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于毛子技艺超群出露头角,美名传遍十里八乡。他仗义施财,不光赢得 了山民们的爱戴,也引起了县、公社要员的关注。“苏修小特务”的于毛子从容 化解了与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范天宝的阶级矛盾,还与荣任县革委会常委的谷有成 成为忘年交。从此,于毛子开始步入了瑷珲县的上层社会。 太阳离卧虎山越来越近了,差点就擦着虎头峰上茂密的松林。 天气却越来越冷,把世界交给了冰和雪,剩下的只是铝水般的滞缓。桦皮屯 周身的河流山川全都披挂上银色的铠甲。屯子前滔滔的黑龙江也像一条冬眠的巨 蟒,蜿蜒盘卧在大小兴安岭的群山之中。 进入腊月的桦皮屯,杀猪宰羊,磨豆腐蒸馒头,家家都沉浸在筹备过大年的 喜庆里。 临江的村屯习气淳朴,上百年来流传了一个十分和谐的风俗,不论大村小屯, 进入腊月家家开始杀猪。这里不像关内农村,一年的剩饭干水加野菜,才能充起 一条百斤出头的猪架子,求个人杀了,全家人过年留下猪头下水,好肉卖到集市, 换点平日里的零用钱。 桦皮屯家家养猪,少的两三头,多的五六头。北大荒有的是粮食,翌年同时 出栏,个个二三百斤。风俗规定了杀猪的顺序,从屯子头东开始,第一家杀的第 一头,既不能自己吃也不能送到瑷珲去卖,而是支上大席棚,架上大柴锅,请上 全屯老少吃上一顿美美的杀猪菜之后,剩下的肥猪才能自行处理。 山民们一年都盼着这一次的团聚,倒不是因为肚子里缺油水来拉拉馋。而是 因为一年里的磕磕碰碰,吵个架红个脸的,方桌边一坐,大海碗的烧酒一端,一 切一切的恩恩怨怨都会烟消云散。 风俗也在与时俱进。渐渐的从东头开始往下排的做法有了困难,那就从村干 部开始,第一户是支部书记,然后依次是村长,妇女主任,民兵排长…… 白士良抗美援朝退伍回家,左眼被美国鬼子的卡宾枪打伤失了明。回到屯里 理所当然的就任了桦皮屯的党支部书记,今冬的杀猪菜就从白二爷家开始。 于毛子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最高兴了。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从父亲于掌包 那里学来了一手杀猪灌血肠的绝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于他身大力不亏,几 百斤重的肥猪在他手里变得游刃有余。父亲身材矮小,又上了年纪,屯子里的这 项专利自然就落在少年于毛子的手中。 清晨天一放亮,白士良踏着昨夜的一场小清雪,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通向村 东头坡上的于家小院。 “于毛子,到二爷家杀猪去!帮忙的人们都等急了,火也烧得落了架子,快 点呀!”说完白二爷返身回去。 于毛子听见二爷的招呼声,连忙丢下没有喝完的半碗粥,一溜烟追上了白二 爷。他屁颠屁颠地跟在二爷的身后,拐了两个弯就到了白士良的家。 “喝完这半碗粥再走,着什么急呀,赶趟的,你不去,再多的人不也是干等 着吗?”于白氏端着半碗粥追出了小院一看,连于毛子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白二爷家的院里院外堆满了人,有的是来帮忙的,有的给村书记捧个场凑个 热闹。大家熙熙攘攘的正等着大工于毛子的到来。 于毛子心里这个乐啊,他看着四五个比自己大的小伙子,手里拿着杠子,拎 着绳子的都站在一边,院外猪圈里三头白花大肥猪个个都是三百来斤,冲着来人 哼哼直叫,没有人敢靠近它们。院里东侧的大柴锅里水早已沸腾了,锅下边架着 的松木半子眼看就要烧过了劲。于毛子就像个爷,高大的身躯又往直里挺了挺, 昂起了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于毛子甩下棉袄,指着那帮小子们喊了起来:“请你们来看戏呀,光会喝酒 啊,倒是动手啊!”众人被于毛子挖苦得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堆笑,于毛子心 里涌出了一股得意。 “毛子老弟,俺哥几个就等着你出山呢,虽说我们比你年长几岁,不行啊, 就是把俺们几个捆在一块,不也是马尾穿豆腐——拎不起来嘛!” 年轻人都有点人来疯,众人的吹捧,令于毛子心里乐开了花:“你这话说的 倒是不假,哥几个就别愣着了,跟我到院外挑猪去。”大家起着哄走到了院外。 三头肥壮的白花猪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它们屁股紧紧靠在一起,头朝着三个 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敌意。白二爷指了指那头最大的花猪说:“毛子,看清 了吧,就是里边那头大的。” 于毛子跳进了猪圈,三头猪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头最大的被伙伴藏到了最里 面。前面的两头花猪瞪着眼睛,将长嘴贴到了连雪带泥的地上准备反击。别看于 毛子年纪轻轻,杀猪的经验却十分老到。他见状并不动手,而是又跳出了猪圈。 他将圈门打开,吩咐两个哥哥用松树棍将前面的两头猪隔开。这时,白二爷看出 了门道,抄起了一根木棍将白花大猪撵出了猪圈。 高大的花猪凶猛地冲出了圈门,人们忽地都闪到了两边,留下了一个空场, 只见于毛子窜到了空地的中央,就像江湖上要耍枪打场子的。他绕到白花猪的身 后,突然一个箭步蹿到猪的身后,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一只后腿,顺势往上一 抄,这一招真有点像鄂伦春小伙子摔跤的大背跨。那猪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于毛 子掀翻在地,几个小伙子也来了勇气,立马扑了上来,死死地将猪按住捆上了四 腿。 “把猪抬到院子里去!”于毛子一声令下,四个小伙子将嗷嗷嚎叫的白花猪 抬到院子里的长方炕桌上。 “毛子哥,给你接血的盆,盐和水都放好了。”一个小弟弟端来了一个大铜 盆放到了炕桌边。 于毛子用左手按住猪嘴往上一撩,右手接过白二爷递过来的足有尺长的杀猪 尖刀,顺着猪脖子轻轻往里一捅,连手带刀全跟了进去,刀尖捅到了心脏,白花 猪的身体慢慢松软下来。 于毛子双手一用力,三百斤重的白花猪被提了起来,他将猪脖子上的刀口对 准铜盆,然后将后腿抬起来,猪血像泉水一般将铜盆灌满。刚才递盆子的小弟弟 看来也是个行家,他跑过来用筷子在血盆中搅动。让水、盐和血慢慢地融合在一 起,等着一会灌血肠用。 于毛子用尖刀将猪的后腿割开了一个小口,抄起一根四尺长的铁通条插进小 口里,贴着猪皮上下左右不停地穿来穿去,然后拔出铁条,用嘴对着猪后腿,一 个劲往猪腿里吹气。气体顺着铁条开辟的通道进到了猪的全身,瞬间,那头大花 猪就被气体涨得圆圆的,就像黄河渡口的猪皮筏子。 他指挥四个看愣的小哥,将猪放进盛满热水的大铁锅里,教他们如何退毛, 开膛,剔肉。这一套程序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完成得干净利索,看热闹的邻里乡 亲一片叫好。 于毛子除了杀猪,这灌血肠更是一绝。他把猪肠子用碱水洗净,将刚才调好 的猪血灌进肠衣里,用沸水一煮,关键要看好火候。于毛子煮出的血肠不老不嫩, 不破不散,将血肠切成小段,酸菜白肉炖血肠,再加上点土豆遴成的粉条,纯正 的小兴安岭杀猪菜。屯子里有人不服,但是灌出的血肠就不是滋味,时间长了, 杀猪灌血肠全套程序就只有于毛子一个人干。了,就这一手,于毛子十分得意, 不论走到哪里,也算上个人物了。 远亲近邻的山民们将日期定好,排着队等候于毛子登门到家服务。让乡亲们 钦佩的是,这于毛子小小的年纪却懂得仗义施财,无论给穷家或富户,杀完猪分 文不取,蹄头下水统统不要,连祖上传下的规矩都破了。这下子把几个村的屠户 全给顶黄了,没有人再求他们。 自从三营长谷有成平息了桦皮屯贫下中农和公社造反派的械斗之后,连续受 到了县里和边防七团的表彰。这一喜还没有尽兴,紧接着又是一喜,这真是人走 时运马走膘啊,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瑷珲县要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居 然又涉及到他这个小小的边防营长,“三结合”就是分别要由工人、农民和解放 军的代表参加,解放军名额给了军分区七团,团首长们谁也不愿到地方参加什么 支左了,到临时政府的机构里挂上个闲职,怕影响了自己在部队上的发展。