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门当户对 玉炉香, 红烛泪, 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 鬓云残, 夜长衾枕寒。 ——温庭筠·更漏子 严任两府联姻是今年京里的大事,虽然严小姐为何弃状元而就庶吉士,坊间 有众多谣言流传着,但内阁首辅的孙女儿和次辅的外甥结鸾配,也堪称是门当户 对。 这场婚礼隆隆重重地由夏天准备到秋天,却因严老夫人的身体不佳,一直往 后延。 茉儿静静的等着,每天带着如作白日梦的笑容,待嫁的心令她愈来愈美丽! 巴不得时光再走快一些,以期能和意中人朝夕相处,永结同心。 子峻却益发地严肃孤僻。这一年的遭遇,让他满腔的理想竟成磨人心胸的愤 世嫉俗,放眼望去,前程只有黯淡无光,他多希望光阴停驻,婚礼永远不要来。 下了第一场霜后,人们以为严任两家喜事将延到明年春天时,欧阳氏急着看 孙女儿完婚的命令,让迎娶日子迅速进行。 纳采、问名、纳吉礼都过后,就是发嫁妆。 以严家之财富,茉儿的陪嫁之物可以到几百台,那天,有许多百姓干脆关上 店门,携老扶幼的来观赏这场热闹。 严世蕃的手笔自然没让大家失望,各种名贵器具、珍奇古玩、绸丝丽服、金 银珠宝……都在天日下闪闪发亮,整整几个时辰队伍都走不完,让众人谈论了许 久。 如此的风光,当一年后严家恩宠不再,大伙回想起这一天时,盛与衰,反而 似不真实的幻象。 这是茉儿情绪的高峰,她也不管新嫁娘是要娇羞或啼哭不舍,就只是笑开一 张甜甜的脸蛋,在细心的装扮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她已千百次想象自己和子峻的重逢,想他一定会万分惊喜的说:“原来严鹃 就是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没错,虽然你没中状元,我仍然心系于你。”她将会如此回答。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的事,王奶妈正在说哩!她左一个夫君为天、右一个夫唱妇随,还拿一 些怪图片要她看,但她只看一眼就没兴趣了。 “若他要拆你的缠足布的话,就由他来,男人都喜欢呢!”王奶妈说得更露 骨,还要拉起茉儿的裙子看。 茉儿把红绫鞋缩进去。她的脚没有姊姊缠得细秀纤小,因为奶奶熬不过她的 哭闹,后来爷爷烦了便说:“只要是我家孙女儿,有谁敢说她是大脚婆?” 长大后,她还是有夜夜缠脚,但不很努力就是了。子峻会在乎吗?那次在天 步楼,她还套上硬底鞋,完全如不缠足的村妇,他似乎也没在意呢! 上轿时,茉儿真哭了,第一次有些离家的伤心。迎亲人马浩浩荡荡的,除了 任家的人外,还有严鹄和严鸿两兄弟领着锦衣卫来为妹妹助长声势。 北京城内当然是人潮汹涌,全挤在街道两旁围观。 茉儿凤冠霞帔、珠缀满头的坐在轿子里,又忍不住笑出来。 她偷掀右侧的小锦帘,瞥见皇城午门的一角,小青忙挡住她说:“小姐,新 娘给人看到是不吉利的。” 茉儿坐直身子,无聊的把玩着头盖上她亲手编织的长流苏。 一会儿,她又由左侧的小锦帘向外看,只见有人站在屋顶上,在高扬的唢呐 声中,小萍拿帕子遮掩说:“小姐,别急,姑爷就在前头,既威武又风度翩翩呢!” 茉儿放心地坐回去,任外头的热闹及轿中的寂静两相对立。 子峻一身大红的新郎袍,骑在御赐的白马上。哼!好个风度翩翩,他的确是 快“疯”了,积了一“肚”子的气想翩翩高飞,永远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抢尽了新科状元的风头,但真相他无法辩驳,除了父亲、舅舅,没 有人知道他为避开这“风头”付出了多少代价,结果,厄运仍然无情的降临。 为什么严鹃会选他?有人说,严府晚宴那天,她由屏风后看中他,因为他长 得最道貌岸然。天哪!他那是气愤,所以摆出最阴沉的脸色,没想到竟胜过那些 逢迎媚俗的士子,这女人的眼光和想法的确有问题!只是……不会还有什么怪癖 吧? 管她天怪地怪,逼他当新郎,却不能押他入洞房,她爱到任府住,就尽量住 吧!他唯一能忍的就是视而不见,今晚他就来喝个酩酊大醉,暂忘他有个令人痛 恨的妻子! 秋未,夜来得快,迎亲队伍到达任府时,已有成排的绛纱灯艳艳地亮着,在 苍蓝的天空下,有种奇特邪魅的美丽。 茉儿算好时辰踏出轿门,绣金红鞋一触及红毯,严府那儿也开始欢宴,严世 蕃当然趁嫁女儿的机会大肆酒肉一番。