忙跑掉了。大家看她那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管怎样, 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两天再走吧,正赶上阿云梳起的日子……” “春姐,这次我正是为阿云的梳起而来……”阿云听丹姑太这么一说,眼睛 瞪得老大,为了她的梳起?“你看,能不能别让阿云梳起?” “什么!”丹姑太话音未落,春姑太的眉毛就竖了起来,“你这么说什么意 思?别让阿云梳起,阿云是我的嗣女,她梳不梳起关你什么事?哦,我说二十年 没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呢,原来又是跟我抢人来了。二十年前跟我抢振 华,今天又来跟我抢阿云,你安的什么心啊!阿丹,从小到大我都让着你,你却 每样东西都跟我抢,你别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妹妹,我会永远都让着你!再说了, 跟我抢什么不好,非得跟我抢人,我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总是被 你这样抢来抢去的,我真是命苦啊……”春姑太禁不住流下泪来,阿云忙用手帕 帮春姑太擦眼泪,她从没见过春姑太掉眼泪,想是触到了心里的痛处。 “去!别在这里假好心!给你吃给你穿,对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跟人家 走要离开我!”春姑太推开阿云的手。 “姑太,你就是阿云的爹妈,阿云怎么会离开你呢?”阿云亦忍不住伤心起 来。 “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别再打阿云的主意,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留 在身边的人,你们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春姐,丹姐不是要把阿云带走的意思。”燕姨劝道,“她的意思是,阿云 留在你身边也用不着梳起啊……” “不梳起,不梳起不被你们带走,也迟早会被别的男人带走!当年振华不就 是被这个狐狸精给骗走的!”春姑太狠狠地瞪了丹姑太一眼,满目怨气。 “你搞清楚,是振华把我带走的,他想要的人是我,不是你,为了他我才离 家出走的,为了他我才一辈子清苦,为了他我才……”丹姑太满腹心酸,说不下 去了。 “如果不是你,他才不会不要我。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如 果不是你……”春姑太亦说不下去了。 阿云看看春姑太,看看丹姑太,再看看燕姨,不知如何是好。 “唉,还提这些干吗?姐妹两个有什么仇恨消不了的?看你们两个,为了争 一个男人落个什么下场?两个都痛苦都梳起都孤单,何必呢?都二十年了,真难 为你们一直记着这些怨恨!”姐妹俩都没出声。“我想,振华哥也不愿意看到你 们这样,他也不想背负这么大的罪名。该了结的都了结吧,你们这样啊,别说贵 叔贵婶,就是旁人也早被气死了。你们就不能把以前的事情都放下,也好让闭了 眼的贵叔贵婶安心,难道还要再斗到黄土下面去不成?” 姐妹俩叹了口气,互相看了眼,既怨又怜。虽然她们心里早有和解之意、相 思之苦,只是心里的倔强与脸面让谁也不肯先低头,如果今日没有把话挑明,没 有燕姨的调解,也许她们真的要把这段仇恨与怨气带进黄土里了。 “好了,以前的事情就暂且不提了,春姐丹姐你们二十年没见,要叙旧可以 改日再说,只是阿云的事却是耽搁不得。阿云明天就要梳起了,我们得商量出个 结果来才是。” “以前的事,我也不想计较了,都老得走不动了,计较有个屁用。”春姑太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丹姑太也羞涩地笑了笑。“只是阿云梳起的事是肯定不 能变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燕姨问。 “她进了我的门,要继承我们李家的财产,就得梳起。” “规矩是人定的,阿春,你别这么犟啊。” “不行,以后她嫁了人,李家的产业就全没了……”春姑太不让步。 “春姐。”丹姑太说话了,“我们梳起二十年,孤单一辈子,里面的滋味你 我都知道,难道你也想让阿云这样过一生吗……” “我们不也一样过来了……” “是的,我们就这样一年年过来了,只是韶华已逝,追也追不回。有时我回 首往事,除了和振华在一起的点滴快乐片断,什么也没有。还有的话,就是你我 之间的怨恨了。就是这些陪伴了我孤苦伶仃的二十年。我相信你和我的感受差不 多。只是你想,阿云还是个孩子,她心里还没有爱,没有恨,那么有什么东西可 以支撑她孤身一人过完下半生?即使有,我也不愿意看着她走我们的老路……” 春姑太没出声,她双眼迷蒙,也许是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恩怨纷争中,也 许是回想着自己这二十年来的孤苦。 “丹姐说得是。”燕姨接着说,“阿云过继到春姐你这里,是她的福气,她 不用像村里那些穷苦的女孩那样,为了不受夫家的气而不得不梳起,然后靠自己 养活自己过一世。这样的福气是阿春你给的,那么,你何不再给多些她其他的福 气呢?唉,我们说了这么多,都是我们的意愿而已,其实应该听听阿云的主意, 如果她愿意梳起,那我们也没话说了。她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这是她 的生活。” “阿云,你是怎么想的?”春姑太突然问阿云。 阿云听着她们的话语心早七上八下的,乱得很。春姑太突然这么一问,她一 下子结巴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我……” “阿云,别怕,好好跟姑太说,跟大家说。”春姑太倒是平静下来了,语气 温和。 六只眼睛一下子看着阿云。 “我……我……姑太,阿云不愿离开你。姑太是我们家的恩人,对阿云就像 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一定会服侍姑太终老的。” “阿云,你的意思是……”春姑太听了很感动,但依然平静。 “阿云,你想梳起吗?”燕姨一针见血地问。 阿云看着燕姨美丽的眼睛,心里一下子闪过那双蓝眼睛,虽然她还不太清楚 自己现在的决定会让以后的人生有何不同,但此刻,她坚定地回答:“不想!” 她话音一落,丹姑太和燕姨都轻舒了口气。 “唉!”春姑太叹道,没有再出声。 “饭好啦,吃饭啦!”泉姑大大的嗓门从厨房那头传过来,随即飘来一阵鱼 香,又鲜又美。 吃完晚饭,丹姑太走进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这是她以前的闺房,东西都没变, 亦没有过多的尘土,仿佛房间的主人二十年来一直未曾离开,只是面前这梳妆镜 中的人儿,怎么一晃眼就已韶华不再?她看着自己被岁月与风霜雕琢过的脸,眼 睛渐渐迷蒙起来,透过镜子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过往云烟…… “阿丹。”春姑太不知何时已悄悄站在门口,昏黄的光线映出她的身影。 “难为你都保留着。”丹姑太拭去泪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爸妈说你一定会回来的,这是他们的遗愿……我想你也会回来的,虽然知 道你的犟脾气,但这终究是你的家,无论在外过得好与坏,还是会回来看看的… …” “爸妈……他们……他们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们……他们希望我和你能和好,不再记恨对方……还让我转告你,他们 早已不怪你……” “爸!妈!”丹姑太的泪水汹涌而出,呜咽起来,“我不孝,我真不孝……” 春姑太一把抱住她,亦哭泣起来,“我也不孝!我们姐妹两个,竟让父母难以瞑 目……”两人哭了好一会儿才收住眼泪。 “明天我们去给爸妈上香吧,葬在哪?” “后山上,那里可以看见丝厂和河,这是他们的要求。” “要带上一壶糯米酒,那是爸最爱喝的,还要蒸一条好鱼,妈最爱吃了。