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张庄青年点的过去与现在。 梁宝受了不良影响,受到严厉批评 梁宝这一茬知青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秋天下来的,在这一茬之前,张庄接 纳过好几拨城里知青。最早一拨是六五年下来的。 大舌头说那次来了十三个人,都是高中生。现在只剩下一男一女。梁室看得出 他们不想在这广阔天地里扎根。但由于他们与当地贫下中农连上了理,拔根时就拔 不动了。男知青被孙聋子的闺女摽上了,一连生了四个闺女。他白了不少头发,三 天两头往城里跑,老婆随后穷追不舍,孩子扔在家里饿得哇哇叫。女知青有一回被 当地光棍张二流子摁在草垛孔里,过不久便搬进二流子的稻草土房。后来二流子从 马车上摔下来摔成个瘸子,她去医院照顾病人时天天下晚把床弄得吱嘎山响,此事 通过院方努力,终于传遍全公社,于是夫妻双双名声大振。他们繁殖力旺盛,瓜瓜 绵绵。 走到哪里,身后总是一嘟一串儿。管计划生育的领导同志十分头疼;但对下乡 知青又不得不下手轻点儿。娶上城里姑娘的二流子蓄起了长发,弄来了绿军装,并 把军帽揪成一个尖儿,扣在头上,还甩开了城市腔。他到处冒充城里人,在集市上 欺骗者实巴交的乡下人。他跑到青年点吹牛说,他马上就办成城市知青了,然后夫 妻双双把城回。大舌头对二流子两口子的错误行为进行了坚决抵制。梁宝还是受了 消极影响。瘸子把他和大个子领到家里喝酒,他们打死了鸭子和狗也瞅夜深人静时 拿到瘸于家吃掉。瘸子老婆走路极象鸭子,梁宝不止一次在背后学她,她会突然回 身,把梁宝摁倒在地,挠他的胳肢窝或脚底心。她一顿能喝八九两老白干,大舌头 被她灌倒过好几回,她把大舌头拖到炕里,大舌头把头钻进饭桌底下,两只脚象青 蛙一样乱蹬。“咱呀,要愁还愁死了呢!”她说。瘸子没瘸之前,打架时瘸子占上 风;瘸子成了瘸子后,形势立刻对女知青有利了:她叉开鸭步,几下便把瘸子干倒, 肥大的屁股骑在瘸子脸上,两条玉臂飞也似挥舞,直到臀下这位贫农宣布无条件投 降为止。二流子爬起来后对外人吹牛说:一她呀,到底是老娘们儿,哪是对手?乖 乖的……“ 大个子对梁宝说,六八年这一茬只剩下四个人了。钱方是省里标兵,不能回, 即使到了眼下的七三年。她还得咬紧牙根,把回城机会一次又一次让给别人。做为 交换,她一次又一次汇报、讲用、参观,一次又一次被各级领导人表扬,和他们握 手,她的照片和事迹登在内容单调的各级日报上。大个子和她同班同学。初中时大 个子接过她。她爹是一家大工厂的全国劳动模范,他只是摸摸大个子的头,没揍他, 还分给他几块糖。大个子说:“我倒想看看她穿裙子是啥样儿。她简直比老爷们儿 还经折腾,扁担不离肩膀。你看过她腿没有?汗毛挺黑的。”梁宝想起那天夜里解 手的遭遇,还想起胖子讲的,她的例假都累没影儿了。大个子说,她偷偷哭过。这 几回让名额,她回回哭。大个子还说,他瞧不起钻天觅缝想出名的女人。野心大的 女人都不是好货。他勉勉强强承认她是个正经姑娘,但她有求于那些掌握她命运的 男人,他不相信他们会白白送给她什么东西。“女人还有啥东西可回报的呢?”他 这才承认了恨她的原因。“要是我呀,捞了党禀和别的资本,赶紧回城,上大学, 上好单位,还在这儿象骡子一样受罪?现在她有些失宠了,再不赶快走,恐怕真要 扎根了。” 余萍她爹是个瘦干猴儿,拉起板车是把好手。大个子听余萍说,她爹一个人能 拉动五千斤。她娘起先瘸,后来锯掉一条腿。她爹天天早晨把她拉到路边,她就整 天守着白色的冰果箱子,放学后,余萍姐弟几个轮流帮着卖。余萍从来没邮包,别 的女生吃家里寄来的零食,她就躲到外面去。‘别人分送给她,她说自个儿不爱吃 甜食,还说这东西腐蚀牙齿。同伴们一趟又一趟往干部家里送东西,后来,他们一 个又一个陆续回城了。有一年春节,青年点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把全年所得的几 十块钱全寄回家了。大个子正月初三就回来了,他觉得余萍变化很大。从这一年开 始,余萍在名单上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插秧大忙季节,她回城呆了叫个月。