大家 推来推去,这差事就落到了谷有成身上。 谷有成求之不得,他揣好从军分区开好的介绍信,坐上他那辆老掉牙的苏联 嘎斯69吉普车,到瑷珲县革命委员会筹备领导小组报到。 汽车驶进瑷珲县滨江路北侧的紧邻江岸的大院内,慢慢地停靠在一栋米黄色 俄式的三层小楼的环状车道边。谷有成系好了风纪扣,整了整帽子,然后夹起他 那个只有在正规场合才舍得使用的苏制牛皮公文包,大步挺胸来到了传达室。 传达室的老同志从小窗里看见身材高大的谷有成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气宇 轩昂地走进楼来,老同志误认为他一定是军分区的领导,连忙迎出门来,笑微微 地将谷有成营长引到了二楼县革委会筹备小组长李卫江的办公室。老同志轻轻敲 了敲房门,听到里面有喊声“进来!”他才将门慢慢推开,探进半个身子说: “李书记,有位军分区首长找您。”老同志习惯了对李卫江的称呼,文革前李卫 江是瑷珲县的副书记。 李卫江抬头看了看这位并不认识的军分区首长,谷有成不凡的外貌,还是让 他站起身来,伸出了右手说:“首长贵姓,我怎么不认识?” 谷有成脸红了,没敢将手伸出,而是恭敬地立正,打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 后说:“李书记,我姓谷,不是什么军分区首长,刚才那位老同志闹错了,我是 来报到的。”伸出双手递过了介绍信。 李卫江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他扭身回到宽大写字台的后面,稳稳地坐在那 把转椅上,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介绍信随手丢到了桌子上。然后抬起头把谷有成 从脚到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我说谷营长同志,县革命委员会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生政权,是全 县造反派以及工人、农民,当然也包括你们解放军的胜利的成果,人员组成非常 严格。你是个营长,在地方只能算上个科级干部吧,进班子是不够条件的,请你 回去换人来并向分区焦司令转达我的意见。” 谷有成从接到通知到前来报到,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根本就没有想到还存 在着什么级别问题。三营长的工作都交了,接班人也走马上任,这怎么办呢,回 去连位置都没有了。他毛了,心慌成一团,额头也渗出了汗水。 “李书记,请你是否能再考虑一下,我是军分区党委决定参加县革委会的唯 一人选代表,虽然级别差了点,请您放心,凭借对党和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凭借 对您李书记领导的绝对服从,凭借我……” “算了算了,营长同志,不要那么多的凭借,我现在只凭借你的职级!”李 卫江站起身来送客了。 谷有成热脸贴上了一个凉屁股,人家根本就不和你对接,没容谷有成说话就 被赶了出来。官大一级压死人呀,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灰头丧脸地回到了分区区 政治部。 政治部主任一听就炸了,怎么着,一个小小的瑷珲县,竟把我们一个军分区 师级单位派去的干部退了回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部队放在眼里。“走,老谷, 跟我去见焦司令,然后再找地委。” 焦司令被谷有成添枝加叶的汇报惹火了,加上那位主任又是一通煽风,焦司 令急了:“他妈的李卫江算个什么东西?这件事我还不找地委苏民书记了,不就 是要个副团级干部吗,你们政治部立刻和省军区政治部沟通,请示随后报上,我 马上再和省军区王政委请示,没有咱们解放军,哪来的什么新生政权!” 