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东青标本还未来得及送往省城。副省长郑仁的批示已送达到省纪委和林业 厅。省委、省政府立刻组织了工作组,调查海东青击毙民兵排长于毛子的离奇案 件,追踪它的来龙去脉。一时间,县委书记李卫江慌了手脚,紧急制定攻守同盟, 没想到他的心腹临江乡乡长范天宝却偷偷地向工作组道出了事情的真伪……。 残月西沉,谷有成和通讯员趁着夜幕拎着那条装有海东青的麻袋,连滚带爬 地从卧虎山于毛子的墓地上,一口气跑到了桦皮屯外科洛河的小桥边。吉普车熄 了火,灭了灯,静悄悄地等待着他的主人。 汽车发动了,谷有成命令司机一分钟也不能耽搁,立刻返回县城,向李书记 汇报去了。 王香香再次相信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认为自己就是个克星,从范天宝、于金 子到她最爱的于毛子,两死一伤。于家、白家她都没有理由再住下去,也不想住 下去。她不想侍候两家剩下的二位老妇人。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桦皮屯这块 是非之地。 她的心思被范天宝模得一清二楚。于毛子大丧过了三期,范天宝的吉普车在 夜里停靠在了科洛河的小桥边。 王香香早就将自己的细软打包好,静静地等候着约定的时间。于白氏心知肚 明,香香的一举一动都没有跳出这位饱经摧残的老妇人的视线外,于白氏觉得这 苦命的香香和自己有着似乎相同的命运,她可怜她,她也感激她,在儿子于毛子 离开人世最后的日子里,她给了于毛子一个男人所需要的温暖。 桦皮屯再次安静下来,屯子东头坡上的于家只剩下了于白氏孤身一人。屯子 西头的白家炕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白王氏。一位抗美援朝打鬼子的白二爷,八年的 牢狱之灾也只剩下一个身似虾米的躯壳,他杵着拐杖,颤颤悠悠地从屯东头走到 屯西头,不知一天走了几个来回,照顾着二位当年桦皮屯最漂亮的女人。 副省长郑仁是省政府大楼里最早一个上班的省级领导,几乎每天都和给他打 扫卫生的公勤人员碰面,弄得清洁女工十分紧张。他还经常帮助她倒擦拖地板的 污水,渐渐熟了,省长和清洁工也成了朋友。 今天,郑仁一到自己的办公室,楼道、房间都空无一人,四周一尘不染,地 板上还湿湿的。省长笑了笑,这女工怕他帮忙,所以起了个大早。 郑仁有一个好习惯,早练之后,他在省政府附近的小摊上吃两根油条,喝一 口豆浆,然后步行到单位也才七点钟,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这时,他会坐 在宽大的写字台边,批阅前一天的文件,然后看一看报纸,先看《龙江日报》, 再看《人民日报》、《经济日报》,依次排序形成了习惯。 郑仁坐下来,掏出老花镜戴上。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奇怪的是,写字台的 正中间不知是谁把《龙江日报》打开,端端正正地放在省长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 方。二版头条一行醒目黑体字引起了郑仁的注意,《海东青击毙民兵排长,兴安 岭血写惊世奇闻》。他心里一颤,潜意识地把自己和这篇通讯联系在了一起。难 道这和自己那一趟瑷珲之行有关?郑仁急不可待地认真阅读起来。 郑仁震惊了,报纸没有点名地道出了事态的原由,一位省级领导要什么海东 青的标本,瑷珲县的领导组织了这场捕杀,造成了一位瑷珲县临江乡桦皮屯民兵 的惨死。文章批判了这一罪行,隐含了对省、县领导破坏野生动物保护的揭露, 以及官场投桃报李、溜须拍马的不良行径。 “小崔!”郑仁吼叫起来。 “省长!”秘书小崔闻声跑进屋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看看,我们一趟边境之行,怎么会招惹得如此大祸,是 谁向他们要海东青了,这里有没有你的掺合?你说!” 崔秘书从来就没有体验过这位平日里温和的省长发脾气,雷霆般的吼叫。他 的脸憋得通红,知道是自己闯下了祸,但自己并没有让那个该死的县委书记李卫 江打什么“海东青”,不过是一句暗示。现在决不能承认和这血案有关,连暗示 也不能承认,他心里有了主意。 “省长,这怎么能和我们牵扯在一起呢?您只不过给他们讲了一段历史故事, 他们就断章取义,简直在破坏省领导的声誉。省长放心,我在这保证,这事和咱 们没有一点关系。” 崔秘书心眼活分,这件事一旦省纪委知道插手查处就有了麻烦,不如先入为 主……。 “省长,我给你提个建议,这件事正在你的分管之内,我们应该主动派工作 组下去,查清此事,给造肇事者以党纪处理。我自愿担任调查组的组长,抽调省 林业厅纪委,林业公安局的几位同志,以省委、省政府的名誉,明天就赴瑷珲。 待事态查清,您再和省委主要领导汇报,不知……” “好!就这么办,一定要查出打着省长旗号的人,做出损坏百姓利益的那些 人。到那以后,调查的情况随时向我报告!”郑仁安排妥当,心里稍稍踏实了一 些,但那些文件和报纸再也看不下去了。 李卫江如临大敌,他和谷有成躲进瑷珲宾馆的一号楼商量着对策。 谷有成自打于毛子死后,他就把命运全都寄托在李卫江的身上,只要李书记 这杆大旗不倒,俺谷有成在瑷珲地面上仍然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于家三条人 命虽然不是他有意造成的,也不是直接的肇事者,可他谷有成脱不了干系,每桩 惨案的起因总和他有牵连,用谷有成自己的话说,叫做好心没好报。于毛子的死 算是到了头,只剩下一条命根于小毛了,于小毛早就脱离了这块是非之地,也无 需他谷有成掌控…… 这回完了,谷有成看完《龙江日报》的报导之后,心里那股拼命往上爬,想 当更大的官的政治奢望算是彻底地烟消云散了。连李卫江书记也是泥菩萨过河自 身难保了,到头来,还不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谷有成身上。如果能保住李书记 的政治生命,他甘愿为其牺牲。还是那句话,只要李书记的那杆大旗不倒,谷有 成自有出头之日,可以东山再起。 “书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件事你就装作不知,与你毫无关系,我谷有 成一个人担着,鹰是我让打的,任务是我布置的,枪是我请示打报告批的。我谷 有成是军人,响当当的汉子,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书记,我不放心的 倒是那位范天宝,那是一位摇头摆尾当汉奸的材料,这件事他清楚,连同那只黑 鹰……” “没关系,范天宝虽然滑头滑脑,对我还算忠诚,再说了,他和王香香的事, 那封悔改书还在我们手里,他不置于滑到那种程度吧。 “书记说得对,再说打海东青你虽然给他布置了任务,可于毛子的工作他并 没有做下来。我找柳大师的事他全然不知,只是案发现场才见到了那只海东青, 他只能推测是我谷有成做的工作,这倒好了,只要我不说是你书记给我交办的任 务,他全知道也没有关系,到时候省工作组一来,我就一根筋了,扯不断,没有 破绽,让他们处理我好了!” 李卫江十分感动,有这样的部下,就是栽了跟头也不枉当了这么一回县太爷, 手下拥护自己,关键时候站出来替领导挨刀子,谷有成这小子没白提拔他。 “那只海东青怎么办?还在冰柜里冻着呢?那可是物证呀!”谷有成说。 “现在还有什么用了,派工作组下来,听说是郑仁省长亲自派的,而且要一 查到底。海东青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桦皮屯的乡亲们作证,那鹰王已经给于家父 子陪葬了,至于是谁掘坟盗墓那就天知地知了。好了,将海东青送到齐齐哈尔继 续做成标本,总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 谷有成按照李书记的吩咐准备去了。 瑷珲宾馆在初春的晨曦中别有情致,丁香冒出了嫩绿的叶子,花蕊把苞皮挤 破,拼命地往外显露出粉红和洁白。江岸上的杨树展开枝丫,挂起一串串毛茸茸 褐色的穗儿,在春风中抖动。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擞青翠欲滴,伴着楼角背阴处 的残留下发黑的污雪,静谧中让人感受到勃发的生机和鲜活的气息。八栋外观各 异的参差错落的米黄色小楼无声地沉默着,掩盖着室内紧张、压抑的空气。 范天宝坐在一号楼“冬宫”餐厅的一角,看着对面一排铺着白色台布桌子后 面的崔组长,和那穿着公安服的调查组的三位成员。