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出牢笼 绵绵阴雨仍在二月天里断断续续,整个广州的天空都是暗黄色的,就像夜里 点不起电灯仍用煤油灯照明的穷人屋里那恍恍惚惚昏昏黄黄的光线。人们捺着性 子不出门,无奈、诅咒,却也习惯了。 这日傍晚,冷清的街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急急而 行,因走得过快,小巧而细致的黑皮鞋在路面上溅起朵朵细碎的水花。绛紫暗花 旗袍的下摆已沾了零星几点泥水,没显得污脏,倒更为她的身姿添了几分点缀, 令人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仙子。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大的深色花布包裹, 怕被雨水淋湿便藏在胸口里。一路疾步,一路望着街道两旁的房牌楼号,似乎焦 灼不安。终于到了目的地,她走到一幢四层楼房的大门前,向守楼的中年男人出 示了一张盖有红章的纸条,那男人看了她几眼,让她进去了。细雨仍在纷扬,这 座旧楼在阴沉沉的暮色里更显阴? 沉重。 女子穿过大厅,走过一条阴暗的过道,见前方有一扇小门,门口站着两个士 兵,武装戒备。两小兵对红章纸条并不买账,大声嚷着司令吩咐谁也不让进之类 的狂妄之语,她赔着笑脸好说歹说又塞了几张银票才终于进了门。 里面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小道,仅容一人通过,遥远的灯光仿佛来自地狱。她 迟疑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往里走。皮鞋撞着地面发出闷而响的声音,也许她是故 意的,好为这没有一丝人气的地方制造一些略带生气的声响,也或者是在为自己 壮胆。灯光越来越近,却也仿佛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一切沉寂得可怕,似乎随 时会有鬼怪从侧边阴??的泥墙里迸出来。马上就到尽头了,她盯着那已开阔的前 方昏黄空间,深深吸了口气,迎了上去。 视线稍微开阔起来,却也不过为十平方米大的一间小屋。没有窗户,没有门, 只有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灯泡发出淡淡的光,外面是白天黑夜这里是无从知晓的。 潮得可怕,湿气扑面而来,浓浓的霉气以及难闻的味道让她一下子难以适应,便 用手捂住了鼻子。估计这潮不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而是一直就如此,与天气 的晴雨无关。这十平方米大的空间另用粗铁条隔了个五平方米的地牢,在此坐牢, 真是与下地狱无异。 阴? 的地牢里铺了些许半湿半干的草垫,墙边靠着一张木头早已腐朽了的桌 子。缺角的碗里装着黑乌乌的东西,不知是馒头还是包子,围满了“嗡嗡”叫的 苍蝇。角落里黑乎乎的堆状物看似粪便,再无其他。草垫上睡着一个人,衣衫褴 褛,但从身形上还能辨认出是个女人。 “仙姑!”她突然大叫起来,扑到牢前大声呼叫,双手把粗铁条拍得“哗哗” 作响,“仙姑!仙姑!仙姑……” 在草垫上睡着的女人终于被她摇醒,看清楚来人,女人叫了一声“月眉”便 呜咽起来。她挣扎着爬到牢门,昔日陈塘“春梦”花筵酒家的当家何仙姑,此刻 与月眉隔着地牢的铁条抱头痛哭。 “仙姑……”月眉摸着何仙姑脏得打结的头发,还有额头尚未结疤的伤口, 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急忙解开包裹,拿出纱布,倒出瓶子里的药粉,把何仙姑 身上有伤的地方都仔细包扎好,接着再拿出用手绢包好的五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肉馅做的包子,皮白肉香,整个地牢一下子温暖起来,何仙姑嘴没停一下,一口 气全吃掉了。月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饿相,忍不住又“哇”地哭了起来。 “简直是山珍海味……”何仙姑抹抹嘴边的屑,自嘲道。 “仙姑,你受委屈了……”月眉说着,又把包裹里的一件兔毛大衣拿出来, 披在她身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是为了我才……” “月眉,不是为你,是为我们。