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狂哭在宝马车上 03年2 月2 日 大碧蓝桑拿的女浴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接近票子上的极 限时间。清洁工开始打扫地板,我在一件件地将衣服穿起。皮肤经过浸泡变得金橘 一样透明,一丝一丝的血管里静静地流着蓝色的气息。她们那样薄,那样脆,白得 像纸。人们常说我白得像纸。我就像一个用最少的颜色和线条画在纸上的人,但即 便画她的人也不知道,这层看似透明的薄纸里正危险地包着几百倍的敏感。只要一 点触动,蓝色的神经就小人一般群舞起来,并穿过薄纸,将疼痛、尖锐、酸涩、兴 奋尽情地传递给我。 这个空气中处处藏着静电的城市里我学会了一件事:保护那一群敏感的蓝色小 人,不让她们被电梯按钮、出租车门等阴险的金属暗算。所以揿按钮之前我先用手 掌重重地拍一下,关车门时我只碰玻璃。但有一次和一个什么局长握手时只听劈啪 一声,蓝色小人当场撑开我的喉咙尖叫起来。从此我不敢再握手。 所以我拒绝了刘总从驾驶座上伸过来的手。他哈哈大笑。不知怎么的,我总是 可以将这类莫名其妙的隐私招供给他,就像在天伦王朝的夜里第一次交谈就供出了 心事。他仿佛一个偷偷装了磁石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的秘密吸了进去。他 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想到啊,你还会这样享受生活?你是我见过唯一会单独泡澡堂 子而且泡15个小时的女孩子!不一般啊。 东边的北京和我平常出入的西城一带大相径庭。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实在 有着哪里都无法相比的容量,除了每天在地铁站看见的灰凸干燥,它还容纳了一切 的地位金钱与身份。它摊开自己,毫无立场地接受所有。 坐在那个豪华的马术俱乐部,我不露痕迹地调整了自己。几个常出现在银幕里 的著名面孔用很家常的造句跟刘总打招呼。刘总说:今天不玩儿,跟个小朋友过来 坐坐。他们顺着他的手势迅速地打量我并浅浅地一招呼,或许他们和我一样偷偷在 心里品着“小朋友”这三个字。明星们走后,刘总向我介绍了这个地方,几乎每隔 一个周末他就会来这里,“过两天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马!怎么样!”他兴致勃勃。 我其实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回应,从一开始走进这里,我里面的蓝色小人 就奇怪地扭动起来,她们提醒我看见自己从浴室拎出来的塑料袋,灰蓝色的制服般 的大棉搂,清汤挂面的直发。我想我会喜欢骑马,我会疯狂地爱上一匹马,从加略 山狂奔而来,仿佛我的爱人,仿佛王子。我想我会飞上他矫健的脊背,我的力量与 他合而为一,我们在时间里冲破一切的山冈与平原……但是,现在我坐在一个水晶 一般的玻璃房子里,看着人们用几十万块钱买来的一张镀金卡片等着为他们牵过来 奴仆一样的动物。而我却不可能拥有那张卡片。 我礼貌地笑笑,我说:好啊。我的眼睛看窗外。夕阳斜斜地照通了我的皮肤, 就像照通了结冰的湖面。夕阳这么美啊,我心里说。我又听见我里面自尊的声音, 就像我对门口的毛巾说:知道吗,我是一个公主,这是一个秘密。 “夕阳这么美!”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刘总望着我:“你总是在想事儿 啊,我的思想家,想得脸蛋都透明了!”我们吃了法国锔牛肉配土豆和鹅肝酱,波 尔多年份酒。灯亮之后又聊了很多,他说,我们总要遇见问题,分析就是把简单的 问题复杂化,解决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掌握正确的思维步骤很要紧,复杂化永 远在前面,而后才能让一切变得简单。我喜欢他说话,当一个男人将他的思想以语 言的外衣展现出来,他同时展现了他的力量。 白色宝马慢慢开向我住的街。就在最后一个街角,他停下。刘总说:送你到这 儿,可以吗?我开门。刘总拉住我,很轻的,用手把我的脸捧向他。火在我身体里 点起来。蓝色小人们群舞。他的嘴唇在我额头点了一下,说:再见。我说:再见。 我再次去拉门。但就在我再次将手放到门上的瞬间,白色宝马像一柄武器那样发射 出去!咔嗒一下所有的门同时跳下保险栓,宝马在深夜的大街里冲向欲望! 蓝色小人们惊呼起来!那瞬间,一千种不同的神经绞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就 在呆呆地晃过三个红绿灯之后,它们仿佛同时找到了喷口,将我推向山谷,以传遍 全山的力气放声大哭!! 一个急刹,速度歪斜着静止了。 狂哭的回音却静止不住!我张大了嘴巴,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什么都不顾的 婴儿,发出哇哇的嚎叫。 “好好,我我送你回去,我们这就回去。”他愣在那里,找不到油门。 我终于平静下来,蓝色的触须们从喉咙口逐渐撤回。第一次,刘总停好车,陪 着我,一直上到21楼的电梯口。我还没有找钥匙,他就说他走了。他把自己的手别 在口袋里,他说跑跑,这个世界很现实,男人与女人……但是不一样,今天。他说, 你要原谅我。他说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不看重别人很在乎 的那些东西的女孩子。他说他是一个不失算的人,但还是在这件事上被算计怕了, 真的。 …… 眼泪又顺着睫毛滴下来,我透过水珠,绝望地甜蜜地屈辱地盯着变形的地板。 楼道的感应灯亮了灭灭了亮,拐角一堆垃圾像只反复做鬼脸的兔子。刘犹豫了一下, 再次向我伸出手来。我知道,这一次我无法再抗拒我里面的屈服,那一刻它掐住了 那叫做尊严和理性的触须,一把将我卷向一个明知是陷阱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