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庵堂斗智 广州人注重传统礼节,逢初一、十五必要上香拜神,出门外行均讲究好意头 保福全家,偶遇丧事更要念经打蘸,整个广州城里寺庙尼庵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都香火兴旺,香客不断。那些寺庙尼庵,是众人祈福之地,然而广州城内还有另 一种尼庵,却是打着尼姑庵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干的却是别的营生。 清末民初,广州盛行一种庵堂,内有鸨母式庵主、名妓式妙尼,可谓“水不 在深,有龙则灵;庵不在大,有妙尼则名”,为专供广州的达官贵人、富商名士 醉生梦死、风花雪月之所。当然这种尼庵不对外公开,一般人进不去甚至根本不 知道天底下还有如此逍遥之地,此地客源均是由熟客介绍,并要经由庵主调查其 身世,合乎条件者方可进入。来尼庵玩弄风月的大多数为军政要员,这里亦理所 当然地成为他们或密谋决策或潜藏逃难的场所。除了军政要员,那些玩腻了陈塘 风月的富家子弟亦慢慢通过各种渠道寻乐至此,渐渐沉迷于这种隐蔽清幽的淫乐 场所,享受此类安乐窝里的情天欲海,并暗地里把到尼庵嫖师姑叫做“开师姑厅”。 说白了,只是换汤不换药,陈塘是告白于天下卖笑,尼庵却是躲在佛祖的招牌底 下卖肉。 尼庵里的妙尼,均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们不似青楼女子般浓妆艳抹,只是 淡扫娥眉略施脂粉,倒更显得清丽脱俗,让那些见惯了画皮女人的男人更有新鲜 感。当时的“广州五大伽持”分别是药师庵的大虾、细虾,永胜庵的眉傅,莲花 庵的文傅,无着庵的容傅,名噪一时。 玉珠师太正是此类尼庵—白衣庵的庵主,白衣庵位于豪贤路,为“七大名庵” 之一。白衣庵既能位于七大名庵之列,自有其实力所在,只是庵中并未能如其他 尼庵般捧出一个“明星妙尼”,没能成巅峰之气候。前些日子一个熟客说要给白 衣庵送上一份大礼,让其有个镇庵之宝,这送来的镇庵之宝,就是昔日的陈塘红 牌月眉。 可怜月眉,一场劫难过后兜兜转转还是跳不出红尘,从青楼到尼庵,只是换 了个名头而已。 她已换上清装,玄色丝罗长袍,衩口开得很高,露出白丝贴身长裤,勾勒出 修长的身段。足踩丝履,头戴尼冠,手持念珠,一副出家女尼装扮。脸上略施脂 粉,娇而不艳,媚而不俗,淡淡的妆容倒似小家碧玉轻妆梳扮去逛花街。 月眉跟着玉珠师太行走在尼庵廊内,穿过一间间庵房。庵堂后有一个大花园, 建有两排房子,庵堂看起来年月已久,却有一番古色古香之韵。园内树木葱茏, 鸟语花香,倒是一片清静怡人之地,只是谁会想到这佛门圣地竟有如此不苟之事。 她还没有弄清是谁把自己抓到此地,此举有何目的用意。庵里的女尼见她都闭口 不语,玉珠师太更是不对她透露半点风声,今天一早只叫她装扮好,有客人要见。 见客?她倒是想看看尼庵里玩的是怎样的一种名堂,既然掩以佛祖名下,看你能 嚣张到何种地步。便也没反抗,跟随去了。 进到最尽头的那间庵房,玉珠师太叫月眉坐着静候,客人马上就到。莫不成 真在这清静地里卖弄风情?她正要开口,却听门外响起了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是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来了?来了?”这个声音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不 是刘大阔是谁! 只见那人走进门来,正是刘大阔。他穿一套深色西服,戴一顶黑色宽边帽, 腰围看起来似乎胖了一圈。刘大阔进了门来正迎上月眉惊愕的目光,看到那双依 然俊秀的眼睛里有着惊奇、疑惑,更多的是愤怒,不过这一身师姑打扮让她更加 飘逸秀美。他张开双臂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月眉!想死我了!这身打扮真是别 有风情啊!” “呸!”