我现在被人陷害,只有你会来救我。在这里 我每时每刻都盼着你来救我,如果你也进来了,那还有谁会来救我们……对了, 几天了?” “五天了。” “感觉却像五年了。”她叹了口气,身子仍禁不住害怕得抖动起来。刚进来 时挨了狠毒的? 打脚踢,接着就是无边的漫长黑夜,除了偶尔有人进来送饭,再 不见一丝人影。当然,她这样一个受陷害的人物,还用得着审问之类的程序吗, 估计幕后黑手只是在寻思着哪个日子里把她秘密结果较为妥当罢了。 “仙姑,我已查明,刘大阔关了银号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不知去向,你被抓, 确是陈伯坤所害……” “他老母的!”虽然事发当日她早有七分料知是陈伯坤所为,但此时得到证 实仍忍不住破口大骂,“刘大阔混账,陈伯坤更混账!这些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 东西,个个都是过河拆桥!什么老交情,心头好,全是放他娘的臭屁!”她气得 两眼鼓鼓,骂完了便直喘粗气,接着突然抓住月眉的手,哀求道:“月眉,你可 千万别不理我,不然我真要死在这茅坑里了。呸,呆在这破茅坑,真是不如一头 撞墙死了算了!”说着“嘤嘤”地哭起来,泪水流了月眉一手心。 “仙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活下去,千万 不能断了生的念头!”月眉掏出手绢,一边给仙姑擦眼泪一边安慰她。 “你去找陈伯坤向他求情……不,你不能去找他,去找他是羊入虎口等于送 死……要不赶紧找到刘大阔的行踪,抓了刘大阔我就有救了……不,他逃跑已是 事实,就算他自首了死罪可免亦活罪难逃,我更是逃不过……天啊,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又语无伦次,全没了平日里的精明。 “仙姑,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一定,拼了我的命也要救你 出去!”月眉紧紧握住她的手。仙姑听了这番坚定的话语终于平静下来,感激地 望着月眉。 “月眉,外面风大雨大,你一定要小心。我现在呆在这破茅坑里是无能为力 的了,一切都靠你了,我会时刻求神保佑你,保佑我们可以平安躲过这次劫难。” 她眼神亮起对生活的一丝憧憬,“仙姑侍候了一辈子的牛鬼蛇神,下半辈子只想 好好侍候自己,全靠你了,月眉。”月眉含泪点头。 小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遥远,慢慢消失无痕,何仙姑心里的恐惧亦慢慢涌上 心头,仿佛淹没于大水中,眼睁睁地看着漂来的救命稻草又越漂越远。不,她不 能慌乱,她要静心宁神为月眉寻庇佑,为自己寻庇佑!只是她把平生里侍候过的 牛鬼蛇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不知该找哪一位,不知道哪个帮得到忙或者肯帮 她的忙。那一张张淫秽的嘴脸在这个肮脏地牢的上空向她发出一声声淫荡的狂笑, 她禁不住愈加狂躁惧怕,一声大叫掀翻了那张桌子—“轰”的一声,那堆朽木烂 成了一摊泥…… 见过何仙姑看到她仍活着,月眉略微安了心。过去的五天时间里,她马不停 蹄地奔走,找了些自认为能够帮上忙的男人探听消息。芳姑只能照顾日常生活, 荣贵没了主人的威风到哪都碰壁,一切都靠她一个人跑东跑西。荣贵还算忠心, 坚守着“春梦”帮忙跑跑腿。最可恨就是那些所谓何仙姑平日称老情人的若干男 人,或摇头不语或闭门不见,此刻见着月眉就如见到瘟神般躲避不及;月眉自己 的客人还算给了份薄脸好生相待,只是一谈起关于刘大阔与何仙姑便立马变了脸 色露出一副苦瓜相,全是害怕受牵连的神情;当然更多的人是劝月眉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何仙姑不过是压榨她的一个老鸨而已,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最后还是 她寻着门路找到了捉何仙姑回去的那个王团长,用美色攻破了防线,他才答应开 批条让她去见何仙姑一面,但对于救仙姑的命,他表示无能为力,自己只是奉命 行事。王团长向月眉透露了一点:刘大阔事发之后,陈伯坤直接向广州特别市党 部检举何仙姑,并买通了相关人员,目的就是要置何仙姑于死地,半月之内何仙 姑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秘密处死。