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祸起尘缘 “娇比西子,貌若天仙。” 这是月份牌美女在阿云心里的印象,亦爱极了她们娇美的容颜及流露的风情, 以前如此,现在更甚。当然现在个人色彩更浓烈些,皆因月眉已成广州月份牌上 的常客,她的一颦一笑挂满了百货公司的大小橱窗,登满了大小报刊的封面内页, 成为广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月份牌里的月眉冷艳娇媚,即使是淡淡一笑,亦如 冰到极点的香草冰激凌,散发着微微寒气和淡淡冷香,整个冷而不透的“冷香丸”, 人们亦把此作为她的代号。只是阿云知道,在月眉清傲的外表下,有着一颗青春 热烈的心,特别是在服装的款式设计上,她的热情正如火般烧得正旺。 这个月,阿云已是第三次往“春梦”送香云纱了。 夺得“舞会皇后”之后,邀请月眉参加舞会的机构越来越多,请她设计礼服 旗袍的富家太太小姐亦越来越多,各界男人发往“春梦”的花笺更是数不胜数。 月眉的名字一下子响遍整个广州城,她亦已从半明半暗的风月欢场跻身于上流社 会。人们已不再计较她“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青楼出身,惊叹 的是她娇美的容颜、动人的舞姿、出色的技艺以及新潮的眼光。 “嘘!你先别上去,客人在呢。来,先到仙姑屋里坐会儿。”芳姑招呼站在 大厅里的阿云。 “都正午了,还没走?”阿云进到屋里,把一匹面料放在桌子上,甩甩酸痛 的手臂。 “什么还没走,刚来的!”芳姑朝外面大厅一努嘴,“瞧,还有人等着呢。” 阿云往门外望去,果然,几个富态男人正坐着喝茶纳凉,何仙姑陪着闲聊。 “这还不累死!”阿云止不住心里一酸,接过芳姑递过来的茶水,一口喝光。 “唉,我都心疼死了。”芳姑叹道,“这白天黑夜不停地接客,稍有空闲还 得替那些太太小姐做衣裳,你说这身子骨是铁打的啊!说来也怪,以前有些太太 因着男人来饮花酒还会来‘春梦’吵闹,现在倒好,竟然也会厚着脸皮好声好气 地来求月眉做衣裳,像是这样就可以扯平了似的,说起来真让人觉得好笑……” “男人怎样都是很难管住的,闹也是白闹,只是这花酒到处有得饮,做好衣 裳却只是月眉一个……” “月眉也是,对这活着了迷似的,又不缺这几个钱……” “芳姑,你不明白的……”阿云欲言又止。 “哼,我不明白……”芳姑瞪了阿云一眼,不再出声了。 可是哪个不明白呢,阿云、芳姑、何仙姑,都知道如果真能有别的活计,那 月眉也就能够跳出“春梦”这人间地狱,可以重生了。 “哟,阿云来了!”何仙姑扭着腰肢进来了,花枝招展的,“这料子是越看 越让人爱了。”她轻轻摸着香云纱,摸着摸着不再言语,只微微地叹了口气。 “春梦”的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只是她心里似有隐隐的不安,却是难 以言表。俗话说“树大招风”,她是不能不有所顾虑的。昨夜她和月眉因接客的 事有了分歧,月眉想推掉一些客人,她却想着现在慕名而来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 其中很多都是政治官员,得罪了这个不好得罪了那个更不好,到最后只能一个不 落地全接。“你总是只想着自己,我死了你就安心了!”月眉抛下一句话气呼呼 上了楼。她望着月眉纤细的背影,却是无奈。自家翻脸好说,若外人上门找茬翻 脸,可就得把命也赔进去了,吃这碗,不一步一个心眼,一句一个赔笑,能行吗? 阿云还是等不到月眉有空闲时间,只好回丹姑太处了。 午夜时分,月眉终于可以喘口气,便出了房,下楼来。她到仙姑门前刚要敲 门,却见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往门缝里一看,来客是陈伯坤, 她便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只是觉得奇怪:两个老情人约会竟连门也没关严,虽说 是在妓院里不会有人打扰,但也不似仙姑做事一向谨慎的风格。她转身刚上五级 阶梯,却听到门“吱”地开了,然后是陈伯坤匆忙离去的身影,仙姑亦没出来送 别。月眉思量了一下,又下了阶梯。 门没关,仙姑坐在榻上,愁眉不展而微现慌乱。月眉推门进去,往细花小瓷 杯里斟了茶,递给何仙姑。何仙姑接过抿了一小口,又静坐了一炷香的工夫,才 喃喃道:“出事了。” 