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 到大良天已大亮,太阳露出了红彤彤的脸蛋,看来是个好晴天。 “终于放晴了。”月眉看了看熟睡着的何仙姑,揪了好多天的心终于舒展开 来。她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风儿把她耳边垂下的发丝扬起,欢 快舞动。 春雨润物,插下的秧苗青葱翠绿,一亩亩田地连起一片绿色的海洋。一阵风 吹过,绿浪起伏,飘来阵阵泥土与草叶的芳香。细窄的田埂间偶有小牛在悠闲地 吃着草,高低错落的田埂形成小小的溪流,三两个男童女童正提着玻璃瓶在捉鱼 苗,间或传来几句拌嘴声。远处间间农舍连成村落,那些农家院落里一定有着棵 棵果树,还会有声声狗吠,已是上午,应该很快就会有袅袅炊烟升起……这一切, 与她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孩童记忆无异,她一下子陷入了一种亲切的情愫里,难以 抽离。 汽车在村口停住,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两人搀扶着仙姑,在村里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找到春姑太的大院。这是一座 老地主院落,方方正正,前后都有院子,一溜的平房,中央围着天井,后边院子 是一幢青砖二层楼房—房屋极老式,祖辈留下来的,那幢楼房是春姑太的父辈新 起的。 门是虚掩着的,屋里却没人。 “春!阿云!阿云!”芳姑喊了几声,没人应。“难道在富隆?这才三月初 还没到忙的时候啊,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们先进去吧,阿云应该很快就会回 来,走前我去过阿丹那里,阿云年后一直没上广州,在家里呢。” 两人把仙姑安置在堂厅的榻上,让她躺着。仙姑伤得很重,月眉探望后又被 人殴打过两次,下手很重,时不时呕出黑血,想是内伤。 “离开广州城到了这乡下,就是死也死得安心了……”仙姑一面说一面咳, 又是一手绢的血。 “仙姑,别这么说,都挺过来了……”月眉手捧着那摊血,身子在发抖,想 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芳姑倒了杯开水让仙姑喝下两口,渐渐平息下来。这时门“吱”地开了,重 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把三人吓了一跳。“应该是阿云回来了。” 芳姑说道走了出去。 “是你啊阿芳,吓我一跳,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泉姑,阿春呢?” “在祠堂里呢,我赶着回来给她拿烟丝去……” “一大早跑祠堂去干吗?” “唉,还不是那个阿云……” “阿云?她怎么了?” “要浸猪笼了,造孽啊!” “啊!”月眉听到“浸猪笼”三字一惊,“阿云要浸猪笼?发生了什么事?” 她冲出去问:“阿云在哪里?快带我去!芳姑,你看着仙姑,我去看看。”她跟 着拿了烟袋的泉姑出去了。 李氏宗祠里,祖宗牌位前烛火旺盛,烟雾缭绕。沙头村的李氏子民围在祖宗 面前,或坐或站,最靠前的四五条细桥凳上,坐着七八个银发白须德高望重的长 辈。一长着山羊胡子的六七旬男人正拿着一本发黄的族谱念着族规,抑扬顿挫, 直捣人心窝。 春姑太烦躁得很,烟袋里的烟丝早没了,她仍对着空空的烟管用力直吸,以 此平衡不安的心。她一边吸烟管一边狠狠地盯着阿云,既怨恨又心疼,恍惚间又 回到了二十年前,跪着的阿云猛地变成了阿丹,她一个激灵,差点分不清哪个才 是真的。 被五花大绑的阿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粗长的辫子松散开来,她呆呆地听着 族规,默默地忍受着人们抛过来的白眼与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没有抗争,没有 申辩,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惩罚。 族规念完了,那老头多余地问了句:“春姑太,对于阿云的处罚,你有什么 意见?” 春姑太白了他一眼,她要真能有意见,早就一把扯住阿云的耳朵回家躲着去 了,还会在这里丢人现眼,受浸猪笼的死刑!她把烟管往桥凳脚上“笃笃”地敲 着,似乎要敲出几两灰来—里面早就空了,一边敲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我一个 妇道人家,哪轮得到我说话,师爷你说怎样就怎样……” “那就不是了,你们家怎么说也是村里的大户,这些年来接二连三地出那么 多事故,要是对族规不满的话那怎么向后人交代……” “呸!