说 来也奇怪,我们家三个女人都喜欢吃鱼,不知是不是在河边出生的原因……” “阿丹,振华……你们后来怎么……成了这样……”春姑太猛地提到了振华, 把丹姑太的话打断了。 丹姑太眼睛闪烁了一下,继而很快定了神,缓缓说了起来,仿佛在说一个遥 远的抑或是他人的故事,“我们到了广州,振华说对不起爸,对不起我们李家, 不愿意再做与香云纱或丝绸有关的工。几天后有洋人招集男工到旧金山淘金,他 便去了,我本想跟着去,但他不肯,他叫我等他,他一定会回来……” “一直等到现在?” “你不也一直在等吗?” “我……唉,得不到是空,得到也是空,看来是我们姐妹两个命苦。”春姑 太叹了一句。她忽然可怜起妹妹,可怜起自己来—白了少年头,终是空守候。 “别等了,回来吧,这是你的家,它也在等着你归来。” “姐姐,你让我再等两年,让我最终死心。这二十年来,我早已等干了泪, 等空了心,等荒了希望,只是,一切已成了习惯。再等两年,无论他回来与否, 我都死了心,断了念头……” “别说了。”春姑太哽咽道,只紧紧地握住妹妹的手。 入夜,阿云侍候春姑太休息。她把春姑太盘的头发放下来,用牛角梳轻轻梳 理。春姑太的头发又黑又直,光泽依旧,一点不比那些年轻女人的头发逊色。 “阿云,你找些土方子,吃了能让头发变黑变亮的,你丹姑太的头发,花了 一片。” “我就知道春姑太一直都是心疼丹姑太的。”阿云调皮一笑。两个姑太冰释 前嫌,她高兴,自己不用梳起,她也高兴,今天的事情还真是让她开心。 “阿云,不梳起财产就没办法过继给你,你再好好想想,现在还不晚。” “姑太,阿云不贪图财产,阿云一定会好好侍候两位姑太的,阿云就是姑太 的亲生女儿。” “你真是个好姑娘。你丹姑太过几天就要回去了,到时你送她回广州吧。” “丹姑太不留下来吗,留下来多好,和你做伴。” “她说还想在广州呆个一两年,然后再回来……” “哦,我知道了,丹姑太还想绣花,她绣的鸳鸯可漂亮了,广州人都喜欢呢 ……” “在哪不能绣!”春姑太嘴一撇,“她就那脾气,随她吧。”阿云吐了下舌 头,继续梳头。 “虽然你不梳起了,明天还是给你摆上几桌吧,十八岁是个大日子,况且你 丹姑太和燕姨都在,热闹一下。唉,李家已经好多年没热闹过了,尽是折腾……” 阿云心里一热,眼圈红了,“姑太,阿云没有让你如愿,等以后我想梳起的 时候再圆姑太的愿吧……” “傻女!”春姑太转过头来看着她,“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梳起就算了, 只是希望你跨过这道坎之后吉吉利利幸幸福福的。” 五天后,丹姑太和燕姨返回广州,阿云随行。 “阿燕,这次多亏了你。” “现在多好,你和春姐和好了,阿云也不用梳起,一切尽如人意。”燕姨笑 起来,高贵而动人,“我要走了,改天再去看你。”她转身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 来。“对了阿云,这两天抽时间帮我再做件旗袍吧。上次你给我做的真不错,好 多人赞呢,布料好,手工细,款式更是新潮……” “款式?款式是月眉设计的呢!”阿云快言快语把月眉供了出来,一脸的骄 傲劲儿。 “月眉?哪个月眉?这个裁缝师傅眼光还挺独到。” 阿云和丹姑太笑弯了腰,要是燕姨知道月眉不是裁缝师傅而是红牌阿姑,不 知她会是何种神情。 “她是我的好朋友,明天我带你去见她吧,她对衣服的款式什么的可有一套 了。” “好,明天一早我在家里等你。”燕姨笑笑,转身走了。“又有好衣裳在舞 会上风光了!”她这么一想,禁不住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月眉,阿云来了,正在楼下大厅里等着呢。”中午刚过,月眉坐在床前闭 目养神,一本线装版的《西厢记》慵懒地握在手里,才翻了一半。听芳姑说阿云 来了,她立马精神起来,近两个月没见阿云,怪想念的。 “快叫她上来。” “同来的还有一个亲戚。” “哦?” “是阿云的姨。” “好啊,快请上来。”月眉对镜子照了照,理了理头发。 大厅里,燕姨和阿云站在侧边,环视着“春梦”里的人和物。出门前阿云告 诉燕姨她那个朋友是个“非一般人物”—陈塘的红牌阿姑—貌美无比,人却很好, 亦没有风尘女子的那种妖邪之气,待自己如亲姐妹般。