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香纱改造 香云纱是中国的传统面料,其生产可追溯到明永乐年间,从明清到民国时期 亦一直是广东主要的出口商品之一,通过“海上丝绸之路”销往港澳、东南亚、 欧美等地。而本国人对香云纱的喜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朝时一匹香云纱的 销价是白银十二两,被誉为“丝绸中的珍品”,香云纱服饰更是被作为富人阶层 中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可见其价之高,位之尊。只是这面料一直以来绝大多数只 被用于富绅服,多为老爷官绅享用,用在女人的服饰上极少,且款式单一。 香云纱的生产工序繁琐复杂且时间漫长,每一个步骤更是来不得一丝半毫的 假,高质量高要求亦使得香云纱的产量远远比不上一般的丝绸。物以稀为贵,这 珍贵的面料能身价一直居高不下自有其道理,更何况一直以来除了广东的佛山、 顺德、三水三地,还没有发现有哪个地方能够生产香云纱。 富隆,就是以生产香云纱为主的老字号丝厂,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拥有一 家丝织厂、三家晒莨厂。丝织厂和一家晒莨厂在大良,另两家晒莨厂分别在大基 尾和伦教。两百年来,富隆均是作业严谨,做工精细,再加上多年来的祖传经验 与良好口碑,一直是行内的龙头老大,占了整个份额的三分之一,而李家亦是富 甲一方的大财主。 又是五月,阴雨散去,艳阳高照,进入忙碌的生产季节。富隆丝厂里的机械 亦开始日夜不停“隆隆”作响,春蚕吐出的丝经女工的手织成一匹匹光滑柔软的 丝绸,河滩上亦浮起了片片“红云”,香云纱的生产工作如火如荼般进行着。 丝织厂里,一双双巧手拨弄着细长的丝线,月眉跃跃欲试,被阿云拦住了。 “别动!你织得再好,人家也不会要你的……” “为什么?”月眉纳闷。 阿云凑到她耳边悄声说:“这里的女工都是处女……” “啊!”月眉瞪大了双眼。 “听过一句话吗,‘佛山丝绸之精,金陵苏杭皆不及也’。这是广东人常挂 在嘴边的骄傲。其实这里头有个秘密,他们认为处女织出来的丝更滑更柔,没有 一丝杂质……” “真是无稽之谈!”月眉不禁嘴一撇,“哪来那么多处女……” “都在这呢!这些女工里有三分之二都是自梳女,三分之一是未婚女子,一 旦嫁娶就不能来这里上班了……”她想到自己也已不能在这里上班了,脸“刷” 地红了。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真让人哭笑不得。” “女工们有了工作可以养活自己,都不愿出嫁受婆家的气,所以才会有自梳 女。” “能养活自己是好事,只是落得个自梳女的名堂,却是好事又变成了坏事。” 月眉毫不客气。 “是好是不好,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阿云,过些日子你还俗吧。”月眉出了个主意。 “还俗?”这回轮到阿云瞪大了眼睛,“一旦梳起终身不能反悔,你以为像 尼姑一样把剃掉了的头发再留起来就可以了?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小心被人听 到又乱嚼舌头……” “呸,尼姑和尚都可以还俗,你们就这么……”她还没说完就被阿云捂住嘴 巴拖出了丝织厂。 “姑奶奶,拜托你了,我惹的事情够多了,你还想让我闹下去被人戳着脊梁 骨骂啊!” “我这是为你好!”月眉一把甩掉她的手,恨恨地说,“看来你是觉得盘着 个头舒服极了,漂亮极了,这辈子都舍不得放下了!” “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阿云“扑哧”一笑,“知道你心疼我了……” “心疼什么,我才不心疼!我是怕有人心疼,连流出来的眼泪都是蓝色的, 到时有人见了更要心疼了,我是怕到时看着心烦……”月眉快言快语地说着,蓦 地见到阿云收了笑,头低低地不做声。