谷有成又傻了,看来焦司令要换人了,俺谷有成这次真是水鸭子撵到旱地里 去了,他连忙恭敬地对着两位首长说:“我既然不够条件,请两位老领导优先考 虑给我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吧。” “考虑什么?去瑷珲县当你的常委最合适,军分区的大印不是用萝卜刻的, 吐出的唾沫就是钉!刚才你还没有听明白吗?现在就给你换介绍信,你是边防七 团的副团长,报到去吧!”焦司令气哼哼地说。 谷有成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自己的命运立刻在李 卫江和焦司令两位大人的嘴里,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都改变了。他接过主任重 新开的盖有军分区鲜红大印的介绍信,上面清楚地写到:兹介绍黑河军分区边防 七团副团长谷有成同志,代表解放军参加贵县革命委员会的筹建工作,请接洽。 字迹越看越发模糊起来,谷有成的泪水夺眶而出。 瑷珲县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长李卫江在办公室对面布置豪华的外事接待室里, 接待了和他同一级别的七团副团长谷有成。 “谷副团长,不要误会,我是对壳不对瓤,对事不对人。这一页咱两翻过去, 好吗?你很有神通嘛,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县团级干部,我干了大半辈子,还是个 县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的人选目前还不明朗,我只是临时负责筹建嘛!” “李书记,我得感谢你呀,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你把我变成副团级的,今后 我还要在你手下干,从这件事上看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 铁杆保皇派。” 李卫江和谷有成二人心照不宣,他们必须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和个人情感, 无论对谁今后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李卫江要考察和试探一下这个五大三粗军 人的忠诚和能力。 “老谷呀,我同意你的说法,咱们很有缘,工作上是上下级,平日里我们就 是朋友兄弟。我年长你几岁,是你老哥,你不反对吧?” 谷有成心里又是一喜,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小小不愉快就这样快地化解了, 一定要顺杆往上爬,这才能从一个外乡人进入到李书记的核心圈子里去。 “李书记,那我可是求之不得,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全凭李书记指引, 我谷有成六尺的汉子是指哪打哪!” “好!痛快!我就喜欢你这不藏不掖的性格,下星期我要到省里活动活动, 探探县革委人选的最后敲定,当然也包括你老弟了……对了,你长年在边境线上 工作,认识得猎人也多,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下去划拉点山珍野味,有困难吗?” “没问题,我明天就下去办,保书记满意!”谷有成心里有了着落,笼罩在 心头的阴霾全部散去,吉人自有天助。第一天,老哥就给老弟一个露脸的机会, 一个向上级表现自己忠心和能力的机会。可是上哪去弄名贵的野味呢?临江公社, 找他妈范天宝,我现在是他的领导了!一来炫耀一下,二来也给他点颜色,让他 领着去桦皮屯。对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了神枪,想到了于掌包,于毛子父子俩人, 天助我也! 山坳里星罗棋布地摆着几十栋互不相依的农家小院。每栋房子的屋顶上都覆 盖了尺厚的积雪,几户雪塑的烟囱已有炊烟冒出,它像一条垂直的白绒线,冲破 科洛河峡谷黑黝黝分不清轮廓的山体,连接起黎明微微浅灰的天空。 于毛子起冒了头,他站在院里往东一看,黑龙江下游冰面与天际连接的边缘 处,刚刚呈现鱼肚白。