心理的防线渐渐开始了松动, 自己与海东青的案子毫无关系,给李书记死扛秘密弄个共守同盟的同案犯值得吗? 不如顺水推舟,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报告给工作组,崔组长说立功有赏,这不也是 一次政治机遇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李卫江这次受了处分,垮了名,自 己在他手里的小辫子不也就没了把手,好!不如来个落井下石,干脆再把那台电 视机的事也揭发出来,说不定我范天宝会因祸得福。 范天宝又想到了王香香,他在城郊给她租了一间房,安排在武装部当了民兵 器械仓库的保管员。她与他断了多年的线又重新接上了。香香很实际,总要有一 个男人当靠山,县城人多,谁也不会注意到她,更不知道她的往事。这次李卫江 书记要是栽了,谷有成也会随之完蛋,范天宝就可以无所顾虑的进入王香香的小 家了。范天宝心里十分明白,只要有了权力,除了出人头地的外表风光之外,让 他最动心的是,用权力可以得到他最心爱的二件宝贝,一个是钱,一个就是女人。 挺了四个小时的范天宝终于开口了,他讲了县委李书记派他去找桦皮屯于毛 子打鹰的前后经过;讲了此事最终完成的是县委常委武装部长谷有成,惨案应该 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还讲了当年于掌包之死和白二爷入狱。当然,在这些过程中, 他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还把自己扮演成李卫江的政治迫害对象。 范天宝在崔组长面前控诉了李书记、谷部长陷害自己和乡电话员的桃色事件, 自己被逼无奈,写了两份检讨书,便成了他们手中的木偶。打海东青的事,李卫 江红口白牙说的就是给郑仁省长的。范天宝的海口一开,有关无关的,添油加醋 地神吹一通,让崔组长他们喜出望外,并当着范天宝和省城通了电话,向省长汇 报了情况。 郑仁省长来了指示,接触谷有成,找出突破口,最后再动李卫江。 谷有成不像范天宝,调查组在他身上一无所获。死猪不怕开水烫,崔组长怎 么做工作,施加压力,封官许愿,软的硬的一齐上,都毫无结果。谷有成特意穿 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高大魁梧的身板直挺挺地坐了四个小时,纹丝不动。崔组长 没了办法,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谷有成同志,你大小也是个县级干部,你知道轻重,知道隐情不报的严重 后果,难道你认为自己扛一扛,李卫江就没有事了吗?我实话告诉你,你们临江 乡的乡长范天宝同志已经把事情的曲直全都说出来了,你还在这里充硬!现在把 问题说清楚,还算是你主动的交待,怎么样,谷部长?” 谷有成内心里一阵翻腾,范天宝丧尽了良心,把李书记给卖了,他要对得起 那番承诺。 “范天宝算是个什么东西!鹰是我让于毛子打的,跟李书记没有关系。李卫 江没有跟我要什么海东青,我只知道是范天宝找过于毛子,是他说的,省里一个 姓郑省长的秘书,叫什么崔八?是他点名要的‘海东青’。” 谷有成见事情已经败露,干脆就往崔秘书身上一推,再无言语。 崔组长听了恼羞成怒,这个该死的谷有成,竟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崔八”, 这是有意侮辱自己,面对眼前这位高大的军人却又束手无策。恼羞成怒,摔碎了 桌子上的玻璃茶杯,遭到了谷有成的破口大骂!询问结束了。 县委后院的一栋红砖平房从中一分两半,东面是书记李卫江的家,西面是县 长的家。平房有很深的院落,四周都用落叶松木板夹成栅栏。院南盖有门斗,从 门斗到房门被一条用红砖铺成的甬道连接,道两边是红砖砌成的花墙。墙的外边, 新平整的黑土地里,已有花草和蔬菜露头。李卫江下班之余,总愿意在自家的小 院里干一些农活,等到秋天,结满了成架的豆角、西红柿、顶花带刺的黄瓜、紫 黑的茄子和挂满木板障子上的老倭瓜。他总是摘下一些,送给机关的司机或公务 员,这是他劳动的成果。 这两天李卫江的心情糟糕极了。以崔秘书为组长的调查组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中午、晚上的饭一律不让他作陪。