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主旋律再次飞杨 女儿流产的事败露,刘岚心里不是个正经味。 单单这一点还不要紧,说不定它还可以成为决定女儿婚姻大事的杀手铜呢,可 是接着她又得知大顺对贝贝有好感,所有的难受都被失败的恐慌所代替。她心里充 满怨恨。一怨母亲没有亲自带王倩去医院,二怨女儿不听话不懂利害,三恨菱子暴 露了她女儿的问题,四恨大顺玩弄了她女儿却又中途变卦喜欢上贝贝。 她在屋里走坐不安,骂着:什么东西! 王信不烟不火地说,别生气了,这也许是报应。 王信的这句话,将刘岚母女和姜一品父子的渊源关系做了宿命论式的概括,一 网总揽了两代人几十年的恩恩怨怨。 刘岚盯着丈夫问,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王信说,你当年不也始乱终弃了人家嘛。 我欠的债就是我欠的,刘岚愤怒地说,用不着女儿来还! 不是用得着用不着的问题,王信说,客观事物已经帮人主观化了。 你觉得这是公平交易,刘岚怒气冲冲地质问王信,是不是?啊,你说! 王信并不说话,也不笑,只是看他的电视。 刘岚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问,你是不是庆幸这样的事? 王信说,怎么这样说话呢! 刘岚气冲冲地说,女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连句话都不说,难道她不是你的 孩于?一个大男人,遇事不火不突的,怎么这么没脾气! 王信慢悠悠地说,发火不会让事情变好,只能变得更坏。 你以为我想发火吗,刘岚喊道,你以为我爱发火吗? 你难道不是正在发火吗? 这么多年你见我发过几次火? 王信微笑着说,所以说这世界变化快嘛。 快又怎样?刘岚气急败坏的叫喊,我想变吗! 王信没有再说什么。 你说话啊,刘岚说,想说什么说啊! 不要这样,王信微笑着说,人要有点定力才好。 你有定力,刘岚嘲讽地说,你的定力就是什么也不做。 王信反驳道,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该干的我都干了,而且干得不错。为养育女 儿,我尽到了当爸爸的责任。家里的活,凡是该我做的,我从没有推给别人。外边 的事情,应当说还是做得不错吧。怎么能说我什么都不做呢? 如今王倩遇到这样的事,刘岚说,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还是其次,王信说,首先要有个处事准则,根据那个准则去行动。不要 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更不能对自己一个样,对别人另一个样。人家的女儿也是女儿 嘛。 刘岚讥讽道,不就是你那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死办法嘛。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王信反问,难道变来变去的三花脸就好吗? 你什么意思?刘岚质问,我是三花脸吗? 我没说你是三花脸,王信说,我是说的一般原则。 你以为你的原则是什么好东西,刘岚骂道,简直就是缩头乌龟! 王信一听这四个字,不由得勃然而起。 刘岚看着丈夫发怒的样子,知道“缩头乌龟”伤害了他。 她有些后悔,但后悔已经晚了。刘岚知道,他不会再跟她就此多说一句话。 她看着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即使在愤怒中,王信还是保持了丈夫应有的风度。他整了整领带,将耷拉下来 的一缕头发抄上去,慢慢地走向妻子。刘岚以为丈夫要用武力惩罚她,吓得朝后退 了两步。王信的脸上挂着一层冷笑。他从来没有虐待过她,不知为什么刘岚会做出 那种害怕的举动。 你怎么不说话啊,刘岚说,傻了? 一股无名怒火终于冲开了王信的喉咙。 他冲刘岚一字一字地说:你精明,可你也最、堕、落! 刘岚本来想质问他我怎么堕落了的,只是畏惧于他的愤怒,没敢再说话。 