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 贺兰没有选择。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被迫表现出坚定。 雷军有一种被欺骗被侮辱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贺兰视为自己的亲人, 没想到关键时刻贺姨这么看不起自己。雷军真想一赌气走掉。但是他没有走,尽管 气还是在赌,但表达赌气的方式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不让我跟薇薇我就越是要跟 她好,而且非她莫娶。 项薇薇觉得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老妈还这么失去理性地干预女儿的婚事,并 且是干预她和雷军的婚事。太不可思议了。 项薇薇心里算了一下,老妈今年四十八,是不是更年期了?再一算老爸去世快 三年了,于是一下子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就感到了一阵楚涩,觉得是自己对老 妈太不关心了,就认为自己对不起老妈。 但对不起归对不起,那也不能以牺牲自己的感情为代价,因为感情是两个人的 事,凭什么让雷军与自己一起承担这个本该不属于他承担的牺牲?再说即使他们俩 人都牺牲了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老妈的心病吗? 项薇薇对雷军说:“我们推迟婚期吧。” 薇薇说得很快很坚决,她怕说慢了说小声了就会说不下去,她必须一口气快速 说完。 “为什么?”雷军问。 项薇薇知道雷军会这么问,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项薇薇不想对雷军说起妈 妈是更年期的事,但又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借口。 “我真弄不懂贺姨,”雷军说,“都什么时代了?再说她这样也太伤害我们了。” 雷军本来是要说“伤害我”的,临到嘴边还是把“我”改成“我们”。 “我想……”项薇薇欲说又止。 “说呀,”雷军说,“你想什么呀?” “我想……” “想什么呀?说呀!” “我想我们应该先给我妈找一个伴。”项薇薇终于说出口了。说完之后还长长 地舒了口气。 雷军愣了半天,仿佛终于想通了,但他不敢肯定,他希望项薇薇说得更明白一 些。 舒了口气之后项薇薇还真找到答案了,仿佛那舒出的那口气一下子使自己豁然 开朗。 “我妈妈肯定是怕孤独。”项薇薇说,“你想呀,如果我们结婚,我肯定要跟 你去昆明,留下妈妈一个人多孤单呀?所以我说妈妈并不是反对我嫁给你,其实她 是反对我嫁给任何人,明白了吗?” 项薇薇为自己一时的超水平发挥而感到惬意。薇薇觉得自己刚才的这番解释既 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不伤害任何人,多好!如果要是换一种说法,直接说 老妈可能是更年期了,肯定难堪,而且效果不见得好。项薇薇发现直率并不是一种 美德,而是缺乏机智,甚至可以说是缺乏教养。如果换一种说法更好,干吗要直率 呢? 事实上,项薇薇经常能够超水平发挥,大约这正是雷军离不开项薇薇的原因之 一吧。 项薇薇是幼儿教师,有一次全区幼教搞一个智力竞赛,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是如 何回答小孩提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问题。事实上这是幼儿教师和年轻家长们经常碰 到的一个问题,项薇薇自己小时候就问过妈妈这样的问题,妈妈告诉她是从妈妈胳 膊窝里出来的,她就这个问题还与雷军打过嘴巴仗,因为雷军说小孩都是从垃圾堆 上拣来的。薇薇说雷军不懂,雷军说微微胡说。十多年过去了,薇薇和雷军再也不 会问这类傻问题,但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还经常问这样的傻问题。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书上是有的,项薇薇当然也知道那个标准答案,并且其他 参赛的幼教们也都是按标准答案回答的,但轮到项薇薇回答时,项薇薇突然“超水 平发挥”。 项薇薇说:“我知道这道题的标准答案,教科书上写着呢。” 接着,项薇薇把标准答案背了一遍。几个评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且边点头 边在记分表上填写起来。