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而别 “悦慈,妳最近有跟程纪升联络吗?”上班没多久,悦慈就被请到主编办公室, 听到这个问题,她心里一跳。 慈早就觉得不对劲,从宜兰回来之后,她没有接到纪升的任何电话、讯息,打 电话到他的住处,没插录音机也没人接。经常在几十声电话铃响之后,她才颓然挂 上电话,抱着疑惑辗转难眠。 “我将近一个礼拜没有他的消息了。”听见悦慈的回答,主编皱起眉头,连带 地让悦慈也忐忑不安起来。 “有什么事吗?”主编有点为难地开了,“他说他要停掉专栏。” “啊?”悦慈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一样。她努 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为什么呢?这个专栏很受欢迎,而且前阵子他还跟我聊了些 关于专栏的构想 “他只说这一阵子遇到一些变故,没有心思写作。”主编观察一下悦慈的神色, “我也觉得就这样停掉太可惜了,如果可以,希望妳能跟他沟通一下。听说……你 们的私交还不错……” “这……”悦慈很为难,因为她现在也联络不上纪升,而且以她对纪早的了解, 一旦下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 “试试看吧。”主编看出悦慈的犹豫,“如果真的没办法说动他回心转意,那 就只好叫停了。”悦慈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尽力而为。”她感觉到事态严重, 纪升请辞专栏的原因并不单纯,这一次,不只是自己工作上的挑战,对她和纪升间 的关系,恐怕也将投下不小的变量。在下班之前,她一有空就拨纪升的电话,一直 都是电话铃声。她决定下班之后亲自跑一趟。 悦慈站在纪早的住处门口,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已经好几天没有人出 入了。她想起纪升曾经跟她提过,房东就住在一楼,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对纪升 很好,常常送些自己做的糕点或家常菜给他。也许她会知道纪升的去向。 “您好。”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一个身材妪偻的老太太隔着铁门问道。 “很冒昧地打扰您,我是程纪升的朋友,就是住在地下室的……” “他前两天才刚搬走,有什么事吗?” “什么?”悦慈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她抓着铁门的栏杆,保持平衡。 “我有很急的事要找他,请问他有没有说他要搬去哪里?” “没有。”房东太太摇摇头,“他走得很突然,也没说会不会回来。” 悦慈不敢再问下去。“好吧,那我再想办法跟他联络好了。”她疲倦地转身, “谢谢您。” “不客气。” 离开纪升的住处,悦慈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路上,没来由地心慌。 悦慈原先以为,纪升只不过是临时接了一个新的CASE,来不及安顿好一切 就离开,等到工作结束,他又会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出现。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懂得纪升了,也渐渐习惯纪升的出其不意,在不知不觉中, 自己的生活步调也开始跟着纪升的旋律起伏,从最初的不安到现在的动静自如…… 她以为自己已经慢慢离开童年的阴影。而现在,一切似乎部只是自己的“以为”。 当她慢慢卸下武装,通着笨拙的步子往阳光走去,却在自己快要伸手触碰到那 团温暖明亮的光芒时,被自己最恐惧的黑暗君临,席卷而去。 往事在此时一涌而上:可儿用情不专的情人、纪升房间的众多爱情纪念品、自 婚姻中出走的父亲、筱蕙的婚礼……所有关于背叛的故事,都在悦慈的脑海中一一 重映;悦慈被拍击得有些摇摇欲坠,扶着路边无人的轿车,努力平抑自己想呕吐的 冲动。 ——他到哪里去了? 问号在悦慈心里不断扩大,疑问的重量压在心口,让她觉得很吃力,悦慈一步 步挣扎地走到路口,替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往一个她从来没打算进去过的地方出 发。 “我找林总经理。”悦慈苍白着脸,勉强对秘书小姐挤出一个微笑。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悦慈迟疑了一下,“我是他女儿。”秘书小姐露出疑惑的神情,她 从末见过这号人物,而且印象中林总夫妇生了两个儿子,总经理夫人也不过才三十 出头。