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没有露珠的小夜曲 从饭店出来,是一条安静的小路。 路面不很宽,但两边的风景还算好。葱郁的林木在凉爽的夏夜里显得神秘而幽 深。月光照耀着平坦的路面,地面上动荡着一些摇曳的图景。四周的虫在风中浅唱 低吟。这情景正适合散步。 菱子问,咱这顿饭吃了多少钱,胡大威说,没几个钱。菱子说,我猜少说也得 三千吧,光酒就是一千多呢。刘岚咋舌道,这样的小城一顿饭也能吃掉三千元!菱 子说,只要不吃咱的钱就行。刘岚说,菱子你变了。菱子说,潮流就这样,不变不 行。 胡大威故意拖后,跟菱子一起走。 路过一片小树林时,胡大威握了菱子的手。 菱子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所以没反对,但她马上又有一种被人偷看了首 饰盒的感觉,便没叫他握太长时间,就抽出来了。 两人快到大门口时,姜一品和刘岚就站在门下的灯光里等他们。刘岚瞥了两眼 他们,说,你们两个怎么走得这么慢。菱子说,又不是赶集,走那么快干什么,你 们走得倒快,拣到元宝了!刘岚说,元宝倒没拣到,倒是听你们说了些好听的话。 菱子说,别叫我伤心了,二十年前嘛也许还有点话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像 你们,一会儿打打闹闹,一会儿好成一个头。 刘岚对姜一品说,你听,菱子的舌头如今怎么这么厉害!姜一品这时正朝胡大 威院墙外边的小竹林走去。菱子要喊他,被刘岚制止了。菱子说,姜一品他去那边 干么?刘岚说,那种粗鲁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菱子再看那边的竹林,竹林在灯光 下摇动,有细碎的水声发出,没丁点儿好情调。 姜一品从那边回来,一边扎腰带一边走。菱子对刘岚说了句什么。刘岚说,他 那人就那样。菱子说,姜一品你这家伙,当那了官也没点官样子!姜一品问,你说 当官的得是个什么样子?菱子说,总不能随地大小便吧。姜一品说,我看这房子挺 好的,就在他们这里做了个记号,跟狗似的。两个女人转过脸去,偷偷笑起来。 别墅的门开了,四个人走进去。 今晚这里没有人服务,胡大威说,我给你们泡茶。 有劳大驾了,姜一品说,让资本家给公仆倒茶,有意思。 胡大威说,这是咱自己的地方,该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完全自由。 还有什么要说的,刘岚说,要说的话,吃饭时都说了。 就是呢,菱子说,叫你这样一说,好像谁有什么怕人的事似的。 胡大威憨笑着说,好好好,你们说什么都行,我听着。他看了看姜一品,姜一 品却在看刘岚,目光的连锁就跟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差不多。姜一品的目光里有一种 热烈而神秘的欲望在闪烁,胡大威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饭店喝酒那阵子,姜 一品的贼心贼胆都曾成功地泛上一阵子,可是被刘岚三说两说,那东西又潜伏下去 了。今晚如果这里没别人,这空旷的别墅倒是他们俩…… 胡大威再次宣布,今晚绝对自由! 姜一品大声响应道,不自由,毋宁死! 刘岚轻声冷笑。 菱子不知她为什么那样笑。 应刘岚的要求,胡大威带她参观了别墅的内部。 菱子虽然已经来过,可是不好意思把自己作为这里的常客,便跟着刘岚一起看 了这里那里。姜一品不仅没有跟她们去,而且还在客厅里大声地发牢骚:有什么好 看的,不就是一个资本家的自我大暴露嘛! 参观完了,四个人在客厅里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 姜一品本以为老同学在一起会有一些可说的好玩的,可是真坐在一起,反而都 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情景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忍受不了这样 的冷清,便说,咱们几个反正不能这样坐到明天早上哟! 菱子于是要走。 大威,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你上哪去? 回自己的家啊。 刘岚拉着她说,要走咱一起走。 我回家有事,菱子说,你在这里多玩会儿吧。 不行,刘岚说,要走咱们一起走。 明天老张要出差,菱子说,我得给他收拾收拾东西。 没听说啊,胡大威问,他要去哪里? 省城,菱子说,就是最近两天才定的。 胡大威立即追问,开什么会? 