一夜的奇思妙想折腾得早就没有了睡意。在梦里,他想出 了一个装扮过年环境气氛的好主意,做冰灯。他回屋推了推身边睡得正香的哥哥 于金子,没有反应。他穿好棉衣,开始了自己制作冰灯的尝试。 于毛子从院内抱进一块从科洛河里凿好的冰块放进柴锅里,架好木半子,从 炉边掏出一块桦树皮,用火柴点燃放进炉坑,立刻炉膛里的木半子就燃烧起来, 火越烧越旺,映红了于毛子雅气英俊的脸。 冰融化了,水烧开了。哥哥于金子在炕头被烧烤得翻了几次烙饼就再也睡不 下去了,他睁着惺忪的眼,问弟弟毛子做冰灯为什么要烧开水?毛子比金子高出 一头还多,打小就不管金子叫哥哥。小兄弟俩总是金子、毛子的喊叫个不停。毛 子聪明过人,凡事都愿动个脑筋,昨夜里的梦,其实是他白天思考的反映。他告 诉金子,你看这大江和门前河里冻的冰是浑浊的,不透明,开水冻成的冰既透明 也洁白。金子不信,毛子将昨夜试验的杯子拿给金子看,果然,开水冻出的冰十 分晶莹剔透,这样做出的冰灯光亮才照得远。金子笑了,这便帮助毛子将锅里的 开水装进铁桶里,放到院子里晾凉。 于毛子拿出上面粗下面细的小铁桶来,将凉开水倒进桶里,他从妈妈东屋的 墙柜里翻出染衣服的红染料,倒入水中一小撮,用木棍搅匀,然后将小桶放在院 子中央,一个小时过后,靠铁壁的水冻结成了一寸多厚的冰。于毛子用铁通条将 水桶上的冰面敞开一个洞,再把没有冻实的水到出来。小铁桶放在炉子上稍稍一 转,一个红彤彤的冰壳便被倒了下来,漂亮的冰灯就做好了。兄弟俩十分兴奋, 金子进屋端来一碗野猪油,放上灯捻点着,罩上梯形冰桶壳,红灯亮了,小哥俩 把它放在一人多高的木半墙上,夜间一定会招来全村人来看热闹。 兄弟俩马不停蹄一气做了六盏冰灯,他们盼着夜幕的降临。 院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苏制嘎斯69吉普车停在了于掌包家院外的坡 上。 瑷珲县革命委员会常委谷有成,临江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范天宝,在村支书白 士良的带领下光临了于家。 于掌包连忙领着媳妇于白氏,儿子于金子和于毛子列队欢迎了于家的救命恩 人谷有成,将仇人范天宝冷落在了一边。范天宝心里不是滋味,当着县领导又不 好发作,只得勉强地向着于掌包点了一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院子里的猎狗“苏联红”一反常态,围着县、乡两位领导是摇头晃脑,这可 真应了一句老话:狗眼见人低。见了当官的,狗尾巴就摆个不停。 谷有成从上次见到于毛子就喜欢上了他,只是没有机会专程来一趟桦皮屯, 李卫江书记派了活,也正合了他的心愿。 谷有成来到于毛子跟前,这小子比一年前又壮实了许多,嘴巴上新长出了一 片茸茸的胡须,就像刚出生孩子头顶上的胎毛。他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使劲 地击打着于毛子硬朗的肩膀,爽朗地说道:“于毛子,还记恨我吗?上次那一拳 打了你一个屁股蹲,今天俺谷爷要给你个机会,来还我一拳。”说完,谷常委挺 了挺胸膛。 于毛子嘿嘿一笑,围着谷常委转了一圈说了一句大家预料之外的话:“谷常 委,能不能借给俺一支半自动步枪,只要有了它,卧虎山上的野味可能是咱们爷 们的下酒菜。”于毛子眼睛闪着亮光,尊敬地望着和自己个头儿不相上下的威武 军人。 谷有成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于毛子,你还不是个民兵吧?就算是个兵,这 可不是杀猪,任你逞能。说起玩枪,要是你爹神枪嘛,我还服气,可你?甭说打 野味,别让野猪打了你。” 谷有成顺手捡起了地上喂狗的破洋瓷铁盆,瞧了于毛子一眼说:“爷们,瞧 好了,谷常委我给你演个节目。”话音一落,他将喂狗盆抛向空中,说时迟那时 快,于毛子没有看清谷有成的手枪是怎么掏出来的,就已经枪响盆落了。盆子中 央被子弹穿了一个圆圆的洞。 范天宝见状是连连叫好。他和谷有成认识多年,光知道他酒量大,却不知手 枪打得这样准。他记得那年玩谷有成的手枪,二十五米胸前靶,五枪全是零蛋。 于家父子和白二爷叔侄们表情淡淡,大家只是一笑没有吱声。 于毛子好像受了侮辱,转身进屋抄起爸爸的那杆双筒猎枪,左手从橱柜里摸 出两个兰花菜碟来到院子中央。