“阿云,我让芳姑劝春姑太让你把头发放 了,这事要趁早,不然这头盘久了就真放不下了……” “月眉……”阿云抬头,已是泪眼汪汪,“没用的,再说……再说谁知他哪 年哪月才回来……他不回来,我不照样自己过一辈子,放不放下还不一样……” “说这话也不要脸,你见到几个男人了?这男人啊,还没到让你绝望的时候 呢……”说到这,一下子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倒没了词,只干巴巴地与阿云对望。 “呀!呀!呀!”枝头飞过一只乌鸦,刺耳而凄厉的叫声吓了她们一跳。 “大吉利市!”阿云重重念了一句,似要把乌鸦路过的晦气赶跑。“走,到 晒莨厂去吧。这丝织厂里的丝绸一分为二,除了直接做成各种绸缎面料,其他的 就送到晒莨厂里加工制成香云纱。我哥就在晒莨厂里做工……” “是阿坚?” “咦,你怎么知道他?” “还不是因为你!”月眉白了她一眼,接着两人便就早前的浸猪笼事件说了 开来,却已是昨日的一宗笑料。 月亮河细细长长,岸边绿树良田,河里偶泛竹排,当空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 耳畔已略闻知了的稀疏叫声。这月亮河,像极了月眉模糊记忆里家乡村口的那条 河。 “乡村生活可真惬意!”月眉仰面,贪婪地呼吸着掺杂着泥土清香的空气, 一点也不惧怕毒辣的太阳。 “就怕你呆久了会腻。” “那可不见得。怎的你就不会腻?”她调皮一笑,鼻子一耸一耸的,煞是可 爱。 “我习惯了啊,再说,这是我的家啊,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一切的一切, 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得不得了……” “哈哈,你也不害臊!”月眉羞她,“快给我说说,你对自己的身体熟悉了 多少?” 阿云羞红着一张脸答不上来。她拾起河边的一块石头,腰一弯手一甩,石头 轻巧地滑过水面,连续打了三个水漂才沉下去。她回头朝月眉得意一笑,眉毛扬 得高高的。 “真棒!我也来!”月眉依葫芦画瓢,但石头“咚”一声便沉入水底了,没 有给她面子,她嘴一嘟,倒把阿云笑弯了腰。 “瞧我的!”阿云又一甩手,河面上水花点点,连成漂亮的一线。“石头要 找扁的,越扁越好,腰身要尽量低下去,手要用劲……”阿云一副师傅自居的架 势,似在报刚才那一箭之仇,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你这陈塘红牌阿姑,终于 也有一样难得倒你了!” 月眉全神贯注地用力一甩,只见那石头在水面轻巧跳跃,如蜻蜓点水般激开 朵朵水花。“哇,三个!看到没!三个!”她兴奋得跳起来,大呼小叫。 “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打的水漂多。” “比就比,还怕你不成!” “你看我四个!” “哇,我也四个呢!” “哈,我五个了!” “哼,我一定会超过你!” 月亮河面水花朵朵绽放不断,岸边更是笑声闹声不停。一群浅黄色的小鸭子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水花及“咚咚”水声的误导,竟一个个扭着小屁股排着队 “扑通扑通”地下了水,游向这边捉鱼来了。这群小家伙却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力,一商量就把打水漂比赛变成了打鸭子比赛,看谁用小石头打中河中鸭子的次 数多。于是,笑闹声里又夹进了此起彼伏“嘎嘎嘎”的鸭子叫,直到那群可怜的 小家伙被她们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才罢手。 “哈哈哈,可怜的鸭子,我们也够狠的……”月眉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 笑说。 “其实做鸭子也很幸福啊,多自由……” “哈!