月眉微微一惊,她看到陈伯坤匆忙离去的身影已微有预料,仙姑眼里闪过的 一丝无助让她心一紧。 “陈伯坤的产业让人给捣了。”这“捣”字就如一根棒子,把何仙姑的心揪 得生痛。“十间海味铺、八间茶楼、二十间当铺、五间纺纱厂……所有的一切, 都没了……”她用手绢拭泪,哽咽起来。 “是谁?” “刘大阔。”这三字从仙姑口中一出,月眉一震,心里马上闪过一些片段: 刘大阔前些日子在她房里开秘密会议,似乎就是在商量着对付什么人,难道要对 付的就是陈伯坤? “仙姑,前些日子我听到刘大阔说要借助洋人的势力对付什么人……” “嘘!”何仙姑立马机警起来,她到门前微微探头,然后把门关严,轻声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明白了。月眉,这事可千万别说出去,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 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可别受了连累,免得脑袋都不保。”月眉吓得脸一片煞白, 忙点头。何仙姑恢复了平日里的聪明,收回了眼窝里的几点泪,“念在他对我这 么多年的关照,心里不免难过。再说,‘春梦’虽然现在可以自打招牌了,只是 背后有人撑着架子会更硬,即使风雨飘摇些也能支撑多些时日。没了这棵大树, 就看你的了……”她看着月眉,不再说话。 “仙姑,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月眉没有正视她,语气却是坚定。 “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你以为会这么容易吗?”何仙姑心里烦躁得很,却 不得不耐着性子劝导她,“没有这些头衔没有这些人在后面支撑着,你以为别人 会多看你一眼,你以为大家就真的愿意穿你做的衣服?月眉,仙姑不是打击你, 一步步来,一步步来,好不好?就借着这个阿姑的名牌,慢慢打通另一条路,好 不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就听我一句。” 月眉无语,其实她很能明白仙姑心里的焦躁,况且她也知道仙姑说得没错。 两人就着“春梦”失去了陈伯坤这个广州富绅大靠山的事情商量了好一会儿, 却也没什么头绪,何仙姑让月眉先上去休息,改日再商量。 “对了,阿云白天送了香云纱来,等天亮了我叫芳姑给你送上去。” 月眉摸着香云纱上的纹理,心里渐渐舒坦开来,然后出了房门。 “这是陈团长二姨太的,这是申老板家大小姐的,这是龙老爷家大太太的… …”又隔一月,阿云送了做好的衣裳来,月眉小心检查一遍,然后吩咐芳姑送到 各家去。 “这些衣裳真是好看啊,上回送去的那两家中意得不得了,只是嫌我们做的 时间长些。”芳姑笑着说。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啊……”月眉打着呵欠,精神不太佳。 “就是,月眉啊,你也累坏了,以后还是少弄这些了,多休息休息。” “你是不是病了,要不我待会儿抓两剂药给你调理调理?”阿云关切地问。 “调理就不用了,你多来陪陪我就行了。”月眉笑道。 “我来好几次你都没空……” “对了,燕姨还好吗,好久没见她了。” “她啊,继续享受她的舞会生活呢。她总跟我念叨你呢,说让我带你去她家 玩……” “真是幸福……”一直没做声的何仙姑终于插了句,“一百个女人里有一个 女人像她那样就不错了,衣食无忧,快乐无比,像鸟儿一样……” “我春姑太也说她们姐妹几个就燕姨最幸福了,不过她们说那也是燕姨自己 选择的生活方式……” “选择?”月眉心一动。 “是啊,你看我春姑太和丹姑太与燕姨的家境其实各方面都差不多,可是却 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那也要明白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仙姑又插嘴道。 “是,丹姑太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么我呢?”月眉似在自言自语。 “你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 “看你说的,好像我整天一大忙人似的。”