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旋律感染着龙江大地。舞台布景中的座山雕风 行省地市县。瑷辉县委书记李卫江近水楼台,谷有成、范天宝寒冬里深入民间, 搅得桦皮屯风云变幻,老神枪于掌包暴尸残月荒郊,鹅毛大雪狂飘三天,山河披 孝……。 一九七三年冬,李卫江卸掉了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职务,改任中共瑷珲县委书 记,当上了真正的第一把手。县革命委员会与县人民代表大会合属办公,履行县 政府职能,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结束了特殊时期的历史使命。 地委在逊克县召开了全区党建工作会议。沿江各县,瑷珲是老大。因此,会 议在安排座次和发言上,李卫江都觉得高出一头,沾沾自喜。 逊克县委书记老张,年龄大,资历老,无奈旱龙缺水,被困在交通闭塞人口 稀少的逊克小镇。讨论分组的组长只当上了个副的,还要看李卫江的脸色。 老张也有一显,会议休息,他邀上李卫江参观一下他的小县书记的办公室。 吉普车在逊克镇低矮的铺面房中左拐右拐地驶进逊克县委的三层办公楼,和 瑷珲县委的楼一个格式,圆形的车道,探出几米的宽大的雨榻,刚刚粉刷过的米 黄色的楼面墙,在白雪的衬托之下十分耀眼,展现出浓重的俄式风采。 走上二楼东侧的203 办公室,连门牌号都和李卫江的办公室一样。老张热情 地将门打开,日伪时期留下的沙发、写字台没有什么两样,一块淡绿色的地毯, 将屋子的档次提升起来,正面墙上一幅风景油画夺目。小兴安岭的白桦林,山坡 上尺厚的积雪和融化的溪水。 “好漂亮!”李卫江脱口而出。他心里暗想,这个胆大妄为的老张,竟敢把 马、恩、列、思、毛的伟人像换成了如此雅致鲜亮的俄罗斯油画。 老张看出了李卫江的心思,并未作声,而是一把拉着李卫江的手,走到一个 用大理石板粘结的四方形花架旁,让他看到更大的惊奇。老张伸手揭开上面盖着 的一块白色台布之后,着实吓了李卫江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闪了一步,深深 嘘了一口气。 大理石方墩上,是一块没有修整的自然状态的红玛瑙坯料,逊克县是中国红 玛瑙的故乡,这没有什么奇怪。让李卫江耳目一新的是,坯料之上竖立着一只灰 色的雄鹰标本。两只利爪深深植入玛瑙石中,铠甲一般土黄色的鹰腿。两支展开 的双翅足有一米半长,鹰头昂立,鹰嘴微微下勾。金黄乌亮的眼珠,眸子里闪烁 着逼人的凶光。 “好哇!老张书记,现在正处在批林批孔的高潮时期,你老竟敢玩起这封资 修的这套东西了。” “李书记,这些可都是名贵的艺术品。封江前和老毛子会晤时对方赠送的, 别人不敢摆嘛,在我这里放着最保险,我天天看着,有利于大批判嘛!” 李卫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了几分羡慕。这鹰确实威风,智取威虎山中 的威虎厅,虎椅后悬挂半空的老鹰,凭空增添了崔旅长的霸气,听说这玩艺还避 邪,镇宅之物。 “李卫江,怎么样,喜欢就拿去,它将预示着你的前程似锦,鹏程万里。老 张我老了,在我这里的寓意只能是逊克县的革命生产如同这雄鹰展翅嘛!” “不敢,怎能夺兄长所爱,瑷珲县地大物博,野生动物资源丰富,苏修老毛 子怎能一比。等会散了,我也邀老哥去趟瑷珲,保证弄一个比你这个鹰,不,是 比苏联这个鹰雄伟漂亮!” 老张露足了脸,心里得到了平衡,这才顺手从写字台里拿出一对十分精致的 红玛瑙手球,一点瑕疵也没有,光亮透明,恰似一条枝头上两颗顶着露水的樱桃。 李卫江高兴地收下了。 谷有成接到李卫江电话里布置的任务,没顾得上吃中午饭,就令司机开上那 辆69吉普,赶往桦皮屯。 汽车停靠在屯东头于毛子家的坡下。谷有成小跑地爬上坡头,气喘吁吁地推 开于家虚掩着的院门。 “于大嫂,来贵客了!”居然没人应答,他东西屋里转了一圈,空无一人, 只有那条“苏联红”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地摇晃着尾巴。真怪了事了,大中午的 门也没锁,这人都跑哪里去了?