他拿了一个箱子,离开了房间,离开了家。 刘岚仔细听着他下楼时的脚步,感到一阵沉重的孤独。王信下楼的脚步缓慢而 且迟疑,刘岚以为他还能回到房间来,告诉她到哪里去,甚至安慰她几句。她努力 安定自己,等待着。可是接着传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鼓点敲打人心。 她从窗口向外看,他正走在街道上,如同一颗移动的树。 王信虽然没有回来,但是在火车站还是给她来了个电话,说他再去老家那边呆 一段时间,然后去看女儿。刘岚问他女儿的婚事怎么办,他说,你是始作俑者,看 着办吧。刘岚独自伤心了一会儿,只好自己拿主意处理当前是非。王信说得不错, 他一直不让她干涉女儿的婚事,是刘岚一个人造成的这种局面。 她打算杀回小城去,将所有的麻烦一揽子解决。只有她亲自出马,败局才有可 能挽回。她不仅要保护女儿的声誉,还要报复那些不够朋友的家伙,包括胡大威, 也包括菱子。如果能够充分地惩罚她所怨恨的几个人,即使女儿的事情就这样了, 也值得。 刘岚相信自己的能力。 她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她不日要回来。同时她也正告王倩,这些日子你什么也 不要做,老老实实地呆在姥姥家里,无论有什么急事都不要出门,尤其不要跟姜一 品父子一起出门。王倩问能不能跟菱子阿姨一起玩,刘岚说那女人是个笑面虎,不 要和张家的任何人接触,也不要跟胡大威来往。王倩说,你难道要闷死我吗?刘岚 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按兵不动,等我回去再说。 王倩答应了,但是答应得不干脆,也不很情愿。 听到王倩流产的消息,胡大威松了一口气。 胡大威和菱子联系上,善意地说,王倩那孩子够可怜的,我是否该表示表示? 菱子说,我这个当阿姨的是不行了,不是我不愿表示,是人家不答理我。不知 怎么得罪了她们,老的少的都像跟我中了仇,我想表示人家也不会接受。你这个当 叔叔的确实应当表现表现,要知道,你还是他们的大媒人呢。 菱子你误解了,胡大威解释说,我那是担心你们不明白刘岚的用心,故意那样 扯她一扯,叫大家看清楚她,也算是对她的一个揭发。你要是以为我真心要拉他们 在一起,就是冤枉我了。 这种儿女亲家的事,菱子说,也好拿来玩心眼吗! 菱子说这话时,觉得眼前有几个字一闪。 可惜她没有及时抓住那东西,就让它一闪而过了。 胡大威建议说,真不行就给孩子点钱,让她保养保养? 要给你给,菱子说,我不是没有那点钱,可是这份钱用不着我来花。如果大顺 是我的儿子,当然我得有所表示,不光是钱。王博受的伤害是难以用钱弥补的,我 能理解。至于你要不要花钱,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 胡大威有个感觉,菱子说话不像前几天那么软了,心里有些不安。 他接着问,大顺跟贝贝的事怎么样? 菱子说,连影儿都没有。 我也是这样看的,胡大威说,这种事别人尽量少说或不说,一是因为大顺和王 倩刚发生了这种麻烦,这时将贝贝扯进来,不是明显地要我们这边承担罪名吗?好 像是因为贝贝,大顺才移情别恋似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菱子的口气温和多了,这样易变的男孩,我也不喜欢。 那就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了,胡大威说,现在的问题是多为贝贝考虑。她怎样? 她不接受,菱子说,不要看别人以为大顺是宝贝,我家贝贝却并不怎么当回事。 那就好,胡大威说,既然这样,不要让人说来说去的,以免被动。 就是呢,菱子深有同感地说,以后听到别人这样说,你得帮着解释解释。 那还用你嘱咐,胡大威高兴地说,遇到这种话我会挡过去,咱可不想多事。 说话一交心,事情就多起来了。 菱子告诉胡大威,现在王倩被困在她姥姥家里,不出门,肯定是她妈嘱咐的。 胡大威问怎么回事,干吗不让孩子出门呢?菱子说,大概是为了减少招摇吧。胡大 威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回去。