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实习 唐然开始了毕业实习,她的实习单位是在省政府下属的一家酒店里。唐然开始 实习的时候,正是各级政府机关都纷纷搞三产的时候,就连部队都沿着长长的大街 开始破墙开店,商业似乎成了整个社会的一股洪流。但这么多年的计划体制下来, 人们观念并没有能从公家饭的概念里钻出来,那么,唐然所去的实习单位就算是不 错的了。那里面的雇员有一半都是原省政府某招待所的正式员工,招待所重新装修 改成一家面积广阔的豪华酒店时,这儿的人们自然而然地鸟枪换炮,摇身一变就变 成了酒店的管理人员,当然,他们同时还拥有那些新来的雇员所没有的众多福利— —比如福利分房,比如终身雇佣。 唐然实习的时候就在酒店旁边的一幢小楼的一楼办公室里,她所在的财务室总 共有五位职员,其中除了她以外,都是这儿原有的老员工,一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 还有三个中年妇女。他们每天就在办公室里泡上一杯茶聊天,看报纸,过着典型的 机关生活。唐然并不能真正地融入她们的闲聊之中,她们的话题总是和过去的某些 人有过,而对这些名字,唐然一无所知。 她每天坐在办公桌后,听见他们看着对面楼房窗户里那些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厨 说着什么,他们打了麻将赢了多少钱,他们家里的子女在哪个学校读书,他们的新 房子分在城里的一级或者二级地段,房子的装修花了多少功夫,每天需要提前下班 去接孩子或者装修房子,他们下乡时在哪里种过地。 这些话题对年近十八的唐然来说完全没有一点点趣味,她每日沉默着将桌子上 的东西收拾干净,等着采购员或者其他人来报销一部分费用。大部分时间,她无事 可做,只是盯着窗口的那一片幽长的绿阴等待着下午五点的到来。 唐然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为什么会如此的无所事事,难道每天坐在一张桌子前聊 天就是工作的全部内容?她看着绿阴下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枯燥 和无聊。她所在的办公楼二楼是一批不知道干什么的科员,还有一个科长,他每天 下午踩着不变的悠闲步伐来到她们办公室聊天,这位科长已经约有五十岁了,在这 儿的日子也不过是等着退休,所以他将大部分的下午打发在和女会计们聊天之中。 他对女会计们常常谈起的布料、服装、儿女、公婆仿佛都有极大的兴致,谈起来时 的口沫横飞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打着毛线的女会计。当然,他最热衷的事情还是另外 一件事,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会从走廊尽头的茶水房里拿出一把巨大的扫帚,一 直从大门口扫到这幢楼房的门口大约有四十米长五米宽的范围。他的细心和认真程 度绝不会亚于有领导来检查时的任何一次卫生突击活动,每当挥舞着大扫把沿着路 扫完了所有的灰尘和落叶之后,还要拎着水壶洒一遍水。而每天他一旦开始这样的 活动,从厨房的白衣师傅到楼上休息的绿色制服的年轻服务员们,都会选择一个最 便于观察的角度在窗口或者路口观看,他们观看时还是比较隐讳的,生怕科长看见 了之后恼火,或者叫他们一起来打扫卫生,于是他们选择角落往往是个比较容易抽 身逃逸的角落。 这时候,那些住在三楼的小姐们都具有了最优越的观察角度。这一群姑娘都是 根据省政府的救灾任务从某个夏天刚刚发过大水的地区招来的灾区姑娘,酒店为了 完成这一慈善任务统共招收了二十名年轻美丽的灾区女孩并为她们提供了宿舍,她 们的工作就是在餐厅作服务员,由于她们工作本身的慈善目的和她们的住宿问题, 她们的工资比本地员工低了一半。这批姑娘的口音被这儿一半的政府工作人员视做 农村人的象征,而她们的年轻美貌却强烈地吸引着由科长领头的约摸四、五位男科 员,他们时常借着关心的名义上楼去坐十分钟、二十分钟。而每当下楼时则眉开眼 笑地开始对其他人讲起他们在楼上的经历,姑娘们看见他们出现时,如何衣冠不整 地尖叫,然后冲进房间里穿衣服。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曾经看见这些姑娘只穿着胸罩 和短裤三楼过道里晾衣服。 这批姑娘下午四点半正是准备上班的时间,于是她们一边换工作服一边就在窗 口看科长的勤劳表现,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哄笑声,甚至她们会将窗口花盆里的土疙 瘩趁科长不注意的时候扔下楼去,以表示对科长这一行动的不理解以及和科长的亲 热程度。当然了,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经因为科长的突然光临而被窥到了身上的 大部分肌肤,这使得她们和科长的关系虽然谈不到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却也因此似 乎添了几分暧昧意味,似乎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 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暧昧的科长从来不跟她们真的生气,他总是装出愤怒地模 样冲楼上吼叫几句,引得姑娘们在尖叫哄笑声关上窗户,然后他摇摇脑袋继续扫地。 