原想着在于家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午饭,再喝上几 杯,没成想碰上了一个闭门羹。他将带来的两瓶瑷珲大曲放在屋外的窗台上,然 后将院门带上。 他招呼司机,去村支书白二爷家。 白二爷家的烟筒缓缓地冒着白烟,热气不断地从门缝里挤出,与寒冷的空气 对接之后,结成无数的冰花爬满了房门。屋里还不时传来笑声和喧哗。 “白二爷,来贵客了!”谷有成大声地喊叫起来。门开了,只见白士良、于 掌包和与于金子陪着公社范天宝主任迎出了门外。 “嗨!原来这人都在这呢。” “来来来,谷部长,刚摆桌,还没有动筷呢,你好大的口头福呀!”白二爷 连忙将谷部长让进屋。谷有成却将范天宝拉到了院子中央,他低声地问:“你好 大的闲心,没事干了是吧,躲在这里喝酒吃肉,完事又去搞哪家的女人呀?” “谷部长,你可别冤枉好人,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我是来为李书记 办事的。” “办啥事?是不是弄这个?”谷有成做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范天宝反问了一句。 “我也是为这个来的。”谷有成心想,这李书记真厉害,一个指示两人去办, 这叫做双管齐下,万无一失。其实,这两条管最终的交叉点还不都归到了桦皮屯 的于家。 “于毛子上哪去了?他们娘俩怎没看见?” “于毛子陪着他妈和媳妇去瑷珲了。” “我怎么没碰着?”范天宝接过话茬说他们母子三人没走公路,而是赶着马 爬犁顺着黑龙江航道走的。 范天宝告诉谷部长,打鹰的事千万不能声张,老鹰在山民中一直被视为山神 而供奉。老鹰盘旋在空中,最知人间善恶美丑,卧虎山乃至整个大小兴安岭都在 它的注视之下。几百年来,沿江这一带的百姓对山鹰一直是十分敬畏的。因此, 能否做通于家的工作还是未知数,所以,今天中午我才来找德高望重的白二爷。 “噢,原来是这样。”谷有成心里暗自佩服范天宝的诡计多端。 白二爷去过朝鲜见过世面,对当地的民俗并不十分看重。这是找他老家的原 因之一。其二他是白家长辈,又是屯子里的支书,村威族威全够份量。其三呢? 这件事决不能叫于毛子这辈人知道。因此,只能托白士良请老神枪于掌包出山。 范天宝分析得头头是道。于掌包年龄已大,对自己今后命运的把握已相对淡 化,这也是原因之一。其二,他是外乡人。关内的山东老家没有这个习俗,打山 鹰在心理上容易被接受,这是做通于掌包思想工作的二个有利条件。其三,这是 关键的关键,由你谷部长当说客份量最重。其一,你是县委领导,百姓的父母官, 天经地义。其二,你是武装部长,是于掌包儿子的顶头上司。这其三是,你是于 家的救命恩人,有恩于家,这三条都是于家无法推辞的硬碰硬的铁打的理由。 谷有成听了范天宝的一席话,如梦初醒。他还真不知道这老鹰在山民心中有 如此重要的位置。亏了没有碰上于毛子,不然,这件事恐怕就要流产了,李书记 这关就无法交差了。 “好,那就听你范大乡长的吧,吃完饭让白二爷和于掌包谈,这样最保险, 今后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俩都好说话,但必须把握好一条,决不能把李书记 露出来!” 谷有成拉着范天宝进了东屋,呼天唤地地喝了起来。 任务有了着落,实施有了步骤。心里的惦记就搁在了地上。这酒喝得无忧无 虑。谷有成和范天宝成了东家,把白二爷和于掌包丢到一边,他俩人你扯过来, 他推过去,像拉大锯没完没了,一直喝到了太阳落山。 白士良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两位领导交办的任务太沉重了,这远比去打一只 东北虎更让他为难。自己的眼神不济,无能为力,只有动员于掌包出山。明天早 晨再去找他,领导交给的筹码确实让于家不好托辞。白二爷想到这层,心里面还 算有了点底。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让白士良喜出望外的是,当他将谷有成、范天宝教给他的理由说完之后,于 掌包蹲在地上只是用了一袋烟的功夫便站了起来。他将烟灰磕净之后,冲着白二 爷说:“行!