今天,西边的太阳还有老高的时候,他就回到 了自家温馨的小院,换了鞋到园子里侍弄蔬菜,锄锄杂草,可他心不在焉,不是 把茄子秧铲掉,就是把柿子苗连根拔掉。 谷有成把范天宝当叛徒的事告诉了李卫江之后,他的心折腾了个,他心想, 省里总不能卸磨杀驴吧,看看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为瑷珲县做了多少工作。农民 人均收入一直在全省名列前茅,尤其这两年,县里工业突飞猛进,啤酒厂、白酒 厂全都扭亏为盈,森林覆盖率也由封山育林前的23% 提升到45% ,农民喂养的奶 牛,鲜奶卖不出去,是他李卫江跑省政府立项目,要来资金建起了乳品加工厂… …对了,去年他还被评为全省的优秀县委书记。 李卫江越想越觉得委屈,不就是打了个海东青吗?这不能说是什么罪过。自 己是有私欲,总还想往上再爬一爬,提了个地师级,弄一个高干当当。这才酿成 了祸根,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想了想这几年的事情,给领导送山珍海味,顺着上级 的杆子往上爬,也做过一些错事。桦皮屯于掌包家这几年发生的惨事,不能说自 己一点责任没有,只能算上个好的出发点,落下一个不尽人意的结局。就这点小 事,省里居然派出调查组,纠着不放,非要治个罪名不行。 李卫江不愿再想下去,“该死该活屌朝上!”他骂了一句,丢下锄头,换了 鞋子回屋去了。 院子门斗的门铃响了,随后传来范天宝的声音:“李书记在家吗?开开门, 我领崔组长到书记家串门来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汉奸领着鬼子找上家门来了。李卫江给爱人使了个眼色, 媳妇才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房门。 “谁呀!门也没插,不怕喊破了喉咙。” “哎呀!嫂子,我是范天宝,领着省里的领导来看看李书记,崔组长说怕你 家养狗。” “噢,俺家那条狗是白眼狼,喂不熟,疯了!光咬主人,俺家卫江把那狗的 腿都打断了,送到屠宰场杀了。” 范天宝知道李书记的夫人在骂他,他根本不在乎,仍然笑呵呵领着省里的检 查组闯进了屋里。 李卫江搭拉着个眼皮,没给这几个人好脸,用手往那墙边上一指,算是给他 们让了座位。书记夫人指着范天宝说:“范大乡长有功之臣,还当上了向导,坐 着吧,我给你们烧水去。”夫人一扭屁股进了里屋,再也就没有出来。 李卫江合上了眼睛,伸直了两条大腿,依偎在沙发里,全身呈现一个大字闭 目养神了。 范天宝看了一眼崔组长,他们几个人似乎并不在意李卫江的冷待,眼睛都聚 神地搜索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崔组长围着那台东芝牌彩色电视机不停地端详。 出乎调查组的意料,这位县委书记家的陈设十分简单,一个老式的写字台上堆满 了文件材料,翡翠绿的台灯,圆镜片的老花镜,看来这位李书记回家之后也仍在 处理文件和办公。写字台的后面是两组简易的书架,没有拉门,各类书籍散堆码 放,随意抽取。不大的客厅就被挤满了,屋子的一角就是这几支旧沙发,弹簧已 没了力量,做下去就塌陷进去。屋里最值钱的就是这台进口电视机了。 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脱落漆皮的地板被主人擦得露出了本色,崔书记真不 敢相信,一个林区的县委书记的家俱竟如此简陋,这里遍地的红松,打上一套时 尚的组合家俱还不是手到擒来。 调查组被里屋门楣上的一块精致的木匾吸引住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印出 了主人的身份和地位,“爱民模范”这是哪一级政府命名的?崔秘书走到跟前一 看,大字上面写的是“赠给人民的县委书记李卫江”,大字的下面写的是密密麻 麻的人名,最后还有个临江乡农民等。看来是老百姓给任命的,崔秘书从内心里 笑了,农民封的,有什么权威性?沽名钓誉! “喂,李书记!”崔组长说话了,这种僵局总是要打破的,他想就从这块匾 说起,最后进入实质性的较量。 李卫江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位几个月前的省长秘书,是他授意布置的这场灾 难,今天却成了判官,毫无羞耻地开始所谓的调查。难道那位给李卫江留下极佳 印象的郑副省长也是一个政客?