菱子说,我也这样想呢,要是我遇到这种事,一 定叫女儿先回到身边去,小孩子家老憋在屋子里,不是好办法。我估摸着,说不定 刘岚最近要回来。胡大威说,她要是现在回来,肯定还有别的戏要唱。菱子说,我 也有预感,上次刘岚来,姜一品对她不热乎,你吧也跟人家犯别扭,临走前也没个 表示。我虽然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可她却给我放了个地雷,还以为我不知道呢。这 样一个对她来说很没趣的地方,她那种爱争面子爱争理的女人会轻易来第二次!来 者不善善者不来啊。胡大威问,你估计她此来会干些什么?菱子说,我也说不清, 但是有预感。胡大威问,你没跟那个孩子联系联系吗?菱子说,我跟王倩倒是打过 电话,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她说她妈再三嘱咐不要跟我们这些人接触,尤其是大顺。 胡大威问,连我也包括吗?没一个好人?菱子说,你胡大威做梦的是吧,我们都当 孬人了你还想当好人!告诉你吧,刘岚特别说到你,要她女儿不要跟你来往,还有 姜一品。胡大威说,她特别的恨我,有道理。菱子说,反正有点准备为好,麻烦事 眼看都集中一起了。 你说的对,胡大威附和道,有点准备好。 我早想好了,菱子说,三个字,远、点、好。 她要是来找我们,胡大威问,该怎么对付? 那也好办,菱子的口气里透出女丈夫的英姿,我有办法对付她! 胡大威开始积极地想法接近王倩。刘岚不是怕丢人嘛,我就让她继续丢下去, 叫她丢个彻底。她不是想来这里再捞一把嘛,我叫她越捞越深。 胡大威通过菱子的弟媳,利用例行检查的名义将王倩叫到医院,将胡大威赠送 的一笔钱交给王倩。王倩起初不接受这笔钱,一定要知道这位绅士是谁,护士说那 绅士是个做好事却不图报答的人,不要透露姓名。王倩说她怕妈妈批评。护士说, 告诉你吧,这钱是你妈妈的老同学给的,姓胡。这钱你应当拿,赶快花掉,就说是 自己带来的,反正票子上又没有印着谁给的。 王倩想了想,便接受了。 她很想买几件衣服,正好缺钱。 王倩拿到这钱,再也不能老实呆在姥姥家的小屋里了。她三天两头地跑出去, 又是买衣服又是下馆子,当了几天的消费姑娘。她很开心,也很感激妈妈的这个同 学。要是妈妈的每个同学都像胡叔叔这样,该有多好哇。 就在钱将要用完时,王倩在饭店里遇到胡大威。 你就是胡叔叔啊,王倩的眼里洋溢着感激与兴奋,谢谢你。 要不是跟你妈老同学,胡大威说,我才不管呢,是亲三分向,对不对? 可咱们不是亲戚啊,王倩娇滴滴地说,那你为什么还向着我、关心我呢? 谁说没有亲戚关系!胡大威说,一辈同学三辈亲,这就是最好的亲戚关系嘛。 王倩笑着说,胡叔叔你这人真有意思。 胡大威又拿出一些钱来,叫王倩回省城后买几件好衣服穿。 王倩高兴地收下了,而且还道了声“谢谢”。 缺钱的时候就朝我说一声,胡大威说,多了我没有,三千五千的还拿得出。 对我这样的小职员,王倩坦白地说,三千五千就是很大的数目了。 太少了我也不好意思出手呀,胡大威说,你们青年人不能跟我们上山下乡那一 拨人学着,也不能老跟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况比,要比就跟美国比,跟日本比, 人家青年活得多潇洒多轻松。这个世纪都快结束了,做人不能再那么局促了! 王倩发现这个叔叔思想解放,容易说到一起去。 最后,他们两个说到那个尴尬的话题。 大顺这孩子怎么样?胡大威说,我不大了解。 怎么说呢,王倩手托下巴,看着自己脚说,就是那种现代青年。 做事可靠不可靠?胡大威问,你比较了解他。 可靠什么,王倩说,自己办事不行,也不听我的。 既然这样,胡大威问,你妈为什么还要劝你跟他好呢? 还不是看人家姜一品叔叔有用处,王倩说,我妈就是那样,有点势利眼。 胡大威暗笑,因为刘岚的女儿给妈妈的评价跟他的看法完全一样。有王倩这一 句话,胡大威觉得所有的钱就没屈花,值得。真话依靠信任,信任依靠关怀,关怀 依靠金钱,这个逻辑再次让胡大威心花怒放。 这些日子,胡大威问,他们来看你了吗? 王倩问,你说的是不是姜叔叔和菱子阿姨他们? 是啊,胡大威说,他们难道没来看你吗? 