俺答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在几年前谷有成当营 长时就承诺下来的,一定兑现。” 于掌包觉得这次冒险犯忌也值得,以后在他的心里也算是摆平了,谁也不欠 谁的。但此事一定要严格保密,只限他和白二爷俩人知道。两人背着于白氏、白 王氏及金子、毛子,开始了进山打鹰的各项准备。 腊月,强劲的北风跨过黑龙江,抄着地皮卷起团团的大烟炮,风裹着雪像长 龙一般沿着科洛河的峡谷长驱直入,扫荡着卧虎山。呼号、嘶鸣、撞击,肆无忌 惮地暴虐着风雪中的桦皮屯。 万里无垠的大地上几乎没有了生命,只有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生机盎然地悬 挂着一根根长长的冰棱子,它在不断的变粗变长,银刻玉雕一般,抗击着不可一 世的寒冬。 于掌包告诉毛子哥俩和孩子妈于白氏,自从于毛子接过神枪的称谓之后,一 年多了,腿脚生了锈,跟了他半辈子的双筒猎枪都快要拎不起来了,寒冬腊月的 怕竭坏了身子,老爷俩想进山舒舒筋骨。两个孩子想陪同进山,白二爷和于掌包 坚决反对,理由只有一条,怕孩子们抢了他俩的生意,扫了两位老人的心气。 三天过后,狂风骤然停止,灰蒙蒙的天空变成了蓝色,阳光普照下的卧虎山 岭,银光一片。 于掌包穿上狍皮鞋套,戴上狐狸皮呢面的坦克帽,扎紧油光发黑的宽宽的牛 皮带,挂上子弹带、匕首、酒缶,装满一袋狍肉干和馒头,进山的物资一应俱全。 他扛上心爱的双筒猎枪,在大衣柜的穿衣镜前转了一圈。于白氏见老头子这一身 的打扮,赞他不减当年英姿。 白二爷也毫不逊色。他穿上抗美援朝回国后发给他的羊皮军大衣,戴上一顶 狗皮帽子,扛上德国造的单筒猎枪,比于掌包多了一幅风镜,为的是保护那只伤 残的眼睛。老爷俩牵着“苏联红”,趟着尺厚的积雪进山了。 打了一辈子猎的于掌包太熟悉这卧虎山了,当然,他更知道哪条沟里有金子, 什么成色,一天淘多少个金。这些,在他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至于山鹰的生活习 性和规律,虽然他没有专门留心研究过,日积月累的也摸索着山鹰的一些踪迹。 老爷俩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皑皑的山梁,穿过一片又一片白桦和樟松林。 高远的天空深处,一只黑鹰在盘旋,忠实地守卫着属于它的这片疆土。它看 见了于掌包和白士良,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只见它在空中猛一振翅, 箭一般落在离老爷俩最近的陡峭的山岩上,安详地望着于掌包。 白士良有些激动,第一天进山,目标就这么容易的进入了视线。两人收住了 脚,和这只黑鹰对视,白士良用自己的猎枪托悄悄拍了一下于掌包的屁股说: “到手的肉,快打呀!” “这只鹰不能打,它认识我,我不能猎杀朋友!” 于掌包说完便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块狍肉,奋力地抛向天空,黑鹰忽地从崖上 弹出,在最高点开始下落的一刹那,两只利钳般的鹰爪同时抓住狍肉,然后飞回 石岩上,它用双翅抖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表示感谢,然后才彬彬有礼地开始进食。 于掌包告诉白二爷,这鹰已与他相识多年,每次路过这里,黑鹰都会在石崖 上迎送,他也经常送给黑鹰一些山兔或野鸡。白二爷无奈:“那就听你于掌包的。” 俩人干脆也坐了下来,喝了几口酒,吃了些干粮,继续寻找山鹰。 太阳偏西,老爷俩一无所获地返回了桦皮屯,于白氏早就烫热了酒,又将小 婶白王氏请了过来,两家七口给两位老爷子接风。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爷俩偶尔也拎回几只山鸡、野兔、飞龙等小物件。于白 氏和白王氏也都很高兴,老头子们溜硬了筋骨是目的,缺啥短啥的,让于毛子进 山就都办齐了。 大家谁也不知于掌包的心思,就连白二爷也蒙在了鼓里。他不愿意在腊月年 底实施他们的计划。不论谷部长和范乡长几次电话的督促,他都有他的一定之规, 过一个痛快的年再说。