月眉一笑,“你放心,现在都十 月中旬了,往后这几个月天凉了也没人穿香云纱了,我就会闲得发慌了……” “那我天天来陪你说话……”阿云接口说。 “那倒是不错,有盼头了。”月眉开心道。 “要真闲了,不如到乡下走走,散散心呢,我都好久没出远门了。”何仙姑 提议。 “好啊好啊,到我们那,虽不怎么样,但也有河有田的,呼吸下新鲜空气。 对了,鱼塘里的鱼可大了,又鲜美……” “那倒是,春姑太那一家子都特别爱吃鱼。”芳姑亦笑道。 四人说笑起乡下的事情来兴致很高,连荣贵走到门前都没察觉。 “仙姑。”荣贵往门里探了探头。 “怎么了?” “消息都打听来了。”他走到屋里,瞅了瞅其他三人,没再往下说。 “都是自己人,再说这刘大阔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传得满大街都是了, 说吧。” “是。刘大阔虽吞了陈伯坤的产业,却是仍维持原貌……” “哦?” “就是海味铺仍是海味铺,茶楼仍是茶楼,纱厂仍是纱厂,只是换了个字号 而已。还有就是,那当铺改成了银号……” “什么?你是说二十间当铺全改成了银号?”仙姑惊讶得差点要站起来,她 知道陈伯坤原有的二十间当铺分布在东关、南关、西关和北门,占尽了优势,光 是在西关就有十家之多。把这些当铺全改成银号,这刘大阔玩得也太大了点。 “仙姑,不是二十间,而是二十二间。”荣贵伸出两个手指头,他见仙姑没 反应过来,又说道,“他在沙面还新开了两间,就在沙面南街太古洋行对面。” 这回吃惊的不止何仙姑了,月眉也愣了一下,太古洋行正是她第一次和燕姨 去参加舞会的地方,那可是洋人的地盘。 “人家有洋人罩着呢。”荣贵一脸得意,仿佛在那开银号的是他。 “好了,你下去吧。”仙姑一招手,荣贵却没动。 “仙姑,还有一事,刘大阔发来花笺了。”仙姑和月眉同时一惊。荣贵把描 着红花的请柬交与何仙姑,退下了。 打开请柬,上书“恭请‘春梦’月眉小姐”,下面是刘大阔的印章。 “他已经一个月没来了。”月眉眉头紧锁,“原来是忙‘大事’去了,只是 这‘大事’刚忙完就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可能有意思,也可能没意思,他是纯粹的寻欢作乐,我们是纯粹的接待客 人而已。月眉,别太在意,不过也要多个心眼。”何仙姑交代,脸上是少有的正 经。月眉应了下来。芳姑和阿云只是听着,一直没敢出声。 吃完晚饭,阿云觉得很闷,便对丹姑太说到外面逛逛,出门后她变了主意, 没有往热闹的商业区去,而是朝燕姨家去了。 熟门熟路地穿过青云巷进了轿厅,下人告诉她燕姨不在家,去参加舞会了。 她有点扫兴,今天不是周末,竟然也有舞会可去,真服了燕姨。接着听到下人说 少爷在家,她不禁心中一喜,安静地坐在大厅的雕花木椅上等约翰下来。 轿厅大而空阔,只摆了一些茶几椅子之类的木质家具。燕姨长居法国,家里 只有老母亲守着大屋,老人家一切从简,但那些旧式的家具和宽大的屋子仍能彰 显出这家子从前的阔绰。 “什么时候来的广州?”约翰在楼上一探头,声音先传了下来。 “上午。怎么燕姨不在家?”阿云漫不经心地问,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 “妈咪参加舞会去了,外婆串门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你来得正好。” 约翰一步跃下楼梯,立在她跟前。 “什么正好?”她耸耸鼻子,“你刚才在干什么?” “看书呢。” “书?什么书?” “很好看的书,到我房间来,我读给你听。”没等阿云反应过来,约翰一把 拉住她的手往楼上跑去。 跑到约翰房里,阿云早已红透了脸,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悄悄挣 脱了约翰的手,走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房间很大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盏台灯一个小书柜,窗帘是 素白的,直拖到地面,地毯亦是浅色,没有多余的点缀,西式的简约风格。 “就是这本书。”约翰帅气地微笑着,拿起桌子上厚厚的一本书给她看。是 英国女作家简翻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阿云脸更红了,那是英文版的,她根 本看不懂,但约翰已滔滔不绝地对她说起了作家与书里的内容。 “绅士淑女间的婚姻和爱情风波”、“尚未受到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冲击的英 国乡村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和田园风光”、“在英国庸俗无聊的‘感伤小说’和 ‘哥特小说’中脱颖而出”……好多词语阿云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理解了, 不过她慢慢也被故事情节吸引住了,更何况约翰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为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 呵,难道没钱的单身汉就不想娶太太了?阿云禁不住翘嘴一笑,然后继续听 约翰给她讲述一个来自异国的庄园爱情故事。慢慢地,她跌入了幻想中。她想象 着自己就是那个聪敏自尊、待字闺中的伊丽莎白小姐,在浪漫的舞会上与达西相 遇,噢,她才不会用冷脸面对达西,她才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达西的求婚,要 不,第一次先拒绝试探一下他的真心,只是第二次绝对是不可以再拒绝的,她怎 么忍心…… “阿云!阿云!你在想什么……”约翰见她眼光迷蒙一片,拿手在她眼前晃 了晃,把她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阿云满脸通红,羞涩地看了约翰一眼,“这故事真好……完了吗?” “哈哈,看你迷成这样,还没完呢,我念到口都干了。”约翰把书放下,伸 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去给你倒水。”她走到靠门边的小茶几上,倒了杯开水。 约翰没有接杯子,他的手轻轻地握着阿云的双手,两人环握着小小的玻璃杯。 阿云手一抖,差点洒了水,她猛地抬头,正撞上那双蓝色的眼眸,柔情似水,热 情如火。她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双腿禁不住一软要摔倒,约翰伸出左手把她接住, 右手把杯子放于桌上,然后拥她入怀。房间里好静,只有两人“怦怦”的心跳声。 阿云在约翰的怀抱里既害怕又温暖,一时乱了思想,觉得应该逃离,似乎又想继 续维持。 约翰握住阿云的小手,瘦弱却温润,轻轻抚摸能感觉到硬硬的茧。他把这个 乡下小姑娘的手放在心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想让她明白,自己是多么喜欢 她的清纯她的天然她的可爱。她的一切,就像自己另一个故乡庄园里的气息般清 新,仿佛闻到了雨后庄园里泥土的芳香般让他迷醉。他要告诉她,他爱她,就像 疼爱一只小猫咪般,爱她的温柔与乖巧,还有不外露的坚强。他要让她知道的东 西太多了,一个短短的夜晚又如何诉说得完,那就将所有的倾诉都化作深深的亲 吻吧。 这个吻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顺其自然,阿云没法拒绝,她亦不愿拒绝。事 实上,她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偷看他给她拍的照片以来,就一直期待着这个吻, 只是心里太懵懂,不知该如何表达,亦因为羞涩而深藏心里。当他把蓝色的眼睛 微闭,把红润的双唇压到自己唇上时,她终于寻找到了表达的字眼—爱。是的, 爱。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流淌到两人唇上,咸咸的。 “傻妹。”他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有闪亮的光。他用舌尖舔去她嘴角的泪, 继而再给她深深的吻。 这一吻,让她天旋地转,心跳加速,灵魂要飞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伊丽 莎白,正在和她的达西欢快地起舞。