你知道‘鸭子’指的是什么?”月眉神秘一笑。 “指的是什么?”阿云好奇了。 月眉见四下里没人,便神秘地说:“做那行的女人叫鸡,做那行的男人就叫 那个……”说着用手指了指河里的鸭子。 “还有做那行的男人?没听说过……怎么可能啊?自古都是女人侍候男人, 没听说过男人侍候女人的……” “傻妹子,就没听说过男人侍候男人?” “啊!没!” “以后你就明白了……当然了,有钱女人也有被男人侍候的福气……” 阿云脸一红眼珠子一转,毫不客气地笑骂:“你这‘鸡’可真坏,背后里说 人家‘鸭’的坏话……” “去他的‘鸡’啊‘鸭’的,再也不过那非人的生活了,早忘了早忘了!” 月眉啐一口,“你也得忘,不然我打得你脑袋变白痴,不忘也得忘……”说着便 要伸手捉阿云,被阿云巧妙地躲过了。 两人沿着月亮河笑闹。 “哥!阿哥!” 走到中游岸边的晒莨地,阿云在晒场上寻找阿坚。日正当头,晒莨工人正在 辛勤地工作,要从均是一身黑红的人堆里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说是晒莨厂,其实也就是个简单的作坊。两排瓦屋,一大片草地,河岸边有 十来级阶梯通往河里—取河里的乌泥来做染料。月眉站在屋前看着一地的红褐色 绸缎,被这“红云”的壮观场面以及工人们汗流浃背的辛苦震住了—原来它们就 是这样在太阳底下经过重重锤炼而成的。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灵魂是如何在阳光里 沉淀、升华…… “哥,这是月眉。” 阿云的声音钻入耳中,月眉回过神来。只见阿坚一身汗津津地站在面前,头 戴一顶大草帽,上身赤裸,下身只围着一条大裤头,一身的红褐色泽倒是和晒莨 环境融合在一起。月眉冲他一笑,问了声好,阿坚仍不敢正脸看她,很不自然地 站着,手不知该往何处放—这身打扮站在如花似玉的月眉面前,咳! “哥,你看你,不是说见过了的吗?月眉你别见怪,我哥就是这样,木头一 个,话也不多一句。哥,月眉想了解一下晒莨的工序,你给她讲讲。” 阿坚正要开口,却听月眉问:“这里都是男工吗,有没有处男之分?” 阿坚一愣,由于本来就晒得红黑,倒是没看到脸有没有红。他张着嘴巴好一 会儿才摇了摇头,阿云倒是“扑哧”地笑了。 “有没有女工?” “有,比较少,做的是比较轻的缝线工……” “那有没有处女之分?” 阿坚又愣住了,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在旁捂着嘴笑的阿云,又摇了摇头。 “那好,阿坚哥,我要来晒莨!”月眉笑着说。 “啊?!”这回吃惊的不光是阿坚,更有阿云,“什么?你要晒莨?我的大 小姐,这种粗重活还是算了吧。” “那个晒莨的准备工作你可以做,就是把裁开的丝绸坯布的两头缝制成穿棒 套。”阿坚倒是挺老实。 “不,我要全部参与。我真的很想认认真真地弄清楚香云纱是怎么晒出来的, 你们就给我个机会吧。”她嘟着嘴,如向母亲讨求糖果的孩童般惹人怜爱,却是 一脸的认真。 兄妹俩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凌晨三点,阿坚已把月眉和阿云接到了晒莨厂。月眉穿上了阿云宽松的粗布 衣服,头发也编了长长的粗辫子,除了皮肉嫩点外,倒是与乡下女工无异了。 工人们已在紧张地进行着晒莨前的准备工作。“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在此 处显得尤为重要,很多工序都要在太阳升起前做好,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一天 的阳光也将白白浪费。 第一道工序—丝绸准备。 把一匹匹的丝绸坯布摊开剪成二十米左右一段,两头用针线缝成五指宽的穿 棒套,晒莨时可穿入竹竿方便操作。此项工序一般提前一天做好。 第二道工序—浸莨水。 薯莨采自广东肇庆禄步或广西龙州。把薯莨搅碎,取其汁液,把裁好的丝绸 放入宽大的浸莨水槽中,不断用手翻动丝绸使其浸透并均匀吸收莨水。