燕姨当时不屑地想,自己 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连鬼妹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女人没见过?再说了,那 些三教九流就是舞会的常客。红牌阿姑?难道和某个靠美貌攀附达官贵人的艳妇 有区别吗?只是待走进这烟花之地,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在如打浪般起伏跳动。而 待她随阿云踏着木阶梯上了二楼,见到了娇媚如春花,颦笑皆风情的月眉,才终 于相信自己确实是进入了吸引无数男人醉卧的红楼,见到了倾倒无数男人心魂的 娇娘。她亦没想到,阿云和月眉一见面便如两只快乐的喜鹊般“唧唧喳喳”说笑 起来,没有一点生分。 “月眉,你还好吗?” “好,就是好久不见,你也不来看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前段时间家里忙呢,抽不开身来。” “这是你姨吗?刚才芳姑说的。” “是我燕姨……” “燕姨好,我是月眉,快坐,喝茶吧?”月眉冲她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可爱极了。 “好好,不用客气。”倒是燕姨有些乱了手脚,不过她亦慢慢被两人的随意 感染了。 “上次那件旗袍就是给燕姨做的,她说被赞了,这回还想让我们做,我就带 她来找你了……” “真的吗?”月眉笑靥如花,仿佛那件旗袍穿在了自己身上被赞了般开心。 “是啊,阿云说是你设计的款式,想不到你的眼光这么好。这要在国外啊, 可是要被称为时装设计师了!”燕姨赞道。 “燕姨过奖了,我也是瞎弄的,是阿云的手巧而已。”月眉羞红了脸。 “你设计的款式好,我的针线也不错,我才不像你般害羞。再说了,服装设 计师这头衔多洋气,比裁缝师傅好听多了。”阿云眉一扬,得意一笑,月眉和燕 姨也笑了。 “都是被你姑太惯的,也不学学月眉,人家多懂礼。”燕姨手点阿云额头笑 道。 “自家人面前,就不用那么多礼了,对吧?”她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又惹来 一阵笑声。 “燕姨这次要做的旗袍……”月眉问。 “也是舞会穿的,要求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约莫和上次差不多就行了,就随 你们的主意吧,反正是交给你们了。”燕姨放心地说。 “嗯,我和阿云一定尽力去做好。” “对了,还用上次那个香云纱的料子吗?” “我觉得那个料子很不错……” “我觉得也是呢!”阿云插嘴道,“那种料子又高贵又舒服,燕姨绝对会在 舞会上光芒四射哦……” “这嘴巴甜得!”燕姨禁不住要拧阿云的嘴,被她躲过了。 “对了阿云,我这几天正准备让芳姑去找你呢,刚巧你来了。前段时间我仔 细想了想,你送我的那套衣服凉快又舒服,我们上次给燕姨做的礼服又那么好看, 我想着如果用那香云纱做成旗袍,不是礼服的那种旗袍,平日里也能穿,那多好 ……” “你这主意好!”她还没说完,燕姨便叫起好来,“香云纱旗袍,那些富家 太太小姐肯定中意。那料子凉快又高贵,夏天里穿正合适,她们不爱疯了才怪!” “好啊好啊,香云纱我们那里多着呢,你设计款式,我负责面料和手工。嗯, 不错,以前这面料光是给老爷公子哥做衣裳穿,这回太太小姐们也有福喽,这可 是比丝绸还贵的料子呢!” 主意一商定,她们愈发兴致高涨,继续讨论相关事宜,直到想了众多点子才 停下喝茶。 “咦,你还看这书?”燕姨正拿起茶杯要喝,蓦地发现了月眉床上的《西厢 记》。 “白天清闲便看几页解解闷。”月眉不经意地说。 “月眉可是陈塘首位红牌哦,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少王孙公子 为了听她的一歌一曲,为了看她的一画一书而一掷千金啊……”阿云在旁边学着 说书人的口气般讲解。 “瞎扯,快把我捧天上去了。”月眉推她。 “这阿云,倒像是她自己全会那些手艺似的,尾巴都翘上天了。”燕姨不经 意地打趣,心里却打起了主意。如月眉般女子,让她埋没在红楼绿院烟花柳巷中 还真可惜了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