相信在舞会上的人们就是这种感觉,只是现 在他和她身边,还如春天般盛开了朵朵鲜花,芳香醉人,让人流连忘返……阿云 沉醉在爱情甜蜜的滋味里,久久难以抽身。 约翰把阿云送到丹姑太家门口,两人难分难舍。 “下次再到我家,我给你念故事的下半部。”看着约翰眼眸里的柔情蜜意, 阿云相信,那一定是个美满的结局,伊丽莎白和达西最后一定有情人终成眷属。 “刘老板到!‘春梦’恭迎!” 荣贵的大嗓门一亮起,月眉心里禁不住一阵紧张。今时今日,刘大阔亦算是 她的温心老契,他对她宠爱有加,百般顺从。只是,她真的猜不透,这个男人到 底是真的爱上自己,还是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可以满足色欲的妓女,仅此而已。 再说,她也没猜透自己,真的对他动了感情,抑或在自己眼里他也只是个男人, 可以依靠的男人罢了。当然,她对刘大阔还是有一点温情的,不似别的客人,客 走床凉,戏散场空,刘大阔让她还心存些许期盼与憧憬。 “宝贝,想死我了!”一进门,刘大阔便往她水嫩的脸蛋上一捏,然后搂着 她就把嘴凑上来,弄得她发出一阵娇羞的笑。 他意气风发,神清气爽,仿佛打了胜仗? 旋的将军般得意,只是那双精明的 眼睛里盛满了柔情蜜意。锐气是对付敌人时的招数,而今美人当前,就把利剑收 回,化作温柔吧。只是无论再温柔,这个男人身上霸道的气息依然咄咄逼人。采 完月眉这朵娇艳的鲜花后,他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霸道要求—“月眉,待会儿和 我下去找何仙姑,年底我要给你‘打通厅’。” “多谢刘爷赏脸!”月眉谢道。 “我要你成为我的人!”刘大阔斜眼看她,一脸得意的笑,似乎一切尽在掌 握中。 月眉一愣,她不明白,这“成为我的人”是什么意思,难道刘大阔要把她娶 回去做六姨太?只是那又何必“打通厅”?月眉知道,作为一个妓女,命较好的 就是被中意的客人赎身娶回家去做妻或妾,翻身从良,有名有分,下半辈子算是 有依靠了。这刘大阔,果真对自己动了真情意吗? 二人双双步入何仙姑屋内。何仙姑看到刘大阔亲热地拉着月眉的小手,一副 上门求亲的架势,心里一声冷笑,不过表面依然冷静。 “刘爷,我早猜到你的心思,你看我们月眉这么美的花,不配给刘爷还配谁 去?” “仙姑果然明白我的心思,我想,到了今天,你不会又坏了我和月眉的好事 吧?” “哟,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是在骂我做不成红娘反而要棒打鸳鸯啊!我心高 着呢,我要做的是月老,把你们这根红绳给绑上……” “那就多谢仙姑了。” “只是,你要月眉成为你的人,这如何成法?”何仙姑一眨眼,问道。 “‘打通厅’,宣布月眉和我定情,从此不接别客,专我独有……” “这……” “当然,挂挂号之类的事情我不管,月眉多才多艺放着也是浪费。再说,我 的女人得到大家的赏识我也不免脸上有光……” “这个……” “这个数,你看怎么样?”刘大阔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又大又粗,在何仙姑 面前晃了晃。 月眉见仙姑眼神闪烁,心里会意,便向刘大阔撒娇道:“哎呀,刘爷,这是 你要和我定情,你也不和我商量下,看你们俩像要拿我做买卖似的,我不依,我 不依!” “宝贝,我可是想着你一定中意的啊,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别人,哈哈哈!” 他摸着月眉的手,放声大笑。 “刘爷的心思,月眉明了,只是这定情之事,月眉可是放在心上呢,怎么着 这也算半个出嫁吧。即使刘爷觉得过于平常,但对月眉可是极重要的事,仙姑待 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怎么着也得让我们母女俩好好商量才好,免得过于儿戏。这 么着吧,今夜我和仙姑商量好了明日给刘爷答复。”月眉伶牙俐齿把刘大阔说得 直点头。 “你可别这么说,我可是重视着呢!好,那你们母女俩好好商量,我明日派 阿德过来。宝贝,我可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啊!”刘大阔和月眉又一阵亲昵,然 后踏着夜色回去了。 “仙姑,你看……” “月眉,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月眉低头想了想,说道:“刘大阔一直对我不错,只是‘打通厅’这样的大 事,还请仙姑做主。” “唉!”