什么我们家接二连三地出那么多事故,你们家才是……”春姑太心虚 地叫起来,却也是不敢在祖宗面前造次,鼓着一腮帮子气。 师爷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对着众人喊了句:“执行刑罚!”两个 大汉立马拖了个大猪笼过来,往阿云头上套。 “姑太,阿云不孝,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姑太,你要保重……”阿云一边 挣扎一边哭喊。春姑太亦是老泪纵横,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云被扣进猪笼。 两大汉把猪笼抬到祠堂两百米处的月亮河边,众人尾随而去。师爷望了望天, 时辰已到,一声令下:“下水!”两人把猪笼高高举起,丢入河里。众人唏嘘一 片,有妇女趁机教育起女儿,“看到没有,不好好听话就要像她这样浸猪笼,做 了水鬼,连投胎转世都是下等人翻不了身……”直把那些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煞 白,直躲在阿妈后面不敢往水里看。春姑太看着渐渐下沉的猪笼,想起阿云平日 里的孝顺与乖巧,心如刀割般痛。 “死佬一群,人就要淹死了,还不赶快下去救!”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 提醒了那些麻木的看客,春姑太亦壮了胆,推了一把身旁哭红了眼的阿坚,“快 下去捞阿云上来!”阿坚早有救人之心,先前怕触犯族规连累家人,此时被春姑 太一推,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鱼跃跳了下去,接着他的两个好朋友也跳下水去 帮忙。三人把猪笼抬上岸,拉出阿云,解了绑绳。阿坚双手在阿云胸口一压,她 “扑”地吐了口水,缓过气来。春姑太一颗心此时才放下。 “你们!你们这是犯了族规的!”师爷走上前来,气急败坏地说,春姑太等 人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听那个声音传进耳来— “什么族规,族规就可以杀人吗!你把自己的女儿放猪笼里浸一浸啊,你要 是不心疼我就没话说了。” 说话的正是随泉姑匆匆赶来的月眉,她已走到阿云身旁,见阿云没有生命危 险便舒了一口气。 “你是哪里来的?我们家族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确实,谁也不知道这乡 村野地里怎么会冒出个美丽的女子,莫不是仙女下凡特来搭救阿云?“她是跟芳 姑一块来的。”泉姑把烟袋递给春姑太,趴在她耳边说。春姑太明白了,看来这 就是阿云往日里常跟她提起的月眉。 “你们的族规就是请我我也不愿管,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天底下的人都管 得着!”月眉看阿云身子虚弱不宜在此久待,便缓了语气,对师爷说:“猪笼阿 云也浸过了,不过她福大命大留住了性命,看她这已经吓得三魂只剩了一魂,有 什么过失也就抵消了吧。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吧,我代阿云给您作揖……” “哼!还不是你从中捣鬼!”师爷衣袖一拂,不领情,“让我如何向列祖列 宗交代!” “这不好办,我一定会叫阿云置上等的三生果品孝敬祖宗的……” “呸,你这个搅屎棍,少在这里捣乱……” “师爷,阿云的事就算了吧。”春姑太开口了。 “阿春,你们家一向不把族规放在眼里,二十年前冒犯了一次,这二十年后 难道又要再冒犯一次?” “师爷,都二十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你的气量也太小了吧!”春姑太 不客气地说,“我去年本来是准备要给阿云梳起的,有事才耽搁了,计划过完春 节再办。我月中就给她梳起,到时阿云的事,就轮不到族规来管了。” “梳起?如今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恐怕要梳起也难啊!” “姑婆的事情一向都由我管,就不劳烦师爷操心了!” “你!”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走了。 “快!送回家里去。”月眉叫道,阿坚忙背起阿云向春姑太家走去。 “哎哟,这是遭了哪门子的邪啊!”芳姑见阿云全身湿透了,只剩下半口气, 一下子喊起来。 “先别说那么多,芳姑你给她换上干衣裳,泉姑你赶紧弄个姜汤给阿云祛寒, 我那里有药,先拿来给她服上……”月眉很镇定,指挥着大家忙这忙那,好一会 儿终于安顿下来,大家都舒了口气。 “谢谢你救了阿云,我是她哥哥,我叫阿坚。谢谢你!”阿坚向月眉道谢, 却不敢抬头看这个漂亮的女子。 “傻子,我和阿云是好姐妹。”她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你们也忙了一天了,先歇着吧,我要赶紧回家报平安了,爸妈要担心死了。” “那你快回去吧,明天再来看她。” 阿坚走后,月眉又去看仙姑,仙姑已被移到客房里,仍是咳个不停。 “阿云没事了吧?”仙姑问。 “没事了。” “做错什么了?闹得个触犯族规?” “听泉姑说了两句,是怀了孩子……”月眉低声道。 “啊!”仙姑一惊,随即叹了口气,“阿云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啊……” 说罢,又咳嗽起来。 “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是苦命的?我还真没见着好命的!你这老咳也不是办法, 今儿天黑了,明天一早我给你请医生去。” “唉,我也是苦命人,弄得这一身子的病。这乡下能请到什么好医生,还不 都是些村野大夫江湖郎中。” “那也好过没啊,听说有些土方子还是挺管用的,比西医都好……” “对了,水这么一泡,孩子落下来没有?” “看样子似乎没有……”月眉说着,一下子牵动千般心思,竟沉默了。 阿云躺了三天,日渐好转,慢慢地已能下地。何仙姑却是愈加严重,咳血的 间隔越来越短,身子瘦得似把柴,摸过去尽是骨头。请了几个医生,都说是受伤 太重,内脏出血,如果这血还不止住,只怕活不长。 “天杀的,下手这么重,连个女人也不放过!”月眉又恨又急,那些医生开 的中药西药土方子都不管用,血还是一口口地吐,开始还是黑色的淤血,慢慢却 是鲜红鲜红的,月眉、芳姑等人看着脸直发青。 春姑太摇摇头,把月眉拉到屋外,低声说:“不是我咒她,怕是长久不了, 给她准备着后事吧,安安静静地走了也是福分……”她见月眉已是泪花盈盈,没 再往下说,叹息着走开了。 “月眉,仙姑叫你。”芳姑出来叫,她忙擦干眼泪强装笑脸进去。 “月眉,来,坐。”仙姑招呼她坐在床沿,“我们娘俩好久没说过体己话了, 今儿好好说说。”她一脸平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容亦祥。 “仙姑,你感觉好些没……”她握住仙姑的手。 “走到这分上,什么都看开了。月眉,还是谢谢你,没让我死在那种脏地方, 死在这乡下,我已是心安,知足了……”仙姑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纷争,也许她真 的看开了,人生,亦不过如此。俗话说“入土为安”,真能葬在这世外桃源乡野 无争之地,也算她何仙姑的福分了。以前她总是做噩梦,梦到死无葬身之地,死 后还要被众多男鬼争抢,尸骨难全。 “仙姑,你别说这些泄气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月眉哽咽了。曾经有 一度她是那么的憎恨何仙姑,恨她剥夺自己的青春与人身自由,恨她把自己推入 那肮脏的火坑,只是慢慢她明白了,所有的女人都不得已,并不是她们就真的天 生命贱只得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其中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无奈。这几年,随着 渐渐地明白世事,她一次次地与仙姑顶撞想冲出牢笼,但亦一次次地牢记仙姑给 她的教训与教诲,那是一个女人一步步走过来的人生历练,真金白银,不得不颔 首。慢慢地,她的心里有一种视仙姑为母亲的情愫,虽然口中不服,但心里清楚。 而仙姑对她,又何尝不是对女儿“恨铁不成钢”的心思?两个女人似乎相依为命, 却又因为同性之间的某种微妙的东西作祟,反而像有层薄纱相隔难以零距离相知。 如今仙姑时日不多,她自是心如刀割。 “好,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话,说说以前吧……月眉,你小时就长得秀气娇 柔,那时我就觉得红牌非你莫属,只是你那一颗心啊,一点都不安分,老是想逃 跑,你还记不记得你跑过几次?” “有三次吧。” “就是啊,捉回来又跑捉回来又跑,总是不死心的样子,搞得我都要死心了, 想着你要是再跑的话就不捉你了,可是你倒好,却不跑了……每次捉你回来都狠 狠地处罚你,棍棒打,跪搓板,淋雨,想不到你这人还真犟,吭都不吭一声。后 来想着你这脾性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便灰了心把你当粗重丫头使唤,谁知你还 是像小荷花一样露出了尖尖角,出落得清水芙蓉般,教导的技艺也是一样不差。 