浸莨水这 道工序在整个晒莨过程中要不断反复,一天的晒莨过程中需莨水的顺序为:洒莨 水六次—封莨水(即过莨水)六次—煮绸一次—封莨水十二次—煮绸一次—封莨 水一次,以此达到让丝绸的颜色在薯莨水的浸染下,由浅变深的目的。 第三道工序—过河泥。 这是所有工序里较为重要的一道。晒莨主要是通过河泥泥浆中所含的高价铁 离子与薯莨汁里所含的单宁,在阳光的催化作用下发生化学反应,生成一种黑色 沉淀物凝结在丝绸的表面。这道工序一定要赶在日出前将泥抹好,否则太阳把泥 晒干了,就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晒莨、水洗、封莨等,都是在阳光下一次次重复。丝绸染 晒三十余次后,再在日出前用含铁质和盐分的黑色河泥涂抹,停留一段时间后洗 净再晒,才算完成。整个过程要花五至七天,才最终形成香云纱。 在阿坚的指点下,她们跟着大家的节奏紧张忙碌起来。 先将绸缎坯布放到薯莨汁液中浸染,然后将饱浸汁液的绸缎拿到河边用河泥 涂封。天空还未发白,暮色里,清悠悠的河水凉凉地浸着手臂,仿佛丝绸拂过般 清柔舒畅;天地还未苏醒,一切静谧安详,似乎还能听到大地熟睡的轻微鼻息声。 七八个工人泡在河水里,一簸箕一簸箕地把从河底打捞上来的乌泥往上递。用手 一抓,泥身细腻柔软,如调皮的泥鳅直往指缝外溜,趁着月色还能看到它们没有 丝毫杂质,油油地泛着黑色的光亮—也许它们正沉睡于美梦之中,却不防已被人 捞上岸来派作用场,于是猛一睁眼,便发出了乌黑眼眸里心慌的亮光。月眉轻轻 捧着,生怕弄痛了它们。当河泥遇到丝绸,会有怎样的爱恨情仇呢?河泥覆盖住 丝绸,泥中的铁离子立即与薯莨汁中的鞣酸充分反应,生成黑蓝色的鞣酸亚铁— 它们经过种种历练,最终谱成的是一段地老天荒的经典情怀,经由世间的红尘儿 女代代吟咏与传承。晨曦初露,黎明到来,太阳送来第一缕微笑,此时丝绸已将 河泥的水分吸收干净,二者的灵魂与精华已合二为一,轻轻一抖,附着在丝绸上 的泥浆应声脱落—就如满树的桃李花儿,留下芬芳在人间,最终回归土地。将脱 了泥的丝绸清洗干净,铺到沾着露水的晒地上。晒地是以泥垫底,上铺极细的沙, 再在上面种植上一二厘米厚的易于生长、草身较硬的“爬地老鼠”。太阳渐渐升 起来了,发出的热量使露水蒸腾出一层夹带青草气味的水雾,直透丝绸。一面是 草香水汽的滋养,一面是灿烂阳光的沐浴,此时的丝绸,已清凉如水,质感丰厚, 慢慢进行着修炼…… “好了,先歇会儿,等会儿正午时分是最忙的。”阿坚说着,递给她们一壶 水。 “为什么正午最忙?”月眉问。 “晒莨离不了阳光,我们是靠老天爷赏脸吃饭。太阳往哪边走我们也得往哪 边去,反正就是有阳光的地方就对了。然后不停地上莨水染色。这一系列工序都 是人工操作,特别是在染色上,所以晒出来的莨每匹都不一样,都是各个师傅的 经验之道……” “而这正是香云纱的魅力所在呀!”月眉接口说,“它有着天然植物淡淡的 清香,还有着柔中带骨的飘逸,也有着古今天地的灵气,更有着岁月沉香的色泽。 你看它的纹理,摸起来的手感,简直就是一首岁月留传下来的歌谣,动听而悠远, 就那么轻轻吟唱……” “月眉,你说得真好!”阿云满目崇拜,“我们也都喜欢香云纱,只是不懂 得怎么去表达。” 阿坚微笑地看着她们,此时大家已不似先前那般生疏。“对了,以前晒莨的 时候没有加入河泥,光是用莨水染色……” “光用莨水染色?那会晒成什么样子?”月眉想象不出。 “我知道,是红褐色的,以前阿爷出去打鱼,穿的就是红褐色面料做的衣服。” 阿云抢着说。 “对,不过那时候还没叫香云纱。最初经薯莨汁晒染出来的莨绸是红褐色的, 海边的渔民把它做成下水的工作服,因为这种面料耐潮又耐咸,不易腐烂。但是 上层人都不穿它,嫌它不够美观不够档次,直到后来变成了黑色才受到上层人的 喜爱……” “就是后来用了河泥才变成了黑色?” “对呀,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呢……” “快说快说。” 阿坚便把他从老师傅那里听来的小故事讲给她们听。 最初经薯莨汁晒染出来的莨绸为红褐色,“仅为劳作阶层所穿用,上流社会, 以其色泽不雅,无采用者”。