而每到这时候,唐然就会看见采购员许可从大门里摇晃着身体进来了。许可是 个二十四岁的男青年,他自十八岁从体校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十九岁直接从单位 里当兵到另一个城市呆了三年,在那三年的消防员生活中他接受了高密度的训练, 变得更加身强力壮而且勇敢非常,并且因为一次突出的抢救公共财产顺便从火海里 捎出了个已经被烧死的孩子的英雄行为而荣获三等功。唐然来这儿实习的时候,他 已经回到原单位工作有一年了。当然,当时的唐然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她只是知 道有个叫许可的人长着这样的脸,每天会在酒店里出现。 许可回到酒店是一种例行公事的行为。他每天早上九点半都会来逛半个小时, 然后到下午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再准时出现,每次停留约摸半小时左右,这每个半 小时就有十分钟会到财务室来报账或者聊天,这样,唐然每天能见到他二十分钟左 右。 唐然对许可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除了外表。许可个子比较高,约有一米七 八左右,肤色较暗,他长着一双不大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缝,高高的颧骨,瘦瘦 的下巴,一看上去就是那种精明会做的中国人,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不该管。 他基本是属于非常沉默的人,每次到唐然办公室里来报报帐的时候也只是把发票和 白条放下来,然后眯着眼睛笑,听那些老女人闲唠嗑。这儿的女人对这个老员工唯 一未婚的帅哥似乎有极大的兴趣,她们每每看见他都别有用心地要打听他的私事, 直到他笑着离开,却仍然一无所获,他是什么也不可能说的那种人。 唐然对他的兴趣就来自于他什么都不说,除了眯着眼睛笑。办公室的老女人们 一旦谈起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时,他那种笑得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在告诉所有的人, 他从不缺少女朋友。在他离开之后,老女人们继续谈论他,唐然默不做声地听着, 渐渐知道他的这份工作来自他已经退休的父亲,他的顶替父亲来接替这个岗位的, 而且,他有两个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所以得到了一般人望尘莫及的溺爱与放 纵。 但唐然看不出来任何放纵的痕迹。许可每天出现的时间太少,而出现时说的话 也太少,除了看的出来他是个有保障的终身职工,所以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工作态度 以外,她对他的个性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只是知道有许多人看不惯他这样子闲逛 式地上班,有事儿找人的时候也从来找不到,只能打他的寻呼机,但所有的人也只 能对他无可奈何。如果开除作为一种管理方法已经丧失了它的可行性的话,那么其 它的任何手段当然也不可能生效。这就是许可的工作状态。而且,不像其他的男职 员们,许可对楼上的那些灾区美女们似乎也没有一点点的兴趣,她从来没见到他和 其中的任何一个搭过话,更别提到楼上去突击检查她们的生活情况了。 这时候的唐然,对许可年轻帅气的外表充满了因为无知而产生的渴望与兴趣, 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半年的实习就在一天天漫长地等待中过去,而她的等待无非是两 种,等待下班,以及等待着许可的出现。许可作为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男子,对年 轻而稚气的唐然充满了诱惑,而他的沉默不语与肆意微笑是这种强烈的吸引力的最 大原因。 而唐然和许可接触最多的一天,某一天酒店餐厅爆满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 唐然在五点钟和同办公室的女人同时接到通知,餐厅里当晚上有新加坡来的观光团、 省政府以及人大总共三十五桌宴会,餐厅已经添满了桌子,仅仅二十几个服务员也 已经忙不过来了,于是动员所有的办公人员到都厨房帮忙递盘子。而唐然接到通知 的时候,正好看见许可一摇一晃地又晃到院子里的绿阴下了,她悄悄地笑了笑,没 有出声。 据说这个新加坡来的观光团是由省政府下面的某单位负责接待的,当然他们也 替这帮新加坡人安排在这家豪华却没有任何星级的酒店里吃饭、住宿。新加坡人来 了以后决定先聚在一起吃顿饭,于是他们来到楼下的餐厅问宴席标准,小姐回答说, 从五百到三千都有。 新加坡人想必是算过了汇率,发现三千元人民币不值多少新加坡元,他们反问 道,三千元能吃什么?