战乱时期,杀死个人比踩死只蚂蚁更容易!月 眉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晚一天说不准仙姑就已经不在人世,她焦虑不安却又知该 怎么办,该找的人都找过了,难道真的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仙姑被人害死?路灯在 细密的雨中更加暗淡,她无法看到出路,无法找到方向。她没有回“春梦”,在 街道上徘徊了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朝一个方向加快了脚步。 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她也一定要试试。 上九路,下九路,第十甫……月眉一路走来,雨声淅沥。繁华的商业街热闹 依旧,只是在雨夜少了分喧哗多了分沉寂,人们仿佛在这春雨纷纷的夜里倦怠了 语言,默默挑选物品吃着小吃,商场营业员懒洋洋地连还价都懒得开口。一幢幢 骑楼商铺一下子做了无声电影的陪衬物。 月眉走进骑楼的长廊里,收了油纸伞,甩掉上面的水珠,随着人流往前走。 只是她一身的娇艳即使在这繁荣的商业区亦是出彩,不时引来频频侧目。月眉没 有理会周遭的目光,仍快步疾行。走到宝华路的一幢骑楼前,她停了下来,看着 那粉黄色的楼面,深吸一口气便向门口走去。 “我找陈爷。” “哪个陈爷?”门口坐着个六旬老头,已昏昏然想入睡,懒懒地问。 “陈伯坤陈老爷。” 老头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说:“陈老爷两月前就回乡下去了,走走走!” “我知道他在这里,我一定要见他,请你上去禀报,就说‘春梦’月眉求见。” “我理你春梦秋梦月眉月亮,不在就是不在,走走走,不然我赶了!” “见不到陈爷我不会回去的……” “哎呀,你还以为你是谁啊,不就仗着长得靓些吗?那也没用啊,陈爷不在 再靓也没用……” “哎呀,这位老爷,你就行行好吧,我就进去和陈爷说一句话就出来。”硬 的不行来软的,她抛了个媚眼,又掏出一张银票。 老头挡不住诱惑伸手要接,但顿了顿又把手缩了回去,喃喃道:“就是不在 啊。”不过语气却没先前那么冲了。 “哎呀,你就行行好吧!”月眉又把银票递过去。 “老马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当头一喝,月眉忙缩回手。“去去去!拉客 到别处拉去!”出来一四十岁年纪的胖子,一脸的横肉,以为她是上门拉客的街 边妓女。月眉认得他是陈伯坤的跟班老叶,以前常往“春梦”捎口信。 “叶哥!我是月眉啊,还记得吗?”月眉亲热地打起了招呼,“我想见陈老 爷,他不让我进去……” “是月眉啊!”胖子认出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还在‘春梦’吗?” “不在啦,‘春梦’早就不呆了。”她眼珠子一转,撒了个谎。 胖子瞪着双眼的滴溜溜地在她胸口转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跟我进来吧, 陈爷也念叨着你呢。” 月眉赶紧跟他进去了。门口的老头懊悔得很,早知道就放她进去了,这到手 的油水溜得可真快! 老叶让月眉在客厅里等着,他去禀报陈爷。月眉坐在椅子上,一颗心跳上跳 下,陈伯坤会怎样对她,真难以想象。陈伯坤回到广州是荣贵打听来的消息,不 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来找他的,只是现在,只能如此了。 轻轻的脚步,是布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月眉一听就知道是陈伯坤,这老家伙 穿惯了布鞋嫌皮鞋不舒服,一直是中国传统的着装打扮。果然,身穿香云纱富绅 服的陈伯坤走进了大厅,虽然那套衣服半新不旧,却仍显考究。他整个人显得神 采奕奕,与月眉上次见到的落魄慌张全然不同。看来他真已恢复了元气。 “陈爷,好久不见,月眉都想死你了!”月眉扑上去,娇嗔道。 “你这小靓妹还记得我这老头子?”陈伯坤抱住她,笑呵呵地说。 “怎么会不记得,陈爷真是的,月眉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夜啊!