后来富隆晒莨场一天晚上遭到强盗抢劫,几个工人 情急之下偷偷地把晒染过的丝绸藏在河里,用河泥埋好。强盗走后工人们把丝绸 挖出来,却发现丝绸上有一块块红色和黑色的斑块,怎么也洗不掉,估计是河泥 把丝绸染成了黑色。这又红又黑的很难看,他们只好把丝绸重新埋到河泥里,希 望河泥把丝绸全部染黑。结果河泥果然把丝绸全染成了黑色,且黑得发亮。更没 想到的是,黑色面料上市后还得到了上层人士的垂青,销量大增。慢慢的,黑色 便取代了原来的红褐色,并有人因其摩擦时的“沙沙”作响和独特的天然清香而 取了个雅致好听的名字—香云纱。 原来是这样!月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视着那片片“红云”,心想:“我 就觉得它有故事,果然呢!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浴火重生后也就成了 真正的凤凰。” “这么说来,晒莨的几大要素里还是河泥的作用最大。”月眉说。 “河泥、薯莨汁、丝绸、草地、阳光,一样都不能少。不过说到河泥,这可 是富隆的荣耀也是心酸了……” “哦?”月眉被提起了兴致,阿云也凑了过来。 “我还是听老师傅们说的,有时大家在一起说闲话,就免不了提起富隆也就 是李家的往事……”阿坚压低了声音,“就是关于春姑太和丹姑太梳起的事情… …阿云,你知道不?” “知道一点,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敢多嘴问两个姑太。”阿云摇头。 “说起来也是一匹布那么长了。阿云,你有没有想过,富隆在大良的这家晒 莨厂和其他的晒莨厂有什么不同?” “……有吗……” “富隆在大基尾和伦教的那两家晒莨厂是祖上留下来的,都是在河的下游, 这家是贵公新开的,才三十多年的历史……” “哦,我知道了,贵公新开的这家是在河的中游!”阿云恍然大悟。 “所有晒莨厂的地址都是在河的下游岸边,除了贵公后来开的这家。”阿坚 见月眉一脸的疑惑,解释道,“晒莨对河泥的要求很高,一直以来采用的都是珠 江支流下游淤积的河泥,这些河泥没有受过污染,所以没有半点杂质,非常润滑, 上色比较均匀。但这样的因素也限制了香云纱的生产,虽然现在佛山的河流下游 两岸布满了晒莨厂,但产量依然难以扩大。不过,说到香云纱的品质,贵公新开 的这间晒莨厂历史不长却是数一数二的……” “为什么?”月眉问。 “当年贵公想要扩大祖上留下来的产业,要扩大唯有抢河滩,只是几乎能晒 莨的河滩都被占了,如果能把河泥的限制问题解决掉,那长长的河流都可以利用 起来了,所以他开始了对河泥的研究。当然,这件事他是私底下悄悄进行的,因 为如果研究成功又被传了出去的话,那也不会给富隆带来太大的收益。他用了十 来年的时间,终于研究成功了,不仅解决了河泥淤积的问题,还可以令泥河比下 游的更润滑,更容易上色,晒出来的香云纱肌理和色泽比原来的更好—就是这家 晒莨厂了……” “河泥淤积的问题可以在岸边挖个湾,让泥被水冲进来沉积来解决,只是怎 么改善河泥呢,毕竟中游的水太急,留在这里的泥的品质绝对比不上下游的。” 月眉歪着脑袋说。 “你真聪明。只是我听老师傅们说,光是在岸边挖湾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因 为中游的泥沙还是很粗糙的。贵公是把河床挖深,还把水面以下的河床拓宽,再 种上水草等植物……” “哗!”月眉和阿云瞪大了眼睛。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给那些水草下了一种肥料,是他经过无数次试验后配 制出来的,那肥料可以使水草生长旺盛,让水草来改变河泥。那个秘方没有公开, 至今为止,也只有这一间开在中游的晒莨厂是成功的。” “想不到贵公这么厉害!”月眉敬佩地说。 “可是这和春姑太、丹姑太的梳起有什么关系呢?”阿云问。 “贵公考虑到这个工程过大,而且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再加上还得经过时间 的考验一步步完善,所以决定,从他开始一代人只开发一间中游晒莨厂。