人家才不管我呢,王倩神色黯然地说,再说我妈也不让我看到他们。 为什么? 谁知道呢,王倩说,我也纳闷。 莫非你妈要找他们的麻烦?胡大威说,这种事,大人越掺和越不好。 我也是这样想呢,王倩说,可她非要来不可,我有什么办法? 胡大威十分慈爱的样子说,关心自己最要紧,千万别掺和他们的事。 胡叔叔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王倩发愁地说,我想回去算了。 回去也好,胡大威说,不过呢,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我会再跟大顺谈谈,问 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变了。看看能不能挽回,叫他再回到你这边来。 我不稀罕他,王倩说,这样的小子,省城多得是。 你妈可不是这样想吧,胡大威说,好像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似的。 我妈见过什么世面啊,王倩的嘴角上挂着一嘟噜冷笑,不就是个处长嘛! 胡大威想,这女孩将来会有用处,而且现在就有用处。 你妈可能会继续逼你的吧,胡大威说,她可是很看重处长呢。 逼也不行,王倩坚决地说,我的路还长着呢,不是吹,前途光辉灿烂! 胡大威说,我觉得你得找个场合,在适当的时机,将这件事拿出来跟他们摊牌, 叫他们死了心算了。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让那些人不要再围绕你私生活 的事说三道四了。其二,让张贝贝知道,别以为大顺多么宝贝,这样的青年我王倩 根本就不稀罕,她贝贝不过是拣了个不怎样的男孩,而且是个多变的男孩,将来说 不定怎样呢。 王倩点头,说,您说的很有道理。 你这姑娘,胡大威赞赏地说,比你妈聪明多了。 我一定要那样做,王倩说,说实在的,我也想出口气! 这件事,胡大威最后说,你那个妈妈,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妈她怎么了?王倩问。 咱哪里说的哪里撂,胡大威说,你别上怪。 她那人心眼太多,王倩说,我不喜欢她,我喜欢我爸。 你可能不知道,胡大威说,就在你跟大顺好时,你妈还在这里给大顺说媒呢。 有这等事!王倩惊问,对方是谁? 我说出来你别生气,胡大威说,她给大顺介绍的,就是贝贝。 真的吗?王倩惊叫起来,她居然这样做! 如果不信,胡大威说,你可以当众找他们落实。 王倩问,我妈她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也不清楚,胡大威说,实话说了,我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我的好侄女,你 千万别生气,首先你得落实一下,我说的是不是真事,菱子阿姨知道,姜一品知道, 张建设也知道,就你不知道。然后,你再琢磨你妈的用心好了。 她真是发疯了,王倩骂道,看我不当面戳穿她的把戏! 胡大威故意刺激王倩,说,还是找个机会,母女俩私下里说说算了。 不,就不,王倩任性地说,我就是要当面说破她的用心。 小心她揍你,胡大威火上加油地说,犯不着跟你妈一般见识。 我就不,王倩愤愤地说,我要警告她,叫她以后少在我身上乱出主意,她出的 主意说到底就是要卖我。她想卖就去卖自己好了,我可不是妓女。我有独立的人格, 我能自立,不要她多嘴多舌。胡叔叔,你理解我吗? 当然理解,胡大威说,其实你妈就是想为好人。 王倩问,怎么为好人? 这很好理解,胡大威说,她这样做,原以为大顺根本看不上贝贝,贝贝不可能 成为姜家的媳妇,所以瞎起劲。这样一来,她凭空做了个好人,可是无形之中就把 你给卖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你跟大顺成了,那是你们的事,跟她无关, 她到时候享受好处就是了。如果你跟大顺不成,她就是个好媒人,将来喝贝贝和大 顺的喜酒。 哼,王倩冷笑道,作为妈妈,这样的用心,真叫我失望! 不要说你了,胡大威说,想一想,连我都觉得心里发凉。