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瑷珲县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主任李卫江,革委会常委武装部长谷有成,临江 公社革委会主任范天宝,桦皮屯村支部书记白士良。县、乡、村三级干部编织了 一张严密的网。一条供给山珍野味的特殊专线建立起来。于掌包、于毛子父子变 成了这条秘密通道下摆的源泉。 卧虎山乍暖还寒,科洛河两岸残雪消融。顺山而下条条低声吟唱的雁流水, 催生着枯干榛棵丛中一簇簇萌动的达子香,枝头摇动出无数花蕾,只待和风吹过, 便会溢香流彩倏地绽开,粉嘟噜,红艳艳,把桦皮屯周身的山峦装扮得俏丽无限。 从冬眠消沉中苏醒过来的野兽们饥饿难耐,狗熊、野猪、狍子蜂拥般在积雪 融化的豆子地里疯狂地觅食。 谷部长在于毛子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在桦皮屯蹲点,整顿名存实亡的 村民兵排。眼瞧着民兵排有了点模样,尤其是在他的授意之下,不满十八岁的于 毛子被选上了刚刚组建的民兵排排长,谷有成打心眼里往外高兴。于家老少,村 支书白二爷顿顿做陪,餐餐酒肉不断。谷部长成了于家名副其实的救世主。 傍晚,县武装部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明天公社范主任要陪县革委会李卫江主 任来桦皮屯视察,并叮嘱中午一定要吃派饭,示意就安排在于毛子家,并给于毛 子捎来一件小小的礼物。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于家受宠若惊。于白两家往上追朔三代,从没有人 当过官,更没有听说过七品知县能光临寒舍,这荣誉压得于家还真有点惊慌失措, 好在有谷部长张罗应酬,明天中午的菜单和接待方案总算有了着落。 五更天,于家小院的油灯才没了光亮,谷部长在炕头响起了鼾声。于毛子怎 么也不能入睡,困倦被电话里传来的什么礼物搅得无影无踪。他心里猜测,这位 县太爷能给俺一个平民百姓送什么礼物。猜大的是痴心妄想,小的呢?一个堂堂 瑷珲县的第一把交椅,又怎能拿得出手呢……。 天一放亮,于毛子推醒炕头睡着的谷部长。他妈于白氏一夜没睡,在东屋包 好了狍子肉的白面水饺端了过来。爷俩无心吃饭,一盘饺子没吃完,就准备去山 梁上迎接李卫江。 于毛子在前,谷有成紧跟其后,两人穿过虎尾关塞,健步爬上了卧虎山顶。 初春的朝阳是那样的艳丽、鲜嫩,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于毛子望着东方进村 的那条蜿蜒的山路,时而被一片片还未长出新叶的松林隔断。他心情和东方升起 的太阳一样的暖,他盼望早点见着这位大人物。心里却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 畏惧,又怕这位大人的到来。一县之长,在于毛子心灵中的位置太重要了,这位 大人现在长得是个什么样子?还是那样瘦弱,面色黑灰。现在他可是大权重握, 不知道是和蔼可亲,还是狰狞可恶?他想起刚上中学的一件事来,这件事让他笑 出了声。谷部长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就命令这位民兵排长讲讲那个让他发笑 的故事。 文革初期,于毛子约着于金子和屯子里的几个小伙伴去瑷珲,他们来到县人 委大院看大字报。人委大院的墙上全都糊上了白纸或报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 的毛笔字,认不清楚。他只记得一条用黑体字写的大标语,上面写的是“打倒走 资派李卫江!”于金子问毛子弟李卫江是干什么的,干嘛要打倒他?于毛子心眼 灵通,一进大院他就看到了李卫江的画像和反革命罪行的记录,知道他是县委副 书记,他告诉于金子,这个人是县长之类的大官,他反对毛主席。 小哥俩见到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白二爷了。