他想着, 这样子一代代传下去,富隆的产业定会越来越壮大,远远地超越祖上的功绩。他 为自己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而高兴不已。贵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也 就是春姑太和丹姑太,他让大女儿春姑太暗地里挑选了一个喜欢的男子,招入自 己门下做学徒,传授技艺和秘方,实际上就是李家未来的大女婿,富隆产业将来 的接班人,那个男子,就是从外地逃荒到李家村的叶振华。听说叶振华聪明又有 谋略,原是粤西大户人家的长子,因家里出事外出逃难来到沙头村。谁知叶振华 喜欢的人不是春姑太而是丹姑太,两人还有了私情。被发现后,丹姑太按族规被 浸了猪笼,不过被叶振华救了,两人一起离开了村子,春姑太看不开就梳起了。 后来贵公在广州找到了丹姑太,叶振华却不知去向,只留下丹姑太一个人。贵公 要丹姑太回来,谁知丹姑太誓死不回,也梳起了,说是一辈子不嫁,要等叶振华 回来。贵公本想兴旺家业,没想到事与愿违反闹得家庭不和,被气得卧床不起, 他临死前对老师傅们说:‘守得住旧业就不错了,还兴什么家啊!’没有留下秘 方便含泪离去了。贵婆见丈夫不在人世了,两个女儿又不听话,觉得一个人活在 世上没有盼头,在祠堂给贵公守灵的那晚便服药自杀了。唉……” “真可怜,本是好事,却造成了家庭悲剧。”月眉也叹道。 “丹姑太和叶振华到了广州不久,叶振华就去了旧金山淘金,到现在也没回 来。这是芳姑告诉我的。丹姑太现在还在等那个人回来……”阿云睫毛湿了,差 点落下泪来。 “还好两个姑太已经和好了,祖传的产业也没有丢。”月眉揽过阿云的肩膀, 安慰她。 “只是那秘方却成了谜,老师傅们一次次地研究河湾里的水草和河泥,但都 找不出原因。他们说,这是贵公对晒莨做出的一个贡献,如果那秘方还在,就可 以解决河泥的问题,估计香云纱的生产也就不会只限制在佛山的这几个地方了, 那样产量也会翻上百倍。” “物以稀为贵,有时候,多了倒不是什么好事,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吧, 只有这里才能出产这么美丽的绸缎。”月眉笑道。他们也笑了。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处,晒地上到处是工人们忙碌的身影。月眉觉得这一切美 极了,他们就像一棵棵向日葵般跟着太阳转,让丝绸吸取着太阳最美丽的精华, 而沐浴阳光的朵朵“红云”,越发芳香四溢、色泽纯正。 月眉天天拉着阿云往晒莨厂跑,一个星期下来,她终于看到了经自己手的那 块丝绸变成了乌黑透亮的香云纱,高兴得捧着那匹面料笑成了花儿。 “阿云,我要给你做好看的旗袍。”她乐呵呵地说。 “你看她,八成是被香云纱收了魂。”阿云跟阿坚打趣。 “用香云纱做旗袍这主意还真不错,我见过你以前做的,真好看!”阿坚夸 道。 月眉喜滋滋地摸着面料,她把面料的两面都翻着看了看,眉头紧蹙思索了一 会儿,接着又跑到晒地上掀起躲在阴影里的那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了两句话,然 后跑了回来对阿坚说:“如果这面料能像其他面料一样有正反面,会怎样?” “正反面?”阿坚一愣,确实,香云纱的两面都是黑色的。 “或者,丝绸只是一面上河泥,会是怎样?一面黑一面红?哎呀,这红褐色 不成,好看不到哪去……”她似在问话又似喃喃自语,把兄妹俩弄得又一愣一愣 的。 “这家伙,鬼点子多着呢。”阿云用手指戳她的头。 “只上一面的河泥……试试看就知道了。”阿坚一个“试”字出口,月眉立 马两眼放光,笑着点头。“月眉,我准备一小块丝绸坯布,明天我们试一下。” 第二天,一切准备好,步骤不变,除了免却一面涂河泥。