还 都是托陈爷的福呢!只是陈爷心里没月眉罢了……” “哪里哪里,是我年纪一大把,怕你看不上……” “呸!月眉要真有这样的心眼,就叫月眉烂了这张嘴……” “别别!”陈伯坤就势在她红润的唇上一吻,“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这张 嘴可不知招惹了多少人啊,烂在我陈伯坤这里可担当不起……”两人一边打情骂 俏一边走到茶几旁坐下。 “月眉啊,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 “哪有风啊,这满天的都是雨!”月眉手一挥,花月动容,“这雨一下啊, 月眉就想起陈爷来了,和陈爷欢爱那晚,不也是雨下个不停嘛!只是一直都以为 陈爷还呆在乡下享清福呢,好不容易得知已经回来了,就急急脚赶来见上。陈爷 也真是的,回广州了也不托人告诉我一声,让我好等一场……” “哈哈哈!”陈伯坤一边喝茶一边看月眉眉飞色舞地说着,满心欢喜。他这 段时间确实是念叨着月眉,何仙姑这女人帮着刘大阔和自己作对,竟然在自己落 难之时让刘大阔在“春梦”“打通厅”与月眉定情!什么老情人,亏自己一直那 么捧她给她撑腰,却是恩将仇报,呸!结发夫妻落难时各自飞,这红颜知己却来 个落井下石还帮着敌人给自己一刀,这个恨他一直记在心里。刘大阔早有预谋趁 他大意抓了他的把柄害他丢了产业,只是他堂堂一大广州富绅,怎么说也是地头 蛇一个,靠着自家弟兄的帮助很快就东山再起。他派人盯住刘大阔的一举一动, 刘大阔一出事他便买通了广州的各界关系,那些产业很快又回到自己手里,而他 一直怀恨在心的仇也立马报了。对于月眉,他开始也恨得入骨,后来又安慰自己, 月眉只是个小姑娘家想来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与诡计,一切都是受何仙姑这个狡 猾的女人摆布,于是便放过她。其实主要是他打起了算盘,何仙姑没了还得再找 个女人,男人,没个红颜知己撑撑场面算个什么事啊!而他陈伯坤要找的这个女 人,数来数去,广州城里也就只有月眉最合适。 “现在还在‘春梦’?”陈伯坤假装不知“春梦”已是空楼一座,歪头问道。 月眉听他这么一问心里气得很,压住火气说:“‘春梦’早是死楼一座,看 来陈爷真是刚从乡下回来,连这广州城里发生的大事都不知晓。” “哦?” “刘大阔携款潜逃,‘春梦’的当家何仙姑受此牵连快要人头不保……” “哦?” “这何仙姑不是陈爷的情人吗,广州城里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啊,陈爷啊,您 连自己的老情人都不关心,不像是您的作风哦……”她的口气里已明显带着讽刺 了。 “哈哈哈!这何仙姑过河拆桥丢我的面子我倒是有所耳闻,她若真的人头不 保那也是自作自受。” “陈爷您……” “月眉,你可别不识抬举,我的耳目多着呢,你脚往哪里走两步手往哪里挥 两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何仙姑那是她咎由自取,我可是心疼你才留着你这条 小命,你可别不知好歹。” “仙姑侍候了您那么多年,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您就不念往日恩情……” “呸!她要知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就不会让刘大阔”打通厅“,就不会让刘大 阔和你定情!”提到“刘大阔”三字,他青筋暴起,如果那个人此刻在他面前, 他一定要用西瓜刀大卸八块方能解恨,“如果你是想来投靠我,我欢迎,并会对 你百般宠爱,一点也不亚于以前对那个贱女人。如果你是来为那个贱女人求情的, 就免了吧,她是死有余辜,我一定会让她死得好好看看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寒 光,月眉看着毛骨悚然。 “陈爷,我求你,仙姑只是一时糊涂,她也是不得已啊,她那样做是无奈之 举,你就放过她吧,最多叫她以后不再在陈塘出现就算了,何必以命相逼……” 月眉一下跪在地上,抽泣起来。 “哎呀,起来!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啊,地上多凉,赶快起来!”陈伯坤心疼 了,伸手去拉月眉,那神情倒不像是装的。月眉仍跪着,不肯起来。 “月眉,你年纪轻轻,往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何必为了这么一个老女人… …” “陈爷也知道月眉是仙姑调教出来的,陈爷一直那么喜欢仙姑,而今要真喜 欢月眉的话那实质也是仙姑的功劳,您就看在这分上饶了仙姑吧,月眉愿意此生 做牛做马侍候陈爷……” “呸!多少女人愿意做牛做马侍候,我还不要呢!你倒要为那个贱女人来侍 候我,我偏不领你这份情!”他任由月眉哭闹,不再理睬。 月眉哭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招了,只好狠下心来,使出最后一招。 “陈爷,我求您放过仙姑……其实当时的真相您根本不知道……” “哦?”这话果然引起了陈伯坤的兴趣,“什么真相?你说。” “说也可以,但陈爷要答应月眉放过仙姑。” 陈伯坤思索了三秒,终于点头,“好!你说!” “其实当时仙姑是不愿意的,她说我已许给陈爷,不应该再和刘大阔定情, 是我坚持要……”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陈伯坤一脚踢开,头撞在地上磕破了额头, 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贱人!淫妇!枉我还想着为你开脱,要把你收到身边,竟然是这样的贱货 ……”陈伯坤破口大骂,又,踹了好几脚。 “陈爷,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仙姑无关,您要报仇就冲着我来好了,不关 仙姑的事,求您放了仙姑……”月眉疼痛难忍,声音弱弱。 “呸!你们两个贱女人都该死,一个都活不了!” “陈爷,您答应过的……” “哼!我是答应过,我答应过你们两个一起死!”他冷笑着,脸已扭曲,狰 狞可怕。 “陈爷,您……”月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些女人全他妈的一个鼻孔里出气!我就不信我陈 伯坤会栽在女人手里……”陈伯坤转了一圈又一圈,月眉的这次到来又打乱了他 的算盘,“来人!” 老叶跑了过来,见到晕倒在地的月眉吓了一跳,“老爷,这可怎么办?” 陈伯坤本想让老叶去叫王团长来收人,把月眉和何仙姑到时一起解决。他再 望了一眼那张倒在血泊中的脸,仍楚楚动人,紧蹙的眉心让人万般爱怜,不禁心 中一动,于是嘴一努:“扔大街上去,让她自生自灭!” 十岁那年,月眉产生了逃跑的念头。她想家,想妈妈,想弟弟,甚至想村口 的那条河流。她找到了逃跑的好机会,也是这样阴雨不断的天气,所有人都懒洋 洋的。那时还没搬到陈塘,还在谷埠的“合昌”大寨,她只穿一件薄棉袄,光脚 蹬一双布鞋,没命地沿着河边跑。她记得五年前就是坐船来的,沿着河边应该也 能跑回家去。夜漆黑无比,没月亮没星星,丝丝雨线如根根冰针,冷飕飕直往脖 子里扎,整个身子慢慢冻僵了,脚没有知觉地往前移动,不久便一头栽倒在岸边 的泥水里。 醒来看到身边围满了大寨里的人,她知道自己已被找回“合昌”,滚烫的身 子禁不住筛米般颤抖起来—仙姑肯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仙姑气急败坏地一把扯起她瘦弱的身子,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起来: “他老母的!跑什么跑,这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 “我,我想回家……”她使劲睁开肿得厉害的眼睛,抽泣着。 “回家?回家是吧,好,让你回!让你回!”仙姑如老鹰抓小鸡般拽住她的 衣领拎到门口,把她往雨里一推,“去!外面跪着去!” 她跪在天井里,身子先是滚烫得似火烧,接着便是冻如冰山,整张脸像死人 一般白,没有一丝血色。 芳姑在边上求情,仙姑没有理会,继续尖刻地骂:“回家?你个死女包,连 屁都没放一个还有脸回家!有本事就不要做贼似地偷偷摸摸跑回去弄得家里人没 光没彩,有了钱财一身光鲜大模大样地回去那才叫长脸!看你这贱命,真是烂泥 扶不上墙,你妈生你的时候肯定是没挑好日子!气死我了,白养你那么大了,那 米谷省下来喂只猪还能拿个二斤肉!我何仙姑真是有眼无珠,指望你?下辈子吧, 呸,下下辈子看来也没希望……” 而那雨线似乎比仙姑带刺的话语还要刻薄,如把把尖刀直插入她已冻成冰球 的心里,要命地痛…… 而今夜的雨,仿佛十岁那年的雨般冰冷无情。