可能是港台投资的事,菱子说,也可能是高速公路。 他没说这次住在哪里?姜一品问,还是住玫瑰园吗? 刘岚也关心地问,玫瑰园是不是省建委办的那个招待所? 可能是吧,菱子说,现在改成饭店了,他每次去开会差不多都住那里。 那饭店条件不孬,胡大威说,我们在那里也有包的房间。 说着,菱子就要走。 刘岚也要走,让胡大威送她回娘家那边。 你们最好都走,姜一品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喝到明天天明,明早上保证 拿出一本诗集。古典的、现代的、阶梯的、散文诗,少不了一百首。告诉你们,我 正在写一首长诗,很长的诗,起码有三千行。 有人就喜欢吹,刘岚说,也不害臊! 菱子说,一个人在这里,吹破天也没人管。 姜一品叫道,不是吹,我已经写了三百行了。 两个女人依然不相信,在那里讨论着离开的事。 胡大威犯了难。要送菱子,刘岚就要走;不送菱子,四个人在一起说话做事都 会互相影响。胡大威倒无所谓,怎样都行,问题是还有个姜处长。特别是那个关系 不深不浅的刘教授,面子上要得紧着呢,说不定今晚的事就坏在她身上。胡大威让 姜一品问问女教授到底怎么想的。 姜一品摇着头,拒绝去询问。 胡大威说,你不问,难道要我去问? 姜一品装模作样地说,我是独立的,我是自由的,我渴望随心所欲的飞翔,或 者猝死。 胡大威说,不要做诗了,现在是留人不留人的问题。 姜一品嘻嘻的笑着,给胡大威讲故事:一个老汉带着一只羊、一头狼和一棵白 菜过河,可是船很小,一次只能带走一个东西,带走了狼,留下的羊就会吃白菜…… 好了好了,刘岚说,这里谁是狼? 我看还是兔子多,菱子说,一心要吃白菜。 难道不应当吃吗?姜一品板了面孔追问,啊夫人? 怎么都这样呢,菱子说,要吃也得问问白菜,是不是啊? 就咱几人知道,胡大威嘻皮笑脸地说,谁还会出去乱宣传! 我告诉你,菱子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胡大威问,谁会出去说? 我自己就保不住,菱子说,我这个人藏不住话。 那你不能于保密工作,胡大威说,只能当传令兵。 这时姜一品走到刘岚跟前,轻轻地问,咱们来它个敖包相会? 我肯定得回去,刘岚没断然拒绝说,两个人留这里算什么,家里惦记着。 人家说的真对啊,姜一品对胡大威说,人家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胡大威气急败坏地抽烟,可是没办法。 姜一品拍着肚子,烦躁地说,什么鸟事!咱求过谁啊! 胡大威说,我和菱子到院子里呆一会儿,你们两个先商量一下。 你们可不能走啊,刘岚说,骗人可不行。 胡大威指着窗外一个藤萝架子说,我们就在那里,你们看得见的。 菱子和胡大威带了茶壶茶杯,到那边去了。 刘岚犹豫片刻,也跟着向门外走去。 姜一品一把拉住了她。 刘岚看着他,问,你要干什么? 姜一品双手搂了刘岚的腰,说,我想你。 他从前可没有这样大胆这样直接。刘岚有点兴奋,也有点疑虑。 她轻轻推拒着问,你这是跟谁学的? 姜一品说,这个还用学吗,无师自通。 刘岚说,他们会看见的。 姜一品说,看不见,看见了也没关系。 姜一品说着,就去拽她的衬衣,像胡大威在舞厅里对梅花那样。 你怎么跟流氓似的,刘岚说,不知羞耻! 院子里的藤萝架下,这时传来菱子和胡大威的说笑声。 你看人家,姜一品羡慕地说,有说有笑的,真好矣! 我也不是没给你机会,刘岚没好气地说,是你自己不要。 姜一品想起在刘岚家里的尴尬,刚才的胆量立即就消失了。 刘岚开始批评他,说到他的缺点,说到他的种种不是,意志脆弱啊,犹豫不决 啊,等等。这些话跟胡大威的批评差不多,但从刘岚口里说出来,效果就大得多。 姜一品象个受批评的对象似的,呆呆地站着,紧紧闭了嘴巴,故意不去看刘岚, 情绪随之陷入从前的定式里。他内在的锐气急速缩减,昨天刚刚生发出来的挑战情 绪正在退潮,一个小时前还拥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侵略性至今已大部丧失。为了挽 救自己,他动员压在深处的反抗精神,强迫自己保持进攻的态势。他靠近刘岚说, 今晚留下吧。 刘岚正色道,连畜生都知道避讳人,难道人不如畜? 姜一品点点头,松开刘岚靠到沙发上闭目凝神。 过了好一会,他才从自省状态里解脱出来,带了几分胆怯埋怨刘岚,你这人也 是,别人没情绪时你叫人想入非非,有情绪时你却偏不合作。 刘岚说,谁也没要胳肢你。 姜一品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说,也许是大船掉头慢。 漆黑的院子里传来菱子的声音:就是要保留,就是要保留! 从菱子说话的口气可以听得出,她的态度十分严肃,不容商量。 