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曹刚说:" 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 我当然了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么?郑桐,还有个好消息,也许你比较感 兴趣,县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学教师,插队三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报名,不过要经过 统一考试和面试才能录取。" 郑桐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 真的?这倒是个好消息。" 蒋碧云得意地对知青们:" 你们看,这是有病的人么?还是我了解他,他是个 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郭洁不以为然地说:" 我操,我们是俗人,他是什么?是圣人?" 蒋碧云大声说:" 离圣人恐怕还有段距离,不过,他肯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 黄昏时,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石川村后的山梁上,这是当年钟跃民和秦岭见 面的地方,钟跃民走后,这里成了郑桐和蒋碧云幽会的地方。 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 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山 丹丹花开红艳艳》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 红艳艳。 咱们那个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郑桐和蒋碧云每次幽会话都不太多,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 着。这些年郑桐在疯狂地读书,在外人看来,郑桐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书呆子,这 类书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似乎进入一种痴呆状态, 很容易被人当成精神不正常。有一次过年,知青们包饺子,郑桐却坐在院子里看书, 曹刚等人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就把饺子全部吃掉,根本没给他留。郑桐看书一 直看到天黑,忽然觉得饿了,于是走进伙房找饭吃,曹刚说∶" 你不是刚吃完饺子 吗?" 郑桐一愣,马上说∶" 哦,对不起,我忘了。" 说完就上了炕睡觉去了。这 件事在知青点成了经典笑话。当时蒋碧云去公社办事不在知青点,回来后听说了此 事,她和曹刚大闹了一场。 蒋碧云感觉到,这些年郑桐的书没有白看,他在思索着什么,他的思想正在发 生着一种深刻的,近乎涅式的蜕变,他的脑海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火花,对于人生 和命运产生了一种深邃的感悟。面对郑桐的这种变化,蒋碧云既欣慰又惶恐,她不 知道这对于郑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桐终于打破了沉默:" 碧云,我想去县教育局试试,你同意吗?" 蒋碧云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说:" 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当个小学教师还是 可以胜任的。 " 郑桐说:" 我想教中学,语文、历史、地理,教这些课我都没问题。" " 你自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真为你高兴。" 郑桐的眼睛望着远方,沉思道:" 知识……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清醒,使 人大彻大悟,就象在漫漫长夜中的火把,给你光明,给你温暖,当你进入一种境界 以后,世俗的东西就不太重要了,你无暇去考虑物质生活的富足与贫困,你获取知 识,是为了进行一种思考,一种自我完善。" "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完善什么?总之,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终极目标 是什么?" " 当年陈寅恪在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 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 郑桐,难怪他们说你怪,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思考的问题中,有什么具 体的东西。" 郑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 以史为鉴,历史是一面镜子,现实中的一切都能 在历史中找到参照,我在想,人类大概是最不长记性的一种动物。那天的傍晚,我 就坐在这里看书,我看的是《笫三帝国的兴亡》,我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抬起头来, 发现太阳正在下山,西边的山峁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天地都是金灿灿的,象是在 燃烧,面对如此辉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彻,就象掉进了冰水中,历史的画 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六六年的红八月,那个记忆中的八月,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 象是一种鲜红的色调,这不是红旗、红袖章、红语录本,而是受难者的鲜血……那 个娇阳似火的八月,映入眼帘的,到处是鲜血呵,为什么会这样?这发生的一切都 有些什么理由呢?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以杀戮为乐事?