要等到出了正月,风水才会转向,但他心里好像有一种预 感,不祥的预感,他怕预感成为了现实,搅了两家过大年的局。 桦皮屯高低错落的上百盏红灯,伴着过大年的喜庆一直亮到出了正月。二月 二龙抬头,到了这个日子,所有家的过年货都已吃干喝净。只剩下了猪头,吃完 猪头也就标志春节过完了,过大年火爆的浓墨重彩便画上了句号。 于掌包再也无词可推,大年里谷部长和范乡长三次光顾于家,每次都备了厚 礼,说是拜年,倒不如说是催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掌包吃完了猪头,便火 急火燎地和白二爷全副武装地上山了。 三天的巡山探找,除了黑鹰之外,再无一根羽毛,山鹰们严守着自己的疆土, 他们互不侵犯,履行着动物之间的信义和承诺。白士良用长辈和支书的双重身份, 命令于掌包捕杀黑鹰,别无选择。 于掌包再一次在他熟悉的地方见到了那只熟悉的黑鹰,黑鹰又一次落在离他 最近的山岩上。于掌包的手第一次颤抖了,那杆双筒猎枪不知怎的就是抬不起来。 白士良在一旁急的直跺脚,并厉声骂道:“老不死的,快打呀!” 鬼使神差,于掌包万般无奈,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扣动的扳机,“啪”的一声 枪响,声音是那般沉闷,没有了往日的清脆。 于掌包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黑鹰在空旷的大脑中闪现。他看见黑鹰的眼 睛充满了困惑,不宜让人发现的细小鼻孔突然扩张,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黑鹰傲立的山岩上腾起一片羽毛。 黑鹰突然一个打挺,斜着身子,顽强地用单翅拼命地拍打着,两爪伸开向白 士良扑来。 白士良手握的单筒猎枪惊落在山路一边,呆傻地任凭悲剧的发生。 于掌包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空白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他猛地恢复了猎人 的矫健。只见他枪筒一顺,子弹飞沙般的射出,受伤的黑鹰就像失重的飞机,一 头扎在离于掌包眼前一米的地方,再无生机。它双翅平平地舒展在雪地上,足足 有一米半长,黄色的鹰眼,圆圆地的怒视着于掌包这位背信弃义的朋友。 老爷俩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瘫坐在雪地里。于掌包望着眼前死去的黑鹰, 心里一阵阵地作痛。往日里那种获取猎物的喜悦一扫而光。他觉得头一阵阵地发 昏,四肢无力,便躺在了雪地里,仰望着蓝天白云,心里十分懊悔,他对天发誓, 从此不再打猎,请苍天作证。于掌包的泪水从眼角流出,他合上了眼睛。“苏联 红”卧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 白士良和于掌包的心态正好相反,当他看见死去的黑鹰就在自己的眼前时, 一下子来了情绪,多少天来的盼望和努力终于实现了,刚才的那点惧怕都没了踪 影,他高兴地将死鹰装进袋子,兴奋地嗷嗷地喊叫着。 “噌”的一声,一只狍子从他们眼前驰过,白士良更是来了精神,甚至有些 狂热。鹰算什么山神呀,你看,这肥猪不是又来拱门了,把狍子送到俺的跟前。 他拉起浑身无力虚躺在雪地里的于掌包说:“你就在这守着,我去追那自投罗网 的狍子,不能让这黑鹰给咱们带来晦气。” 白士良拎枪向山里追去。 于掌包看了一眼那装着黑鹰的麻袋,心里仍旧一团乱麻,他还想再躺一会, 休息一下受残的身心,忽又感觉到肚子不舒服,开始一阵阵疼痛,肠子像灌上了 铅块往下坠。于掌包连忙给“苏联红”打了个手势,猎狗十分聪明地卧在了麻袋 旁,一动不动。 于掌包艰难地走下山坡,来到了一片榛棵丛中,脱下了裤子……。 气喘吁吁的白士良狂追了一圈,连狍子的影子也没发现,他有点丧气,只好 磨过身来原路返回,他边走边东瞧西望的眨磨,这狍子一定钻进树棵丛中躲了起 来,谁说是傻狍子! 