何仙姑叹了口气,“说实话,如果刘大阔真有心和你定情,我是一 百个愿意,伺候一个男人总比侍候十个百个男人强,更何况他亦是财大气粗有权 有势的人。虽说这广州城里有权有钱的男人上这里来的不少,可关键还是要愿把 心思放在你这里。不然官再大钱再多,出了事去求也没用,大多数男人还不把这 青楼当做春宵一梦图个快活而已,哪个又愿意惹事上身?所以说,刘大阔有这个 心,倒是件好事。只是啊,我到底还是没有把握。这个人,太滑,就像泥鳅一样, 总也难抓在手里。不像陈伯坤,实在,一是一二是二。虽然陈伯坤只是个富绅, 没太大的权势,但起码他是真愿意扶我们一把。我就担心啊,更何况是在这个时 候……” “正是这个刘大阔把陈伯坤推下水的时候。”月眉接道。 “你真聪明。没了陈伯坤,要能靠上刘大阔这棵树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如果 将来陈伯坤翻了身,肯定要来找我算账。在他最落难的时候,我无法帮他也就算 了,却还替他的仇人拉面子,间接地说就是给了他一竹竿……” “要不我们先缓一缓?把日期拖一下。” 何仙姑摇头,“以后有没有机会也就难说了,哪个男人不是图个新鲜或激情?” 她深思了一下,看着月眉,“我知道你的心思,一旦和刘大阔定情,你会有更多 的时间和心思放在做衣裳上。那样,即使以后刘大阔真不能娶你做妾,你也能有 另一条路。” 月眉一愣,仙姑果然看到她心里去了,她点了点头。 “月眉,你自己决定吧。我也不忍心你像我一样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如果 真有出路,又遇到好时机,尝试一下也好。” “那万一以后陈伯坤回来了,你如何交代?”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陈伯坤这次败得这么惨,要翻身也不易,即使真 的可以翻身,看来也要些时日,可是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月眉迟疑了,她的心在翻腾。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仙姑,我 愿意赌一把!” 天气渐寒,春姑太的伤寒愈加没好转的迹象。自上次阿云从广州回来后,春 姑太就得了伤寒,阿云尽心陪在身边照顾,想来已有近两个月没见月眉。芳姑半 月前已托人捎信来,月眉这个月底要“打通厅”,让她到时过去帮忙梳头。眼见 着日子将近,亦是快到年底,家里自是会忙得很,再看春姑太的身子一直不好, 她心里不免着急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是让阿云着急的,约翰一个月前随燕姨匆匆来过家里,燕姨准 备带约翰回法国过新年,特地来向春姑太辞别。约翰私下里让阿云赶在他回去前 到城里见上一面,到时给她念完《傲慢与偏见》的下半部。月眉“打通厅”的日 子和约翰离开的日子倒是凑到了一块,阿云盼望着春姑太的病赶快好,那她就可 以抽时间进城去,再赶回来为过年做准备。 好不容易到了月眉“打通厅”的前日,春姑太的身体终于康复了,阿云匆忙 收拾了一下就赶往广州。她先到的约翰家,月眉的日子已定,她担心约翰万一赶 在这之前走了,会扑个空。 到约翰家时已是月上梢头,冬天的月亮朦朦胧胧,似被薄纱遮了脸,让整个 夜空变得迷蒙起来。燕姨依旧参加舞会去了,似乎要趁回国前好好消受这剩一寸 算一寸的幸福时光。约翰用一脸的欢笑迎接阿云,就如天上那轮圆月般,温馨而 多情。 在那张小书桌上,约翰依然用好听的声音讲述遥远地方的年代遥远的庄园爱 情故事,让她再次陷入美丽的遐想之中。只是这次,她迷蒙的眼里添加了点点闪 烁的泪花,除了感动,还有离别的淡淡愁思。一个十八岁的乡下小姑娘,似乎还 没开化,但已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稍稍开了脑,只是自己的爱情该何去何从,这么 大的题目她真的无从下笔。约翰没有告诉她自己这次回法国要走多久,什么时候 回来,她也没问。也许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清楚应该怎样面对这个离别的话题。 只是一切都化作了深深的凝视,就这样把对方刻在自己心里,无论天涯海角也跑 不了。 