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似乎清晰(1) 2 似乎清晰 十二年前。 她刚刚六岁。 有一天。 她从一个男人的身下爬出来,她的鼻孔和手指全都沾染了鲜艳的红色,真好 看,她想,跟后院那棵凤仙花一样呢。她闻了闻,却是没有香气的。 这会儿,除了被虫子啃过的牙齿,她哪里也不疼。 她摇晃趴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男人一动不动。她有些害怕,瞬间她竟然以为 男人就快要死掉了。她还知道那红不是凤仙花瓣的颜色,而是男人的血。 巨大的恐惧包裹住她,她喊:你别死,别死———— 男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乖,不哭。然后她就真的笑了。多好啊, 他没死。她兴奋极了。她说,走了,我们回家。然后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 可不对呀,她感觉身后空荡荡的。她回头,糟糕,他还趴在那儿,地上的红 晕慢慢地扩散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被他那痛苦的表情拽住了心神。她就觉 得有小刀削铅笔的动作,那锋利的一下又一下都能准确的落到她的皮肤上。 不哭,惹尘,来拉我一把。他的眼睛向她传递着勇气和镇定。他向来都这样。 她抹去眼泪,她觉得她可以把他背起来,或者她能轻松地拖他离开地面,只 要她想这么做。一次,两次,三次……她不甘心失败。她说,使劲抓着我的手, 使劲呀。他积攒了一下力气顺着她的搀扶果真站了起来。 一直到医生提醒他松手,他才缓缓地喘出一口气。 她绕在他的身边不停地道歉,她说我再也不跟人打架了,就是她们打我我也 不动。她是认真的,她以为若不是她跟人打架,今天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严肃地告诉她,谁欺负你都不行,就算被打倒也不能低头。记住一句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其实说完这些他便有些后悔了,如此教导一个女孩子家合适么?嗯,没有什 么不合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人都是困兽,都长着锋利的獠牙。用来做什 么?咬人。要么咬别人,要么咬自己。他咬疼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咬过,但他 始终没有获得任何一种免疫能力。所以他也慢慢明白了,这就是无法道破的潜规 则。 他说,这是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你也要学会做一块粗糙的小石子,懂么? 嗯。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视线落回到他包裹手腕的白色纱布上,那眼 泪就再也止不住。 他说,你瞧,这不没事嘛,走,回家喽。 医院走廊的顶头,有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八九岁光景。那男孩正在捣弄一 架破旧的小收音机。他们听见,那断断续续从收音机的扩音器里发出的混乱噪杂 的声音。 他从自己那只已经破损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把方糖递过去。男孩抬头,没 有去接。 他说,拿着吧,小妹妹送给你的。这样那男孩果真就接住了。 站在一旁的她发现男孩只有一只胳膊,她还注意到男孩那件发黄的白色汗衫 上有斑驳的铁锈和油泥的痕迹,但男孩的手指却是异常得干净。 从医院走出来,她一直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她回头,那个头发稀疏的独臂 男孩还在原地捣弄他的收音机。 小哥哥的爸爸呢?她停下来问。然后,她扑到他的怀里哭。 相依为命的日子就是这般吧。 他把她背到背上,一路就这么走下来。 起风了,似乎很大。街道上那些树枝发出压抑的钝拙的声响。 他说,惹尘,你要是愿意听我讲话就坐会儿吧。她不吭声,算是默许。 黑色皮革沙发,也是在惹尘小时候买的。它是整个房间里最老的物件,也是 最扎实的一个物件。 大概跟细心保养有关,那皮革表层除了稍显褪色外,几乎没有迸裂或破损的 任何痕迹。可它的老态却是掩映不住的,逐渐失去韧性的纤维组织,泛出一种沧 桑与疲乏的味道,或者还有承载与包容。 这跟梦有关。惹尘蜷缩起身子,不说一句话,她隐瞒掉许多年来有过的晦涩 的臆想。 如果允许,她会把心底缝中夹杂的荒草一根一根剔除,包括那些正经的虚荣 和欲望。是的,有些欲望很纯粹。如同她十五岁那年偷偷把一条潮红的底裤塞进 垃圾桶时,她幻想了被一个男人拥吻的感觉。甚至在以后她都渴望被拥抱,但无 形中她又拒绝那些荒唐的让她不踏实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