月眉躲过,啐了一口,秀眉倒竖,怒目而视,“刘大阔,原来是你 把我抓到这里,你居心何在?” “息怒息怒,不就是想给你点惊喜嘛……” “你别过来!”红光一闪,原来是月眉把那串朱红色的念珠一甩,正中刘大 阔右脸,然后念珠“啪”地跌落在地。 “哎哟!”刘大阔龇牙咧嘴捂着右脸大叫一声,手放开便见脸颊起了一道红 印。“你看看,还是红牌阿姑的架势,也不念旧情。”他不好意思地朝旁边的玉 珠师太笑笑,“师太辛苦你了,你忙去吧,我和月眉先叙叙旧。” “有什么事刘老板尽管吩咐。”玉珠师太撇嘴一笑,便出去了。 “月眉!”刘大阔又欲上前。 “站住!你别过来!我没什么旧跟你叙的,对你这个混蛋,我只有仇,只有 恨!” “月眉,我这是为你好……” “呸!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你整垮了‘春梦’,害死了仙姑… …”她的泪滚滚而下,“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她哭倒在桌边,被刘大阔趁机一把抱着,她死命挣扎,右手用力一甩,“啪” 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刘大阔瞪着一双牛眼般大的眼睛,满脸涨得通红,青筋 暴起,美人当前,他的忍耐亦到了极限。 “打我?!”他咆哮起来。“你到外面去问问,我刘大阔是个什么人物?他 妈的臭婊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念旧情想好好对你你竟敢对我动粗,那我 他妈的就给你来狠的!”他举起右手,准备往月眉脸上打去,月眉面不改色,脸 高高抬起,狠狠地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呸,他妈的臭女人!”刘大阔 终是敌不过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嘴里咒骂着放下了手,气呼呼地坐在太师椅上, 拿起青花瓷杯“咕噜咕噜”地喝光了茶水。 “放了我!” “什么?” “放我出去!” “想得倒美!我费这么大劲才把你抓来,我还放你出去让你远走高飞,我白 痴啊我!” “把我关在这里对你没好处,你就不怕我会趁你不备杀了你?” “你?哈哈哈!就凭你那缚鸡之力?我刘大阔闯荡江湖半辈子,什么刀枪炮 火没挨过,我这铁打不烂的命要是死在你这个女人手里,那也是我的福气,牡丹 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一双淫荡的眼睛直扫月眉粉脸。 “刘大阔,你给我听着,除非你死在别人手里,不然我就算杀不了你死了也 要化鬼来要你的命……” “哈哈!别忘了,你是我刘大阔的女人,你死了当然也是我刘大阔的鬼。月 眉啊,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要是不缠着我我还不乐意呢。我说你就消消 气吧,我们俩这么对着干有什么好处啊,再说了,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呢。啊。来来来,我保证让你快活似神仙……”说着又过来要动手动脚。 “别过来!”月眉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剃刀,正是给她剃头的那把刀,她偷 了过来带着防身,“你过来我就死给你看!”锋利的刀锋对着咽喉,一副视死如 归的气势。刘大阔愣住了,他实在想不到月眉真的对他有这么深的仇恨,本以为 这女子撒撒气打闹一下就完事了,二人又可以重修旧好。女人嘛,除了爱财爱靓 不就是爱男人吗?没想到月眉这么犟。 “好!你够狠!我看你能狠到什么时候!他妈的,你想飞,我偏打断你的翅 膀!”他恨恨地盯着月眉,无可奈何。“玉珠师太!玉珠师太!” “哟!这……这……”玉珠师太赶到一见这阵势也愣住了。 “给我好好看着,别让她跑了,只许见客不许接客!”