他看了两位领导一眼,说:“俺毛子虽不是当兵 的,但枪玩得花哨,我也演个节目。”说罢,于毛子不慌不忙地将菜盘子抛向空 中,两只圆圆的盘子旋转着带着哨音,飞向半空并分开。。 于毛子调过枪口,十分随意地左右晃动两下,“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 震得山谷一阵轰鸣,两个菜碟在天上被砂弹打得粉碎。 于毛子吹了吹枪口冒出的蓝烟,得意地望着脸色微红的谷有成。 谷有成被钉在院中央,他没有看错,这毛小子真是块好钢。原本想露他一手, 为下步恢复民兵组织树立点威信,没想到他爹给了这小子真传。这于毛子的枪法 已练得出神入化,好!枪为缘。这一出小戏唤起了军人骨子里男儿的肝胆狭义, 他更喜欢上了于毛子的虎劲、潮性。他俩成了朋友。 白士良见景大笑起来,并将众人让进了屋里。 于金子见大家坐定,他用一个没有把的粗大白瓷缸沏满了滚烫的茶水,盖上 盖闷上了。于毛子帮助哥哥把刷好的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玻璃杯一字排开。于金子 打开茶缸盖,手里垫上毛巾给大家倒水。 于金子试了两试也没有把茶缸端起,一是他手小握不过来,二是茶缸已十分 的烫手。 于毛子见状,逞能好胜的脾气又来了,加上刚才得意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消去, 他将哥哥于金子推开,说了一句:“瞧我的!” 屋里所有的人目光都盯住了于毛子,于毛子并不用毛巾,只见他那只大手 “啪”地就和大白茶缸粘在了一起,茶缸被端了起来,只是有些颤抖,他从容地 将玻璃杯一次倒满,然后将空茶缸放回了原处。 范天宝又叫了起来:“嗨!这个毛小子,神了,难道你就不怕烫手?” 于毛子的手也是肉长的,怎能不怕烫?钻心的疼痛让他将烫得通红颤抖的手 藏在了背后。 谷有成全部看到了眼里:“于毛子,你过来。”他一把将走过来的于毛子的 后背搬了过来,抓住那只发抖的右手,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手肿胀起来,于白氏从墙柜里掏出一瓶獾子油给儿子抹在了手掌上。 于毛子说话了:“范主任,今天你能到俺家来,也算瞧得起俺们,我给你倒 上这杯水,是俺于家从今往后不计前嫌,有我这只烫红的手为证!” 于毛子回过头来对于白氏说:“妈,你炒菜吧,于金子你把外屋十斤的邦克 拎过来,我给范主任再倒上一碗烧酒,算我攀个高枝,认个叔叔,和谷常委一样, 俺桦皮屯,俺于家就是你们的家!” 范天宝被这个不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说得面红耳赤,欲言又止,几次到嘴边 的话又咽了回去。谷有成看得明白,范天宝是不好意思栽在这孩子面前。堂堂的 一个老爷们,官场上的科级干部,得有个体面的收场,俺老谷得帮这忙,给范主 任一个台阶。 “我说神枪啊,你这个掌包的不能光让我们喝茶吧,听毛子的,上酒上菜!” 谷有成打了个圆场。 于掌包满脸笑容地说:“对,上菜,毛子妈,听见了吗?”白二爷去外屋帮 助忙活去了。 一袋烟工夫,四碗热气腾腾的大炖菜端了上来。谷有成一看,全是自己愿意 吃的,什么野鸡炖山蘑、野猪肉炖粉条、野兔烧土豆、野山羊炖萝卜。两个炒菜, 一盘葱爆狍子肉,一盘山东老家邮来的花生米,过油一炸放点精盐。在那个年代 这盘下酒菜最金贵。于白氏还特意切了个白菜心,放上点粉条,浇上个炒肉帽, 倒上点醋爽口下酒。 谷有成不解,这没见刀响锅响的,这菜如何做得如此迅速。于掌包笑了: “谷常委,这点你就不知道了,一入冬,我们就把菜做好放在碗里,拿到院外一 冻,然后倒出来再放进洋面口袋里,用雪埋上,要想吃了,装上碗放在大柴锅里 一蒸,不就是满桌的过年菜嘛!” “好主意!难道这又是于毛子的鬼点子?”于毛子笑了笑,把酒邦克递给了 谷常委,谷有成接过邦克将每人脸前的白花大碗倒满了酒。 “范主任,你可是于家的父母官呀,反过来说,百姓又是咱们当官的衣食父 母,今天我一手端两家,给我谷有成一个面子,咱再不计也是个七品的官,从今 往后谁再提旧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谷有成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于毛子拦住父亲于掌包手里的碗说:“范主任,大人不记小人过,谁让我长 了个老毛子的脸,咱就按谷常委说的办! ”话音未落,只见哥哥于金子先将酒喝 了下去。