突然,项薇薇说:“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答案。” 几个评委愣住了,手中记分的笔也不由自主地悬在空中。 “我知道标准答案最科学,”项薇薇说,“但是对孩子不一定要讲最科学的方 法,最科学的方法不一定最适合孩子。” 几个评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坐在正中间的那个评委先是向左右看了 看,仿佛是征求左右的意见,在得到他们点头认可后,问项薇薇:“那么你平时是 怎么对小朋友说的?” 这时候,项薇薇分明看见老院长躲在后面对她拼命地摆手,示意她不要乱说。 项薇薇说:“我平常在回答小朋友这样的问题时,告诉他们以前只是爸爸肚子 里面的一个小米粒,爸爸肚子里面有很多这样的小米粒,是妈妈挑选了其中最好的 一个,放到自己的肚子里面,然后你们在妈妈肚子里面长呀长,就长成小宝宝了。” 项薇薇那一天的“超水平发挥”征服了评委,最终她获得了第一名。但是今天 项薇薇的“超水平发挥”并没有完全征服雷军。 雷军说:“为你妈找一个伴是应该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俩结婚呀?” “是不妨碍。”项薇薇说,“所以我只是说推迟呀,并没有说不结婚。” 项薇薇说着还往雷军身上靠了靠。雷军到底不是评委。项薇薇对付评委只能使 用口头语言,而对付雷军则可以同时使用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 大约是肢体语言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雷军的情绪稳定下来。 雷军问:“那要多长时间才能为贺姨找到合适的伴?” “很快的。”项薇薇说。仿佛母亲的另一半就在自己的手提包里,随时可以取 出来。 “那要是贺姨找到伴以后还是反对我们怎么办?”雷军又问。 “不会的。”项薇薇蛮有把握地说。仿佛她母亲真是因为害怕自己孤独而竭力 反对自己女儿的婚事,并且只要自己不孤独了就不反对女儿嫁给雷军了。 为母亲张罗对象的事比项薇薇想象的困难。主要原因是贺兰表示坚决不要,至 少眼下不要,并且贺兰无意之中还露了句“至少在你出嫁之前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这一下真的把项薇薇弄傻了。 项薇薇问:“真的?” “真的。”贺兰说。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我和雷军结婚?”项薇薇问。 贺兰被问住了,愣了半天,怔怔地看着项薇薇,问:“为什么这样说?这两者 之间有什么关系?” 项薇薇言欲又止,她不知道此时该怎样“超水平发挥”,她发现不是每件事情 都能够“超水平发挥”的,至少眼下她就找不出非常得体的话来回答母亲的问题。 项薇薇这样尴尬了一会儿,突然把皮球反踢给贺兰。 项薇薇说:“你自己说呢?” “我说什么?”贺兰紧张地问。仿佛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下子被女儿看 穿了。 “说说你自己到底为什么坚决反对我和雷军的婚事?”项薇薇这下彻底主动了。 贺兰端起水猛喝了一大口,仿佛她刚刚从户外做完运动回来,实在是渴急了, 又仿佛是其实并不渴,因为她喝的虽然很猛,但是喝的心不在焉。项薇薇担心如果 刚才是一瓶敌敌畏,贺兰也会这样猛地一大口喝下。 “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贺兰喝完水之后口气更加坚定,仿佛贺兰本来就是 一部需要加油的机器,刚才由于供油不足而没能达到最大功率,现在加了油了才达 到最佳状态。 项薇薇听了心里一怔,她感觉自己可能误解了妈妈。于是试探性地说:“如果 我跟其他人结婚呢?” “其他人我不管,”贺兰说,“只要不是雷军就行。” 妈妈的回答证实了项薇薇的疑虑,原来妈妈并不反对自己结婚,只是反对和雷 军结婚。这是为什么呢? 有时候一个问题看起来终于弄清楚了,但是这个问题弄清楚之后,又会冒出一 个更大的问题。自然科学中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社会科学中看来也会有这样的问 题,而且并不少见。比如现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项薇薇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她知道越是问急了老妈越 是不会回答。 