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连惜不知道作为一个“人”,需要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殷娴刚刚那一番话。她 只知道,这样的境界她大概是一辈子都修炼不到的。 她以为自己早已淡定了,可是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将脸转向了一边。 连惜的笑声很冷,唇角的嘲讽带着刺骨的凉意。殷娴后面的话一时梗在喉头,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已经不一样了,不再优柔寡断,不再得过且过,不 是她说几句好话就能得到宽恕的了。 一瞬间,殷娴也后悔自己过去将事情做得太绝,但是她哪里知道连惜会有发达 的一天?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她又是痛苦又是不忿,然而表现在脸上就只有源源不断的泪水。 她浑身颤抖地趴在地上,连头不抬,哭着道,“小惜,以前的事我不敢求得你 的原谅,但是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李家上下会百倍千倍的补偿你。” “我会将你当亲生女儿一样,会让铭宇一辈子对你好,忠于你……” “以后他要是敢对不起你,我、我一定亲手打断他的腿!” 连惜张了张嘴,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殷娴。 听她这意思,还打算撮合自己跟李铭宇呢?不是,这人是不是受刺激太大,脑 子已经不正常了? “不用你打断了,他的腿不是早瘸了吗?”她撇撇嘴。 这话倒不是专指叶文彰前几日的那顿狠打,而是李铭宇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 脚本身就是跛的。 “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铭宇的脚疾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怎么会治不好呢?!” 殷娴猛地抬起头,膝行几步,抓住连惜的裤腿,神色间又是焦急又是讨好。 “更何况男人的腿怎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得是他的心在哪里。铭宇可是整颗 心都扑在你身上啊小惜!” 几天来,这些话早在她心里练习了千百次,只等着见到连惜时“表演”给她看。 因而,说起来那是一套一套的,连个停顿都没有。 连惜在旁边瞧着,简直像在看戏,不禁坐下来,饶有兴致道,“可是我的心没 在他那儿,怎么办?” 得,全当耍猴玩了。 叶文彰宠溺地笑了,也跟着坐到了旁边。 小惜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看来带她来这里果然是对的。 报复——亲眼看着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跌落尘埃,这或许不是让人走出心里阴 影的最好办法。但是毫无疑问,它却是最快的方法。 假如殷娴没有说出接下来的那句话,他不介意她再多蹦跶一会儿。 殷娴见连惜完全不为所动,心中又是愤慨又是慌张。儿子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 虽然每天都有医生进去治疗,但是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拘禁。她不能再让儿子 留在这里了,她信不过叶文彰的医生。 一咬牙,她干脆豁出去了,“小惜!不管你喜不喜欢铭宇,你已经是他的人了。 感情的事是可以培养的,何况你也没有对象,你……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叶文彰勃然变色,一脚当胸踢了过去!殷娴惨叫一声, 整个人几乎凌空飞了出去! 她的身体狠狠撞上了墙壁,又重重地跌落在地,发出“邦”的一声闷响。 她就如蚕蛹一般,在地下痛得直打滚,眼前完全是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但 是,她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道,“是……是真的,铭宇的下. 身有血……”说完 这句话,她像是神经质一样抽搐了一下,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叶文彰怒视着她,脸色铁青,高大的身影透着骇人的压迫力。 这个疯女人……他几乎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算了。 可是眼下人已经昏过去了,他也不能再对着一滩烂肉动手。 吐了口气,他阴着脸快步回到连惜身边,把身子微微僵硬颤抖的女孩拥进怀里, 低语道,“没事了,没事了,别听她的疯话……” 虽然被人紧紧抱着,可连惜依然感觉好冷,好像体内的血都被冻住了似的。 原来,殷娴不是脑子不正常了,而是有恃无恐,所以才敢这么说话…… 可是,她真的被李铭宇侮辱了吗?连惜狠狠地闭上眼,忽然厉声喊了出来: “不,不会的,我没有!没有!” 什么下. 身有血?!那都是放屁!有没有做过她自己会没感觉吗?! 连惜咻地张开双眼,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了叶文彰的手,噌地 一下站起身,跪扑到了殷娴身边,抓住她一动不动的身体,怒吼道,“你给我起来! 把话说清楚!起来啊!” 她控制不住地摇晃着殷娴的身体,随着殷娴一次次撞到身后的墙壁,她的指骨 也不断地摩擦过粗糙的墙面。一道道血红的划痕出现在了白皙的手背上。 而殷娴依然无知无觉。 看着连惜这样,叶文彰对李家的憎恶更浓。透过玻璃窗,他眸子阴寒地看了眼 里面静静躺着的李铭宇,看来,这个人以后要一直躺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从后拉起连惜,抱紧她,不让她乱动伤害到自己,低沉的 声线里有平复人心的力量,“连惜,你听我说,根本什么都没有。我当时及时赶到 了,你有感觉的对不对?我怎么会允许发生什么呢?” 耳边的声音是那么肯定,那么令人信服。 慢慢的,连惜平静了下来,仰起脸,眼睛却是红的。 “那……那她刚刚说的血是怎么回事?”她艰难地问了出来。 叶文彰蹙紧眉,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有一点敷衍, 否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会折磨连惜一生。 突然,他眼前一闪,唇角勾了勾,弯下腰,在连惜耳边低声道,“我猜,那血 是最后我把他扔到桌子上时撞的……” 如果这么多天都没有治疗的话,那他那里大概也废了吧? 连惜惊讶地看着他,叶文彰则肯定地点点头。 对视片刻后,两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天下午,一份报告送到了叶文彰的办公桌上。 要调查十几年前的旧事,其实并不容易。但是事先有李彦宏的亲口招认,要做 得不过就是查证罢了。在费了几天功夫后,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当年强. 奸了连蓉的就是李彦宏本人! 那会儿他只是香港一名普通的打工仔,下工时正好遇到了孤身一人的连蓉,这 便起了色心,从后袭击,占了便宜。 餍足过后,他怕被人发现,顺手拿了连蓉的包就跑了。然而回到自己的草棚后 却发现,包里面的钱物贵重得惊人。 他思来想去,觉得连蓉绝对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这才去而复返,假装自己是 救人的英雄,想趁机再从女家捞点好处费。 可是没想到,连蓉竟会珠胎暗结。 当年叶家的权势实在太惊人了,惊人到让他足以放弃华都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于是他便趁势向连蓉求婚,成了叶家的门客。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纸是包不住火的,不知道哪一天连蓉就会知道了真相。 所以,他在跟连蓉结婚后,并未完全同殷娴斩断联系,反倒试探着告诉了她自 己的近况,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不料,殷娴在听说了他的事之后,非但没有怪他,反而鼓励他多多捞钱,之后 又拿着那些钱成立了殷氏酒店。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英雄救美的表皮被揭开,事实简直丑陋得叫人无法接受。 连惜一页一页翻着,手指剧烈得哆嗦着,脸色越来越白。也许只过了几分钟, 也许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终于,她都看完了。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窗外,有些茫然。一瞬间,仿佛灵魂都脱离了 身体,悬在半空中,嘲笑着她,嘲笑着她的母亲。 初来华都的日子是多么艰难,遭遇了丈夫的背叛,从社会顶端跌落到了底层, 母亲愤怒、伤心,可是始终没有真真正正、堂堂正正地骂过李彦宏一次。一次都没 有。 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她是脏的,她当年嫁给李彦宏就是对不住他。 而连惜呢,在有了叶文彰的庇护后,在完全有实力跟李家一较高下的时候,她 还是处处留情。为了什么? 她不过是以为,自己只是个野种。如果当初李彦宏不向母亲求婚,母亲八成就 打掉了她,她就不存在了。 可是而今……事实摆在了眼前。原来,她跟母亲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在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李彦宏这样的人,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之后, 还能心安理得地让自己的妻女背上沉重的思想枷锁,每天都不安、歉疚地面对他。 他就不会做恶梦吗? 连惜眨眨眼,想哭,可是露在脸上的,分明是几近凄厉的笑容。 叶文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其实,他曾想过将这件事瞒下来的。让连惜对李彦宏始终有一丝不忍,让她的 心永远保留一处柔软的地方。 然而,一番斟酌过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彻底打碎这个女孩。想要做叶家的主母, 她必须有足够的坚强。对抗别人,也对抗自己。 浴火重生,是她唯一的道路。 连惜独自在屋里呆了一天一夜。不吃饭,不喝水,叶文彰也不许人去打扰她。 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连惜走了出来。脸上透出疲惫,眸子里有 一夜没睡造成的血丝,然而,就是这样的狼狈,却完全压不住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 清冷,一股再不容忍侵犯的决绝。 她,就像是一把终于被开锋了的匕首。自今而后,宁可我负天下,不让天下人 负我。 “我要见李彦宏。”她对叶文彰说道。 两小时后,李彦宏踏进了叶府。看着连惜的神色,他便知道连惜已经清楚一切 了。 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辩解的话都没用了。李彦宏“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老泪纵横。 “小惜,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连惜逆光坐在沙发上,斑驳的光影打在脸上,照得脸色忽明忽暗,仿若鬼魅。 “爸爸……”她低低地呢喃一声,两个字好像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吐了出来。 “你觉得,你配得上这两个字吗?”她笑笑,幽幽道,“李彦宏,你瞒得可真 好啊……” 她的话好像夹杂着一股阴风,迎面扑到了李彦宏脸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 战,片刻过后,已现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 “小惜,我知道我不配……但是这些年,我真的没有刻意骗你,我、我有在尽 力补偿你的……” “你想想,每月十号我为什么都会偷偷地给你钱,因为你是十号的生日。