悦慈感觉出自己并不受欢迎,但她觉得今天非得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请你告诉他,我是林悦慈,我相信他会见我的。”慑于悦慈身上那股不可抗 拒的威严,以及她脸上极力压抑的悲伤,秘书小姐拨了总经理室的专线。 “林小姐,请进吧。”她指指自己右手边的一扇雕花大门,悦慈微微一笑,挺 直背脊,往办公室走去。 “小慈,妳怎么了?”一看见悦慈的脸色,父亲原有的欣喜马上被担忧取代, “妳脸色好差,快坐下来。我叫人送点热茶过来。” “不用麻烦了。”悦慈靠着沙发,用手撑着身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当初 为什么放弃我跟妈妈?”问句像颗原子弹一样地爆裂开来,沉默像辐射尘一样散得 四处都是,令人窒息。 “我不是不爱你妈,只是感情这种事很难说。”林父沈吟片刻,“当它发生的 时候,很难说出一个道理来。” “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只要一个答案。”悦慈疲惫地睁开眼,“我只想知道, 为什么背叛所爱的人,可以如此轻易,毫不费力?” 从悦慈凄惶的神色之中,林父知道她正面临极大的痛苦,而这样的苦痛,自己 也曾经有过;他谅解地想拥抱女儿,却被一把推开。 “不要碰我!”悦慈的叫声凄厉至极。 “小慈,爸爸是过来人,我了解妳的感受,”他颤抖地走向悦慈,“不要这样 虐待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吗?这就是你们的理由吗?啊?” “小慈……” “别再说了,我都明白了,谢谢你。”悦慈淡淡地说。她全身发冷,因为绝望 与愤怒的缘故,她毅然决然地扭头就走。 不晓得游荡了多久,悦慈终于回到住处。在上楼之前,她按惯例先开了信箱, 里头躺着一封信,很朴素的米白信封,没有贴邮票,也没写寄信人地址,只写着 “林悦慈小姐亲启”。她认出笔迹的主人,决定回房间再拆,因为悦慈不知道自己 有没有力气去承受另一次背叛。 开了门,她捻亮一盏落地台灯,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先去洗好澡,换上家居服, 才拿起美工刀割开信封。悦慈的手微微抖着,因为紧张,始终对不准信封的边缘, 一不小心,开启信封的同时,也在手指上开了一道口子。吮吭着受伤的拇指,手腕 一抖,折叠好的淡蓝色航空信纸便从信封里头跌出来…… 亲爱的悦慈: 妳好吗? 我消失了几天,不晓得,妳会不会有一点点想念我? 这些日子,我搬家了,除了为暂停一些工作打必要的电话,可以说过着与世隔 绝的生活。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只是突然免得有点疲倦,把自己的心一再一 再她掏出,是件很累的事,我想我需要暂时停止这种无谓的举动,好好休息一下。 十六岁那年,我遇见生命中第一个女孩,在短短三个月里,品尝过最甜美的时 光,也遭遇最深沉的苦痛。之后,我上了大学,开始摄影与写作,许多女孩来来去 去,我们分享彼此的爱情与肉体,快乐、没有痛苦、没有负担,但是,都不长久。 这些,是爱情吗?我想,是的,只是我们选择淡化的方式,让感情在开始与结 束之间没有负担。在她们身上,我学会接受命运的安排,来来去去,就像用计算机 设定播放的广播节目,时间一到就自己开始或结束,完全循着既定的轨迹行走。 这么说,好象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了,反正时间一到,该来的就 会来,太过宿命论的生活实在很无聊。 然而,就像火车会出轨、计算机会当机,在生命运行的轨迹之外,无法想象哪 天会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击中,从此偏离原先的轨道,往另一条不可预知的道路 走去。 曾经,我以为妳就是那颗陨石。 第一次在“飞翔的亚特兰提斯”遇见妳,老实说,我被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给 撼动了。当时虽然我并不了解独角兽对妳的意义,但是妳那天为了争取音乐盒,固 执到有点无理取闹的态度,让我感觉到妳的坚持。 唯有当一个人深爱某件事物时,才会有那种不可理喻的坚持。 可儿帮妳做完心理测验之后,我偷偷问过她,才知道妳对独角兽的深情不移。 虽然可儿把妳对情人的理想解析成太过完美、几乎不存在于世间的典型,可是我相 信不是这样的。 我说过,独角兽是一种幸福的象征,我以为妳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看重“幸 福”这件事,把它视作世间完美的极至,因为虔诚的信仰,所以不容一点点瑕疵, 在妳的心中存在一个完美的原型,所以不够诚心的双手,就无法承受妳所交付的期 望。 一直以来,我想我很努力,也有相当的自信,想要成为那个让妳幸福的人。