有人说 她回去堕胎。重新回来时,她瘦了不少。夜里她回来最晚,有时彻夜不归。梁宝听 到心里去了。一连几晚上,他都竖着耳朵,直到院门被人推开,沙拉沙拉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来到窗前,推开门,走进对面女生屋里,他甚至听得出她脱衣裳的。声。 有一回梁宝故意此时起夜,他穿着裤权,在院子里撞见她。他还和大个子在张驴儿 家门外青麻地里猫了一夜,直到东方冒出一缕缕水汽腾腾的鱼肚白,余萍紧溜溜从 张驴儿院里走出,他俩的身上叫露水打透了。张驴儿知道了这件事,在大队有线广 播里称他俩为知青的败类,并罚他俩挖了一礼拜水沟。 胖子刚下乡时还受到过表扬。一年后,她堕落了。起先,是队里仓库保管员疤 癫眼诱骗了她。她饿,疤癫眼说给她花生种吃。她跟了进去。疤癫眼将她想在豆饼 上,占有了她。疤癫眼将这事添油加醋讲了出去。村里的二流子、半拉膘们开始当 众拧她屁股蛋了。后来又有两个老光棍先后在她身上得了手。队里的几个干部也占 了她的便宜。她就破罐子破摔。来者不拒。她曾看上过同届下乡的两个男知青,人 家看不上她。从此后,她就在给来的男知青身上打主意。她做得一手好饭菜,这大 大方便了她的狩猎行动。结果,每届里头都有几个梁宝这样的愣头青叫她拉下了水。 头几年她并不急于回城。那个家实在叫她发怵。这几年她也急眼了。她曾拿起菜刀 作抹脖子状,也拿耗子药威胁说要投毒,还背地里吓唬那几个不太正派的干部。但 没有人把她当一回事,她仍然与一切好事无缘,最后她终于悟出了张驴儿的重要性。 但张驴儿却不上她的圈套。“咱要是叫你赖上可就崴了。”张驴儿不止一次对正在 施展的胖子说。胖子见张驴儿心痒,就更加放出妩媚,一回回把张驴儿馋得心摇旌 动,六神无主。梁宝也看得出张驴儿往青年点跑得挺勤。还看出胖子老是无缘无故 找余萍的岔儿,两人交恶时净说些含沙射影的话,有时甚至动手撕打。 七三年这拨儿人数最多。他(份两批来到张庄。梁宝他fjl 戴着大红花,坐在 自己的行李上,一路上让破卡车颠得直冒泡儿,本来他们想让厂里的汽车一直送到 青年点,但是公社组织了一场欢迎仪式,厂里的汽车急着回去促生产,他们最后被 张驴儿指挥大轱辘车拉到目的地。他们来自两家中小工厂的子弟学校。这两家工厂 送给公社一些剩余的旧机床,破轮胎,绣铁丝之类,还联合派了一个老工人做知青 领队。(后来他被群起而攻之,大个子把他推倒四回,梁宝多次偷过他的帽子,还 往他鞋里撒尿。他饮恨而归。)梁宝早就听说公社不太欢迎这两家穷厂的子弟来这 里插队,张驴儿第一天就甩了脸子。公社和张庄都主动和大厂矿挂钩,但大厂矿没 瞧上他们。张驴儿气急败坏,直到军区大院的车队开来了,他的尿布脸才露出喜色。 猴子他们坐在锃亮的大客车里,前有四辆小轿车开路、大客车上捆着红布,挂着大 红花,车窗里伸出几面彩旗。猴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着军帽,挽着袖子, 倚在车窗上。轿车里坐着一些威严的首长,还有县里公社上的干部,后者对首长恭 恭敬敬,他们哈着腰,两手不停地比划,介绍情况。张驴儿更累,他不仅对首长们 恭敬,对几个上级也得恭敬。他把最好的炕留了下来。对这一点,首长们十分满意。 美中不足的是大个子赖在那铺炕上拒不搬走,张驴儿扯过他的被子,他脱下裤衩抽 在张驴儿脸上。领导们进屋视察时,大个子孤伶伶一个人,十分醒目地睡在炕当央, 他蹬开了被子,露出肚脐周围的黑毛和一双臭烘烘的大脚。领导们矜起鼻子,防止 臭气入肺。这时大个子又发出撼天震地的巨鼾。一位肚子已经隆起的首长不高兴地 说:“得加强教育呀。”张驴儿和公社干部忙往本子上记。一个四十多岁的首长拧 住大个子耳朵,轻轻扯了一下。众人都笑。大个子鼾声如故。 猴子一下地就成了点长。 女八路似的卫东走路风风火火。有一次她抓住了梁宝:“你干啥老从后边瞅我?” 梁宝说:“我看你长得俊。” 女八路骂道:“流氓广‘梁宝笑嘻嘻地说:”你说怪不怪,你这是在骂我,可 我心里舒服得呀,好象谁给咱抓痒痒呢。“卫东要揪他去找点长猴子和大舌头,梁 宝恳切地说:”这能怪咱吗?谁让你长得象个演员呢?“卫东问象谁,梁宝说象李 玉和他妈。卫东真恼了,上告大舌头。