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 整个民族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疯狂了可以原谅,但一个民族疯狂了,失去 理性了,这个民族就是不可原谅的……" 蒋碧云震惊地搂住郑桐:" 天那,你想得太出圈儿了,不要再想了,你的胡思 乱想太危险,你该不是想故意表达一种深奥吧?" 郑桐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嘴里在喃喃自语: ……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 后者我把它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 蒋碧云听出来了,这是惠特曼的诗,郑桐曾说过,他最烦的就是徐志摩、戴望 舒这类的诗人,他们的诗句甜腻腻,哼哼叽叽的,很容易使男人阳痿。他喜欢惠特 曼的《草叶集》,那才是饱含着理性的诗,是男子汉的诗。 郑桐似乎是在梦呓: ……啊,我的灵魂, 我们在破晓的宁静的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 郑桐凝视着暮色沉沉的黄土高原,宝蓝色的苍穹上,一勾残月已经升起,信天 游的歌声飘零处,衰草凄迷…… 蒋碧云迷茫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耳边传来郑桐低沉的声音: ……我把自己交给秽土, 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 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一九八一年是钟跃民当兵的笫十二个年头,也是他升任连长的笫三个年头。三 年以前,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三人同时由副连级升为正连级,钟跃民任一连连 长,吴满囤任一连指导员,张海洋调到军部侦察处任参谋。 关于张海洋的调动,钟跃民和吴满囤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 听说军里有个首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张海洋调机关工作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善意安 排。据说有个规定,凡是调入北京各总部机关工作的军官,必须要有在军一级指挥 机关工作过的经历,如此看来,张海洋已经走出了曲线调动的笫一步,下一步就该 往北京总部机关挪了。由于大家都是哥们儿,有些话根本用不着点破,谁有路子谁 走,这不算不仗义,再说,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那天张海洋和吴满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张海洋那天喝了八两" 五粮液" ,早已 醉得满嘴跑舌头,他大包大揽地拍胸脯保证,他就是侦察一连派往军部卧底的探子, 军部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儿要和弟兄们通通气。还有,他到了军机关以后, 笫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干部处的人" 套磁" ,干部处有朋友吃不了亏,将来弟兄们 也得往上面挪挪。 钟跃民那天没醉,对张海洋的许愿不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想在部队长干, 他倒巴不得让自己转业,他打算再过两年就找个理由转业,因为刚刚提到正连职就 提出转业要求上级绝不会同意,尤其是侦察分队的军官,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不会 轻易批准你转业。看来只能再熬两年了,那时大批的军校毕业生会涌进部队接替他 们这茬儿军官,到那时钟跃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年秋天,钟跃民回北京休探亲假,刚刚到家不到两个星期,却突然收到部队 十万火急的电报,钟跃民看了电文一眼,叹了口气道∶" 得,又来事了,我说老爸, 我能在你们部机关订张卧铺票吗?我得回部队去。" 钟山岳深感意外∶" 刚回来就要走,能不能不走?" 钟跃民朝天花板吹了声口哨说∶" 当然能,您要有本事拿根擀面杖把军事法庭 的人挡在门外,我就不走了。" " 你又跟老子我耍贫嘴是不是?滚吧,赶紧滚。" 钟跃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不然领导不会这么不 通情理…… 钟跃民驾驶着一辆披着尼龙伪装网,车身涂成迷彩色的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进 军部大门,大门两侧持枪的哨兵立正敬礼,迎面一块限速标志牌闪过,吉普车丝毫 没有减速,院内小路上的军官和士兵们纷纷闪开。 吉普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军部大楼前,钟跃民敏捷地跳出吉普车,向大楼 进口走去。 吴满囤从大楼里迎出来和钟跃民握手说:" 跃民,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没 收到电报呢。 " 钟跃民问道:" 有紧急任务?" 吴满囤点点头说:" 恐怕是件大事,军区情报部直接下派的任务,军长点了你 的将,具体任务现在还保密,军长在作战室等你。" 曹云清军长正在作战室里背着手看墙上挂的防区地图,军侦察处参谋张海洋用 金属棒指着地图向军长讲解着什么。 钟跃民和曹云清军长是老熟人了,在这个军当了十几年兵,侦察营又是军部直 属单位,象钟跃民这样的" 另类" 军官不可能不认识军长,这些年来,他受过军长 无数次嘉奖,同时也受过军长无数次的训斥,记得有一次,钟跃民又惹了什么事, 曹军长盛怒之下差点儿扇钟跃民的耳光。这支军队从建军那天起就有一项铁的原则, 上级绝不许打骂下级,多年来这项原则被始终保持着,惟一例外的是私人关系极亲 近的上下级之间,如果是这种关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双方谁也不会计较,曹 军长和钟跃民就属于这种关系。这老头子喜欢钟跃民,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在 这个军里,象钟跃民这样的捣蛋军官再多一些,那么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会增强若干 倍,对于一个基层干部,不怕他捣蛋,就怕他是杯温吞水,温吞水型的干部最靠不 住。 此时钟跃民站在门口按条令喊道:" 报告。" 