接下来几天便是焦 急的等待,当然还有就是三人不断变化的猜测— “肯定是红褐色,不过颜色会浅一些。” “为什么?” “被河泥的黑色冲淡了啊。” “不对不对,估计是灰色。” “根据呢?” “虽然那面没涂河泥,但是黑色还是会有些许色泽渗透到另一面,所以会变 成灰色。” “分析得挺有道理,但我感觉不一定。” “那你说是什么颜色?” “说不定又变成白色了呢!” “呸!!” 那块丝绸在大家的期盼里,在大家的猜测中,亦在太阳的曝晒下,慢慢由浅 红变成深红,由深红变成深黑色,又从深黑变成了褐色,最后一看,竟然是这样 的—涂了河泥的一面被太阳晒成黑色,没涂河泥藏在太阳底下的变成了棕褐色。 “棕褐色!”三人惊叫起来。 正反两色,黑的一面泛着幽幽的光泽,如黑陶;棕褐色的一面有着不规则龟 裂肌理,如商周甲骨残片,手感很饱满,感觉很神秘,像在聆听埙的声音。月眉 一下子就钟情上了,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寻找香云纱还是香云纱在寻找自己, 禁不住感叹:“大自然真是能工巧匠,简直是太神奇、太完美了!” “这颜色真漂亮!”阿云亦赞道。 “是啊,这颜色做成旗袍,美绝了!”月眉马上觉得手痒起来,恨不得立即 动手。 “我马上和师傅们商量,说不定从明天起就可以用这种方法试着晒莨……” “还试晒呢,告诉老师傅们去,就说广州来的服装设计师看上了这样的香云 纱,要用这面料做衣裳,看他们晒不晒……” “哈哈哈……”三人笑起来,藏不住的喜悦瞬间跑遍了整个晒地。 晒莨师傅们当晚便展开了讨论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黑色的成分就是鞣 酸亚铁、棕色的成分是氧化变性了的鞣酸,这正反两色喻示的是天地阴阳,再加 上那形成的独特肌理,无论是从色泽还是纹理上都更上了一层楼,可谓内优外美, 是香云纱登峰造极的再次提升。于是一声令下,马上进行新品种的开发,份额占 了总产量的一半。 月眉又兴致勃勃地开始设计旗袍了,她画了好多图样,只是脑子里的东西太 多了,似乎几天几夜也画不完。 “真好看。”阿云探过头来,看一张赞一句。 “你看,这些款式我是特意迎合了棕褐这个色调的,会显得更加优雅,而且 不用像原本的黑色那样担心只有皮肤白的人穿上才会好看……”月眉向她解说, 阿云一边听一边点头。 “只是,只是这些高贵的衣服也得有合适的人穿才行啊,在这乡下,谁穿了 还不是土包子一个,反糟蹋了这衣裳。”阿云说出的其实也是月眉心里的忧愁, 这料子,确实是土气的人穿着更土气,就如土财主穿上西装仍是土财主的样儿。 “回广州去!”月眉一狠心,轻咬下唇。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了,让我哥找空闲时间先去探探风声吧。” “也好。对了,你哥人真不错,帮我谢谢他,这段时间他帮了不少忙。” “自家人客气什么。他也就那样,比那些乡村野夫稍微好一点点罢了。” “对了,你过了春姑太这边,会不会觉得和原来家里远了?” “我八岁才过来,还好吧,那时已经能够记事了,明白这两个家的不同,不 过说真的,这些年来还是觉得春姑太这边更亲些。我哥倒是舍不得我,小时候他 和我感情特别好,宁愿饿着自己也要把我喂饱。后来春姑太送我去认字,他偷偷 地找我让我去求春姑太让他也跟着一块去认字,也算是在一起读了两三年书吧。 不过农村里的孩子,认些字就不错了,不可能指望着读书吃饭,后来就回来了。 春姑太见他挺懂事听话的,又是我的本家,就安排他到晒莨厂里当学徒,他倒是 聪明能干,虽然才二十多岁,技艺却有着老师傅般的娴熟了,现在也算得上半个 晒莨厂的管家了……” “想不到他那么能干,看来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出落成人才了……” “呸!还人才,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真正的人才在这儿呢!”阿云朝她 肩上一拍,笑着跑开了,“我哥说面料出来了,去看看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