梁宝被撸得界青眼肿。当天夜里,大个子带 着他,先抽开大舌头家猪圈门,把猪放跑了(大舌头全家出动找了一整天),然后 钻进菜地,把一垄小葱拔高了地面。后来和卫东热吻(十年后,在一家豪华歌厅里) 时,梁宝承认自己当时一见她就心痒难熬。卫东伶牙利齿,模样出众,口号喊得马 脖上铃铛一般悦耳。有一次要派人去县上开会,大舌头当着钱方面对卫东说:”我 们(和张驴儿)研究了,决定让你去。“从此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当晚,大个子拽 着胳膊把钱方拉到山墙边谈了半夜。第二天挖沟时钱方勇猛无比,只见钢锹飞舞, 香汗淋漓。大个子大叫一声,一把夺过她手中钢锹,又用力一甩,钢锹便被扔进波 涛之中。钱方冷不防扎下河去,梁宝只来得及看她两只解放鞋在水面扑腾,大个子 随后扎下去,他把钱方抱出来,第二个猛子又捞出了钢锹。钱方落汤鸡一般蜷成一 团儿,湿衣裳紧紧贴在她胸脯和大腿上。梁宝没来得及看仔细,两个人回青年点喝 姜汤去了。梁宝还看见猴子和卫东笑得暧昧。 胖子讲了不少猴子和卫东的坏话。梁宝碰了卫东胳膊:“有人说你了呢。”他 煽起了她的好奇心,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他越把糖拿着,逼她出价。卫东只好当面 打开皮箱,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一双军袜。梁宝要接。卫东又反悔了:“我的袜 子,你怎么能穿呢?”梁宝动手抢,并趁机和她绞作一团。这时猴子进来了,当机 立断扇了梁宝两个耳光:“你们这帮家伙呀……”猴子没把话说完。没过三天,梁 宝用同样手段从猴子那里骗来一条军裤,他给猴子打回一盆洗脚水,猴子又把头上 那项油渍麻花的旧军帽给了他。 大个子说:“你就差舔他腚沟子了。” 梁宝说:“瞧瞧人家,三天两头儿有小卧车来,顶不起眼儿也是小吉普,一大 包一小络直往外拽。想爹想娘了,往车里一坐,嘟的一下就回爹娘身边了。在农村 呆腻了,摇身一变,当兵去啦。要不就开一个证明,回城了。瞧瞧咱们这帮耗子吧, 从地洞里钻出来,还得打地洞。咱们那些爹呀,捏死了一样,把咱唬弄下来,就不 照面了啦,管你死活!咱家那个老头子,连封信都不回,咱回一趟家,他那脸长得 呀,那才叫驴呢!妈的,怕咱吃了他那份口粮。不怕你笑话,咱长这么大,小胡子 都剃了几百茬,连巧克力是啥味儿都不知道。可卫东那个小屄倒好,巧克力都长毛 了!” “猴子真的扇了你吗?”大个子问。 “算了吧。”梁宝说,“他给了咱军裤,还有帽子,现在不是挺好吗?” “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大个子发了狠心。 梁宝见过大个子的妹妹,她在邻县插队。她的酒量和满口粗话叫梁宝大开眼界。 她往炕沿一坐,叉开两腿,抽小炮筒一般的自卷黄烟,往地上吐痰,她笑起来象一 只母鸭,十分尽兴,还用两。手拍打膝盖。大个子挺疼她,并且有点为她自豪。她 一点也不怯生,自个儿上厨房找干粮吃。她告诉哥哥,她的男朋友一回城就宣告和 她吹了。“还用我去揍他吗?”哥哥问。她说不用了,负心汉已被揍扁:“我差点 把他卵子割了呢2 ”兄妹俩,还有青年点的人,都笑。母亲死后,大个子和妹妹就 和爹一起粗野了。这位父亲见酒就醉,谁给酒喝就为谁卖命。他替人打架,帮人盖 房打屋,也帮人偷东西。一个朋友想打家具,他便带着儿子,偷了一车板材。武斗 时。他驾驶工厂自制土坦克,迎着枪林弹雨,冲进对方阵地。他进监狱后,兄妹俩 走投无路,靠偷工厂铁路的破铜烂铁为生。“六八年时,他俩其实早已辍学,工厂 街道学校三方还是把他们轰轰烈烈地送下乡去。他们这一茬快走光了,但这对兄妹 毫无希望。大个子破罐破摔,张驴儿大舌头实在受不住时也说,把他送走吧,咱也 省省心。但大个子还是走不成。他告诉梁宝,他都快要死心了。 “谁再欺负你,告诉我。”大个子说,“反正我也活够了。” 大个子这段话引出了一个悲剧故事。为了加强悬念,我们决定遵从施耐庵先生 留下的小说传统,让这个撕人心肺的故事在下一章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