这种事,也就是咱中 国有。你看人家美国法国的父母,哪有在孩子身上这样要把戏的!再说了,人家西 方青年都讲究独立自主,根本不在乎处长啊什么的,也不像中国人这样看重贞操处 女什么的。 你说的太对了,王倩说,就是这样。 胡大威顺利地完成了他的计划。他想,等刘岚来,小城就有好戏看了。 刘岚再次回到这个叫她不安的小城。 首先,她要说服女儿,争取跟大顺和好。 这是关键,只要这一步走成了,别的就好说了。 在那间西厢房里,刘岚严肃地对女儿说,我们今天得好好谈谈。 不就那些事嘛,王倩说,有什么好谈的。 我觉得你跟大顺的分手很草率,刘岚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挽救还来得及。 挽救什么?王倩说,有什么可挽救的! 怎么没什么,刘岚耐心地说,大顺人挺好的,他不过是一时眼花。 我不要跟他好了,王倩说,他从来就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我跟他好? 他怎么不听你的话了?刘岚问,我看大顺蛮听话的。 我让他用套子,王倩说,可他就是不用,说戴了那东西不舒a@。 刘岚一听,差点没气死。 过了好半天,刘岚才缓过气来。 她压了压心口的怒火,耐下心来继续劝导,这算不得什么理由。 妈你不要糊涂,王倩反过来教导刘岚,有些事看起来很小,但它是未来生活方 式的一种象征。有些夫妻离婚,其理由比这个更可笑,比如,有人离婚是因为两个 人使用牙膏的方法不一致,一个随意地挤,一个坚持从下到上按顺序挤。这看起来 是小事吧,可是按照现代人的观点看,这就是观念的冲突。 不就是挤牙膏嘛,刘岚驳斥女儿说,有什么观念不观念的。 当然有了,王倩说,这里有个维护个人意志的问题。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 别人不应当干涉,这是原则。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老是不听对方的,总是要别人 这样那样,或者另一个人总是不听对方的劝告,日子怎么过?都没有自由意志,都 没有自由选择,那样的生活跟地狱有什么不同? 不要过甚其词,刘岚说,我和你爸不也常吵嘛,几十年也过来了。 你们过的算什么日子,王倩一口否定父母的婚姻,利益的凑合而已。 难道你认为我们没有感情? 有也不多,王倩干脆地说,当初你想留校时,火烘着,可能还有点感情。 难道就那么简单?刘岚震怒了,难道你妈妈就是那么讲究利害的人吗?啊! 王倩见妈妈生了气,不便多说,摆出一副不争论的架式。 刘岚真想接女儿一巴掌,可是因为谈话的目的还没达到,只能忍耐。 我们不去争论那些虚的东西,刘岚说,我得赶快回去,我们还是说说要紧的事 吧。 要紧的?王倩想了想,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得有钱。 你们这代人啊,刘岚痛心疾首地说,怎么老是一开口就叫人失望呢! 我们这代人怎么了?王倩反驳道,随便从哪里开口都比你们那代人光彩。你们 倒是表现得不爱钱财,可满心里充满着利益,充满着和利益有关的生活技术,充满 着道德口号掩盖着的自私,充满着理性不能透视的黑暗。我不说你们就算好了,你 还好意思说我们! 捍卫了自己属于的集团,王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刘岚确认,她和女儿之间已经找不到共同使用的语言了。再说下去,只能让脸 上更多一层灰,肚子里更多一团气。 我养大了一只狼啊!刘岚伤心地哭起来。 菱子知道刘岚来了,没有主动联系。 张建设不赞成菱子的做法,他认为这边没必要那样矜持。 完全可以请刘岚来家坐坐嘛,张建设说,比如说,吃顿饭什么的。 那样做就等于先占底铺,菱子说,咱干吗要犯贱,有什么必要顶戴着她?是咱 办了对不起她的事呢,还是咱们贝贝抢了她的姑爷?咱走得直站得正,没必要低三 下四求她大驾光临,她以为她是谁! 张建设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菱子说,你仔细琢磨琢磨,要是我们松了这口气,就等于失 了精神,等于承认我们错了,可是我们从根到梢并没有错啊,老张你明白不明白? 