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古典风味的旋律 从大沙河边的树林里飘来的空气里,是傍晚的小城的嘈杂的声音。这声音掩盖 了河水流动的韵致,四周都是沉重的浑浊。 天色渐渐暗下来,胡大威打开了灯。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焕然一新的客厅。姜一 品在旅途上断断续续地睡过三四节小党,此时精神正好。看着胡大威的堂皇的客厅, 他说这种地方喝酒不好,最好是那种街面胡同的小酒馆里。胡大威说,行了行了, 地方不好将就点吧。 姜一品终于说到他的滨海之行。 这一次,胡大威问,为什么还是不成? 姜一品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半天没开口。 胡大威问,你没去他家? 去是去了,姜一品说,也喝了酒。 她男人在家里? 在,姜一品说,不过,那人不错。 胡大威问,你没想法打发他离开吗? 不用打发,姜一品说,他主动离开的。 那还有什么说的,胡大威说,好机会嘛。 姜一品说,你不知道情况。 还要什么情况,胡大威说,感情有基础,环境很好,憋了这么多年,一上来还 不先给她来个干柴烈火! 姜一品说,问题是一开头就没弄好。 你跟刘岚谈崩了? 不是跟刘岚,姜一品说,是我自己说错了话。 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啊。 让我慢慢跟你说吧,姜一品说,开始很好,三个人落了座,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话题嘛,自然是无聊极了,从彼此的身体说到单位的工作,然后说到本省几个城市 的不同,然后说到孩子,客套得没一点意思。我当时极力想逃出那些讨厌的话题, 所以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说。不知怎么,我就说到我父母,然后就说到我姥爷。 你这人也真是,胡大威说,怎么说到你姥爷呢! 确实是扯远了,姜一品说,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扯远了,而且是扯错了。我 压根儿就不应当涉及那个领域,那个为人处世的道德领域!你不知道,姥爷的故事 对我的心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破坏了我本来设定的计划。 窗外的草木不停地摆动着,夜色已经上来了。 晚风保持着比白天更明确的清醒,款款地诉说着黄昏的美妙。 深远的空间将地上的声音吸到无限中去,只有两个人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 什么样的故事,胡大威问,竟会影响你的心情? 一谈到外祖父的故事,姜一品的语气马上就变得顺畅了。 他侃侃地说起自己的姥爷来:我姥爷是个有名望的人,小城里有名的医生,平 时怀里揣着一副银针,一般的小病小灾,他一两针下去,肯定会好,没个跑! 听你说,胡大威问,他有学位是不是? 那时不叫学位,姜一品说,人家叫功名,或者叫身分。我姥爷是光绪年间的秀 才,那时的秀才比现在的教授还稀罕。而且我要说,对我姥爷那个人,不能用功名 来评论。他既是个才人也是个怪人。方圆几十里,没有不说他脾气大脾气怪的。比 如,他特别听不得人家唉(读音为yai,四声),用书面语说,就是呻吟。他对病痛 者的唉声过敏,一听到那种痛苦不已的声音他就头疼,浑身发抖,背上起疙瘩,而 且发痒。一旦遇到这种情况,他常常是马上跑掉,或者立即动手给人家把伤痛治好。 有些上门的病人不了解我姥爷这个特点,当然了,有人是因为痛得难以忍耐以为呻 吟可以得到我姥爷的同情,这种病人常常是人还没进来先就大声的唆。这时,我姥 爷会立即离家而去,对病人不管不问。你唉吧,我听不得那种声音,你唉你的,我 走人。什么时候你不唉了,我再过来给你看病。你说这种人,怎么跟他玩! 胡大威问,真就不管病人了? 管还是管的,姜一品说,十有八九是等病人不再唉了,就是说没有呻吟声了, 他才回来给人家看病。他这个毛病,年纪大了以后稍有改变,但改变不大。从前, 他听到路边有人呻吟,他马上逃跑。