在屯子里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 教会他们唱“公社书记下乡来”,直到去公社松树沟村上了中学,也没有见到什 么公社书记。这县委书记和电影里的焦裕禄是一样大的官,于金子央求于毛子带 他寻找这位叫李卫江的大官。 俩人像没头的苍蝇碰来碰去,一不留神走进了厕所里,正好也走累了,尿泡 尿。俩人站上一个台阶高的尿池,掏出小鸡鸡放肆地扫射起来。忽然,听到身后 一阵阵的咳嗽声,像是一个病人。于毛子回头一看,一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 中年男人在拉屎,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长方形木牌,牌子上方穿着铁丝,那是往脖 子上挂的。于毛子仔细看了看牌子上用红笔打成×字的下面,歪歪斜斜的一行字 :走资派李卫江。于毛子捅了一下金子,小声告诉他:“瞧,身后的这个人就是 县委书记。” 小哥俩连忙系好裤子,慌张地离开了厕所。一出门,于金子立刻就拉住高他 半头的于毛子的手说:“我的妈呀!原来县委书记也拉屎呀!”逗得于毛子捧腹 大笑不停。 谷有成也被故事逗得是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于毛子这时发现山下的公路上有一台小汽车向卧虎山驶来,车越来越近。谷 有成喊叫起来:“是县革委会李卫江主任的车,专署新调拨的北京吉普,我坐过 一次,别提多带劲了,啥时俺武装部的嘎斯69也能换成北京吉普呀!” 于毛子和谷有成跑下山梁,恭敬地站在公路旁,迎接他们的上级领导。 吉普停了,李卫江走下车来,和煦的阳光托红了他白皙的脸庞,身上披了件 国防绿的棉军大衣,微笑着向于毛子走来。 于毛子眨了眨眼睛,这就是当年在人委厕所里见到的枯瘦如柴的县委书记? 时运不一样了,人也就随之变化。看这位手掌大权的李卫江,如今发福了,全身 都洋溢着焕发的精神。 于毛子看见谷部长热情地迎了上去和李卫江握手,自己的双腿不知为何却迈 不动脚,呆呆地,傻傻地望着李卫江发笑。 李卫江甩开谷有成,大步流星来到于毛子跟前,他细眯着双眼,嘴里一个劲 儿念叨:“像,像,真像!活脱脱的一个苏联小伙子!”然后,扬起了胳膊,费 劲地拍打着高出他一头的于毛子的肩膀。 于毛子嘿嘿一笑算是还了礼。平日里和谷部长、范主任逗气的话全都胎死在 肚子里。顽皮、稚气、朴实甚至还夹杂着潇洒的气象也全都窝了回去,就像一个 大姑娘初见老公公,一言不发地和谷部长挤在范主任的后座上。 两只喜鹊落在于家高高的晒鱼杆上,喳喳地叫个不停。院外,桦皮屯的乡亲 倾巢出动,坡上坡下挤满了人。县太爷在一户农家吃午饭,人们羡慕于家的造化。 院内几位帮厨的妇女跑来跑去的往东屋里传送着于白氏拿手的饭菜。 屋里炕上正面坐着李卫江,旁边是谷有成、范天宝。白二爷也被请上了炕。 炕沿下的凳子上坐着主人于掌包,两个儿子像个门神一边一个依在门框上。 屋里蒸腾着菜香、酒香。李主任喝得高兴,他一边听着谷有成组建民兵排的 情况汇报,一边和于掌包拉着家常,时而还飘过来一句,和于毛子唠唠闲嗑。 李卫江酒足饭饱,他接过于白氏递过来的热气腾腾的白毛巾,擦去了额头上 的汗水和两片厚厚嘴唇上的油渍说:“桦皮屯民兵排建设很具有典型意义,尤其 是你们把过去的怀疑对象,‘苏修小特务’的于毛子,教育培养成边境线上的民 兵排长,有战略眼光,更有现实性。这说明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有创新,武 装部认真总结一下,在全县发简报。” “李主任,请你放心,我再蹲上几天一定要落实好你的指示精神,把桦皮屯 民兵排建成全县的标杆。对了,不知我上次向你回报的那件事是否有些希望?” 谷有成满脸堆笑地给李主任点着了烟。 “看,你老谷同志不说我还真忘了,范主任,把礼物拿上来吧!”李卫江接 过范天宝递过来的绿色帆布枪罩,从中取出一杆崭新的“七九”式半自动步枪, 还有一套四个兜的涤卡军干服。 