刘大阔抛下一句话, 又狠狠地看了月眉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月眉松了口气,把刀放入怀里。 “哼!还真以为自己是贤节烈女啊,别不识好歹!进得了陈塘的楼就进不得 我尼庵的庙?我管你什么红牌,到了我这里就由不得你了!”玉珠师太白了她一 眼。 尼庵本就森严重重,外人要查明身份方得进来,里面的人更是插翅难飞。月 眉几日来一直在想逃跑的办法,均不成功,唯有随时准备见机行事。在白衣庵出 入的男人陆陆续续,还隔三差五地宴请众尼,庵里除了清素亦有荤筵,且物价颇 高,层次似乎更在陈塘之上。月眉不免感叹,到处都是有钱有势人之天下,什么 点子都想得出,什么福都享得到,亦什么肮脏事都做得出。 一日午后,月眉被聒噪的蝉声吵醒。她不用接客,只是偶尔见些客人,所以 日间清闲得很。她坐在床沿想着今后的打算,却是没有主意。 “才睡一会儿就起来了?”进来的是红苹,手里拎着洗脸水。红苹是庵里的 扎裤尼,被安排照顾月眉的日常生活,她对月眉倒不似其他女尼般躲避。红苹今 年三十岁,五年前一家人死于疾病无依无靠便到了庵里出家。像这种贫困无依且 相貌平平自愿出家的师姑,永远只能在庵里做些打杂的活,如扫地、添香、倒粪、 种菜、挑水等。她们穿的是真正的师姑服,还要用绳子把裤脚扎起来以区分不同 于接客妙尼,所以又叫扎裤尼。 “可不是,烦躁得很,睡也睡不安宁。”月眉懒洋洋地说。 “三伏天都这样,睡不好吃不好,等会儿我给你拿点酸梅汤去,开了胃喝多 点水流多点汗人就精神了,晚上饭也能吃多点。” 月眉笑了,“听你这么说好像能治百病似的。” “那可不敢想,能治这暑气就行了。来洗洗手吧,也洗洗脸,清爽些,洗了 再上妆。” “不上也罢,又不见客。” “哎呀,月眉,我觉得你傻呢,不接客呆在这庵里不死不活的多没劲。不如 讨客人喜欢,在庵里地位也高了,那才有前景。” “前景?呆在这庵里能有什么前景?”洗完手,她接过毛巾擦干。 “前景大着呢。我在这庵里可是呆了五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当了大红人 的,做了专一情人的,娶了做姨太太的,什么名堂的都有。不过我想着啊,被人 娶走了的是最好的前景,不用在这里呆了,名分也有了,福气也够享了……” “看你说的,好像真有那么好的事似的。”月眉微微一笑,都是过眼云烟而 已,她早看透了,不过能离开这尼庵倒是最好。 “你可别不信,总比在庵里像你这样死气沉沉的好吧。” “那你怎么不争取?”月眉笑她。 她倒也识趣兼老实,“我啊,是没那个命,有那个命也没那个相貌啊,所以 也就安安心心地干我的活喽。”她咧嘴一笑,憨憨的,倒也可爱。 “对了,玉珠师太是哪里人,听着口音不太像这边的。”月眉试探道。 “那是,她本是北方那边的,是个军官的姨太太,跟随男人到了广州,谁知 男人在战场上死掉了。估计她是想着回南京那边会被分号大的太太们欺负或赶出 家门,便带着家当和广州的一个老鸨买下了这座尼姑庵办起了白衣庵。那老鸨也 厉害,才几年时间就用妓院的一套方法把白衣庵经营起来,还进入了七大名庵之 列,只是啊……”她压低了声音,“不久那老鸨就死了……” “啊,怎么死的?” “说是突然心脏病发作归了天,其实啊,是药死的……嘘……只是玉珠师太 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再说了,这庵里以后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大家都是心 里明着嘴巴闭着……” “哦,原来是这样。”月眉明白了。 “月眉,我看你心眼挺实的,可是得提防着点。” “我又不跟着争什么,难不成会成眼中钉?”月眉又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 样子。 虽然不争名气不惹是非,但矛头还是对准了月眉。 一日,不知妙尼树清在见客时犯了什么忌,被玉珠师太不留情面地教训开来。 那树清亦不是省油的灯,她入庵才半年,年轻气盛且仗着平日里受的恩宠不比别 人差,一口气顺不过来便也双手叉腰和玉珠师太对骂起来,直喷得唾? 星子满天 飞。