从 阿闽口中,找更确定妳是很压抑自己的人,虽然妳从来没告诉过我,那个禁梏妳的 神秘封印是什么,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老话,乐观地盼望着妳被 释放的一天。 所以找从不愿意给妳任何压力,我要妳对自己有全然的自信之后,才心甘情愿 地把自己交给我;吻了妳的那个晚上,我就明白,这可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哪 怕是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 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从不轻易许诺的我,竟也 甘愿等待实现这个漫长的誓言。 漫长的等待啊,不可否认,对我而言是一项全新的挑战,也是痛苦的煎熬,可 是每当我感觉到妳身上的防卫又松动了一层,哪怕只是最外面的一层,我又有力量 去承受了。 只是当我隔着铁道,望见妳和大树在一起的愉悦时,长久以来的期望、努力, 完全落空…… 我想我的誓言在那一刻,显得愚蠢而可笑了。 回台北的自强号上,我觉得自己的心好象被放在铁轨上,任由车轮不断地碾压 而过,很痛,叫不出声。好奇怪,那时我觉得妳是全世界最残忍的女人,可是我一 点都不恨妳。也许自始至终,我都是一厢情愿的傻瓜吧,自己种下的,就要甘愿领 受所有的苦涩与艰辛。 人家都说“傻人有傻福”,可是为什么我却要受到这种折磨?本来打算就此消 失在妳的世界之中,不再打扰、不再给妳负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跟妳说 话,而且拉里拉杂地写了一堆。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请你原谅我最后一次打扰吧。 最近忙着摄影、写作,一连串的工作让我觉得疲倦;这次我停下了所有工作, 打算隐居一阵子,想想自己的未来。 衷心地希望,妳和大树,能够幸福快乐。 纪升 悦慈看完信才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程纪升,你是个大笨蛋。 她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不知道该生气自己被误会,还是该庆幸自己的假设没 有成真。 “也许只是借口呢。”悦慈心里这么想着,背叛者总是有很多借口的,也许纪 升决定了移情或不再爱,而大树只不过是他的借口……极度沮丧正悄悄地包围住悦 慈,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纪升,甚至,不相信自己。 “那么,到底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问号在悦慈的脑海中不断地扩大……时 间在黑暗中缓缓、缓缓滑过,无声无息,悦慈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大树的家,我现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音乐声后留下您的 讯息,我会尽快与您联络。谢谢。”是录音机,悦慈犹豫着,录音机的声音让她觉 得陌生起来。 “大树,我是悦慈,你现在在哪?我好想跟你说说话……”悦慈警觉到自己的 声音不太对劲,她不想让大树担心,深吸一口气,继续留言:“我只是睡不着,没 别的,想跟你聊天,不过既然你不在,那我就只好找本小说消磨时间了。你听到留 言的时候天可能已经亮了,所以,早安,希望你有美好的一天。” “喀!”悦慈挂上电话。即使对亲如家人的大树,她还是用最甜蜜的语气隐瞒 自己心中真正的感觉。 ——真是荒谬! 悦慈在心中有大笑的冲动,她牵动嘴角,却让眼泪大颗大地落下来。 “怎么哭了呢?”她喃喃自语着。眼泪与她早已形同陌路,当父亲离开她和母 亲的时候,她就发誓绝不再议自己为男人留一滴眼泪。悦慈用手背抹去泪水,可是 眼泪却由水珠濡成一片,连袖子都湿了,她越想停止,蔓延的速度越快,悦慈终于 忍不住,伏在床上大哭…… “可儿,妳知不知道悦慈在哪?”大树打电话到可儿宿舍,把她从床上挖起来。 “悦慈怎么了?”一听大树的语气不对,可儿连夜赶工的疲惫马上被唬得魂飞 魄散。 “不晓得。我刚回来听到她今天凌晨的留言,扣电话到她的住处又没人接。” 想到悦慈那通奇怪的留言,大树就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会不会还没下班?”可见推测着,现在刚过六点,悦慈留在杂志社加班的机 率很大。 “我打过电话到杂志社了,同事说她请假,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也没说什么时 候回去上班。” “糟糕,发生什么事了呢?”可儿也感到大事不妙。 “如果知道是什么事就好办了。”