后来几年,听我娘说,在路上偶尔遇到大声唤 的人,他也会皱着眉头,走过去给人家扎几针。一般地说,针到病除。说到这里, 刘岚的丈夫问我,你姥爷叫什么?我告诉他,我姥爷叫刘子超,诨名刘一针。 他问这个干吗? 我也不知道,姜一品说,随便问问吧。 我姥爷从来不出诊,姜一品继续说,谁有病谁上门来看。这是他的规矩。我也 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定这样的规矩。当时城里有一位姓崔的拔贡,以为自己地位高, 派人请我姥爷到他家给他母亲看病,姥爷不去。拔贡你不知道吧?拔贡既是学业职 称,也是一种身分。这种学位高于秀才低于举人,就跟现在的硕士似的,不如博士, 高于学士,懂了吧?当时这个学位象征着比较高的社会地位,仅次于进士和举人。 你姥爷去了没去? 人家不去,姜一品充满敬意地说,说不去就不去。不出诊是他的习惯,什么人 都不能改变。不要说拔贡,你就是举人状元的亲娘看病,他也是这个规矩。那时候 的人不跟咱现在一样,人家是订了规矩就得遵守。我们,看吧,现代人是什么东西, 定的规矩,立的法,不起大作用,给点钱就变样,连法律都敢卖。人家不,人家是 说到做到。崔拔贡了解到我姥爷的脾气,姜一品说,只好亲自登门来请我姥爷,一 再说明此事非关别的,仅为老母重病在身不便行走,小生才萌生此冒昧之念,恳求 先生屈就寒舍,云云。看他一片孝心,而且态度谦卑诚恳,我姥爷才勉为其难地跟 他去了。说这话时,我看见王信轻轻念着我姥爷的名字,在一张黄色黏贴纸上写下 “刘子超”三个字。他又问我姥爷当时多大岁数,我说这我不清楚。 话说那拔贡,姜一品摆出说大鼓书的架式说,姓崔的那人对药理略微懂一些, 当我姥爷开药方时,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姥爷身后看他开处方。姥爷大为不悦,当 即掼了笔,质问崔拔贡,既然你会开药方还叫我来干什么?崔拔贡一句话不敢多说, 讪然离开。我姥爷只开了五味药就不再开了。崔拔贡以为我姥爷是因为刚才不高兴 而中止了处方,很是不安,不知这药方该不该用。我姥爷看出了拔贡的意思,问他 你是不是担心我没开全处方?拔贡说,在下生怕刚才冒犯了先生,以至于先生搁笔。 我姥爷说,你以为我就那么小肚鸡肠的!跟人生再大的气,也不能把脾气发泄到病 人身上啊。五味药就不少,开上一大篓子她也吃不完!拔贡诺诺而退。次日,姥爷 给病人又扎了一针,崔母果然三日即愈。 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胡大威说,这可以理解。 没本事的人最好也有点脾气,姜一品说,脾气就是个性,没个性的人就是不行。 不过,当时我不想讲下去了。王信说很有意思,要我继续讲。我说,讲故事嘛,最 好和在场的人有点关系才好。我老在这里说一个几乎跟我们三个人都没关系的老故 事,不是很讨厌嘛。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这时王信却说,你怎么知道这故事跟我 们没有关系呢? 就是呢,胡大威说,跟刘岚就有关系。 什么关系?姜一品说,她又不是老中医的外孙媳妇! 差一点嘛,胡大威说,都怨你没能及时抓住,叫她跑了。 抓是抓不住的,姜一品说,她命里注定不会是我们姜家的媳妇,而是王家的媳 妇。不过,当时看王信那样子,不像是故意投人所好的瞎捧场。说实话,我对这个 占有我初恋情人的男人,开始有了一星半点的好感。我想,这人还行,能对这种老 故事感兴趣的人肯定还有点鉴赏力,至少懂点风骨、个性、情操什么的。于是我就 看在他面上,接着讲了下去: 听母亲说过,当地有一军阀,可能是个旅长,当时就驻扎在城里。这个人好像 姓范,《毛选》注释里有这个人的名字。他的老婆生病,请我姥爷去,姥爷不从, 说他从不出诊。那军阀自恃权大,强行将我姥爷绑去,姥爷在他军营里宣布绝食。 旅长问我姥爷为什么绝食,姥爷说你去读读《史记》吧。旅长说,我小时就读过了。 姥爷说,你忘记了那本书中最重要的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 淫。旅长看我姥爷不是个等闲的庸医,大为敬佩地说我姥爷是那种三军不能夺其志 的人,并且老老实实的在我姥爷面前俯首请罪。我姥爷愤怒难消,还是不愿行医。 