众人也不劝,反倒站在一旁看戏般瞧热闹。姜还是老的辣,玉珠师太一番伶 牙俐齿把树清说得眼泪直流,直恨不得含着一肚子的委屈往树干上撞死做个冤死 鬼再来索命。月眉坐在屋内静耳倾听,不闻不问,当然手中的《红楼梦》只能掩 卷了。 “清高?清高就别进我这门!红脸黑脸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命了,有本事就别 一日三餐吃我的饭喝我的汤!看你脸嫩手嫩的没见过世面还怪可怜的,要到外面 呆过就知道什么叫清高了,还不赶紧回心转意!不做就有得饭吃啊,我还想呢, 呸,没这个福分啊,还想学着人家干躺着过太太小姐的生活,啊呸,你给我老实 点吧,你以为你有人家那样的好命吗……”这渐渐地指桑骂槐起来,明眼人一听 就明白,“要想有好福分你就赶紧给我侍候好了,你将来要睡着吃我是要管也管 不着,只是别占着我的地方让人怎么看怎么像赖脸的,随便睡哪个男人床上去算 了……” 月眉听这话越来越刺耳,把手中的书往床上一搁,走到门口一看,只见玉珠 师太站在廊前如台上的戏子般眉飞色舞正骂得兴起,只是缺个对手,未能掀起高 潮。 “哟!师太,您这说的比戏子唱得还动听呢,我都忍不住跑来想问是谁有这 样的福分呢?” “想要有福分还不简单,往陈塘街头一站朝男人们吆喝两声,自是什么福分 都来了。只是我这庵里来的大老爷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就怕不会买这个账,我这 小庙也供不起这样的菩萨!”玉珠师太白眼一翻,用兰花指理了理头冠再往腰里 一叉,活脱脱的一副姨太太模样。 “菩萨?哈,至今为止我只见过庵里供着的观音菩萨,原来还供奉着其他的 神灵,倒要问问师太还请的哪路神仙了……”月眉毫不客气,撕破脸皮就撕破脸 皮,怕的就是你这张老脸坚硬难摧。 “呸!好你个月眉,你别不识抬举,别以为有刘大阔给你撑腰就能够心安理 得地享着神仙清福!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你就给我接客,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哎哟哟,谁要领刘大阔的情?我呸!是你自己拉不下脸面还往我身上扣, 活该你要把我当菩萨供,早日把我放出去你就早日超生了……” “别以为刘大阔当你是宝你就升了天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陈塘红牌啊! 我告诉你,这里不是陈塘,你也什么都不是,不过是我白衣庵的一个师姑而已! 我看今后是谁把谁当菩萨供,在我的庵里整死你比整死只蚂蚁还容易!你还以为 我真怕了你了,我倒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对付你,哼!”玉珠师太忽地红脸变黑 脸,拂袖而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月眉思量,自己不能再在这里瞎等下去, 刘大阔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这样下去不被困死也会被玉珠师太折磨死,倒是红苹 的话有几分道理,深埋房中不如接客多结交些客人,这样省却了玉珠师太这方的 麻烦,若遇上能压住刘大阔的人说不定就能逃离火坑。至于这个仇恨,是一定要 报的,先找机会离开白衣庵再谋划。 日落时分,庵里秋月厅正摆宴席,静心、静音见的是两个副官,再加上其他 几个妙尼作陪,热闹至极。正左拥右抱、三分醉意之时,只见一人莲步轻移,旋 至眼前。定睛一看,是一妙尼,玲珑雅致、清丽脱俗如下凡仙子。 “老爷请喝杯茶醒醒酒。”两杯清茶缓缓斟上,芳香入鼻。 “月眉,谁叫你进来的,快出去!”玉珠师太近前轻声喝道。 月眉似没听见,仍不卑不亢,声音清柔顺耳,“这是小尼亲自为两位老爷泡 的茶水,请两位老爷赏脸。” “哦!好好!”两个副官盯住月眉看了好久,一脸是笑地喝下茶水。 “玉珠师太,庵中有此妙尼,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这……” “此妙尼似仙界女子,我刚才还以为是观世音下凡了呢,倒把我唬住了,哈 哈哈!玉珠师太,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么好的人间极品,莫不是要藏着自己享 用?” “这……” “回两位老爷,小尼刚进庵不久,技艺不精怕不受老爷的喜欢,师太本是想 让小尼学好技艺再来接见。只是小尼心切着出来侍候老爷,才不顾背着骂名跑了 出来,还望老爷和师太见谅。” “不怕不怕,怎么舍得骂呢,欢喜还来不及呢。” “是啊,她刚进庵不久,还是等学好了技艺再来接见为好,下去吧。”玉珠 师太顺着台阶下了台,心想这月眉搞的什么名堂,仍要打发她出去。 “哎哎,算了,还等什么等?都等不及了,坐下吧。” “谢老爷。”月眉一笑,不露声色坐下。静心、静音气得扭头朝玉珠师太望 去,却也是看到一脸无奈。 “你叫什么名字?”一副官问。 “小尼名唤月眉。” “好名字!” “多谢夸奖。” “咦,这月眉,听着倒像有些耳熟,似乎听过。”另一个副官摸着脑袋说, 似在回忆曾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这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月眉笑道,给他们斟酒。 “那是。月眉,你拿手的是什么?” “月眉初来乍到的,懂得不多,不过老爷若是喜欢那我就献丑了,我给大家 来段《昭君出塞》吧,两位爷可别笑话月眉。” “好!”两人喝道。 我今独抱琵琶望 尽把哀音诉 叹息别故乡 尽把哀音诉…… 一把哀怨之音自喉间流转而出,两个副官一声惊叹,沉入其中。月眉成了宴 席的主角。 第二日午间,月眉在园内行走遇到静心、静音,两人恨恨地啐她,“呸!不 要脸的狐狸精!”她不笑不怒,翩翩走过。再走两步,看到玉珠师太摇着把小圆 薄纱扇走来。 “果然是陈塘出来的大人物,招法手段也与众不同。”玉珠师太笑道,一双 媚眼滴溜溜转了几圈。 “师太,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哟,我哪敢骂你啊,以后这白衣庵估计还指望着你更上一层楼呢,有你这 尊菩萨,我烧香还来不及!月眉啊,你这么能干,我再给你透点风吧,今晚上有 大人物到,你要真有胆量就依然不请自到吧……”玉珠师太朝她神秘地一眨眼。 “什么大人物?” “我要全说出来那就体现不了你的本事了,总之来的人绝对能让你亮眼,你 想这白衣庵也算个值得来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玉珠师太不屑 地说,继续摇着扇子往前去了,脸上浮起诡秘的阴笑。 星月时分,秋月厅外,听得里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月眉毫不犹豫地抬步 进门,却见厅内烟雾弥漫,一股刺鼻的鸦片烟味迎面扑来。两张床榻上各坐一人, 由静心、静音两妙尼侍候着正在吞云吐雾,边上茶几上还另坐着两人,正在谈笑。 月眉这一现身,如夜间突现的一个艳丽女鬼,众人焦点聚集,一切戛然而止。月 眉亦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一张床榻里淹没在云雾里的竟是刘大阔,明白自己受了 玉珠师太的嘲弄恨不得立马抽身而去;喜的是坐在茶几旁的一男子竟是曾经帮她 搭救何仙姑的杨子良,心生一线机会,便立着不动了。 “你,你怎么进来了……玉珠师太,你让她进来的?”刘大阔不快地问。 “哟,刘爷,你可别错怪老尼。月眉这阵子总往客人房里跑,我拦都拦不住, 估计是本性难改吧……”玉珠师太一脸无辜地把责任全推到月眉自己的放浪上, 这种场面正是她想看的。 “哼!”刘大阔一把推开给他递烟的静心,怒道,“不识好歹的女人!”他 站起来欲拉月眉出去,只见月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传入耳中— “刘爷,人家是想你了,你也不领情,真是枉费我的一片心意,唉!” “哦,原来是刘兄的情人。