胡大威就坐在菱子的身边,手拉着她的手。 淡淡的月光落在藤萝架子上,新发出来的嫩叶上有一层抖动的月光。菱子担心 有露水滴下来,要回到屋子里去。胡大威说,刚入夜怎么会有露水呢。菱子说,你 还记得一中的芙蓉树吗,早晨起来走到树下,常有露水落到脖子里。胡大威说,怎 么不记得,那水落在脖梗上感觉怪凉的呢。菱子说,凉是凉,可那是早晨的露水, 真干净,也真香,不像现在的树木花草,叶子上都是灰尘,连露水都不干净。 院子里有一条路,菱子说可以在上面骑车。胡大威说,说到骑车,我就想起那 次教你学车的事。菱子不好意思地说,别提那事了,到现在还有人编瞎话呢。胡大 威说,教你学车是真事。菱子说,可他们说得太蝎虎了,说你在后面拍我屁股,有 吗?胡大威说,像是有,不过不是拍而是怕你歪倒了。菱子说,没安好心是不是? 胡大威说,那时我绝对纯洁。你说,我对你怎么样?菱子说,那时是那时,现在嘛, 就要问你自己了。胡大威说,你在我心中还是第一。菱子狐疑地说,你以为我傻呢! 胡大威说,话得说回来,你对我也不错。菱子说,这话多少还有点人味。胡大威说,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爱我,既然你爱我我也爱你,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那个一把呢?哪 怕是一次也好哇!菱子说,男人就是跟女人不一样。我觉得这样互相惦记着互相关 心着就很好,为什么非要那样呢!胡大威说,既然是爱,为什么不能那样呢?光玩 虚的,真不是个好滋味。菱子推了胡大威一把,接着就安慰他,我不是不想给你, 实在是不舍得。胡大威说,有什么不舍得的。菱子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我的 心。 菱子真动情了,急切中不知如何表达,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胡大威递给她一张 纸巾。菱子擦了擦眼窝,双手紧紧地握着大威的手说,你知道,大威,我的少女时 代,像闪电一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遇到一点美好,没有享受过一点 值得留恋的时光。那些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日子,我连想都不敢去想。哪里有好地 方?谁是好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都不去想了。我心里就只有十八岁的影子, 在中学里,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菱子的话,胡大威听来犹如一盘味道浓烈的汤。 他渐渐进入到那情绪里,忘记了预先设计好的分寸。 大威你听我说,你听着的吧?菱子低头看着地上的月影说,你以为我不想嫁给 你吗?怎么能不想呢!爱的是你,想的是你,怎么能不想和你在一起呢!可我不能 那样,我会给你带来不光彩的名声。我不得不说服我,保留那么一点点好东西,当 个想你的由头,当个活着的寄托。我真的是没什么别的好珍贵了,就还有当年的那 点往事。我说这些不知你信不信,真的,那些旧事,就跟画一样,总放在我心里。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宝贝这些回忆,我求你不要给我破坏了,那里是你我两个人,不 光是我自己。要是仅仅我自己,你拿去就是,想撕毁也好,想吃了也罢,想扔掉也 可以,随便你。可是那里也有你啊!你要是爱我,就让我把这饰物戴在我心上,一 直戴到我的坟墓里去。胡大威说,别胡说不吉利的!菱子突然抬起头来,满面是泪 地扑到胡大威的怀里。 胡大威抱着菱子,好久没有说话。 菱子在他的胸前说,大威,你以为我不想和你一起睡觉吗?我每天都想,我想 脱光衣服,让你搂着我,让你紧紧地抱着我,每天晚上都是那样,像一只小碗放在 一只大碗里,永远那样,从晚上到天亮,每天都是那样。可我不能不说服自己,不 能那样。大威,不瞒你说,前天我还打算突破这个关口,把我的全部送给你的,可 是今天我就变回去了。 胡大威叹了口气,说,不变也有不变的道理。 菱子一边擦眼睛一边笑着说,我这人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认了一条路,就想走 到黑,可有时还是不由得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想突然飞到你身边。大威, 这不是我这种年纪的女人的想法,是小姑娘的想法。