于毛子的眼睛几乎跳出了眼眶,语言的障碍被扫得一干二净,他把双手使劲 地在裤子上擦了一擦说:“李主任,难道这些是给我的吗?这礼物太重了。” 李主任说:“不完全是给你的,这枪是配发给新建的民兵排的,当然了,归 你保管使用。这套军装是谷部长送的,你们穿的是一个型号。怎么样,把你从头 到脚都武装起来了,要记住,你是中国的民兵!” 一席话说得于毛子万分激动,他有些不知所措,刚才想好的那几句感激的话, 一股脑地忘在了嘴里,只是感觉到一股热血往上涌。他看见炕桌上还有几碗没有 喝完的酒,便一步跨到桌前,抄起兰花大碗,单腿跪下,一气将几碗酒喝了个底 朝天……。 不知道李主任和范主任是何时走的,于毛子只记得谷部长、爹和金子费足了 力气将自己拽上炕。这一觉十分香甜,冰冷的步枪就像新娶的媳妇,谁也抢不去, 陪着他一直到了天亮。 有了半自动步枪,卧虎山里的大型野兽和凶猛的动物更是手到擒来。神枪于 掌包的双筒猎枪显得笨拙了许多,加之于毛子年轻力壮,腿脚快,眼力强,父亲 的神枪渐渐淡出,于毛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方圆百里的新神枪。 范天宝隔三差五地来,除了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偶尔也提些糕点来看看他 于大妈。墙柜上的“长白糕”、“核桃酥”,烟酒茶糖农村稀罕的物品从不断流。 给于家添了不少人气。县里公社那边的小汽车经常停在于家小院的坡下,官气十 足。于白氏整日里哼着东北二人转,活得有滋有味。 谷部长每次来于毛子最欢迎,他从不空手来,于家也不让他空手去。时而带 来一些新的朋友,除了部队上什么军分区船艇大队,边防八连之外的常客,更有 军分区乃至省军区的大首长。他们很懂规矩,小型动物是三颗子弹的交换底价, 大型的是十发子弹换一大物,以物易物明码标价从不伤了和气,地方上除了那条 专线秘而不宣之外,宾馆饭店及县里委办部局的达官贵人们,一手交钱一手交物。 实在没有现金,于家也会慷慨相送,决不为难。 朋友多了路好走,于毛子成了无冕之王,他在瑷珲县的大街上行走,丝毫不 亚于那些头戴水獭帽,双手背在后面挺胸腆肚的科股干部般的招摇过市。 于毛子手松,屯子里的孩子、老人经常受他施舍,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小媳妇、 大姑娘,变着法地围在英俊的于毛子周围,哄骗一些吃喝,于毛子明知却也乐意。 好容易熬过了夏秋,一入冬的头场小清雪,亮开的豆茬地里经常出没野猪、 狍子,还有山兔、野鸡,这是猎人们捕杀的最佳季节。到了深冬,大雪漫山之后, 猎人们就要凭借经验来判断。他们从野兽的蹄印定品种、年龄、个头体重。从蹄 迹边缘的外壳硬度上来判断行走的时间。从野兽的粪便也可推测。这些都是于毛 子高于其他猎手的抢人之处。另外,他还能从山的走势,水泡子的位置准确判断 野兽出没的行踪。 水泡子是动物们饮水的地方,从哪条路来,又从哪条路回去,这是野兽们一 个致命的习性。走惯了路从不改道,早上怎么来,晚上怎么去。于毛子经常在路 上下个套子,挖个陷阱,收获颇丰。 好猎手长年累月的经验同样也能猜测人的脚印。据说,公安部刑侦局曾聘请 过内蒙古的一个老放羊倌,这老头出现场对人的脚印判断的十分准确,要此侦察 员用石膏提取脚印方便快捷的多,一查一准。案犯归案后与羊倌推测的不差分毫。 这位没有文化的蒙古族老人,凭借这一招鲜,帮助公安部门破获了许多大案要案。 从此,也改变了他的生活。 谷部长开着那辆破旧的嘎斯69苏制老吉普踏雪而来。县里要开劳模大会,遵 照李卫江的指示,打点野味,像威虎厅的百鸡宴一样痛快地庆祝一番。任务自然 就又落到了谷有成和于家父子的身上。当天晚上,谷有成就住在了于家。 第二天早晨天一放亮,于白氏叫醒横躺在热炕边上的谷部长和司机,招呼在 院外擦车的于金子和于毛子哥俩进屋吃饭。四个人着急忙慌地划拉了一口热饭, 带好水和干粮,牵上猎狗“苏联红”开车进山。神枪于掌包拉着白二爷到科洛河 破冰粘鱼。