贺兰这时候认真地看着项薇薇,仿佛她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一下子不认识自 己的女儿了。 贺兰并不想干预项薇薇和雷军的婚事,事实上,当年贺兰自己的父母干预过自 己的婚姻,干预的理由是他们嫌项如成的身体不好,母亲曾以过来人的口气对贺兰 说:男人的身体最重要,要是身体不好,其他方面再好也是空的。贺兰当时还不是 过来人,对什么是“空”的还没有完全理解,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 经一切都晚了。 所以,贺兰认为父母干预自己儿女的婚事也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要不然为什 么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熬成婆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者婆婆当初虐待自己的样子 来虐待儿媳妇?贺兰现在反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贺兰反对项 薇薇与雷军的婚事与婆婆虐待媳妇的情况不一样。封建社会婆婆虐待儿媳妇是因为 一代代婆婆都没有自己的事业,他们唯一的“事业”就是传宗接代,就是掌管那个 家庭,所以她们必须要在儿媳妇面前树立威信摆起威风。而贺兰不一样,贺兰受过 高等教育,贺兰有自己的事业,并且如今社会的大环境变了,现在不要说婆婆虐待 儿媳妇,只要儿媳妇不虐待婆婆就不错了。贺兰相信她反对项薇薇和雷军的婚事是 有充分道理的。贺兰知道自己伤害了项薇薇,更知道这样做更加伤害了雷军,但受 到伤害最深的还是贺兰自己。但是她认了,她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活该!贺兰 在骂自己,同时也在骂老雷,老雷这个混账东西,他怎么也不阻止雷军呢? 贺兰现在面临的不是反对不反对的问题,而是怎样向项薇薇解释的问题。其实 向项薇薇解释就等于是向雷军解释,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呢。一想到雷军会知道事 情的全部真相,他会怎么想呢?又会怎样做呢?他会不会对他妈妈说呢?如果说了 又会怎样呢?贺兰不敢往下想。贺兰想着实在不行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打电话给 老雷,让他自己的儿子自己管。尽管自打项如成去世之后贺兰再也没跟老雷通过电 话,但是为了阻止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她也准备豁出去了。 现在雷军还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而且还住在自己的家里。贺兰生怕两个年轻 人用“生米做成熟饭”的办法来对付自己,想到这里,贺兰不寒而栗。 贺兰是在那个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疯狂崇拜的年代嫁给项如成的。那时候她看中 项如成的唯一理由就是项如成像陈景润。不仅外表像,做事的风格也像,而且越看 越像。贺兰虽然并没有见过陈景润,但是报纸电视报告文学关于陈景润的介绍太多 太多,以至于贺兰虽然没有见过陈景润的面,但是她对陈景润并不陌生,不但不陌 生,而且还仿佛非常熟悉,不仅对陈景润的形熟悉,甚至对陈景润的神也熟悉,所 以当介绍人把项如成领到贺兰面前时,贺兰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想:就是这 个人了! 那一年贺兰二十六岁,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花卉研究所。那时候她这个年纪的 大学毕业生还不算年纪大的,她们班年纪最大的同学小孩都能打酱油了。贺兰是从 建设兵团推荐上农学院的。农学院虽然不好听,但是花卉专业却是贺兰喜欢的。现 代科学证明,花卉是植物的性器官,但是当时的教科书上并没有这么写,所以贺兰 根本就不知道。贺兰不仅不知道花卉是植物的性器官,而且,二十七岁的贺兰对人 的性器官也十分的陌生。贺兰与项如成结婚后,感觉很幸福,其实只要她与项如成 生活在一起就感到自己是和陈景润生活在一起了,就从心里感到非常幸福。但也仅 仅是从“心里”感到幸福,而不是从其他方面。 那时候国家对知识分子很重视,重视的标志之一就是每年都要对科技人员的健 康状况进行普查。当然,对女知识分子还要进行例行的妇科检查。