仙姑当初没看走眼,你果真是个好苗子……” “仙姑,其实就是因为你把我当粗重丫头使唤,我才定了心呆下去,我告诉 自己一定要精于技艺不被人看不起。”月眉想想年幼时的那股蛮劲,摇头一笑。 “这么说,倒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你这孩子,就是 一根筋,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唉,这男人啊,可真是靠不住,再掏心掏肺的也是 一个脸色就能要了老命,你以后一定要多个心眼。当然,仙姑不想你再回到那些 地方去,那不是女人要过的活,想想我这一辈子过的日子,就不知要流多少辛酸 泪了。月眉,你不是一直想着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做主吗?以后啊,都得靠你自己 了。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仔细了,碰了钉子也怨不得别人了,仙姑想骂两句也 骂不上了……” “仙姑……” “唉,我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说话,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话似的……” 她笑笑,似乎要喝水,月眉端过杯子来让她喝了两口。“月眉,以后要遇到个合 适的人,就好好地过日子。钱别贪得太多,够用就行。人啊,没痛没病的,开心 就行了,要那么多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又带不 到棺材里去,即使带去了到了下面也用不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屋顶,一脸 的不甘心与悔恨,禁不住又埋怨起来,“都怪我,真不该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到刘 大阔的银号里,如今落得一场空,不然你要有了那笔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一咬牙,又咳出一摊血来,月眉忙给她捶背。 “别想着那些了,那钱不存进去也会被那些官兵? 家? 走的,现在想来,那 是我们躲不过去的一场劫难,只是便宜了那刘大阔。” “你看吧,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没人收他天也会收他!” “仙姑,你这辈子有遇到过喜欢的男人吗?” “唉,我这一生侍候了无数个男人,这也算是我何仙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了。 喜欢的男人,当然有了……” “是陈伯坤?” “呸!那龟孙子也够格!我只是傍着他图个靠山而已。他虽没太大的权势, 但也大富大贵的,再加上较为专一,本以为不会抛下我,到头还是失算了,哼!” 她自嘲地笑笑,转而陷入了另一种回忆当中,脸色微红,竟泛着少女般的光泽。 “那时我才二十岁,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也是正当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月眉,这一点你就不如我了,我很会使用自己的资本,可是你却愿意把自己的本 钱收着藏着,呵,所以我一辈子都搭在那风月场所里了,而你却想着另寻出路。 那时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啊,真真个千娇百宠的场面。唉,可是后 来我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得丁当响的白面书生。那时大寨里的规矩很严,是绝对不 能够有熟客的,即与一个嫖客热恋,而不接待其他嫖客。亦不准倒贴熟客,不然 会被赶出大寨,还不准被任何妓院收容,只能流落街边做低下的‘打炮女’。听 说过杜十娘的故事吗?我当时就是既天真又大胆,效仿杜十娘要和真心人从良做 贤淑妇人。我用自己的私房钱打点好一切之后,谁知那书生垂头丧气地来告诉我 说家法不容,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时已经有眼红的阿姑把我倒贴熟客的行为告密 给当家的,还好我聪明得紧,想着那书生没钱又没胆,即使真勉强跟了他也是受 穷又受气,还是了结这段冤孽,就当做善事放过他一马吧,何必拖他下水。我当 即便果断地将他扫地出门,然后继续接客。当家的见我有悔改之意又是当前红人, 才没有跟我计较。