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复苏 当李竟怀抱着孩子躺在床上为了孩子而心绪纷乱的时候,唐然已经从一个初三 学生变成了财经学校的一名学生。她在学校里过得极为自由,仿佛第一次呼吸到了 新鲜空气,她搬到集体宿舍之后再也不再因为家里的卫生间而烦心了,女鬼也就不 再频繁地光顾她的梦境了,这种噩梦只会偶尔的出现,这使得长期因为梦境而难以 入睡,总是疲倦非常的唐然生活得轻松了许多。她长吐一口气开始全新的生活时, 没有想到她旧日最为羡慕的李竟,此刻正在如何艰难地忍受。 唐然就读的是一所女子学校,她在学校里众多的女生中显得默默无闻,而这正 是她想要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常常做噩梦,她们的话题只限于学校、老师和男生。 唐然在这所学校里学会了化妆,学会了挑选漂亮的衣裳,她参加学校的舞会时常常 想起第一次去舞厅的时光。 她和郁非的爱情早已经无疾而终,就像任何一段学生时代的纯真爱慕一样。变 得平淡如水,虽然时常还会在一起聊天,甚至还会到郁非家里,品尝郁非妈妈的手 艺,但这样的关系已经无法靠他们口中的男女朋友认定维持下去了。在一定程度上, 这得归功于郁非妈妈的精明操纵,她当然不会允许这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有什么超 友谊的发展,她顺应郁非的情绪及心理发展,巧妙地鼓励他们的关系中断,她知道 无疾而终是最为安全的方法,而且,在三年之后,他们的确按照她的想法发展,并 且中断了。她对此非常满意,她知道唐然和郁非在这场幼稚的经历之后,都应该会 走上一条安全的成长之路。最危险的年龄已经过去了,从这个意义上,唐然应该对 郁非妈妈满怀感激——在危险的成型期,合理的引导自然比堵截要有效,就跟治水 一样,而所遇到的人可能会改变人的一生,虽然唐然还太过年轻,不能意识到这一 点。当然,郁非妈妈不知道,也不会真正地关心事实上,唐然最危险的经历还没有 到来,她在以后,会经历其他并没有这么安全的人给她带来的生命考验,从而改变, 或者并非改变,而是自然地走上某条生活道路。在那个时候,给她帮助最大的是她 幼年的朋友——李竟。李竟只用一句话,挽救了唐然崩溃的意志,也就救了她的整 个人生道路。 唐然在中专读书的时候,郁非因为出色的体育成绩被保送到了师范大学,和她 的学校就隔着两条马路。不过,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和学校里的漂亮女生去参 加师范大学的舞会时,目标是郁非以外的其他年轻小伙子。 此时的唐然,每天在图书馆、教室和宿舍之间穿梭,她用黑色的发绳束着一条 光亮乌黑的尾辫,活跃在学校的各种赛场上,这一点,她和李竟非常相似,她们喜 欢各种球类运动。她在赛场上的冲杀常常引起女生们的惊叫,她对这样的生活非常 满足,她可以不用回家,不用想起过多的血淋淋的场面,这个场面只会在闲下无事 时的经意或不经意之间,浮现在她的面前,引发她歇斯底里的颤抖与恐惧。 她只是在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李竟。 她每次回家时还是会看见李竟家的阳台,每次绿色的纱门都紧紧闭着,从来没 有见过有任何一个人出来过,她也会想到比较奇怪,李竟的消失已经有半年多了, 当然,在这个院中的失踪已经近两年了,似乎没有人想到过李竟曾经在此存在、生 活而且声名显赫过。院里这时候给每个营级以上的干部家里都已经配了电话,她曾 经打电话找过李竟,那边李竟的父亲得知是唐然后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只是平 淡地说李竟不在,我最近也没有见到她而中止了这次通话。 李竟就这样古怪地消失了。她挂了电话,从冰箱里取出可口可乐,给自己倒了 满满的一大杯,打开电视机,一会儿就把李竟又抛到脑后了。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会偶尔地想起朋友,然后大部分都将生活的轨道安排在与 他们相隔遥遥的距离之外,只要活着,我们就没有办法离弃自己,只好沿着自己的 生活将日子继续下去。而朋友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少,生活中的离 别远远比相聚来的容易,悲剧要比喜剧发生得轻松。 寒假的时候,唐然全家人坐火车坐了二十七个小时,又坐四个小时的汽车,去 看被判无期徒刑的哥哥。这次行动,是全家的秘密。因为妈妈想和哥哥一起过一个 春节,哥哥已经六年没有在家里住过一天了。 这也是唐然自事发后第一次见到哥哥。 哥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了接待室,妈妈焦躁不安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几乎是一 个箭步蹿到了哥哥面前,伸手就去摸哥哥的脸,“你好不好?” 