唯利是图,推脱责任。 “噢,崔秘书还是说话了,还有什么授意就明说吧。” “李书记,能不能给讲讲这个匾的来历呀?” “这个嘛,范天宝他妈的最清楚,就让他讲吧!”李卫江看到范天宝这个小 人走进自己的屋里之后,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恨的情绪也让这位说话从不带脏字 的县级干部带出了那句人人都会的国骂“他妈的”。 范天宝知道李书记的为人和这几年的政绩,光凭这点小事是搬不倒他的,他 还是想两面圆滑,尽量谁也不得罪,让他说就说。范天宝给省调查组说开了这块 匾的来历,五年前那件让李卫江刻骨铭心的事情。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老北风卷起山岗上裸露的黄沙,一排接一排地抽打 着松树沟村,村东头那三件破旧的土房,窗棂上残缺的窗纸像哨一样发出低沉的 吼叫。 屋里黑乎乎的,炉炕里没有一丝光亮。村支部书记李老根奄奄一息地沉睡在 冰冷的炕头上,一口接一口地倒气,儿子李发偎坐在父亲的身旁,轻轻地擦干净 老人从嘴里反上的白沫,然后抬起头来,眼泪顺着脸颊浸湿了胸前露出棉花的棉 袄。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中那张已经签了字的合同,对依着门框的两位汉子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没得说。你们看看,我这老父亲为松树沟村当了大半 辈子的支部书记,村也没有富裕起来,到头欠了一屁股的帐。老人家是有今而没 明天的,容我两天,将老人家的后事办完,到时候村里没有钱还你们,就按合同 说的,将俺家祖传的木匠铺盘给你们!” 院外屋里的老百姓也七嘴八舌地央求两位债主高抬贵手,“这不是老书记欠 的债呀,是俺全村老百姓欠的,不能让李家顶替呀!”一位村支委说。 两位债主没有别的办法,更不愿意看着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人咽气归天,这在 农村讲起来可是件不吉利的丧气之事,反正有合同在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李发仗义,那就让你替这帮穷光蛋来还。两位债人对视了一会,点了一下头, 一声没吭,扭头走出了这毫无生息的院落。 债主前脚走,县委书记李卫江后脚就进了堂屋,他从支委手里接过那几块木 半子,蹲在炉炕前,支书连忙递过来桦皮和火柴,将火点着,并嘱咐支委将柴锅 里添满了水,然后撩开半截破旧的门帘走进了里屋。 李卫江右脚刚刚迈进门槛,就听到李发一声惊雷般的哭喊,他的老父亲,松 树沟村的党支部书记,名传乡里的手艺人,专做古式家俱的老木匠一命呜呼地走 了。人死不能复还,可这位老书记为村里办木器加工厂累出肺结核病,欠了县医 院几千元的医疗费。如果再加上发送费,就是把这三间破土房押上也不够呀!老 书记临终前又把木匠铺抵给了合办木器加工厂的两位投资人……。 李发越想越哭,越哭就越伤心。哭声让村民们和李卫江坐立不安。李卫江虽 说是个硬朗朗的男人,却是个软心眼,见不得眼泪,更容不得哭声。此时,他心 里十分焦躁,“一个为全村累死的老书记,死后还要将村里欠的债由自己的儿子 偿还,我这个当县委书记的怎么有脸面对百姓!” 李卫江说完,走到炕前一把抢走李发手中的合同,愤怒地将它撕碎。“这不 是趁火打劫吗?卖什么也不能卖着木匠铺,木器厂继续办下去。父债子还,李发 就替你父亲来当这个厂长,县里给你们松树沟的百姓担保!我李卫江用头上的乌 纱给你们担保!难道这还不够吗!” 李卫江一把将李发拉了起来,随手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刚刚发的工资塞在李 发的手里:“哭什么哭,先料理后事!”李卫江终于让李发和乡亲们止住了哭声。 后来,李卫江和临江乡政府两家抬,将账还了,并责成乡信用社贷款,办起 了“松树沟木器加工厂”。开张的那天,李卫江亲自书写了工厂的牌匾。一年以 后,木器厂有了效益,村里的百姓分了红利,大家都惦记着县委书记李卫江的恩 情。李发亲自去了趟哈尔滨,做了一套崭新的家俱,代表全村的农民感谢他们的 父母官。 家俱被李卫江退了回来,是范天宝亲自送到了木器厂。