大家分别为县里的大会忙活着。 司机在于毛子的指挥下开进了豆茬地,车子沿着垄沟在无边的雪地里飞跑。 一会越过一个漫岗,一会又翻过一个坡梁。于毛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谷部长 和于金子坐在后排车座上,司机瞪圆了大眼,四面的有机玻璃窗都被拉开,东西 南北都在四人的视线中。 “野鸡!”年轻的司机首先发现了猎物。于毛子刚要喊不要停车,不知司机 是兴奋还是紧张,他一脚刹车将吉普车定在了离野鸡十来米的地方。谷部长来了 情趣,军人特有的灵敏和机警让他像风一样跳到了车外。那支“五四”手枪还没 有抬起,一对五彩斑斓的野鸡“扑啦”一声,沉重地飞了起来。 谷部长傻了,呆立在雪地中。 于毛子快速地打开车门,只见他一脚踏在车外,一脚留在车内。举起了双筒 猎枪,就像在自家的院子里打飞碟一样的从容。野鸡擦着小车飞过的一刹那, “啪啪”两声枪响,回音刺耳。一公一母两只野鸡应声落地。没有人吆喝,那条 “苏联红”窜出车厢,飞奔上去,嘴里叼住这对野鸡夫妇的各一只翅膀,转眼就 送到了主人于毛子的身旁。 “苏联红”可能是和于毛子同属一族的原因吧,它和他最亲近,也最听他的 话。 “谷部长,你再快也没有我的枪快吧!你看,打鸡打兔不能用步枪,小口径 运动枪和沙枪最好使。再说了,这车不能停,更不能下人,这样鸡就不飞,这叫 打卧。” 于毛子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说:“我刚才那两枪叫打飞,一般人没有我这两 下子,哈哈……”说罢大笑起来。 谷部长恍然大悟,敢情这打猎的学问还真不少呢,今天要不是碰上于毛子这 高手,野鸡早就飞了。他看了看脚下的这一对僵死的夫妇,内心里突然闪过了一 丝怜悯之情。一对生命瞬间地消失了。 于毛子继续吹嘘道:“别人看见野鸡是蹑手蹑脚,一点点往跟前凑,生怕惊 动了它们,凑到跟前打个老实。而俺于毛子,有时故意让野鸡飞起来再打,这是 俺的绝招,叫做打飞不打卧。” 谷有成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记住要领,大胆实践。他接过于毛子的双 筒猎,不一会就打上了瘾,连打野兔飞跑当中的提前量都有了掌握。 于金子虽说枪法稍逊弟弟,但他从白二爷手中借来的单筒猎枪的命中率,也 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转了小一天,虽说没有碰上大个的,山鸡和野兔也装有半麻袋了。谷部长和 司机真是兴高采烈。司机是个南方兵,哪见过这个阵势,今天叫他开了眼。四人 捡拾了一些干柴,烤热了随身携带的馒头,烤焦几条腌制的黑龙江的干鱼,喝一 口谷部长军用水壶里的瑷珲大曲,静静地等待着天黑。 山里天黑得早,下午四五点钟已经对面不分了眉眼,寂静的林丛四周,群山 就像古代小说里面高大的武士,黑黝黝地团坐在他们的周围,不大的天空中挂上 了一角弯弯的月亮,几颗稀少的星星站在山尖上眨着眼睛,一丝风都没有,火焰 直直地跳动,蓝烟顺着火苗直勾勾地隐身在黑暗中。 “苏联红”卧在主人于毛子的身边,轻轻喘着粗气,训练有素地趴在火堆旁, 一声不吭地等候着出发的命令。 到时候了,于毛子叫哥哥于金子帮助司机卸下吉普车的前门,自己将腰里绳 子留出足够的距离,绳子的另一头捆在车座上。他换上了半自动步枪,晚上要打 大个的野兽了,谷部长和金子只能坐在后座上当观众了。 “开车不要亮灯,摸黑走,听俺的命令。”于毛子吩咐司机发动汽车慢慢地 行驶。 汽车开到平地的中央,于毛子突然下达了命令:“开灯!”两道雪亮的灯光 一下子直刺前方。 “狍子!”谷部长大声叫喊起来,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只见车的前方 百米的地方一公一母两只狍子站在灯光里发愣。 “加速!追!”于毛子站了起来,将身体的上半部分探出车外,左手扶住吉 普车前座面前的把手,右手拎着步枪,随时准备射击。这架势真有点像电影《铁 道游击队》里的大队长刘洪在飞车。 两柱灯光,两只狍子在雪原中转起圈来,他们在斗智斗勇。