张建设想想,菱子说的也对,就打消了向刘岚表示欢迎的念头。 这个劲一撑,那边就发生变化了。 最先出面的是姜一品。 姜一品告诉菱子和张建设,他已经代表儿子向刘岚表示歉意了。 菱子说,根本没那个必要。 我的儿子搞了人家的姑娘,怎么说没责任? 你们这种人啊,菱子说,永远也别想现代化,动不动就出来老思想。 姜一品马上就明白了菱子的话,可他有难处,情理不容许他过分洒脱。 他说,道歉还是应当的。菱子说,你这个人啊,叫我怎么说你呢。姜一品说, 怎么说都行。菱子说,一言以蔽之,你本应当去客厅做客的,却硬要去驴棚里当差。 姜一品说,菱子啊你说得太对了,非常深刻。菱子说,别给我戴高帽了,说说现在 怎么办吧。姜一品说,我看还是应当给刘岚个面子,毕竟是老同学嘛。菱子问,你 说的那个面子应当怎么给?姜一品说,刘岚的心思显然是在女儿的婚事上,咱们都 明白。我那犬子已是死心爱贝贝了,谁也说不过来。但是我们都是大人,应当找个 圆满的方式处理这个麻烦,至少我们应当做出一种姿态,让刘岚能够在面子上过得 去。 不光给面子,菱子爽快地说,是真办,照刘岚的意思办。 这话怎么讲呢?姜一品问,要我硬压大顺跟王倩继续恋爱吗? 不是那意思,菱子说,你儿子的事,我管不着,我说的给刘岚面子,是说的我 女儿。你说服不了你儿子,刘岚说服不了她女儿,可我跟建设能说服我女儿。我们 贝贝完全可以不参加你们的游戏,这是真的,贝贝不愿跟大顺好。 你这是要我儿子的命嘛,姜一品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再生也来不及了。 那我不管,菱子说,你告诉刘岚,我今晚就跟贝贝谈,叫她当众宣布不跟大顺 好。 这样做不能解决问题,姜一品说,问题不在这里。 你说问题在哪里?菱子问,现在的麻烦看上去不就是多了我们贝贝嘛,我们主 动退出比赛,或者说,我们从来就没有要求参加,是她刘岚主动撮合的,是你们大 顺拱到我们院子里的,跟我们没有关系啊。虽然我们本来无辜,但是这次还是自愿 承担。我们一退出,你们是好是不好就不关我们的事了。让我们落个神清心静,不 受你们的罗嗦。 孽障啊孽障,姜一品骂儿子,你这东西把老爹害苦了! 你就别骂儿子了,菱子说,有人诱惑他吃桃子他还能不吃! 既然这样,姜一品说,我再动员动员大顺,叫他要不爱都不爱,要爱都爱,摆 平。 你想叫儿子娶两个老婆?菱子说,犯法! 还有一个办法,姜一品说,你也别说贝贝,我也别说大顺,任其自然算了。 不能那样,菱子说,我和老张已经商量好了。 菱子坚持要让女儿退出,姜一品也不好反对。 你叫刘岚放心吧,菱子说,贝贝一定会退出这出闹剧的。 有了这个前提,刘岚接受了菱子夫妇的邀请。 说起来真有意思,张建设说,就跟办外交似的。 菱子说,想想真没意思,要不是老同学的关系,理她! 看在姜一品的面子上,张建设说,把这茬子事应付过去算了。 饭是在张家吃的,前来作陪的是姜一品和胡大威。一应的热情啊、过程啊就不 必说了。他们在说话方面有点障碍,谁都不愿说到儿女亲事,有意躲避那个敏感而 深沉的陷阱。因为彼此都心照不宣,这个顾忌也就成了酒会不够热闹的原因。 饭吃得很安静,酒喝得很文明,反而让主人有点不舒服。 今天怎么都这么文雅呢,菱子说,我们得说点有意思的,热闹一点才好。 要不要来个段子?张建设说,活跃活跃气氛。 我不要听那些臭段子,姜一品说,谈点友情啊工作啊社会新闻的,都行。 再不然就这样,张建设第一个建议被否决,便提出第二动议,玩两圈麻将怎样? 我赞成,胡大威很上劲。 刘岚说,你们玩吧,我不会玩那种东西。 主客这么一反对,玩牌的建议也否决了。 张建设有点扫兴,怕再说出没意思的建议,干脆不说话了。 这时菱子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多年前的旧事,你们要不要听? 大家都注意她,张建设的表情最集中,不知老婆要翻腾什么旧事。 我有件东西,菱子说,是前几天收拾旧衣服翻出来的。你们要是愿意看,我这 就拿出来。好多年了,我乍看到它,根本不相信那是我的东西。仔细想了很久,才 确定下来。这东西和在座的几个人都有点关系。 