百姓的心意总要表的 嘛,李发找松树沟中学的语文老师写了这块牌匾,木器厂精心打做,他们派代表 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县委,说要挂在县委常委会的会议室里。 李卫江听说之后,连忙派人在中途将牌匾截了下来,百姓不依,怎么办?是 范天宝出的主意,那就挂在书记家吧。这一手正合李卫江的意思,放在家里,天 天都能看到,自勉还是激励,或者说是自豪得意,兼而有之吧。 范天宝一口气讲完了这块牌匾的由来之后,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些势利,这两 天的所作所为,真有点对不起有恩于自己的县委书记,他不由得红了脸,内疚地 低下了头。 省调查组的同志都被感动了,当然也包括崔秘书,可他毕竟知道自己此番来 的意图,知道谁的官大官小,丢卒保车的道理,并掩盖自己在此案件中的过错。 “李书记,看来你是一位清官了,牌匾的故事确实相当感人,不知道你这台 电视机还有没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啊?请书记给讲讲吧!” 李卫江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刁钻的崔秘书竟然亮出了这恶毒的一招,让他没 有丝毫的防范准备,他抬头盯住范天宝,可范天宝讲完刚才的故事之后,再也就 没有抬起头来。 书记夫人从里屋突然闯了出来,她显得有些激动,手里拿着那张发票,。走 到崔秘书眼前晃了晃说:“怎么?崔组长还想编造更精彩的故事吗?这是我们买 的,不信,请问问这位范天宝吧!” 崔秘书走到范天宝的跟前,他用手托起范天宝扎进裤裆里的头说:“范乡长, 这个故事还是请你讲吧,你讲得精彩!” 范天宝抬起头憋成猪肝颜色的头,他已被推到了悬崖没有退路了。只能得罪 一头了,不然一定落下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范天宝说这台电视机是他送给这位“爱民模范”的县委书记的,为的今后能 得到提拔。 范天宝的话音刚一落地,气得李卫江肺都要炸了,这位平日里习惯溜须拍马 的他,围着自己转圈的他,办事雷厉风行的他,整天小脸堆满笑容的他,一下子 变得陌生起来了。他的五官都扭曲成了一个团团,紧紧地扣在光亮平滑的小脸上, 说不清是丑陋还是阴险狡诈。李卫江痛恨自己的洞察能力,面前如此卑鄙的一个 小人,玩弄了他,戏耍了他,李卫江张了几张嘴也没有说出话来 书记夫人吼了起来:“范天宝!你这个小人,你凭什么说这台电视机是你送 给我俺家老李的,你有什么凭据?” 崔秘书笑了,他用双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他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螺丝刀, 从容地把电视机屁股调到了前面,拧下电视机的后盖,从里面撕下一条沾满灰尘 的药用胶布。那条胶布已经没有了白色。崔秘书吹去浮尘,一行小字显露出来, “X 年X 月X 日,范天宝送给李卫江日本东芝牌17寸彩电一台。特此为证。” 李卫江夫妇二人惊得目瞪口呆,内心承受的底线彻底地崩溃了。久经沙场的 他们,终于从仕途阴险的字面上走了下来,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实战演练。 崔秘书脸面严肃起来:“还有什么说的,李卫江书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台电视机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同学,现在服务于省政府财贸办公室任综合处长, 是他送给你的,我说的没有错吧?” 李卫江的心就像被内蒙古草原上万马奔腾的铁蹄碾碎一般,万物俱焚,无言 以对。 崔秘书接着说:“李卫江同志,这台电视机千真万确是范天宝送的,我这里 有省政府那位处长的证明材料,还需要看一眼吗?” 崔秘书说完招呼随从和范天宝把电视机抬走。《黑龙江日报》的这篇通讯《 海东青击毙民兵排长,兴安岭血案惊世奇闻》的报道的原由算是划上了句号。接 下来是对相关责任者的处理。 崔秘书他们几个抬着电视机拐出了红砖平房的岔道,迎面碰上了前去李卫江 家探望的谷有成。