哥哥很瘦,已经比当初走的时候高了些,皮肤黑黑的,他的脑袋光溜溜的,看 上去极为滑稽极了。他平静地看着妈妈,笑了笑,“好。” 妈妈的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流,她紧紧地抱着哥哥不肯松开,一遍遍地摸哥哥粗 糙的手和粗糙的脸,哥哥表现得倒还算平静,他注视着站在后面的唐然,半晌,面 部表情松弛了,他一只手抓住妈妈的手,另一只手向唐然伸出去,脸上绽开了笑意, “然然?” 唐然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在哥哥手掌心里。没有人知道,当时她有多么的恐 惧,她知道这双黑黑的手曾经将一个女子的身体切成残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 一种被人们称为肮脏的欲望的东西,她陌生地看着哥哥,手开始颤抖。 哥哥的手也在发抖,直到这一瞬间,他的眼泪才掉了下来,他颤抖着嘴唇问唐 然,“然然,你恨我吗?” 唐然这么多年的恐惧与愤恨突然瓦解崩溃了,她看着哥哥干净的眼泪从眼角滑 下来,一直滑到嘴角,她这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哥哥承受的恐怕远远比她更多,她 在突然之间所有对哥哥的爱都重新翻上了心头,抱着哥哥的那只手泣不成声。 哥哥挣开了妈妈的手,将唐然抱在怀中,他轻轻地拍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 说,“然然,你长大了,然然,哥哥都认不出来你了,然然,哥哥对不起你。” 唐然陷在哥哥的军大衣中,闻到了当地风沙的气息,他粗大的手泛起了一层层 薄薄的皮,他脸上的皮肤却依然光滑油亮,唐然伸出手来学妈妈的样子,轻轻地摸 哥哥的脸庞,然后她的手绕着他的光头钻了一圈,含着眼泪开始笑。 这个春节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和哥哥一起过,他们住的地方离哥哥所在的 监狱还有十几公里,妈妈说在这儿,她会心安一些。妈妈在房间里包了整整一百个 饺子,然后,她和爸爸跑到楼下去放焰火,晚上再搂着唐然看春节联欢晚会。这个 春节分明还是三个人过的,可是妈妈硬要说哥哥和他们在一起。 唐然没有感觉到哥哥的在场。她分明感觉到哥哥还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光着 脑袋坐在房间里和一群犯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是她这回分明已经真切地感觉到了 哥哥的存在。她知道哥哥还活着,他在一个角落里呼吸,而且,他爱她。这让她这 些年的恐惧消散了许多,而且,开始敏感地知道了事情已经在好转。 唐然回到学校后,开始参加训练,准备代表学校参加省属中专校的春季运动会。 她每天下午三点半以后的时光都在学校操场上渡过,在一次次的加强训练中,她的 精力似乎比以前更为旺盛,她总是坚持练到最后一个才拎起书包淌着一头的汗回宿 舍。那段时间,她的球鞋每天早上都在宿舍窗口晾着,然后到下午再穿上。 晚上,一个人静下心来,唐然就回想她的家庭,她会在想象中自己笑出了声。 她知道生活已经开始有转机,她突然发现原来爱的治疗有时可以非常轻松。她就在 这样的想象中安然地入睡,那只血淋淋的手没有再伸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再被半夜 的噩梦惊醒,吓得不能入睡她,她再也不会对哥哥的犯罪无法理解,却无法从父母 的口中挖出答案,父母对于这件事,虽然不是绝口不提,却也极为晦涩,他们用封 闭的态度来回答她的恐惧,这使得毫无社会经验的、幼稚的唐然极为困惑。可是, 现在,她再也不用闷着头想这样可怕的灾难如何发生而又如何能够不发生了,她只 会想,哥哥错过,他的行为极为可恨,但是,他是她的哥哥,这就够了。大部分时 间,她一睡睡到天亮,听到学校广播站开始播音,然后她就踩着广播站的节拍到教 室去上课,生活的规律正常而又自然。当然,她的恐惧却是不可能真正的、完全的 摆脱掉的,她脸上时常挂着一种不安全,她时常会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但这些, 没能打破整体上自然而又正常的生活规律。 她参加运动会的那天,爸爸妈妈分到了新房子,拿到了钥匙,她在电话中告诉 父母她获得胜利的消息同时,从高兴的父母口中听到这个姗姗来迟的消息。她紧紧 地闭上眼睛,在通话中深深呼吸。她真的希望,这些年的害怕已经走到了尽头,而 且,她真的相信,真正的尽头真的已经距离不远了。 唐然就在这样的希望中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