白士良受伤的眼睛有些酸痛,北风一吹,眼泪不能自控流了下来,他用手背 擦去泪水,突然,坡下的榛子棵里抖动了一下,一个白花花的狍子腚露了出来。 白士良喜出望外,他迅速举起了猎枪,那独眼不用瞄准,粗壮的右手稳稳地扣动 了扳机。“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声,远处传来一声闷闷无力的“噢”声,白屁股 不见了。 “苏联红”听见枪响,突然发疯似地向白士良扑了过来,上下左右围着撕咬。 白士良用枪托狠狠地回击着“苏联红”,嘴里不停地叫骂:“嗨!这狗,他妈的 翻脸不认人,怎么咬起主人了。”这时,“苏联红”似乎明白了什么,它丢掉白 士良,箭一般向榛棵丛跑去。 白士良跟在“苏联红”的身后跑到了榛棵旁,哪里来的什么狍子,只见于掌 包侧卧在榛棵里,眼睛闭上没了呼吸,没有提上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蛋, 上面沾满了屎……。 白士良惊呆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心脏被炸成了粉碎冲出了胸膛,老 人一个跟头栽倒在于掌包的脚下,失去了知觉……。 “苏联红”调头往桦皮屯飞奔。 山民们在“苏联红”的带领下赶到了出事现场,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火把围 着于掌包的尸体将夜空照的通亮。于白氏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哭得死去活来,王 白氏搂着已苏醒的白士良,任凭人们的叫骂,场景惨不忍睹。 谷有成和范天宝的汽车赶到了,公安局的警车闪着刺眼的红灯也赶到了。警 察勘察了现场,听了白士良的自述后,认定这是一起过失杀人案件。无论谷有成 和范天宝怎样说情,人命关天。这位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村党支书记白士良还是 被警察押上了警车,等候法律的判决。 于金子坚持把父亲于掌包的尸体放在拖拉机上,于毛子和母亲于白氏哪里还 有心思坐你谷有成的吉普车,他们娘俩坐在于掌包尸体的两侧,不停拍打着已经 僵硬的于掌包。山民们护卫着灵车,哭嚎声和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声悲愤地交织在 了一起,慢慢地消逝在无尽的雪夜中。 谷有成心里承受着翻江倒海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折磨,谁是这起血案的制造者。 自己?还是范天宝,或者是那个李……,他不敢往下想下去,是白士良,白二爷! 没有人让他去打于掌包呀,那就是山神的原因吧,算了。心里稍有一些安慰的是, 那只黑鹰没有被于家、白家和山民们发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还要感谢白士良,是个汉子。他没有说破老爷俩进山的秘密,还有那个诡计 多端的范天宝。他一赶到现场,就趁着混乱,将装有黑鹰的麻袋放进了吉普车里, 他有他的理论,两头总要有一头满意才行,否则,那才叫里外不是人。 月残星稀,谷有成和范天宝见人群都已散去,公安局的警车载着白二爷也走 了。两人开始合计如何把于家的丧事办妥。 鹰尽快送到省城去做标本,打鹰的事和于掌包的死,一定要在时间上拉开距 离。他们之间不是一回事,是两码事,没有因果关系。一旦李卫江书记知道后问 起,决不能让他知道黑鹰与血案有什么牵连关系。二人议定后分别离开了,离开 了这块让他俩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失魂落魄的地方。 于白氏连续两天没有合眼了,她经受了两个与她有直接关系男人的死,弗拉 基米诺夫的一夜之情,永远的离去了,可是他的魂,他的影子,他留下的信物和 后代,朝夕相伴。她从于毛子身上找回了一些寄托和自信。今天,二十几年风雨 共渡的丈夫于掌包的突然离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眼前的现实,暴死!