这狍子哪能逗过 于毛子这样的好猎手。狍子为什么被人们称之为傻狍子呢?因为它经常是顾头不 顾腚。凡夜间,它们只顺着光亮跑,从不偏离,更不会拐弯消逝在夜幕里。猎人 们就会放心的追赶,狍子决不会从灯光的笼罩中跑掉。 车和狍子的距离是越来越近,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了,于毛子的右手将 枪拎起,左手突然离开握紧的把手托住了步枪,黑暗中准星和凹槽及飞奔的狍子 怎能三点一线,凭的是经验和感觉。于毛子枪响了,跑在最前面的那只公狍子一 头就扎在了吉普车前的灯柱下,司机向左打了一下舵,绕过中弹的狍子,疯狂地 往前冲。那只母狍子顾不上死去的伙伴,继续沿着灯光飞跑。第二声枪响,母狍 子也栽倒在雪地里。 “苏联红”吼叫着跃出汽车,在黑暗中将目标锁定。 一场惊险的捕杀结束了。谷部长和司机的双手都是汗水,就跟刚刚洗过一般。 于毛子解开绳索,若无其事地跳下汽车。于金子和“苏联红”这时已将两只狍子 拖了回来。 “谷部长拿条麻袋来,要趁着狍子还没有冷却僵硬装进去,这样就能多装几 只。”于毛子俨然一位领导,指挥着打扫战场。于金子和司机将两只狍子放进了 后备箱。 四人喘着粗气,蹲在车灯前稍作休息。于毛子掏出一盒迎春牌香烟,谷有成 点着了一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烟,接的是那样自然,没有往日的推托, 心情还很急切,这就是百姓们常说的抽支得胜烟的心情吧!第一口就呛得泪水流 动,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这桩差事办得漂亮,回去之后,又要得到李主任的表扬。 说起来也怪,在谷有成心里最高兴的事就是受到李主任的表扬和称赞,那一刻也 是最幸福的一刻。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心里痒痒的,怪怪的,热热的,只能意会 不能言传。虽然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一句话,没有留下任何印迹,也没有 任何文字的记载,但他也会亢奋、激动,几天里都会精神昂扬。也许那只是领导 的信口开河,或者是一句随口的话,在谷有成心里都永远挥之不去。 “野猪!”于毛子打断了谷部长幸福的心理享受。车灯的前方有一双绿眼在 闪动,借着光亮,三十米开外的榛棵从中钻出来一头棕黑色的野猪,瘦长的身躯, 比家猪长出两个嘴巴,一边各探出一根半尺长的獠牙,是头狐猪。 “赶快上车!”狐猪要比群猪厉害的多,群猪蜂拥跑过,凭你猎杀一只、两 只,它们并不在乎,似乎没有发现伙伴的掉队。而狐猪本能的自卫和攻击性都很 强,它一点惧怕人的感觉都没有,脖子上的棕毛都立了起来,低着头往车这边奔 来。 大家慌忙上车,于毛子却挺立在车头的正前方。他将半自动步枪的刺刀扬起, 推上了子弹,做好了袭击野猪的准备。“苏联红”的耳朵竖起,显得有些狂躁, 后退不停地刨着薄薄的清雪,嘴里“呜呜”地运着气,并不吼叫。 野猪凶狠地冲了过来,于毛子并没有开枪,而是健步地往边上一闪,躲过了 两支獠牙的攻击,一下子就跑到了猪的身后。形势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由被动变 成了主动,防守变成了进攻。只见于毛子用了一套民兵刺杀的动作要领,他猫下 腰,一个突刺刺,步枪的刺刀就捅进了野猪的屁股。然后,他把枪托用力一横, 就像杀家猪时用的背跨摔跤,野猪被掀翻在地。于毛子抽出带血的刺刀,枪筒指 向仰面朝天的野猪胸膛,一个点射,“哒哒哒”三颗子弹钻进了野猪的心脏,那 猪嚎叫了一声,抽动了几下就全身瘫软了下来。“苏联红”像一个胜利的士兵, 冲到野猪的身边,叼住猪尾巴不松口。 谷有成等人终于恢复了呼吸,他们就像刚刚看完一场精彩的电影,久久不能 从画面中解脱出来。散场了,有惊无险。于毛子在谷有成心目中不再是嘴上长着 茸茸胡须的毛头小伙子,而是个男人、汉子、英雄。 