旅长这东西真坏,他知道我姥爷对唉的声音过敏,就让病人不断地唉。我姥爷被病 人的呻吟所折磨,人又走不脱,终于出手为那妇人下了针。 姥爷牛刀小试针到病除,旅长不得不佩服。他怕太太的病不除根,请我姥爷在 军营内多呆几天。我姥爷说他从不在外留宿,执意要回去。旅长亲自开车将我姥爷 送回家去,并请我姥爷给他拿几副药。我姥爷把处方一推说,我又不开药房,你在 我这里能拿什么药!旅长大为吃惊,问为什么当医生的不开药铺。你猜我姥爷怎么 说?他说,自己当医生开处方,自己开药房卖药,那跟拦路抢劫有什么两样!旅长 听了,又是一阵佩服,再三鞠躬,从此不敢冒犯我姥爷。旅长的老婆病好后,旅长 亲自前往我姥爷家拜谢,光和物就抬了六个大盒子。姥爷听说,托故不见。你想跟 他玩,人家还不跟你玩呢,犟去吧。 关于姥爷的故事,差不多就这些。 胡大威居然也听进去了,看上去一脸都是敬重。 外边完全暗下来了,屋里的灯光也显得更加纯正。 比较起来看,胡大威说,现在的人就是不行。 岂但不行呢,姜一品愤慨地说,太不行了,有些人简直就是下贱! 这时,姜一品描绘与时的情景,说,我发现王信眼神迷离,手拿一支铅笔,好 像在想什么。他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弹着,情绪激动,不断地说好、好、好。我呢, 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我这话说得不对,而是这话确实有点针对我自己。 胡大威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我当时心里藏的是那个企图,而嘴里却说出这般慷慨这 般高尚的大话来,委实有点自打耳光。说人家下贱,你自己高贵吗?你打算偷人家 的老婆,却还要装得人模人样的,这不是虚伪不是下钱又是什么?难道这种嘴上说 得呱呱叫心里却乱七八糟的行为就是你的个性?你的个性就是喝酒吹牛偷人家老婆 而且装得跟好人似的?这些孬种事,现在这世界眼下这些人谁个不会?坏事太容易 学了,孬种不需要特别的培植,一学就会,一会就用,一用就成。不说这些了,什 么鸟事,喝酒! 今晚高兴,胡大威说,来它个一醉方休。 又是三杯酒下肚,姜一品说,我觉得行了。当时我有点心神恍惚,企图摸一摸 刘岚的手。谁知道,这东西比松鼠还乖觉,她很端庄很礼貌地站起来,说要去厨房 里做她的拿手莱,就离开了桌子。去就去吧,看她一脸的殷勤,我没说什么。她一 走,王信就凑过来,声音极其温和态度极为郑重地请我再说点我姥爷的故事。我想, 我哪里是来给你讲故事的,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你老婆也。话虽然是这么说, 可是当时我看他那么谦恭,确实是于心不忍,就又说了一段我姥爷和王银匠的故事。 胡大威说,你以前没讲过这个王银匠。 偶尔想起的呢,姜一品说,平常谁想到那些古人啊。 有意思,胡大威说,我也觉得有点味道,你就接着说吧。 姜一品说,我始爷那个人吧,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散个步。他每天早晚各要 散步个把小时。早晨的散步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弄弄花草晒晒太阳。傍晚的散步是出 去,从家里出去,一直走到城北关大沙河边的一家银匠铺子那里,并在铺子里喝一 杯茶。王银匠知道我姥爷喜欢他泡的铁观音,特地给他备了个专用的茶壶。姥爷一 来,银匠就给他泡上茶,将茶壶放在那里,两个人也不多说话,一个自顾炉子上的 活,一个边饮茶边看银匠的手艺。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很久,既没有起伏也没有变化。 姥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银匠呢,该生火就生火,该封炉子就封炉子,彼此见面 连句寒暄都没有,分手时也没什么告辞的话,看上去就跟两个陌生人似的,但谁都 知道,他们是朋友。 好,胡大威赞叹道,太好了! 姜一品此时是一脸的肃然,像教徒述说天主的故事。 银匠从不介绍熟人去我姥爷那里看病,我姥爷也从不受人之托去银匠那里打制 银器。