又 是被白家最亲近的长辈,与她家有恩的白士良所误杀,这在朴实的山民心中是最 大的不吉利啊! 于白氏哭干了眼泪,躺在东屋的炕上,一会看着炕柜上老头子的被褥,一会 又挣扎地爬起来,隔着那块玻璃小窗,看看院外席棚搭成的灵堂,一口还未刷漆 的白茬柏木棺材。 于家不大的小院里,灵棚占了大半个院子。花圈、挽幛从院内一直摆到院外 的坡下,冰灯全部换成了白色。村里、公社和县里,凡是与于家有过交往的个人 和单位都来了,他们轮番守护着灵棚。 夜半,山里的温度已降到了零下二十几度,虽然已经立春,寒风要比初冬更 加刺骨。于毛子单衣赤臂地将棺材用刨子刨净,汗珠嘀嗒嘀嗒地落在光滑如镜的 棺材盖上,全屯老少像走马灯似的,看看于掌包,烧上纸钱,点上把香。看看于 毛子和他哥哥于金子,递上碗水,递条毛巾给于毛子擦擦汗。然后,鱼贯般地出 入于家的三间小屋,安慰劝解一下于白氏。 谷有成带着于金子、于毛子在卧虎山风水最好的地方,选择了墓地,打好了 坟坑,只等三天后出殡。 第二天早晨,血红的太阳从黑龙江下游慢慢地升起来,惊慌失措地瞪着通圆 的眼睛,注视着烟气笼罩着的桦皮屯。山坳中蒸腾起白色的霜雾,轻轻地升上了 天空,渐渐地吞吃了光明。卧虎山岭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起灵”随着于金子用力摔碎的瓦罐落地,十六个年轻人,将于掌包的灵柩 抬起上肩,刹时,全村响起了天裂般的哭喊声。于毛子披麻戴孝,钱爱娣只是在 头上扎了一条白带,紧紧地跟在于毛子的身后。谷有成、范天宝各持一幡,在风 中飘荡,为于掌包招魂。男女老少都罩上了白色的孝服,一杆杆耸立的白幡,一 把把抛向天空中的纸钱,伴着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墓地行进。 队伍来到了墓地,棺木徐徐落入了坑底。突然,一股旋风卷走了人们手中的 纸花和部分花圈,形成了一根白色的通天柱,旋转着,吼叫着,沿着山坡冲向卧 虎山头,紧接着,阴阴沉沉的天空中飞起了鹅毛般的雪片。 谷有成的心又一次拎起,老天有眼,于掌包死得冤枉呀! 范天宝拿起于掌包的双筒猎枪,朝空中鸣放。哭声又起,人们连忙将坟头堆 好,竖起一块青石墓碑,上面镌刻着:于掌包之墓。众人慌乱地离开了墓地。 大雪连降三天,风卷着雪花,蛮横地掀起雪幔,飞扑着山岭、沟壑、树林和 草甸,发出悲惨的尖啸。白桦树和大青杨弯下腰,躲过风头,发出嘤嘤的低咽, 还有那脆弱的柞树枝,被积雪压断身腰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呻吟。山峦河流全都 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孝装,一齐在为一代神枪的逝去祭奠。 死人安然地永远冬眠在卧虎山岭,活人却在煎熬。谷有成独躅漫步在通往公 安局看守所的雪路上,脸色铁青,眼珠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蒙蒙,一种郁结在心头 的酸辛,总是那样火辣辣地从心头升腾。他一会以县委常委的身份和公安法院商 讨着审判的结果,一会又以兄弟的情谊乞求办案哥们手下留情。 谷有成的身份让武警看守枉开一面,白士良在监号里放了个单间,王白氏就 住在县武装部,每日三餐给老头子送饭,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于金子和于毛子悲愤交加,爸爸玩了一辈子枪,最后却死在枪下。白二爷对 于家一直不薄,想当初妈妈白瑛的出嫁,文革解救苏修小特务,又将于金子收为 继子。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到山里打什么猎?老眼昏花地误杀了他最亲近的人, 落得今日将在铁窗度过余生,可悲可恨。 于白氏完全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表情不再是那样丰富,悲喜如常,不哭 不闹的倒显出了几分的豁达。她告诉两个儿子,父亲的死是命中注定,他玩了一 辈子枪,落了这个下场,也是与枪有缘。人要是命里注定死于水,就是一洼马蹄 坑的水,也能要了命,不要再怨天尤人了。