看你说得神乎其神的,刘岚问,到底是什么宝贝? 你们一看就知道了,菱子说,也许还认识,也许一时记不起来了。 快三十年了?姜一品皱着眉心,到底是什么呢?反正不会是我的情书哟。 你给谁写情书,菱子说,也不会给我写呀。 要是我给你写了,姜一品说,现在就得出人命。 菱子问,为什么? 老张还不拿刀杀了我! 别打岔了,刘岚说,说正经的。 可能是祖传的玉器,胡大威瞎猜说,这种东西越老越值钱。要是三百年以前的, 就是文物。要是三千年以前的,就得赶快上保险,不然不安全。 根本不是什么传家宝,菱子说,说起来,你们几个都有,就是不知你们是否还 保留着,反正我的这一个,还在这里。 不要吊我们胃口了,胡大威说,拿出来看看吧。 菱子进了她的房间。出来时拿着两样东西,一张四个人的合影照片,一个褪了 色的帽子。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地点是北京的天安门广场,时间是一九六六年冬季。照片 上的四个人,就是现在在一起的四位同学。当年,他们徒步串联到了伟大的首都, 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 这张照片立即吸引了在场的四个人。 那时我这样吗?菱子问刘岚,真瘦啊。 连饭都没的吃,刘岚说,谁还能胖起来! 要是像现在这样,菱子说,肯定会胖一些的。 还是瘦一点好,胡大威说,女人胖了不好看。 我看最多也就是九十斤,菱子说,不会超过一百斤。 刘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唉,真是今非昔比。 人吧,胡大威打量着照片上的自己道,看起来变了,其实都还是老样子。 胡大威这家伙,姜一品感慨地说,看起来是个老粗,实际上琢磨过不少事。 过奖过奖,胡大威急忙说,我这脑袋瓜子要是能有你们的一半好使,就好了。 绝对想过,姜一品说,你一定想过,想过很多事。那时你胡大威是个什么样子? 血气方刚,烧包弄景,动不动就想动拳头,拿语录当命,拿了命当狗屎,在接待站 跟南方学生打架,就因为人家光吃米饭而不吃馒头。 不是不吃馒头,胡大威纠正说,是糟蹋馒头,把从食堂里领的馒头扔掉! 刘岚说,有人也吃馒头,可他们常常把外边一层硬皮剥了扔掉,光吃里边软的。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胡大威熟练地背诵了毛主席的语录后,神采飞扬地 说,当时我好心劝说他们要珍惜粮食节约闹革命,可他们就是不听。我也听不懂他 们说的南蛮子话,于是就争吵,然后就打起来。有个家伙把我的手指咬到他嘴里, 疼得要命,可又抽不出来。我实在没办法了,便急中生智,一口咬了他的耳朵,他 哇的一声叫喊,我趁机把手指给抽出来了。 胡大威拿出右手,向两位女生显示他中指和食指上当年留下的伤痕。 想当年,张建设说,我们这些都还是热血青年啊。 现在我们的血也还不冷啊,姜一品看着照片,感慨万千。 张建设说,你们好好回忆回忆当年的风光吧,我去朋友家换几张邮票。 快去快回,菱子一边关门一边嘱咐老张,回来时买点瓜子。 菱子回到桌旁坐下,说,我这次收拾旧东西时,找到几张文革时期的邮票,有 几张据说有点价值。 全国山河一片红,刘岚说,市面上卖十几万呢。 胡大威说,人家老张不缺这个钱,他就要保留点珍品。 我说菱子,姜一品问,那些值钱的邮票都是胡大威给你寄的吧? 别找漏子了,菱子说,你们那时都是战士,用的是三角邮戳,哪里有邮票! 想沾他们的光不容易,刘岚看着照片,附和道,连八分钱的邮票都沾不上。 咱这张照片是冬天照的,菱子问,可是大家怎么都穿得这么单薄啊? 我知道为什么,胡大威说,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而且先去的上海,折回来去 的北京,本来带的东西就不多,而且也不知道北京那么冷。时间,大概是十一或十 二月。 肯定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以后,姜一品说,这个日子是领袖第十一次接见红卫兵, 也就是最后的一次,地点在西苑机场。接见之后,我们激动得没办法,就到天安门 去照了这张相。