这事之后我便明白了,什么样的命就吃什么样的饭,只是这碗 饭照样要吃得丰盛又风光……唉,可是你知道吗,那书生真是让我动心,一表人 才文采又了得,就是没投生在有钱人家,也没生个壮实些的胆,跟你比不得……” 她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我这是心比天高,谁知道会不会命比纸薄?”月眉亦自嘲道。 “呸呸呸!大吉利市!赶快吐口水重新说过!月眉,仙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 过得好一些,也算是对仙姑这悲苦的命的一种安慰及补偿吧。人家都说,母亲儿 时或年轻时实现不了的愿望都想让女儿代她实现。你也算我的半个女儿,这点心 愿想来应该还是能够实现的……” “仙姑……”月眉唤道,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日,仙姑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离去了。月眉她们忍住悲痛给仙姑换上新 衣,梳好发髻,把仙姑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下葬了。墓地在后山上,与春姑太父 母的墓地相邻。在烟花之地流连了一辈子的何仙姑,过世后终于可以享受一份清 静了。 “仙姑走了,以后凡事都要靠自己了。”月眉心里想着,回头望去,坟头随 风飘摇的白色飘带,像极了何仙姑平日里花枝招展款款而行…… 夜间,月眉睡得昏昏沉沉,却被细微的抽泣声吵醒。仔细一听,那声音却是 来自枕边,翻身一看,只见阿云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颤动。月眉挪过 去从后面抱住阿云,她知道阿云有着许多委屈,只是这些日子她把心思全放在了 仙姑身上,还没来得及询问。阿云渐渐平静下来,但没有动,两人保持这个姿势 默默无言,似乎已浅浅睡去。窗户略微发白时,月眉听到阿云轻轻说:“我要打 掉这个孩子,不能再拖了。” “你要想清楚,你真的不想要?” “是不能要,虽然姑太没有催我,但是我知道一定要赶紧打掉……” 一阵沉默,月眉把抱住阿云的手紧了紧。 “月眉,你知道吗?他的眼睛会是蓝色的。” “他?” “孩子。” “是吗?这么肯定?” “他爸爸的眼睛就是蓝色的。”她一下激动起来,翻过身面朝月眉,脸微微 发烫,“蓝得像猫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蓝色玻璃球,你见过吗?” “那是鬼佬的眼睛。” “可是他不是鬼佬。”阿云俏皮一笑,仿佛已忘记了痛苦。 “阿云……”月眉轻轻叫道,欲言又止。 “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拉钩!”阿云看着月眉好一会儿,向她伸出了小指 头。月眉亦伸出了纤细的小指。阿云认真地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 变!”然后附在月眉耳边说出了一切。 月眉并没有惊讶,只说:“我早猜到了。” “啊?怎么猜到的?”阿云似乎有点扫兴。 “‘打通厅’那天你们那眉目传情的模样,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而且你 在广州除了丹姑太那边和我这边,走得比较近的就是燕姨那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春姑太,不然她更要气死了。” “你放心。对了,你真的要把孩子打掉?”月眉这么一问,又把阿云惹得两 眼泪花。“你爱他吗?”月眉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问。 阿云点点头,又抽泣起来。“别说把这个没爹的孩子生下来会遭人白眼,就 连我的性命也难保住,姑太说要给我梳起就是要救我的命。月眉,我不能为了孩 子丢下春姑太不管,我还要侍候她下半辈子,月眉,呜呜呜……”她把头埋进月 眉臂弯,放声哭起来。 月眉用手轻拍她的背,叹道:“这两天我们把胎儿打掉吧,只要你爱他,孩 子要不要已经是次要了,只是要你梳起一辈子不嫁,过于委屈了……” “如果嫁的不是他,我倒宁愿不嫁!” “傻瓜,一辈子长着呢,真要孤单一生?” “春姑太、丹姑太不也这样过着吗……”话刚出口她便停住了,想着两个姑 太的孤单寂寞,不禁一阵心酸。 “好了,明日我们再商量,赶紧睡吧,天要亮了。”两人这才互相抱着睡去。 隔日,月眉叫芳姑把春姑太支开,家里只剩月眉和阿云两人。 “你到外面等着,我不想让你看见……”阿云低着头。 月眉明白她的心思,只说了一句“有事一定要叫我!”,就把门轻轻关上出 去了。 房间里放了洗澡用的大浴盆,里面盛了大半盆温水,微微冒着暖暖的水汽。 