贺兰的检查当然 没有任何健康问题,一切良好,只是大医院来的医生对她的体检表上注明的“已婚” 产生了怀疑。那个比较负责任的老医生拿着贺兰的体检表,问花卉研究所卫生室的 吴医生:这个女同志已经结过婚? “是啊,”吴医生说,“去年结婚的呀,怎么了?” 老医生对着吴医生的耳朵嘀咕了一番。吴医生当场一脸严肃。 贺兰后来还是怀孕了。既然贺兰怀孕了,所里面关于“项如成有问题”的谣言 自然就不攻自破了。如果项如成真的“有问题”,贺兰怎么会怀孕?贺兰不仅怀孕 了,而且还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项薇薇。项薇薇像贺兰一样漂亮,而且青出于蓝胜 于蓝,比贺兰还要漂亮,具体地说是比贺兰开朗。所里面对此也有过议论,说项如 成和贺兰都那么内向,怎么养个女儿那么开朗?甚至还有人说贺兰恰好是在赴昆明 做育种实验回来之后怀孕的,是不是贺兰在为花卉育种的同时给自己也……。但这 种说法没有传开,因为这种事情是不能乱传的,对研究所这种单位尤其如此,安定 团结最重要。 事实上,花卉研究所的人每年都要去昆明育种,他们与昆明育种站的工程师们 都成好朋友了,比如项如成贺兰夫妇与昆明那边的雷工一家就成了好朋友,以至于 今年的暑假项如成贺兰的女儿项薇薇去昆明,明年的暑假雷工的儿子雷军来南京。 两个家庭的礼尚往来在花卉所和育种站一直被人们传为美谈,两家结成亲家也似乎 在情理之中。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贺兰突然坚决反对雷军与项薇薇的婚事才更加让 人琢磨不透,更加让人感到蹊跷,于是,关于项薇薇到底是不是项如成亲生女儿的 说法在沉寂了二十年之后竟然又沉砂再起,并且更有了大胆的推测,说项薇薇其实 就是贺兰与昆明育种站雷工程师的产物,越说越玄。总之,二十年之后的研究所已 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研究所,今天人们的想象力更加丰富,思路也更加开阔。 当这种议论通过某种渠道传到贺兰耳朵里面的时候,贺兰真的如更年期提前到 来,一下子几乎要崩溃了。 这一天贺兰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将门关好,悄悄地拨通了昆明的电话,咬着牙 述说了当前的实情。谁知老雷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在电话里面说:“我说贺兰 呀,你怎么也这么老思想呀,孩子大了,他们应当有自己的选择嘛。” “选择你个狗屁!”贺兰在电话里面大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他们俩 能结婚吗?你畜生呀?” 雷工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傻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这样沉寂了很长时间, 贺兰说:“薇薇是谁的种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雷工说,“这还能忘了?” 雷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把喜悦从电波中传递过来。 “喜你个鬼!”贺兰骂道,“那她不是雷军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贺兰终于把该说的全部说清楚了,说清楚了她也就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不会 孤军作战了。 雷工听了贺兰述说之后半天没吭声,贺兰感觉自己的话到底把他给镇住了,于 是就获得了一点点快感,说实话,这是这些天来贺兰第一次体味到快感。 这时候,电话里面终于等来雷工的声音,贺兰听见老雷非常忧伤地说:“彼此 彼此,雷军其实并不是我的。” 老雷说得很轻,仿佛生怕贺兰听见。 项薇薇和雷军终于结婚了。 项薇薇和雷军一结婚,所里那些关于雷军和项薇薇可能是同父异母兄妹的猜测 顿时烟消云散。一些曾经参与议论的人还深感内疚。是啊,他们差一点就冤枉贺兰 了。贺兰也逐渐开朗起来,并且听从女儿的建议,准备找个伴。这事应该不难,自 从雷军与项薇薇结婚后,贺兰仿佛年轻不少,离更年期还早着呢,再说通过几次误 解的锤炼,贺兰在花卉所里的口碑更好,这样的好女人还愁找不到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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