一个深情的吻后,两人双双倒在了约翰宽大柔软的床上,如被海浪冲上沙滩 的两条鱼儿,紧紧拥抱相依为命。 “我喜欢,蓝色的眼睛。”阿云看着他,她已经陷入那湾蓝色的深潭里,无 法自拔。 “我们的孩子会是蓝色的眼睛,然后脸蛋像你一样漂亮。”他用额头摩挲着 她尖尖的下巴,舒服极了。 “孩子。”她喃喃念着,“你真会娶我?” “会!”他眼里有蓝色的坚毅的火苗,“只要你不梳起。春姑太还会逼你梳 起吗?” “不会,除非我自己要。”她笑,像个孩子般动人。 “你千万不要,我知道你不会,你会要我们的孩子。” 他用舌尖撬开她的牙齿,探了进去,像探宝般,一会儿就抓住了他要寻找的 宝贝—她香滑的舌。她开了窍,学着他,两条舌头如泥鳅般纠缠在一起,难解难 分。他的手顺着她细长的脖颈往下滑,又开始了探宝,越过微微山峰再跋涉到茂 密丛林,最后陷入山谷。她已气喘如牛,却亦芳心大动,微微扭动着娇弱的躯体, 突然发出一声叫喊—“不要!”只是随即便被炙热的双唇堵住了—“我爱你!” —所有的防线顷刻崩溃。 她闻到了花开的芳香,终于明白,她也是一朵娇艳的花儿,可以绽放出美丽 的姿态。 1933年12月25日,是刘大阔与陈塘“春梦”花筵酒家红牌阿姑月眉“打通厅” 的日子,整个广州城的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其热度似乎要使寒冷的天气急剧升 温。“春梦”成了广州上层男人的聚集地,他们望着千娇百媚的月眉感叹万千, 得到这样的女人可谓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刘大阔真是艳福不浅。刘大阔意气风发, 享受着千万男女眼里射来的酸箭,快意无比。最近他心情好得不得了,收得财富 又抱得美人归,真是看什么什么都美啊,连陪伴在月眉身边的小丫头阿云,他都 觉得美极了。 月眉穿一件紧身旗袍,暗底花纹衬上大团的牡丹花,显得身段玲珑多姿,外 披一件纯白兔毛披肩,整个人柔媚风情,高贵优雅。阿云给她梳了个秀丽的发式, 端庄雅致,怎么看都不像青楼女子,倒像是大家闺秀做新嫁娘,把刘大阔美得合 不拢嘴连声说“好”。 月眉已不像刚出道陈伯坤“打通厅”时那般羞涩,言行举止均落落大方雍容 华贵,国色天香般魅力四射。何仙姑看着心里既是欢喜又是感叹,她真的有种感 觉,把女儿嫁出去的感觉,不免微微感伤。 燕姨带着约翰来贺喜兼道别,稍稍寒暄便急着赶飞机去了。阿云和约翰隔着 人群四目相对,无法言说,唯有眉目传情。临别时,约翰深情地朝阿云点了点头, 阿云明白,他让她放心,只是在他转身的那刻,她的泪差点夺眶而出,还好及时 响起的鞭炮声把一切都掩盖了。其实流泪又如何,今天的主角是月眉,谁会关注 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的喜怒哀乐呢?倒是月眉笑着拍拍她的肩,帮她把耳朵捂上, 减弱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她亦笑了起来,也帮月眉捂住耳朵。 喜庆持续了三天三夜,刘大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春梦”,回那三日未归的 家安慰安慰五个老婆。当然这些老婆再也不敢说半句不满,也许她们正冷眼等着 月眉失宠的那天,她们不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吗。女人就这样,被男人爱着的时候 是个宝,不爱的时候连根草都不如! 月眉一直沉浸在喜悦和幸福里,不管如何,总算有个男人让自己倚靠,不再 像从前那样,整天困在青楼里,感觉怎么也跳不出这牢笼,日子怎么也到不了边。 她的算盘打得挺如意:用心侍候刘大阔,另外把心思好好放在做衣裳上,万一过 几年他仍不肯给自己名分,靠了那门手艺,离开妓院能过上平常人家的生活就行 ;当然,如果她能够给刘大阔添个一儿半女,情况也许就大有转机,只是如她这 般身份的人,整日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避孕方子,想怀孩子?下辈子吧。 阿云只呆了两天便回大良了。她要赶回去准备过年的行当,且月眉的欢喜更 是反衬了她内心的悲苦,不如匆匆离去把悲伤藏在心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