阿云在浴盆前静静站着,她看到镜子般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瘦削的脸蛋,显得 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用手一撩,水面微微晃动,再平静下来时看到的是约翰的笑 脸—他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告诉她不要担心……两滴晶莹的泪一前一后滴 入水中,溅起细细水纹,眼前一片空白。她脱掉衣裳泡进浴盆里,天窗洒进一片 白光照在她脸上,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咬住厚厚的毛巾,看了看右手拿着的那根 细长的物体—是一根铁丝,末端弯成可怕的钩子。她皱了皱眉头,把铁丝慢慢放 入水中,探入下体……额头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入水里,毛巾已被咬穿,两排 牙齿死命顶撞在一起,全身瑟瑟抖作一团—“啊!”一声撕裂的叫喊地动山摇, 伴随着痛苦的喊声,几缕血水从身下涌出,慢慢扩散开来…… 门“啪”地被推开,月眉冲了进来。只见阿云的头歪倒在浴盆边,脸色如死 人般煞白,右手垂在盆外,铁丝钩上的血块触目惊心。 “阿云!阿云!”月眉拼命叫她,一时慌了手脚。 过了一会儿,阿云微微睁开眼睛,“我没事,扶我到床上……” 月眉把阿云扶上床,替她擦干身上的水,盖好被子。只是她仍血流不止,把 下面垫的厚毛巾全染红了。 “阿云……阿云!” “月眉,没事,我没事……”阿云对她笑笑,喃喃说道,流下一行清泪,头 一歪便晕了过去。 这时躲在邻居家里的春姑太和芳姑进来了。芳姑端上一碗早已熬好的红糖水 给阿云灌下,阿云“呼”地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 八月十五的凌晨,天空不见一丝风,一片云。那轮脸盆般大的金黄满月高高 挂在树梢,惊奇地窥探着这人世间一幕又一幕的故事,然后慢慢隐入渐渐发白的 天空。月亮河依然静静地流向远方,如娴静的少女在月色下轻柔地扭动着纤细的 腰肢,不动声色地流淌心事。偶尔“扑通”跳下水的鸭子划出丝丝水纹,就如划 开月眉一颗无奈的心,露出丝丝愁绪。她一夜未睡,一直看着身边鼻息微微的阿 云,直看得心痛又心酸。 月亮河边上的姑婆屋,早早就燃起了香条。今天,是阿云梳起的日子。 早上起来,芳姑已烧好用柏叶、黄皮叶煮水的“香汤”,阿云沐浴洗头净身, 穿上在观音菩萨前祭拜过的用黑色香云纱做的新衣裤以及新鞋袜,然后听从春姑 太传教坚持独身、独立谋生、互扶互助以及如何做人,如何做女人,如何做自梳 女等礼节。 晚上,春姑太在姑婆屋为阿云举行梳起仪式。 春姑太没有按习俗为阿云大宴宾客,只是由她和芳姑、泉姑三位自梳女为她 安静进行。前段时间阿云闹得风云四起,这次梳起只为平息事端。 姑婆屋里烛火通明烟雾氤氲,观音菩萨前摆了三牲祭品。阿云上香叩拜后, 向观音菩萨宣誓—“我李阿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婚嫁,自食其力自享其福, 如有反悔,死无葬身之地,永不超生!”字字诤言在屋里回旋。宣誓完毕,阿云 背朝坐在高凳上的春姑太跪下,请春姑太盘头。发辫解开,那乌黑浓密的长发散 落一肩,春姑太用一把檀香木梳给阿云梳头,一小撮一小撮地梳,梳得很认真很 动情。她一边梳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四梳平安,五梳自在,六梳金兰姊妹相爱,七 梳大吉大利,八梳无难无灾…… 一滴泪珠滴落在梳子上,春姑太用拇指轻轻抹去,然后把头发绾成大大的发 髻,轻声说:“阿云,这男人啊,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 阿云没有出声,她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拼命忍住,不让它们溢出来…… 姑婆屋门外的夜空下,月眉定定地看着屋内的一切。她不是自梳女,按习俗 不能进屋。天气早已转暖,只是她觉得,今夜的风格外的阴凉,凉到骨子里去了。 “这盘起的发髻里,到底是勇敢还是逃避?固然是抵挡了男人的伤害,但也 埋葬了女人的梦想,何年何月再次解开时,发丝里是否还能闻见人间尘世的味道? 或许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男人与女人合为尘世,缺任何一个都算不上……” 月眉抬头望去,月亮如此饱满,金灿灿光辉一片,却如此吝啬,不肯把一丝 光线照进那间阴暗的屋子,任由它孤立成凄凉的姿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