在情这件事上,我好像还停留 在十八岁。这样下去,真说不定哪一天我会突然想你想得受不了。到那时,如果我 跑到你那里去,你不要笑话我啊。 胡大威问,轻易不会那样的吧? 菱子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可能不想再活了。 胡大威说,菱子你怎么这样说呢! 菱子吻着他,答非所问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给你的。 什么时候?胡大威问,不想活的那一天? 菱子迟疑着,没有直接回答。菱子完全明白胡大威对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这种 反应,可是不由得还是有些怅然。她看着繁星漫天的夜空,轻轻地站起来,摸着藤 萝的叶子说,没有露水。胡大威也说,时候还早呢,这时候哪里来的露水呢。菱子 问,露水什么时候有?胡大威说,是早晨,快天亮的时候。 菱子点点头,理了理头发,要胡大威送她回家。 正好,与姜一品处在僵持情绪中的刘岚也要走。 四个人快快地上了车。 灯光移动,别墅留在幽深的夜色里。 刘岚要求先送她,胡大威答应着。 小城不大,几分钟的路,很快就要到了。 刘岚下车前,胡大威说,你们两个也真是,都什么时代了! 姜一品自嘲地说,你说什么时代? 胡大威说,自由的开放的文明的时代呗。 姜一品沉沉地说,可惜不是我们浪漫的时代了。 胡大威说,你们还受过高等教育呢,还没我开化。其实,有什么! 姜一品说,谁说有什么了吗! 在一个小胡同口,刘岚要求停车。 胡大威停了车,但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他对刘岚又像是对姜一品说,别老这样若即若离的,时间一长,就怕凉了。 刘岚的一只脚刚落地,听见这句话,另一只脚在车内滞留了好一会儿。显然, 她将胡大威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了。 姜一品也迟疑着下了车。他站在刘岚身边,却不知说什么好。 胡大威说,你们俩一起走吧,我送菱子。 刘岚沉默了片刻,对胡大威说,谢谢你了。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向胡同里边走去,说不上亲密,也说不上疏远。 胡大威调转车头。 他对菱子说,今晚他们俩热闹了。 男人就知道这个,菱子说,不会想点好的! 这是好事,胡大威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就你知道!菱子说,我看不见得。 胡大威问,为什么? 菱子说,我看姜一品不大主动。 就是呢,胡大威说,人家女的还能先脱裤子。 菱子瞪了胡大威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胡大威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好听,又刺激又有针对性。 向西再向南,很快就要到菱子家了。 在这几分钟的路上,菱子的心情恍惚不安。 胡大威不断地说话,可是菱子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谁说旁观者清?不一定。有些事情,如果看不见,心里就不会产生波澜,所谓 “眼不见心不烦”者也。菱子此时心情很乱,一会儿是刘岚跟姜一品向小胡同走去 的身影,一会儿是她跟胡大威在别墅里说话的细节。她有点惶恐,有点失落,半小 时前的幸福回忆,还有她死守爱情影像的自豪,现在都打上了问号。 胡大威跟刘岚告别时说的那句话,她也听见了。是啊,老是若即若离的,两人 的关系非冷不可。我跟刘岚一样,也是没跟情人发生关系,也是让他等了很长时间。 我跟胡大威的关系不也是若即若离吗。也许他说的正是自己的体会呢,也许他对我 的心已经凉了…… 菱子突然想验证一下胡大威对她的感情。 菱子问,大威你说,他们两个今晚会那个吗? 十有八九,胡大威坏笑道,你说他们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菱子好像看见了两个相好的同学的裸体正纠缠在一起。 可能吧,菱子的呼吸有些粗,颤抖着嗓音说,很可能,他们两个多好哇! 胡大威不失时机地问菱子,要不要到别墅再呆一会儿? 菱子紧张地说,咱们还是到饭店,或者到茶馆坐一会儿吧。 胡大威默默地看了菱子一眼。 菱子也在看着他,在不断潜心进车窗的路灯的碎影中,胡大威感觉到菱子的目 光中满是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