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杯酒下来,桑桑吃完看电视去了,秦福禄便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从上次回老 家讲起,讲自己内心里的苍凉与绝望。从老家回来后,他曾跟孔立人简单说过几句, 这一回是把紧闭的闸门全打开了。说着说着,眼里竟有泪花在闪。 孔立人有了很多感慨,并引用古人的话叹息道,风俗之薄,无过于骨肉相残哪! 两人相对唏嘘了一番,秦福禄又讲到了水龙头老也修不好的事。 孔立人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开始开导秦福禄。 老弟啊,让我从哪讲起呢?这样吧,老夫先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有一位 大学同学叫马保生,农村来的,五七年他没戴上帽子,五九年给补上了,但不是右 派,名堂是反三面红旗。开除了公职,下放到老家,不知怎么搞的,户口也没了, 没有户口就没有地,估计他也不会老老实实下地,生产队当然排挤他,一气之下他 便做了盲流,跑到县城里瞎混,捡破烂儿下苦力,什么都干过,饿草鸡了去偷个地 瓜萝卜啃啃,也是常有的事儿。他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化肥很少,大粪 挺宝贵,一斤一分钱,他就经常去公共厕所偷大粪。冬天的时候,穿件破棉大衣, 装上一塑料袋大粪,揣在怀里偷出来,找个地方藏好,一星期卖一回,挣个块儿八 角的。有一次,偷大粪的时候被人抓住了,被扭送到公社,人家一看是那个有名的 反三面红旗的家伙,给打掉了三颗门牙还游了一天街。这个马保生,曾是个挺有才 华的人,诗写得不错,一辈子就差不多这样打发了。七八年平反,人家都摘了帽儿, 他到八十年代还跟鬼一样,因为右派地主什么的,都是一批一批的,数量很大,他 这个反三面红旗的,在他那个地区属于光杆司令,而他既没有单位,又没有档案, 上边也就没有个说法。从此他就成了上访专业户,天天在省委门口上班,像是长在 了那里。八五年他还来找过我一次,跟个叫花子似的,我请他喝了场酒,后来就再 也没见过他。我们的大学同学,就有在大院里办公的,当时干省委副书记,老弟, 你想想命运开的这玩笑,用语言还能表达吗? 两人都沉默了,只有电视的噪音在房间里撞来撞去的。 秦福禄想到了女儿,便催她关了电视。过了一会儿,桑桑跟孔立人道了声再见, 上学去了。 孔立人拍拍秦福禄,很感慨地说,老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啊!你从农 村拱出来,吃了些苦,现在事业上也不顺,副高都没混上,但跟我们这一茬人比, 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当然,老兄的意思不是劝你达观超然,而是劝你入世,弱肉强 食,适者生存,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飞鸟上树,老鼠打洞,鸡往后刨,猪往前拱, 看看动物世界,甭读什么书,就成哲学家啦!咱们都是些小卒子,在大棋盘上什么 也不是,能改变历史的有几人?你不能改变环境,就要改变自己,不改变就要被消 灭,理儿就这么简单,尼采的骨头很硬,在中国,鲁迅算一个,问题是你做得了吗? 我觉得咱这土壤不长这个品种。再说啦,你还不能跟我比,上有老,下有小,他们 每天都要吃饭,而一辈子可以不读诗。你的职称,这一回无论如何要解决,你还在 这个圈儿里混,再这样下去就没法混啦。你看看那些校机关里的处长副处长,不是 教授的还有吗?有的从来没上过一节课,有的弄节德育课上,却都成了他娘的双筒 猎枪。你想啊,干行政的都有了衔儿,专干教学的要是大光头一个,这日子还能混 吗?这个世界能真正了解你的人能有几个?你的脸多大,是要你屁股底下的椅子来 说明的,所以这屁股要比脸值钱。王胡那里,瞅空儿去走动走动,你正好跟他合作 着项目,是个挺好的借口,我给你出烟酒。既然你瞧不起这种人,就能在精神上俯 视他,给他送了东西,就当是逛了回窑子喂了次狗,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另外, 老兄我一直想给你进一言,今天都说给你,除了弄弄学问把课上好以外,还要找个 吃饭的家伙,这样干巴巴地耗着可不是久远之计。你回忆一下,恢复高考后,你们 读大学时,文史哲是红得发紫的,没用十年,这些学科已经成了垃圾股,据我分析, 下一步会更臭。蔡元培在北大创造的那些历史,可能永远都只能是神话了。