这么美的人只顾收着自己享受也不介绍给哥们欣 赏欣赏,刘兄,不够义气啊!哈哈哈!”另一躺在床榻上的男人笑道。 刘大阔一时无法拉下脸面,只好顺势一推,拉着月眉往床榻上一靠。“哪里 哪里,今天请哥几个来就是想给大家介绍介绍,本来是想让她待会儿来个惊喜的, 谁知却是心急得很,搅了我的想法……” “是心急着见你吧。”另一男人亦调笑道。只剩杨子良在旁微微轻笑,并不 言语。 “来来来,玉珠师太摆个大桌,我们喝酒!”刘大阔大声叫道,顺势往月眉 脸蛋上一捏,心满意足地笑了。 月眉貌似娇羞地和刘大阔调笑着,眼神却不经意地往杨子良那边瞟。杨子良 穿着贴身的蓝色中山装,眼眉中有几分军人的英挺,似笑非笑,猜不透心里是何 般想法。“他是否还记得我?也许早已忘了或是根本没认出?本就是匆匆一面, 现我又是师姑装扮……”正思索着,只听刘大阔拉扯她的衣袖,让她给大家倒酒。 月眉拿起酒壶绕着圆桌转了一圈,她感觉到背后有一把寒剑直对准她,那是玉珠 师太的目光,渗着恨意与醋味。她装作没看见,就这般嬉笑着,千样娇媚在明眸, 万般宠爱于一身,众人都倾倒在她的风情里。 只有那杨子良,面对着这一佳俏丽人,在心里打上了无数个问号—此月眉根 本就是彼月眉,只是她为何成了妙尼在这庵中?她不是已与何仙姑等人避难到了 乡下…… “这位老爷怎么称呼?”月眉已转到他身旁。 “这是杨长官。”刘大阔睁着蒙眬的眼睛道,他已被灌得微有醉意。 “原来是杨爷。就杨爷喝得少,小尼月眉敬杨爷一杯。”杨子良见这一双眼 睛烟雨迷离,无限风情却亦隐藏着诸多言语,一时看呆了。月眉用手托起他的酒 杯,悄悄地在他手上一捏,口中道:“杨爷可别不赏脸。”见他喝了,又意味深 长地看了他一眼方回到刘大阔身边。 一时酒足饭饱,一男子问刘大阔接下来还有何消遣。月眉眼珠子一转,提议 道:“我们来玩传花鼓吧,谁接到就罚吟诗或唱曲。” “不不不,这玩意是古人玩的,不要说早过时了就是当下正流行我也玩不了, 费脑筋想那事呢。”刘大阔一摆手。 “哟,刘爷,平日里你可是一肚子的才学哦,今天怎么不给大伙露两手啊。” 月眉激他。 “月眉,我那是瞎闹着玩的,有他们哥几个在,我才不出这丑呢。人家那才 是真正的才子,漂洋过海回来的,这班门弄斧的事我才不干。”刘大阔连连摆手。 “原来几位老爷都是从海外回来的,景仰景仰,月眉虽说出身低微,但最倾 慕的就是才学之人了,我再敬各位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坐在刘大阔左边的男子说,“虽说我等都是留洋之人, 但要称得上才子的那只有杨兄了。他在国外曾与徐志摩是好友,两人常于周末谈 论诗歌散文……” “原来杨爷还曾与徐志摩是好友。”月眉叹道。 “算不上谈论诗歌散文,只是我和他交情甚深,颇受他影响罢了。”杨子良 谦虚道。 “徐志摩是月眉较喜爱的当代诗人之一,想来杨爷也文采不斐,月眉不敢说 请教,如果有幸能欣赏杨爷的佳作,那也算月眉的福分了。” “这有何难,只要你乖乖听话,下次我到杨兄那里拿他写的文章过来给你看, 要多少拿多少。”刘大阔傲声说道,仿佛谈论的是自己的才华。 “刘爷,你尽拿我寻开心,来,再喝一杯。”月眉嗔道,又给他灌下一杯。 “哈哈哈!月眉,这传花鼓今天就不玩了,趁着高兴你来露上一手让大家再 开心开心吧。你们还不知道吧,月眉以前可是陈塘的红牌阿姑,就是那个倒了的 ‘春梦’,不知迷死过多少男人……” “怪不得,我说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原来真是陈塘的红牌月眉,却 想不到被你移花接木娇藏白衣庵。刘兄啊,你可是要羡煞天下男人了!” “哈哈哈!”刘大阔好不得意。 “那‘春梦’出事还是受刘兄的牵连呢,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座红楼。” “可惜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刘大阔是什么人,外面闹得风风雨雨, 我还不照样于这白衣庵修炼成仙,过得优哉游哉。