曹军长仍在盯着地图,头也不回地冷冷说了句:" 进来。" 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作战室,立正敬礼:" 侦察一连连长钟跃民,指导员吴满 囤奉命来到,请指示。" 曹军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钟跃民说:" 钟跃民,咱们可是老熟人了,怎么样, 当连长几年了?" " 三年了,多谢军长还记得我这个小连长,你不觉得我这个连长当得时间长了 些?" 曹军长笑了:" 才三年?不长,我还当过四年的连长呢,你才三年就着急了? 想升职好办,你得拿出点儿本事让我看看,这个军里所有的捣蛋鬼我都记得,属你 钟跃民的名气大嘛,连军区情报部都知道你。" 钟跃民站得笔直,故做谦虚道:" 报告军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过是些 虚名罢了。" " 是呀,名气归名气,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所以一概不信,是骡子是 马也该拉出来遛遛,坦率地说,这次行动,是我点的将,知道为什么吗?" " 不知道。" 曹军长盯着钟跃民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你是个具有创造性思维的军官,可以 担当重任。" " 军长,请交待任务,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 具体任务等会由侦察处张参谋下达,这次军里为了加强你们这支特遣队的力 量,特地派张参谋担任你的副手,任副队长,听说张参谋也是你们一连出来的,老 战友了,应该合作得不错。" 钟跃民和吴满囤立正道:" 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伸出手和钟跃民、吴满囤二人握手:" 祝你们成功,我等你们好消息。" 一听说张海洋也要和特遣队一起行动,钟跃民和吴满囤表示兴灾乐祸。因为自 从这小子调进军机关后,自我感觉不错,一举一动总带点儿首长的派头,钟跃民和 吴满囤认为他实在是有些欠揍了。张海洋带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侦察处办公室,他 请钟、吴二人坐下,便忙着给他们倒水。 钟跃民调侃道:" 下面是不是请军机关派来的张参谋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 张海洋当胸给了钟跃民一拳:" 装什么孙子?你们一个是特遣队长,一个是指 导员,我这个副队长也就是个听喝的。" 吴满囤说:" 海洋,你小子到了军机关以后就没回过连里,是不是把弟兄们忘 啦?" 钟跃民大模大样地坐在张海洋的办公桌上说:" 海洋,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自 己是首长了?懒得和我们基层连队打交道?这回好了,老天爷开眼,把你小子又派 回来,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少摆上级机关的架子。" 张海洋笑道:" 我说哥们儿,这是干吗?见我是外来户,欺负人是怎么着?" " 没错,我们就是欺负外来户,凡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到了一连这一亩三分 地,都得当几天孙子,不听话我就发动全连修理他,是不是?满囤。" 吴满囤附和道:" 对,管他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军委机关来的,到了一连,是 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张海洋不屑地说:" 扯淡,老子是虎是龙又怎么样?" 钟跃民说:" 那我们一连就是个蝎子洞,就算你是龙是虎,我们一群蝎子一起 上,蜇死你这孙子。" 吴满囤催促道:" 行啦,别闲扯了,快说正事吧。" 张海洋打开文件夹,亮出了书面命令说:" 好,咱们言归正传,情况是这样, 有一架我方的军用直升机在边境的某一地域坠毁,由于某些敏感原因,我们不能再 派直升机去了,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组成一支特遣队进入这一地区,从坠毁的飞机 残骸上找回一个文件包,这个文件包非同小可,是绝密级的。" 张海洋打开地图指 着地图上一个用红铅笔画出的座标点说∶"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们仔细看看看。 " 钟跃民看看地图测算了一下∶" 嗯,穿插的纵深有六十多公里,这还是直线距 离,实际上一百公里也不止,你看这里,等高线密密麻麻的,山岳、丛林、峭壁、 沼泽、河流都齐了,够咱们喝一壶的,海洋,特遣队的编制有多大?" " 根据任务,这次临时组建的特遣队编制为二十人,由侦察一连技战水平较高 的骨干组成,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吴满囤问道:" 你说说这个地区的情况。" " 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地形很复杂,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一地带有 大量的雷区,是七九年那场边境战争留下的,我们手里没有明确的布雷图,况且这 些地雷也不光是我们布的,总之,这次任务危险性极大,恐怕是九死一生,咱们都 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说∶" 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取个文件吗?还至于派侦察兵去?我看派 一个排的工兵就够了,一边扫雷一边就顺手把文件包找回来了。" 张海洋笑道∶" 跃民,你还是老毛病,上级一派任务你就发牢骚,最后是活儿 也干了还不落好,告诉你,这次任务是军区情报部下达的,曹军长亲自点了你的将, 就是因为你们受过野外生存和丛林战训练,亚热带丛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受过 训练的人进去就别想出来,你们不去谁去?" 钟跃民沉思道:" 威胁最大的是地雷,尽管连队都受过排雷训练,但毕竟不专 业。" 张海洋赞同道:" 是啊,即使是专业排雷人员,也难免会失手,上次作战,工 兵部队伤亡也不小,地雷真是个讨厌的东西,不过,这次行动,还有两个工兵营的 军官加入我们的特遣队,他们都是排雷专家。" 钟跃民对吴满囤说:" 哦,那太好了,有工兵撑着,剩下的事咱们自己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