汽车里装不下这头足有二百多斤的野猪,谷部长让司机先送回去一趟,于毛 子笑了笑拦住了调过头的汽车。他从腰里拔出砍刀,将路边的小白桦砍了几棵, 用绳子上下左右地捆绑着,不大一会一个小爬犁就做成了。野猪放在爬犁上,拴 在汽车的后保险杠上。全胜收兵。 瑷珲县“农业学大寨”的庆功表彰大会如期召开,县电影院四周红旗招展, 锣鼓喧天。县革委会主任李卫江率领县革委的领导们,站在影剧院高高的台阶上, 欢迎着各公社代表团的劳动模范。 当上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范天宝几天前就用手摇电话通知了桦皮屯党支部,白 二爷高兴地告诉于毛子,说他是临江公社出席县劳模大会唯一的代表,并嘱咐他 明天星期五下午二点到乡政府,搭范乡长的车一同去县招待所报到。 范天宝家住瑷珲县城里,十天半个月回不去一趟,平日里就盼个会议或者给 李主任送些野味。媳妇孩子并不抱怨,夫贵妻荣嘛,老娘们在单位都拿丈夫打擂 台,一个几十万人的小县,能有多少人当上个正科级干部。丈夫每次回来,大包 小包的从不空手,娘俩吃不完还孝敬了娘家妈。 范天宝在乡下却闲饥难忍,晚上打打扑克喝几杯小酒只能解一时之闷。男人 需要的根本问题也只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解急不解难。范乡长有一句至理名言, 找女人要普遍撒网,重点培养,他把眼光盯上了沿江一带的村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黑河专署下辖六县,靠近黑龙江的有两个县,瑷珲和逊 克。这两个县的百姓从骨子里看不起那四个县的人,说他们是大荒片,人长得粗 没有教养。大荒片的人也服气,就是没有瑷珲、逊克人长的水灵漂亮,人家和 “老毛子”同喝一江水,天生的白嫩。 桦皮屯两水相交更透着雅气,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造就了屯子里的英男俊女,除了白家之外, 另一大户的王姓是早年从山东到北大 荒的外来人家,两代人下来已和当地人没有了区别。初中毕业的王香香出落得花 容月貌,在松树沟中学读书时是有名的校花,时常引起男学生之间的斗殴。当然, 也引起了范天宝的留意。 王香香毕业的当年就被留在了临江公社当上了电话员。她与范天宝的办公室 一墙之隔,小鱼吊在猫鼻梁上整天晃悠,架不住天长日久,范天宝花言巧语的招 工指标,城镇户口,终让涉事不深的王香香落入了范主任的怀抱。 临江公社的办公地点,是过去古老的一座山神庙,两棵百年以上的红松,树 冠就像撑起圆圆的帷盖,将前后两院遮挡的风雪不透。人们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 地。两棵树一公一母。公树高大挺拔,黄里透红的树皮水洗一般的干净,翠绿的 针叶蓬松展开,形象威严,母松则粗壮宽大,枝干都伸出了墙外,枝头立满了一 个个如佛的松塔。这两棵树就代表着天地阴阳。在这里做官的人都会晋升,前途 无量,老百姓掰着手指头数着呢,光当县官的也有五六人之多。 范天宝对此深信不疑,自己农校毕业没几年,官运顺畅。他都认为是托了这 两棵松树的福。每当松塔成熟,他都亲自将他们扫成堆,扒下松籽,用火一炒松 香满院。对于那棵公松,他也会拍打着它金黄色的树干,自豪地跟它说。这些都 是你的种呀! 主任办公室在里院正殿靠西的厢房,它比正房缩进去一块,显得十分地隐蔽, 陌生人轻易不会相信,那里是主任的办公室。西配殿靠北的那间屋,是公社广播 站和电话交换室。它紧挨着公社领导的办公室。多少年来,各公社似乎都是这样 配备的,也许是因为便于领导接听上级电话,或者利用广播喇叭传递公社的声音。 不过,当发生几起广播员或电话员和主任书记乱搞男女关系的事件后,这样的配 置就被人们认为是领导有意安排的。用范天宝自己的话说,不论你在这个问题上 是否干净,电话员和公社领导的这层关系是老百姓公认的。没搞也说你搞了,那 就不如搞了,心里也不觉的冤枉。 电话员虽然名声不好,却仍旧是乡村女孩子竞争的岗位,不少人托门子走关 系。