女人怕 嫁错郎,男人怕选错行,四十岁的人啦,再另起炉灶很难,所以呢,眼下的那些鸟 学术,不仅搞不出什么真玩意儿来,保持一定距离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儿,这样你就 可以腾出手来干点儿别的,给自己找根拐棍儿。干点什么好呢?我琢磨了老长时间, 觉得书法就很适合你,一是你钢笔字写得挺漂亮,写字是有天分的,二是你有不错 的文化修养,又写过诗,有足够的灵气与悟性,三是我可以带带你,笔墨纸砚加碑 帖,你一样都不用买,老兄的书法修养,虽成不了大师,给你做做向导还是绰绰有 余的,而只要你稍有所成,我还可以把你带进这个所谓的艺术圈子。根据我的经验, 只要你能持之以恒,每天早晚各一次,一天练两小时,来它个八年抗战,就可以到 江湖上走走啦! 秦福禄未置可否,只是一个人喝闷酒。孔立人继续说,按说,书画但凡搞出点 儿名堂来的,养家糊口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能坐下来的人很少?问题是现在的人都 跟发情期的猴子一样,很少有人坐得下来,大家忙活的,都是鼻子前的那一点急功 近利的事儿,所以呢,如果你做不了这样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那就老老实实坐下 来,争取做一只另外一种规格的猴子,长远地看,就是只在商业的意义上说,后一 种猴子也未必不如前一种猴子。再说啦,就是你再努力,第一种猴子你是做不了的。 秦福禄一脸苦笑,摇摇头说,这事儿我也不是没想过,可你是知道的,我对咱 们所谓的书法艺术有很深的成见,认为它是一种消磨时间的艺术,在哲学意义上便 是消磨生命的艺术,或者就是自宫的艺术,自杀的艺术。当年我曾写过这方面的文 章,搞得中文系的一帮老家伙大骂我数典忘祖,你想想,昨天骂得声情并茂,一转 眼,自己却练上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是不是也打得忒狠了点儿?再说,干一桩 自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勾当,能干出什么乐趣和名堂来? 孔立人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写诗你很有乐趣,你能一直写下去吗?你现在还 有心情和激情写吗?说到底,你还是太犟,自尊心太强,太在乎自己的面子,太尊 重自己的感觉,这当然没什么不好,问题是如果这个面子没有实力做支撑,最后的 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啦。不用什么强大的外部力量来收拾你,只你身边的人就能吞掉 你,你大哥,你老婆,包括中文系那些狗屁不通的教授,甚至维修中心的一个傻子, 现在都可以给你甩脸子看,这就是你的处境,有些四面楚歌啦!如果五年后你的职 称再拿不下来,事业上弄不出点儿名堂来,你的处境会更恶化。所以,听大哥的劝, 眼前呢,要把职称拿下来,把家庭维持好,长远看,要把学问做好,同时把书法拿 起来,这就叫双管齐下,吃着碗里的还瞅着盆里的,到知天命的时候,你就功德圆 满啦! 秦福禄沉默着,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孔立人端起酒杯说,宋词云:绿酒一杯歌 一遍,再拜陈三愿。老兄的几大愿,今天都倒给你了,来,咱连干三杯,把这一页 翻过去,听唱新翻杨柳枝吧。 碰杯,干杯,连干了三杯。孔立人擦了擦嘴说,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来点儿轻 松的,我还是继续讲肚子美吧。讲到哪啦?噢,对,秦风去告了御状,这好戏才刚 开始。第二个上场的青衣,是肚子美的夫人罗青。你知道,这罗青是图书馆有名的 悍妇,平时为了肚子美的红杏出墙,敌敌畏剪刀都动过,但大敌当前,身家所系, 立马发动了老公保卫战。她也杀到校长家告起了御状,说,那个秦婊子一直追我的 丈夫,情书写得一摞一摞的,有一次我出差了,她在我家赖到凌晨两点还不走,像 只发情的小母狗。还有一次,为了挑逗我丈夫,她要求在我家洗头,都快脱光啦, 正好被我撞上。反正软的硬的,什么手段都使上了,追了两年没戏,看样子下一步 也还是没戏,一下恼了,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好人吃官司。校长大人,你就是青天 大老爷,这事儿一定要查清楚,学校要是不处理,我就打官司,子美是堂堂博士生 导师,哪能让个小婊子耍着玩儿?只这精神赔偿,我就要她赔个一百万!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