范天宝见状连忙躲到了崔秘书的身后,低头想绕过去。没成想 谷部长的大手一把拎起他的脖领子斥道:“范天宝!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吧!你等 着瞧,李书记如果出现个好歹的事情来,你看我不砸碎你的狗头,看你还敢在瑷 珲的地面上混!”说完后,他一巴掌把范天宝推到了对面的板障子墙上。 李卫江在谷有成的一再劝说下,连夜给省委的主要领导和那位他尊敬的郑仁 副省长分别写了两封信,将事情的经过和自己应该负的责任说得一清二楚,等待 着省里的正确处理。 一个月过去了,处理李卫江派人打海东青造成的恶性案件的结果音信皆无, 瑷珲县政界上平静得如同卧虎山下的女人湖,静静地睡在群山的环抱之中,无人 打扰,只有范天宝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县医院。全县的中层干部没有一个人去医院 探望,就连王香香也躲了起来。松树沟的农民把他骂了个底朝天。范天宝成了丧 家之犬躲进医院里不敢露头。 省委组织部突然派工作组进驻瑷珲县,说是考核县委班子,主要是县委书记 李卫江。还是老掉牙的那一套程序,个别谈话,找一些干部背靠背谈话,听取他 们对县委主要领导的评价:集体打钩,就是把全县的乡镇,委、办、部、局的正 职集中起来,发下事先设计好的表格,每个县领导名字的后面都有“称职”、 “基本称职”、“不称职”三个档次,让大家分别在表格里的相应栏目里打上自 己认为对应的钩钩。 一天的时间程序就走完了,工作组是由一位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带队的。这 位姓鞠的副部长和李卫江半熟脸,相互的印象都不深。李卫江只知道那位部长很 胖,肉乎乎的浑身上下见不到一点棱角,说起话来没有表情,慢慢吞吞,肉肉乎 乎的也没有一点棱角,即使见过两三面,走到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如何也 分辨不清楚他是谁。可这位胖乎乎的鞠部长只要见了李卫江一面,几年过去后也 能叫上他的名字,把他的简历背得一清二楚,让人佩服。 鞠部长将李卫江请到了宾馆的一号楼,他代表省委谈了对李卫江工作的安排 意见。 “李书记,祝贺你,群众测评和个别谈话说明,这几年你干了许多让群众记 住的好事,威信较高,这对你一个在瑷珲工作了十三年的老同志是难能可贵的呀! 省委考虑到一个领导干部不宜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过久,因此,省委决定进行一 下交流,派你到内地县继续任县委书记,让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怎么样?” 李卫江没有考虑到省委会软处理海东青的案件,那两封信肯定是起了作用。 省里来了个和稀泥,一抹了之。李卫江五十好几的人了,他和瑷珲有很深的感情, 亲戚朋友都在这里。他曾和爱人商讨过,无论海东青的案子怎么样处理他,他都 会在瑷珲工作下去,直至退休。想到这里,李卫江向省委组织部谈了自己的想法。 鞠部长说:“你不愿意离开瑷珲这属人之常情,可省里已安排了瑷珲县委书 记的人选,你不走,只能受些委屈了,改任县人大主任,你能接受吗?” “很好!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人大主任的职务足够了,县委书记让年轻 的同志们干嘛,我给他们当好配角。”李卫江很高兴这个安排。高兴之余,他脑 海中突然敏感地有了一种反应,是谁来当县委书记,这次调整牵扯到谷有成吗? 他急不可待地问了这位鞠部长。 “噢,本来嘛不应透露这个消息,考虑到李书记是老同志了,组织纪律性很 强,那我就告诉你吧,新来的县委书记是省里下派的年轻干部,嗯……姓崔,原 郑仁省长的秘书,对了县委常委略有一些轻微的调整,谷有成同志改任县政协副 主席。好了,就这些,千万不要走露了消息,我们还要以省委红头文件为准呀!” 绕了一个挺大的弯子,结果还是海东青造成的吧,李卫江和谷有成接受了这 个现实。 小崔书记上任了,第一次常委会的议题里就有干部问题,一个人,临江乡乡 长范天宝接任临江乡党委书记之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