宝贝,你吃了不少苦头吧,倒 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处处叫人留意。多亏了王母娘娘向我报的信,不然你还 得在外面受苦呢。来来来,喝一杯,把所有的苦难都洗去,以后我们可是还有着 享不尽的福分呢!” 月眉不语,只拿起酒杯轻轻沾了沾嘴唇,注意听他们的谈话。 “倒是那陈伯坤心怀不忿,到处散播风声说要报这一仇……” “切,休要提他,警察厅已经给了他大大的面子,他还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大 的能耐,不过是演一场戏,让众人瞧瞧热闹算了。他收复的失地还是我做的顺水 人情,不然哪还能回到他手里。当然也得多谢各位兄弟的暗地里打点,来来来, 我再敬诸位一杯!”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刘兄还这么客气,现在只不过是拿出来说说笑话罢了。 再说了,一切安排得如此细致,如今又还有谁会追究这些事情?” “就是就是,失了的钱也已被公告天下,说已把追回的款以广州特别市党部 的名义捐赠给战区了。真是得名又得利,高招!高招啊!” 原来如此,只可怜何仙姑做了冤头鬼。月眉心中一痛,对刘大阔更是恨之入 骨,如果不是他的阴谋,仙姑怎会含恨离世。 其实,何仙姑和月眉只是银号事件里被利用的两颗棋子。刘大阔本以为安排 周密便不会累及她们,谁知陈伯坤气急败坏非得置这个背叛他的旧情人于死地, 警察厅里实在推不过,想着区区一个红尘老女人死不足惜,便照他的意思办了。 后来月眉偶遇杨子良,何仙姑才得以逃出,不过也是她难逃此劫,最终仍保不住 性命。可怜红尘里打滚一世,落个难以善终的结果,那消逝的香魂又有几个昔日 情人追忆? “英雄莫提当年勇,我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更何况美人当前呢。月眉, 给大家唱个小曲,逍遥逍遥吧。”刘大阔眯着双眼,得意未退。 “一弯金钩月,似颦非颦眉,若是心有求,唱上小曲救。月眉就献丑给各位 老爷来段《分飞燕》吧,当然算不上救场,只是助兴而已。”月眉计上心头,出 口成诗,说完便怀抱琵琶准备弹唱。 “《分飞燕》?”刘大阔叫起来,“杨兄,我记得这可是你爱唱的曲。” 月眉心里一喜,“是吗,如此就请杨爷和小尼一起唱吧,小尼正愁着如何一 人唱两角呢。” “来来来,杨兄,我们今晚也算有福了。”众人叫起来。 杨子良不好推辞,便走到月眉身边。弦响,声起— 月眉:分飞万里隔千山/ 离泪似珠强忍欲坠凝在眼/ 我欲诉别离情无限 杨子良:匆匆怎诉情无限 月眉:又怕情心一朝淡/ 有浪爱海翻 杨子良:只怨欢情何太暂/ 转眼分离缘有限/ 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 知你 送君忍泪难 月眉:哎呀难难难/ 难舍分飞冷落怨恨有几番 杨子良:心声托付鸿与雁 月眉:嘱咐话儿莫厌烦/ 你莫教人为你怨孤单 二人的默契与和谐换来声声喝彩。只是杨子良听出了,她的唱腔里夹杂着一 朵抑郁不开的愁云。 隔日午间,月眉正要休息,红苹疾步赶来,“赶紧准备一下,师太说有客人 点名要见你,一会儿就来了。” “他果然来了。”月眉心中一喜。 整理衣装,点上檀香,备好清茶,便闻两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杨爷,这就是月眉的庵房。”玉珠师太的声音,“我看还是在秋月厅里备 上一桌好酒水,好好款待杨爷……” “不必了,我只是路过,看看月眉马上就走,上次在席间不是答应要给她看 我的文章吗……”是他了!听着这盼望已久的声音,月眉一颗芳心如小鹿撞上心 头。 “哦,是这样。月眉,杨老爷来了!杨爷请。” 杨子良迈步入房,只见庵房虽旧却也整洁,一张粉脸素妆相迎,几分飘逸现 于眉间。“月眉小姐。”他唤道,却没有上前。 “多谢杨爷赏脸。”月眉微微一笑,让杨子良入座。 “月眉,杨爷可有心了,还亲自给你送了文章来,还不赶快谢谢杨爷。”玉 珠师太在旁笑着,没话找话。 “不必客气。