他们唯一的来往,是银匠曾经给我姥爷打过银针。我姥爷生过几次大气,比 如我前面说的两次,拔贡摆架子,旅长绑架人,都把他气坏了。他生了大气就将银 针投入河里,发誓不再针灸。遇到这种时候,很多人都上门劝说,务必请我姥爷慈 悲为怀,继续行医,姥爷一概不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有王银匠不同,他能从 姥爷的表情里看到什么时候姥爷心思动摇。这时,银匠会悄悄为他打制一副新银针, 等我姥爷来喝茶时,一声不吭地把银针放在姥爷的茶壶旁边。姥爷会意,看看针, 喝好茶,拿了针就走,也不言谢。如此这样的三四次,姥爷不觉得欠了银匠的情, 银匠也不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后来银匠老了,生了重病,安排好后事才去找 我姥爷,让我姥爷给他看病,而且决不再找别的医生。银匠家的人劝他不要这样固 执,他那里看不好,可以再找别的先生。银匠说,我就找刘先生看,他看好了就好, 看不好你们也不要再去找别人,死活都让刘先生治。 治好了吗?胡大威问。 岂但治好,姜一品说,还除了根呢。说到这里时,那个王信说,人家前辈就是 前辈,现在的人做不到。我告诉他,我姥爷临终前曾把舅舅叫到床前,告诉舅舅做 人要有风骨,绝对不要巴结富人更不能嫌弃穷人。对太穷的人,不能收他们的钱。 借我钱的人不少,我也记了点帐,可我没打算要他们还。大舅诺诺。姥爷问我大舅, 你是不是看过这个账本?大舅点头。姥爷又问,你是不是要过债?大舅低了头,承 认有一次出去行医,身上缺钱,顺便到附近一家欠我们债的人家要了点钱。姥爷骂 我大舅是个小人。大舅反问他,既然不要账,那你还记账干什么?姥爷说,我记的 那些账,是为了将来万一他们为富不仁,我好揭他们的老底。大舅恍然,真心认了 错。姥爷叹息说,如此看来,当爹的有一分小人见识,子女们便会有三分小人行为。 于是当着舅舅的面将账本一把火烧了。不瞒你说,王信听到这里,老大一个活人, 当时就跟木头似的,要不是刘岚吆喝他去厨房端菜,他还埋在故事里。大舅看姥爷 不行了,招我母亲去,让父女两说点知心话。母亲来到他床前,姥爷说,我不行了。 我母亲在那里安慰姥爷说,爹你不要紧啊过几天就好了。姥爷听不得这种婆婆妈妈 的安慰,生气地说,我要死了就是要死了,人快死了你还哄我干吗!我母亲还要说 别的,姥爷却挥手将我母亲赶了出去。母亲一辈子都懊悔,姥爷找她过去本是要说 点知心话的,因为她的寒喧,害得姥爷没说出要说的话来…… 其实你母亲那样说也是常理,胡大威说,哪有女儿说爹要死的! 可我姥爷不是平常人啊,姜一品说,他那种人,不能用平常眼光看! 那个银匠呢?胡大威问,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到哪里去了吗? 姜一品看着胡大威,说,不光你这样问,当时王信也是这样问的。我只好如实 告诉他,我姥爷死后,王银匠不知去向,没人知道他哪里去了。王信当时缓缓地站 起来,推开窗户,神情恍惚地看着窗外,好久没说话。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 风中带着美妙的音乐。说起来好像是天意,其实是隔壁在放音乐。那音乐的旋律沉 着而宽厚,像一条河流默默流经辽阔的草原。不瞒你说,我当时就像看到大草原上 飞翔着各种各样的鸟。大威,你还记得咱们当兵那地方的大草原吗?内蒙的大草原 啊,鸟群在蓝天白云下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它们美好的影子。 音乐就在蓝色的河水和高空的白云间飘荡,在波涛般起伏的草原上自旋。我问王信, 是隔壁在放的音乐吧。王信点点头说,他也听到了。 胡大威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姜一品讪笑着说,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说了这么多。 是啊,胡大威说,别老说你姥爷了,跟你的目标没多大关系嘛。 怎么没关系!姜一品说,正是这个故事,破坏了我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