能不能标准高一点?小姐当时听了觉得这话实在有些古怪, 她一个月的收入不过才五百元,而且这种收入水平在社会上还不算低的,教授一个 月才收入八百元的社会上,当然三千元一餐的标准实在是不低。要知道,就连每天 都有的政府餐一般也不过是八百到一千的标准。她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花钱 比政府还大方。她顺口说了一句,有啊,一万的标准,这个标准比较高。这句原本 是想气气新加坡这批富人的话,却正中人家下怀,那个人立刻答应下来,订了三桌。 这三桌,打破了这家酒店的历史,并且在几年后,还骄傲地保持着第一的纪录,无 人打破。当然,对唐然来说,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这么有钱 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唐然在将一盘盘菜端到厨房门口递给服务员的同时也隔着屏风和大玻璃窗门口 看,她想看看那些富豪和政客们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她踮着脚尖趴在花玻璃上看, 只看见了人影丛丛,但是她无法分辨哪一桌是自己消费的富翁,哪一桌是公款消费 的富翁。在她右侧的小包房里,倒是有一批衣着分外光鲜时髦的人,但是她也不知 道他们到底是谁。她正在专注地看,突然听见后面一个人说,“看见了没有,那个 穿黄衣服的小姑娘,是T 市市长的秘书兼情妇,喏,坐她旁边的,就是T 市市长。” 唐然看见了那个穿黄衣服的女人,她坐在小包房的右侧,身材娇小,巧笑嫣然, 还算的上漂亮,唐然回过头看看手里端着一盘松鼠鳜鱼在等在旁边的许可,笑了笑。 许可也笑了笑,将手中的鱼递给一个服务员,走开了。 此时的唐然心里就像洒了蜜一样甜,之后的岁月里,她也记得异常清楚,这是 她和许可的第一次私人对话,这场对话虽然完全和她无关,只和另一个女人的私人 隐秘有关,可在从来没有正式谈过恋爱的唐然眼里,似乎比情话还要甜蜜。这句话 的甜蜜是如此的激动人心,她当时几乎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甜蜜转化成的痛苦, 就像一把生锈的刀一样插进她血肉的身体里,将锈迹混在了她的血液中。甚至在T 市市长最后因为经济犯罪而锒铛入狱后,她还是无法忘记这时刻的情景。T 市市长 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完全和他的生活无关的小姑娘,对他在某一个晚上的吃喝场景 能够如此铭刻在心,永远无法忘怀。 唐然兴奋地转身回到厨房,走到中点厨房的窗口,她伸手准备接过一笼热气腾 腾的小笼包子。这时候,旁边的女会计正端着托盘往外走,托盘里装着的十碗鸡汤 面条上面热辣辣的黄色油迹被小碗光洁的白边圈成一团团的小云彩。 唐然伸出的胳膊正好碰着了女会计,女会计显然没有职业服务员善于控制手中 的托盘,她的手一歪,一碗边上的面条倒下来,里面的汤泼在了唐然的手腕上。 唐然“唉呀”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她的手腕只在这么一秒钟就全部烧成了红 色。厨房里的年轻厨师立即隔着窗户把醋递了出来,“把醋洒在伤口上就不那么疼 了。” 唐然坐在厨房外面,几乎将一瓶子醋都洒在了伤口上,她捧着一只装满了醋的 大碗,苦恼地将手泡在醋中。手一旦离开醋,那种灼热的痛就使她像被放在蒸笼上 蒸烤一样痛苦。她除了将自己的手腕泡着以外,没有其它的办法来缓释这种灼热了。 “怎么了?”许可叼了根烟出现在厨房门口,他一如平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容。 “汤洒在手腕上了。”唐然抬头看看他,她的眼泪顿时掉下来了,她被烧得痛 苦不堪,这还是第一个人出来问问她怎么样了,每个人都在里面忙着宴会,没有人 有空跑出来看看她,除了根本满不在乎的许可以外。 “哦。”许可低下脑袋看看她的伤,再抬头看她,用满不在乎地腔调笑了起来, “哭了?小孩子。”他转身走到后勤楼的楼梯口,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然后回过 头又看看她,“我上去帮你找点烫伤药去。” 唐然在楼下等待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二楼的窗户,她看见灯亮了,许可的身影 在办公室里绕了几圈,然后她又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他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瓶药膏,还有几块创可贴,他拧开瓶子手上沾了 点黄黄的膏药,“手伸出来。” 唐然将手腕从满碗的醋里拎了出来,递到他面前,心脏开始了一阵狂乱地跳动, 当他手上清凉的膏药涂上她的手腕时,她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 她抬起眼睛看看他,他低着头专心替她擦膏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