王香香没花一分钱,单凭一张让男人睡不着觉的脸,就被范乡长用八台大轿 迎进了公社。范主任从此就金屋藏娇,有了固定的相好。 星期五中午的这顿饭,公社食堂最省事,猪肉白菜包子,住在县里的干部买 上一兜,边吃边走到院门等候班车。他们每星期只回家这一次,中途家里如果有 点急事,只有搭乘乡领导去县里开会的小车。班车司机也和大家一样,上午就将 车刷洗干净,十二点就把车停到乡政府门口,不用招呼,谁也落不下,人满车开。 回家那急劲就如耕地的老牛,只要太阳西沉,它就赖着不干活了。只等车把式一 卸套,老牛不用人牵,比人走得都快,低着头一路小跑,自己钻进牲口棚大口大 口吃起草料。 十二点五分,人走屋空。公社大院便显得有些阴森森,十分寂静。仿佛又恢 复了山神庙破败后的清冷。范天宝习惯地在前后两院转上了一圈,推推门,看看 是否都将门锁好。然后,他走到公社的大门口,左右看看。这才迅速扭身回到里 院。一进门正巧和王香香打了个对面。范天宝挡住了去路,他急切地说:“现在 没人,快到我屋里来。” 王香香和范天宝像影子一样闪进了主任的办公室。一个星期只有星期五中午 这个时候最把握,不会有人打扰。范天宝连门都没顾上插好,就被一股诱人的香 气搅得神魂颠倒,他一把将香香死死地搂在怀里,揉搓着,狂吻着。王香香已经 感觉到主任下面那东西就像气吹了的一样,由小变大由软变硬死死地顶着自己松 软的肚皮。 她突然将范主任推开,娇娇地说:“你这个该死的,没良心的,我不要大集 体的招工指标,我要全民的,你说,那指标什么时候能下来?” 范天宝这时哪还有心思对她许愿,抱起来就将香香她扔到了床上,到了这个 份上,俩人还顾得上再说什么?只是麻利地将衣服脱了个净光,紧紧粘在了一起。 范天宝像一头叫驴在咆哮,脏话连篇口水满嘴,他不停地骂着香香,香香一口咬 住范天宝的肩膀,呻吟叫喊。这对胆大妄为的偷情鸳鸯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忽然,门被推开了,床上沸腾的男女如同夏日里遇上了一场暴雨,浇了个透 心凉。范主任、王香香连忙用衣服遮住羞部,双双抬起了头。 “混蛋,给我滚出去!”范主任突然又来了精神,当他看清楚来人是桦皮屯 民兵排长于毛子的时候,这才敢底气十足地叫骂起来。 当头一棒于毛子被打得一头雾水。当他高高兴兴连跑带踮地走到公社的时候, 才下午一点钟。他又不是第一次来,熟人熟道就去了后院。范主任屋里传来的叫 骂声,他误以为是上访的山民与主任打架,这才急急闯进来拦架。没成想撞上眼 前的一幕,让这位还不知男女情爱之事的于毛子不知所措。 多亏了范主任的一声怒吼,他才如梦初醒,撒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我 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 雨过天晴。范主任一路上对于毛子安抚有加,不时地讨好着这位曾被他称为 苏修小特务的二毛子。于毛子受宠若惊,只用一句话回答:“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不是我们屯的王香香。” 于毛子胸前佩戴了一朵纸剪的大红花,他在范天宝主任的陪同下,受到了影 剧院门前李卫江主任的接见。李主任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候,他挥了一下手,县 革委会的委员们簇拥着这位黄头发,高鼻梁的劳动模范步入了会场。 会场的劳模和代表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李卫江主任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 歌曲声中,把于毛子让到了第一排。 大会开始了,于毛子早已忘记那件害眼的事情,他的身心完全沉浸在人生最 幸福的时光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