我不 能给你过生日,干脆每个月的那一天都给你生日红包……” “你再想想,我为什么严令家里的佣人不准派粗重活给你?因为你是我李彦宏 的女儿,你该跟思思一样,有一双弹钢琴的手,一双大小姐的手……” “你再好好想想,当初你偷偷在屋里摆放你母亲的灵位,被殷娴发现了,气得 她差点拿去烧掉。为什么最后没烧,为什么你后来可以光明正大的祭拜蓉蓉了?你 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 “哦?”连惜古怪地一笑,眉宇间的戾气仿佛消散了不少,“这么说,我还该 感激你了?”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李彦宏慌忙摆手,然后又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 “不管怎样,我这半辈子造的孽都太多了,以后的日子,我想留在你身边,当 个司机,当个佣人,当什么都好。我、我要为以前赎罪……”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双手捧着递给连惜,脸上带着哀求,“你看看 这个。” 连惜伸手接了过来。抽出档案袋里的纸看了看,里面竟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 面注明他什么财产都不要,两个孩子也不要,只求跟殷娴解除婚姻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要跟殷娴离婚!” 李彦宏用粗糙的手掌一次次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完,看起来仿 佛真是悔恨极了。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了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她竟然敢在家 里做出这种乱伦的事情!” “铭宇是被他妈教坏了,连跟他朝夕相处的你都能下得去手!还有思思,简直 跟她妈一个样,就是个毒妇!” “这个媳妇我要不起,那样的畜生儿女我也要不起,以后我什么都不要了,我 就专心留在你身边,陪着你,补偿你……” 他一边掉泪,一边透过余光去看连惜。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没有什 么明显的抗拒。 于是又抽泣几声,跪直身体,试探着伸手握上连惜的手,用最最诚恳的神色, 最富有感情的声音求道,“小惜,你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好不好?” 连惜意味不明地注视着他,刹那间,仿佛看到历史重演。 当初,他是不是就是这样为了功名利禄抛弃了殷娴母子,选择了母亲? 这个男人啊,果然是没有心的。他不爱殷娴,也不爱母亲,他只爱自己。 在他心中,谁能带给他最大的利益,谁就是他的孩子,或者是他的亲爹也行。 连惜忍不住一手扶住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李彦宏被她的笑声弄得有些紧张,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半晌过后,连惜终于收了笑声,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李彦宏先是一呆,随即脸上就露出了狂喜。 连惜别过头,眸子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恶,她再不愿看李彦宏一眼,径自对佣 人吩咐道,“拿笔来,给他签字,然后就让他走吧。” “啊?”李彦宏愣了愣,可还没来及问,就见连惜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自顾自 地上楼了。 那仪态、那背影,渐渐与当年高贵得体的连蓉重叠。一时间,李彦宏仿佛看到 了自己的未来,他再次抱上大树了! 不,比起连蓉,连惜简直就是森林啊! 以前的连蓉再体面,说白了也不过就是叶夫人身边的丫头。可是连惜却即将是 叶家的女主人了! 他可不像殷娴那么没脑子,居然能想出将连惜变成自家媳妇的笨主意。他早就 看出来,叶文彰跟连惜的关系可不一般,总是同进同出的。这以后啊……他可就是 叶家主人的老丈人了! 李彦宏越想越激动,不再纠结连惜为何忽然不理他了,兴奋地拿起笔签了字。 佣人看了看,收走了离婚文件,然后便客气地请他离开。 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颇有些依依不舍。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他在心 里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那一晚,连惜一宿没睡,坐在书桌前,她一次又一次地临摹着李彦宏的签名, 好像时光回溯,她又回到了七岁,回到了叶家的竹屋,被师傅督导着仿字的日子。 然而,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到了天亮的时候,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拿起两张签名对比了一下,已经很难 分清哪个是李彦宏写的了。 阳光下,她笑了,可是一双眼,分明蒙上了阴暗。 如若遇上魔鬼,天使也可以变成复仇的女神。 她敲响叶文彰的门,轻声道,“帮我一个忙……” 三天后,一封购买协议的复印件铺天盖地地充斥在了华都的大街小巷。而那份 文书的原件,则直接寄往了检察署。 那是一份购进大量早被国家禁止的,对人体有严重伤害的香料的合同。此种香 料里含有分量不轻的类大麻物质,属于人体神经中枢迷幻剂,吃了极易上瘾。 很多地下酒吧将它填进酒水里出售,跟卖毒品没什么两样。也有少量不法商贩, 将其稀释后卖给饭店,作为调料。 但不管是哪种,罪行都是相当严重的。尤其又在最近这个国家大力提倡“打毒” 的时期。 这份合同的抬头是殷氏酒店。 而落款购买者则是——李彦宏。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