大树吸了一口气,“我希望……她不会做傻 事。” “不会的,悦慈最讨厌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了。”可儿嘴上这么安慰大树,心 里也暗自担心。 “这样好了,我去找胖哥和阿闽帮忙,妳想想她可能会去哪里。” “我跟你们一起去。”可儿边说边起身穿衣服。 “不要,妳在宿舍负责联系,打电话问问可能知情的人,我跟他们分头去找, 有什么消息再跟你说。” “好吧。”可见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点,“那一有消息一定要马上通知我。” 她不放心地交代着。 “OK,我先走了,会跟你保持联络。”说完,大树就匆匆挂上电话,赶到胖 哥和阿闽摆摊的夜市。 傍晚六点多,正是夜市活动刚开始暖身的时候,人还不算很多,大树很容易就 找到胖哥和阿闽的小吃摊,他们正在为晚上的生意作准备。 “悦慈失踪了。”大树简单明了地说。 “怎么回事?”阿闽一听是悦慈,马上放下手上的东西,从摊子里冲出来。 “我不知道,感觉不太对劲。”大树把悦慈在录音机里的留言和大致情况简单 地说明一遍。 “走,我们去找她。”胖哥当机立断,“阿闽,把东西收拾收拾,今天不做生 意。” 三个男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切事物打理停当,大致研究了一下悦慈可能的去处, 分头进行。 “记得每个小时打电话跟可儿联系一下。”大树叮咛着。 大树边找边想悦慈的动机,猛然想到了纪升,还有他们在宜兰的谈话。 “真笨,怎么没早点想到真是浪费时间!”他赶紧拨了电话给可儿,问到纪升 的住址之后,交代她告诉胖哥和阿闽,尽快赶来那里。 “哔……哔……哔……”电铃像催命符一样地响起,悦慈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 跳了起来。她不知道是谁来了,也不想见任何人,便把大门加锁了几道,顽强地不 理会外面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 “悦慈,开门啊,我知道妳在里面!”大树在外头扯开嗓子喊。 悦慈没有反应。 “碰!碰!……碰!碰!碰!” “悦慈,快开门啊!”胖哥、阿闽、可儿都来了,他们的喊叫和拍门声,把楼 上的住户都引来抗议了。“三更半夜的,不要大呼小叫的好吗?我们明天还要上班 上学!”自知理亏,大树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我们有很急的事……” “再怎么要紧也不能这么没有公德心啊!”另一个不满的住户说道。 “那请问一下,谁知道这间房子的主人住哪?”可儿很小心地问着。 “就在这里的二楼,一个老太太。”好心人指示着。 “谢谢。”大树道了谢,便飞奔上楼。 “您好,请问地下室的房客……” 房东太太露出颇有兴味的表情。 ——怎么大家最近都对地下室这么有兴趣啊? “你说那个小姐吗?她今天早上才搬来的。” “是啊是啊……” “有什么事吗?” “我想……”大树有点犹豫地开了,“跟您借备份钥匙开门。” “这不太好吧!”房东太太不是很乐意。 “我们……我们担心她在里面会做傻事……”逼不得已,大树只好简单地把来 龙去脉交代一遍。 “这样啊……”早在悦慈来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太太就猜到几分了。 “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钥匙。”她为难地说。 “为什么?”大树不解。 “因为那个林小姐交代,自己想清静几天,不让别人打扰,把我的钥匙拿走了, 她答应我过几天就会还我。”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树简直快昏倒了。 “那……我们可不可以找锁匠?我很担心。” “放心好了。”房东太太很有信心地安慰他,“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我看人 很准的呢。” 大树当然不相信这番说词,房东太太似乎顽固得很,不晓得悦慈是怎么说动她 的。 “好吧,那我们等一等好了。”大树无奈地下楼,告诉其它人。 “管他的,先把门开了再说。”胖哥心一急,就要往楼上跑,“我去找锁匠。” “等一等!”阿闽拉住他,“就算开了门,以悦慈的个性还是不肯出来,别看 她平时个性好好的,一拗起来谁也没办法。” “我看还是先找到程纪升吧。”可儿总觉得关键在纪升身上,“但是他现在在 哪里?” 想到找人,大树灵光一闪。 “你们应该知道,有一种叫做「征信社」的行业吧。”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 轻松许多,“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