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 刺痛了她的心,更洗刷着她的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冷得打了个激灵,哆嗦着 移动了一下手脚。身边,一摊血水早已化开为淡淡的红色,仿佛在告诉她:这是 真的,你受伤了,被人扔出来了,像狗一样被扔在泥泞的街边。 她慢慢站起来,用手捂住剧烈疼痛的额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已是深夜, 黑漆漆的街道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她瘦弱受伤的身体像虚残的老鬼般挪动。 雨还在下,冲刷着她。真想躺下来睡一觉,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好好地睡一觉,多好。这念头一闪,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合上,她从细缝里看 到了汽车射过来的强烈灯光,但双眼已如被涂上强力胶般紧紧闭住,再也睁不开 了,那孱弱的身躯亦轰然倒下,溅起一片水花…… “吱—”急促的刹车声同时响起,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小姐,你终于醒了。” 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她睁开眼睛,感觉脑袋仍在晃晃悠悠。 “哎哟,好好好,太好了,醒过来了。”一个五十岁模样的女人映入她的眼 帘,妈姐的打扮,满是皱纹的脸正笑成了一朵花。 这是什么地方?床柔软舒适,雪白的帐上绣着好看的花……“我在哪里?” 她猛然惊醒了,自己不是去了陈伯坤那里吗,怎么还没回“春梦”?难道还在陈 伯坤家里? “小姐,你别动。”妈姐按住她,“这是杨府,是我们家老爷救你回来的, 你都昏睡三天了!你再躺会儿,我去告诉老爷你醒了……”说完,她给月眉掖了 掖被子便出去了。 天,竟然睡了三天!那仙姑,仙姑是否还在人世……她心中一阵悲恸,用手 捂住嘴巴使劲忍住,但泪水还是从手缝里直往外渗。正伤心着,感觉到有一双宽 大而温暖的手在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肩膀,顿觉无尽的安慰。她抬头,一个成熟稳 重穿着整齐的中年男子正站于床前,那面貌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感觉好些了吗?”他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她抽抽搭搭着,不再顾及 什么脸面,只是那梨花带雨的脸蛋更是别有风情。 男子一愣,脸色随即又缓和下来,“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 委屈?何止是委屈,她的冤屈太多了!他的这句话倒像是怂恿,她不再忍着, 一边哭一边把近日来的种种事端统统倒出,一泻为快,然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气也顺多了。男子一边听一边皱眉,还露出愤怒及同情的神情,看样子是听进来 了,并不光是在瞧热闹。只是那又怎样,任何人都对这事无能为力,仙姑亦只有 死路一条。不过还是要感谢他,她觉得自己太需要一个人依靠一下了,哪怕就是 这样听她说一说心里的冤屈,也是好的。 “仙姑就如同我的阿妈,我一定要救她!”月眉挣扎起来要去救人,被他用 力按住,她头一晕,又倒在床上。 “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去救人啊!” 他极力相劝,语气里满是心疼。 “还养!仙姑现在都不知是死是活……”她又泪光点点,“我们是被人陷害, 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了。你先歇会,我去去就来。” 月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恍惚,不知身处何处,是否 还能思想与呼吸。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男子又进来了,他很有把握地告诉她:“明天我送你们 出城……” “我们?出城?”她一脸迷惘。 “是的,我会安排好,你是在这里等何仙姑还是回‘春梦’等……” “什么!仙姑!”她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温和地点点头,告 诉她是真的,她的瞳孔一下子发出光来。 “你真的能救仙姑……我,我谢谢你!”她坐起来要给他磕头,被他拦住了。 “明天凌晨五时我派人接仙姑出来……” “我回‘春梦’等。” “那好,你回去收拾一下,仙姑一到你们就一起坐车离开广州……” “对了,还有一个人,我们去顺德。”她想起了芳姑。 “没问题。我马上派人送你回‘春梦’。”他停了停,又说道,“你身子还 弱,注意休息。”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脚要走。 “哎……” “怎么了?”他停住。 “君子一言……”她不好多问,但又不能不向他要肯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了。 他笑了,但神情还是严肃的,“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为你办 到,请放心!” 她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一颗心稍微安定下来。 夜已深,陈塘酒家依旧笙歌一片,唯有“春梦”漆黑一片人气稀薄,像被冷 落的鬼屋。月眉已打发了荣贵让他另寻出路,她没告诉他仙姑获救的消息,这事 一点风声也不能走漏。她和芳姑一夜未睡,此刻正站在一楼大厅靠门的位置焦急 地等待着天亮。两人连灯也不敢点,就在黑暗处互相细声安慰着。她们收拾了两 个包裹,一切从简,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点细软。仙姑被抓后那些官兵又来 ? 了家,值钱的东西已没什么了。唉,一穷二白没关系,只要把命保住就好。再 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仇,终有一天是要报的。 “怎么还没来?都快五时了。”芳姑着急起来,又不敢到门口去张望。雨早 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天亮得晚。 “别急,应该在路上了。”月眉安慰着,心里亦忐忑不安,那男子与自己素 昧平生,凭什么要为自己冒这个险,仅是冲着对她们的同情吗?而且,他真的有 门路吗?这么一思想,更是难以把握。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芳姑嘴里喃喃念着,向天向地叩 拜。 “听!汽车声!”月眉耳尖,听到有汽车驶来的声音。那汽车到了“春梦” 门前停住,接着有人朝门口走来,然后轻轻拍门。 打开门,一黑衣黑裤黑帽的瘦高个压低声音说:“是月眉小姐吗?” “是!” “快上车。” 芳姑把门锁上,然后搀扶着月眉上了外面停着的黑色小轿车。 “仙姑!”月眉一钻进后座就看到了歪倒在座位上的何仙姑,她气若游丝, 满身是血,还好仍活着。 “月眉,芳姑……”何仙姑弱弱叫了声,芳姑忙把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汽车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朝广州城外开去。到了城门处,车停了下来, 守夜的士兵要来查车。瘦高个大声叫道:“杨长官的姨子进城来玩,现乡下有急 事赶着送她们回去,要耽误了你可担当不起!”那士兵用手电朝车内晃了晃,接 着手一挥,放行了。 出了广州城,瘦高个问:“月眉小姐,有没有去处?” “到大良沙头村村口就可以了。” 瘦高个对着司机说了一句,那车子在夜色中飞奔起来,碾过湿漉漉的地面, 一路向大良奔去。 “我们老爷不便来送行,他让我转问月眉小姐—将来还会回广州吗?” “谢谢你家老爷的救命之恩!只是这将来的打算还真没来得及细想,如果往 日再到广州,月眉定亲自去拜谢!” “月眉小姐不必客气,我们老爷不是那种求回报之人,如果以后还有需要帮 忙之事,只管开声就是。” “还未请教你家老爷的姓名……” “杨子良。”瘦高个一笑。 “杨子良……”月眉心里寻思,这名字似曾听过。她突然想起,原来他就是 那个曾与她在沙面舞会上有过一舞之交的杨子良,禁不住心里一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