那时咱都没有照相机,是公家的照相馆给照了然后寄到我们一中的, 一人一张。 现在想起来,胡大威说,那次接见说严肃是真严肃,说草率也真草率。你们还 记得吗,大早晨就起床,集合到一片空地上,编成一个个的小队,两个人一对,互 相搜摸对方的身体,检查有没有凶器。菱子说,人家都是中央领导啊,得保护他们 的安全。胡大威说,过了没几个月有些人就不是领导,成走资派了。刘岚插话说, 那天我们好像草草地吃了点饭,天黑黑洞洞的就步行出发,心里蛮激动也蛮神秘的。 到机场时,我们都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才安定到一个地方,大家坐下来等候,同 时将附近的小石头小瓦片传送到外边的空场上。姜一品说,那些神情严峻的标兵站 在寒风中,冻得直流鼻涕,长的流到膝盖,短的流到下巴。 你别夸张了,菱子笑起来,说,俺没看见他们流鼻涕。 那些人都是经过训练的,胡大威说,再冷也不会流鼻涕。 刘岚的谈兴长起来了,激动地说,我记得,中央领导人过来前,是一辆电报车 开过去,车上有天线和戴着耳机的通讯兵,然后是警察。被接见的红卫兵开始动起 来,欢呼声如海潮似地从远处涌来。接着就是伟大领袖的敞蓬车。我当时激动得热 泪盈眶,使劲地喊口号。 不过我得告诉你们,姜一品说,我当时并没有那么激动,也没有热泪盈眶。刘 岚着急地说,怎么这样说呀,你当时难道就没有那么点觉悟?姜一品说,难道只有 流眼泪才是有觉悟吗?你想想,几辆车倏忽而过,我连谁是毛泽东谁是林彪、刘少 奇,车上有没有周恩来、康生、江青等人都还不清楚,一切就那样过去了。四周灰 蒙蒙的,冬天,一点绿模样都没有,既不美好也不激动,我怎么能流出眼泪呢!刘 岚说,你对领袖就没一点感情吗?姜一品拍着头皮说,我自己也疑惑不解。整天盼 望见到领袖,可是真的见到了却激动不起来,我也觉得遗憾。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 找原因,最后只能归结到我的敏感。我这个人跟我姥爷似的,他怕听见人呻吟,我 怕听见人哭。那些汽车在雾汽和尘埃中一闪而过,空旷而杂乱的飞机场,到处都是 口号和哭声,我就激动不起来了。 姜一品这样一说,在场的其他三人也接不上话了。 大实话就是这样,它既能叫人清醒,也能煞风景,它能让本可以膨胀起来的气 氛失去夸张和幽默,叫人感到一点秋风吹汗毛的凉意。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老红卫兵们听到这样的大实话,还是不由得感到担忧,好像远去的天条还要返回来 惩罚这个说话的人。冬天啊,冬天的尾巴不仅很长,而且是蜷曲的。专制的神经不 仅生长在结构里,而且散布在空气中。 菱子收了照片,放在书架上,然后拿起另一件东西。 这是一顶旧帽子,确切地说,是一顶当年红卫兵戴的仿制军帽。凡是从那个时 代经过的人,没有人不认识这种帽子,但很少有人保留它到现在,除非是对博物和 历史有特别兴趣的人,没人愿意收藏它。它是那个时代的象征,是千千万万悲剧的 序言,是疯狂时代的低质易耗品。 菱子陈述说,这东西的存在完全是因为她的疏忽。好多衣物都扔掉了,有些甚 至仅仅穿过几次就送人,或者卖给收破烂的了。这个帽子是因压在一个旧柳条箱里, 箱子过去是放在弟弟那里的,不久前弟弟搬到新居去,才将这个箱子送来,帽子也 就得以保留下来。 帽子被压得很瘪,看上去就像一块破烂的旧布。帽子的颜色本来是草绿色的, 这种颜色曾经是万众一致的崇拜。因为压得时间太长了,帽子的折皱处已经发黄, 色泽干枯,完全没有当年那种神圣感了。帽子并不脏,看上去是认真洗过后收藏起 来的。帽子的内沿是用褐色的塑料薄条村的里子。时间将这一圈里子改变成粗糙的 东西,上面没有任何光亮,而且起了一些小泡,用手稍微一抹,就有一些色块掉下 来,像是风化的山石。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还有红色,但突出的尖端和五条棱角已 经露出明显的锈迹。 帽子摆在桌子上。 大家都好像要说什么,可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