于金子一定要照顾好王白氏,待白二 爷案子有了了结,妈妈也要看看这位左右了自己一生命运的小叔叔。 于毛子晚上又一次来到东屋,于白氏知道毛子为何而来。爸爸生前儿子曾多 次问过他的来历,亲生父亲到底是谁?都被妈妈厉声咳回。于毛子是个孝子,每 当这时,他从不返嘴,低头默默回到自己的西屋。这回爸爸走了,金子住在了白 家。小院里只剩下于毛子,钱爱娣和妈妈。钱爱娣催促于毛子再次央求母亲道明 自己的身世,总不能一辈子是个谜。 妈妈端庄地坐在炕上,她叫儿子把钱爱娣也叫了过来。小俩口顺着炕沿坐下, 看见妈妈眼前摆放了一套鲜亮艳丽的苏联木制套娃,还有一块苏制的大三针手表。 妈妈显得十分庄重,眼神里没有一点激情闪动,好像这些东西与她没有丝毫 关系,只是证物,和儿子于毛子有关。 于毛子听着妈妈的讲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这个 带大三针手表的苏联小伙子,弗拉斯基米诺夫是自己生父,俺的血管里流淌着俄 罗斯民族的魂魄,自己没有见过他,母亲也只是在黑暗中将他永远地送回了他的 国度。父子连心,情思不断。 于毛子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手表,认真地带在了自己手腕上。钱爱娣接过套娃, 将她们一个个地重新套回大娃的怀里,然后用妈妈给的红绸子将她包裹好。妈妈 早和那个人没有了牵挂,甚至连模样也记不起来了。其实于毛子正是那人的翻版, 用不着再去回忆什么。和那个人最亲近的,当然是他的儿子于毛子,还有跟儿子 一块睡觉的这位上海女学生,这些东西属于他俩。 于白氏心里的期盼,只是希望这两件物件能够在与他有关系的链条下传下去, 不要断流。 悲伤总要过去,活人还要生活,明天法院就要开庭审判白士良误杀人命一案。 谷有成来了,他用吉普车接着于白氏、于金子和于毛子当晚就赶到了瑷珲县。 谷有成将娘三个安排在县委招待所,然后又将白王氏接来,大家一起静静地等待 着天明。 不大的审判厅里坐满了人,于白氏、白王氏和金子和毛子在谷部长的陪同下 坐在了第一排。范天宝也来了,还有许多面孔似乎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人,都依 次和于白两家打个招呼。 审判长、书记员、人民陪审员坐定之后,审判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审判长 看了一眼台下的谷部长,稍稍点了一下头表示致礼,又看了看谷部长身旁的家属, 然后庄严地抬起了头,“把……把白士良带上来!”审判长考虑到台下领导和亲 友们的心里承受,还是把犯人略去,把押上来改成了带上来。 白士良在两位身着蓝色制服的法警带领下,走进了审判厅,出乎所有人的预 料,这位杀人犯居然没有佩戴任何刑具。脸色还算红润,只是过去花白的头发已 变成了银白色。 白士良环顾了一下四周,当他的眼神与于白氏的眼光对接的时候,老人的眼 睛里立刻就积满了泪水,一圈又一圈地在眼窝里打着转转,突然,眼角流出了一 股清澈的泪顺着脸颊刷地像条直线淌出来。是内疚?还是忏悔?谁也说不清楚这 里包含的到底是什么,辛、酸、苦、辣。 于白氏哭干的泪床又有了一些湿润,她微微地立了一下身子,嘴巴张了几张, 话又咽了回去,上嘴唇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 “白士良犯有……”什么罪?于白氏一句也没有听见,耳朵里充满了麦克风 嗡嗡地杂乱刺耳的尖叫。 最后一句于白氏听见了,白士良因过失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法院宽容,于白两家把白士良一直送到爱辉县稗子沟农场服刑,这里离桦皮 屯很近。 白士良望着于白氏和孩子们说:“我对不起你们!” 于白氏说:“这里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事,大家都认命吧,好好服刑,争取早 日出来。我们会经常来看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