于毛子随后也见了碗底。 话逼到了这个份上,范天宝不能再不说话了,“得,杀人不过头点地。当着 咱县里的领导,我敬一下神枪于掌包和支部书记白二爷。你们小哥俩咱们就算互 敬了。”范天宝必竟是个男人,见过世面,他和于毛子父子分别碰了碗,然后一 仰脖子,酒已扬进了嘴里。 酒过三循菜过五味,于毛子和谷常委划起了酒令:“爷俩好哇,巧七美呀, 魁五首呀,全来了呀……。” 于掌包拉住范主任连喝带唠的十分亲近。于白氏眼看着十斤装的邦克喝见底, 她扯下围裙,顺着炕沿坐下,随手抢过邦克放到了炕下。 “谷常委、范主任,不怕你们笑话,俺老头子是个山东汉子,一辈子老实巴 交。这两个孩子争强好胜,一天尽招惹是非。今天上苍将两位贵人送进俺家,是 俺们于家的福分,今后有县、乡两位领导照应,俺们踏实多了!” 谷常委接过话来:“于大嫂子别客气,有啥事就冲我和范主任说,别的不敢 讲,临江乡,瑷珲县这地盘上,天塌下来,我和老范这砣也能抗住!” 范主任满头的大汗,顺着通红的脸往下流,他拍着胸脯答应着:“嫂子你们 放心,当着白二爷说句大话,县里有谷常委,咱临江乡靠我,桦皮屯你白二爷我 撑住了!” 于白氏和于掌包感动了,眼睛也湿润了。白瑛的风韵已荡然无存,她头发已 经花白,腰杆微弯,岁月的沟壑爬满了额头,留下的只是这点朴实和善良。 于毛子看见老娘泪花闪闪,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孝子,最看不过母亲哭, 他站起身来,给父母鞠了一个躬。转过身来,冲着炕上的白二爷和谷有成、范天 宝也行了个礼。从地上拿起邦克里剩下的最后一碗酒说:“这碗福根,给领导、 二爷和父亲、哥哥匀了。” 于金子很高兴,毛子终于叫了一声哥哥。大家也都高兴,共同碰了杯。于家 小院里充满了喜气。 于毛子跑到院里,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将六盏冰灯点着,霎时小院红彤彤亮 堂堂起来。 于掌包说话了:“谷常委、范主任,我知道你俩是贵人,俗话说无事不登三 宝殿,今天你们光临寒舍,我于掌包走南闯北淘金打猎,江湖上的事情全明白, 眼看就要过大年了,二位是不是缺少点山珍野味吧?” 谷有成听了于掌包这么一说,他光顾了豪气,还真差点把李书记交待的事忘 了。多亏神枪这么一提,他借坡下驴,将县革委会筹备组准备给省里送礼的事说 了出来。 于掌包喊了一声:“金子毛子,给二位领导拿货来!”其实,当谷有成和范 天宝中午一进门,他心里就有了准备,大年下的进山肯定是冲着它们来的。 一套黑熊的四个掌,两只没有扒皮的金黄色的袍子,一套犴筋和一袋子野鸡、 飞龙和野兔。“给谷常委装到车里去,什么时候用就说话,家里没有现上山都赶 趟”于掌包吩咐小哥俩将野物抬到了吉普车上。 谷常委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掌柜!俺俩成了土匪了,这连吃带拿太不像话 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还没等伸出手,就被于毛子给按了回去。 于毛子说:“谷常委,待屯子里成立民兵排,发给俺件军装,配一支半自动 步枪就行了!” 于白氏抢过话来:“谷常委别听这孩子的,有了这杆双筒猎就够招事的了, 还要什么快枪。”于毛子低头笑了。大家将两位领导送上了车,不一会,红色的 尾灯就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中。 屯子里的村民挤满了于家小院,围着六盏冰灯说三道四,爱不释手。于毛子 从墙上取下一盏冰灯,教那些少男少女如何制作。于毛子给大家布置了一个任务, 每户最少两盏多者不限。桦皮屯的腊月三十晚上,一定要家家红灯高照,俺于毛 子也是无产阶级。让对岸的苏联修正主义分子看一看,中国大地上高举的共产主 义的红旗永不变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