玉珠师太,我想和月眉单独谈论一下文章,师太就不必陪着了。” “这……”玉珠师太料不到杨子良会如此干脆地对她下逐客令,倒一下愣住 了。杨子良掏出一沓银票,玉珠立马眉开眼笑,“哟,杨爷,你们谈你们谈,有 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月眉,好生侍候着!”说着便退出了房门。“呸!什么讨论 文章,拿这么斯文的借口做幌子,男盗女娼我见多了!”她啐道。 房内一片寂静,二人面对面,却突无言语。 “月眉,真的是你吗?”杨子良问。 “先生,真的是我。”月眉心一酸,几欲落泪。不知为何,她脱口而出的是 “先生”而非“老爷”。在她心里,他也许一直以来就该配与“先生”二字。 “先生今日为何到此?”她问。 “是你叫我来的。” “哦?” “‘一弯金钩月,似颦非颦眉,若是心有求,唱上小曲救。’即意为‘月眉 求救’,所以我来了。” “先生果是有心人。”月眉点头,脸色喜悦,“先生曾救过我一次,还未寻 得机会报答,只是月眉命多坎坷,又要劳先生搭救。” “不必客气,我曾托手下转告你,让你有事还可找我,杨某一定尽力相助。 只是你怎么会在白衣庵内?你不是已到顺德了吗?” “先生!”月眉猛地跪下,眼泪直流,“我是被刘大阔抓来困于此,还望先 生好心搭救月眉早日脱离苦海……”一声呜咽,再难言语。 “快起来,有话慢慢说。”杨子良把月眉扶起,然后仔细听她讲述这半年来 的遭遇—仙姑惨死,乡下生活,重返广州,被捉来此。“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 救你出去。唉,只是可惜了这一头秀发。这刘大阔如何才能死心放过你?”他皱 眉,月眉亦摇头,星泪犹在。 “我死了他就会死心了。”她猛地吐出咬牙切齿的一句。 “别说泄气的话,这么鲜活靓丽的生命,别说他了,连我也舍不得。”他望 着月眉,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 她的脸霎时红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又有种羞涩感。她 感觉到,他是自己的救星,每次都在她濒临绝境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用力拉她 一把让她重见艳阳天。 “先生……”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在这里呆下去,而且不会再让刘大阔控制你,我 要解救你!”他的目光坚定无比,跳跃着旺盛的火苗,“只是你要忍耐住,此事 难以一蹴而就,我会慢慢打开局面把你救出去,彻底的,明白吗?” 她没有理由,没有办法不明白,她知道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承诺,就如以前他 曾对自己承诺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会忍耐,会坚持住,等待他来搭 救她的那天。她含泪点头。 “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 “先生,麻烦你帮我传个信。你让手下按这纸上的地址找到这两个人—阿云 和丹姑太。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失踪了这么久她们一定急坏了,请帮我转告她 们,我在白衣庵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好的,我一定转告。” “谢谢你!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她的泪忍不住又跑了出来,当然,这 是欣喜的泪水。她又有希望了。 “还要‘君子一言’吗?”他拭去她的泪水,逗她。她一愣,随即羞涩地破 涕为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