只有欧阳氏,揪着心口,想着茉儿这一夜 将如何度过,洞房之夜往往是决定一个女孩一生幸福的关键。 茉儿又笑了,因为离子峻更近。有一年多了,他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好不容易又能面对面……小青接了红彩结给她,那一端连着的是他,那牵力好奇 妙呀! 子峻的脚步有些迟滞,灯火刺得他眼睛痛,四周的家人都强颜欢笑。这任性 的新娘,操纵这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似的行礼,他二十三年顶天立地的长大,难道 就为了当这傀儡吗?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毋宁说是诅咒,千千万万诅咒! 礼仪行完,新娘先归房坐床,新郎则需要到席上接受祝贺。 茉儿隔着红罗头盖,和小青、小萍细声交谈着。此次陪嫁的人,除了贴身丫 环外,还有奶妈、仆人共十个。据说任府家业不如严府,所以不敢送太多,等以 后子峻飞黄腾达了,再另外添人,至少姊姊嫁入袁府时都是这么办的。 聚集在新房内的都是茉儿带来的人,两支长红烛燃烧着。奇怪,人说任府比 严府小许多,但感觉却异常地安静,听不到什么风吹草动,彷佛很空旷。 茉儿并不知道,由于新公婆怕她,早警告全家上下,没事别靠近二房的院子, 免得惹到二少爷的新娘子。 小青左右看看。若没有小姐的嫁妆帮衬,新房还真寒怆呢!她本不想陪嫁, 因为人没有往低处走的道理,但自幼跟惯小姐,也是不舍。她轻声埋怨道:“没 咱们家舒服!” “小青,到任家后就是任家的人了,别把坏习惯带过来。”茉儿听了,小声 训诫。 交杯共食的时辰到,已有几个穿著喜气的婆娘拿着金钱、吉果和交杯酒到新 房预备。 接着,院子里有骚动,茉儿日夜期盼的子峻正由仆人搀进来,他似乎已醉得 东倒西歪,酒气冲天的。 “怎么会这样呢?”王奶妈不禁着恼的问。 但纵使如此,礼还是要行。喜婆助子峻以玉杆掀盖头,茉儿只觉眼前一亮, 本能的先低下头。 丫头那儿“砰”地一声,子峻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着。如果他能看,他 也不要看!新娘是不可以动的,尽管她心里百般着急! 喝交杯酒时更惨,新郎是由人哺喂的,沾了满脸的狼狈。 “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的!”王奶妈不太高兴的说。 既然新郎去会酒仙,也只有等他酒醒了。 一些人扶茉儿到里间更衣,一些人将子峻伺候上床,此刻完全没有新婚之夜 的旖旎浪漫,只是忙乱着。 茉儿不生气。再醉也是她的子峻,不是吗?待她取下凤冠,梳完发,换上素 袍,外头静悄悄的。 “咦!姑爷呢?”先出去的小萍叫嚷着。 几个人出来,见门是开的,但床上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月洒花木,什么人 影都没有。 “不会又回去喝酒吧?”王奶妈说。 “我去找找看!”小青说着,便由月洞门走出去。 几条长廊成矩形摆开,小青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在灯火前,任良挡住她。 “新姑爷是不是在里面?”小青在严家是算大牌丫环,一向横霸惯了。 任良早知子峻“避难”书房的计划。“公子醉得太厉害了,不许任何人吵他, 他今儿个就睡在这儿了。” “那怎么成?今晚可是大婚之夜,我家小姐岂可孤单一人?你叫人去把姑爷 给抬回新房去!”小青凶巴巴的指使道。 任良看这一脸胭脂的女人,觉得似乎有些面熟,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只不 客气说:“抬?有本事你去抬好了,我只听我家公子的吩咐!”他还强调“我家 公子”四个字。 “你竟然不听命令?”小青的声音随着怒气变大。 “我凭什么听一个丫头的话?”任良不甘示弱地回嘴。 他们的吵闹声,惊动另一头院子里的徐氏。她匆匆赶来,看到严府的陪嫁丫 环。她强迫自己要冷静,这几个月来,子峻的苦闷,全家都明白,所以,筵席间 见他猛灌酒,也没有人忍心阻止,然而,新娘子也是不能得罪的啊! 徐氏问明两人争吵的原因,于是客气的对小青说:“请回你家小姐,子峻醉 得不省人事,夜深了也不宜搬动,今晚大家都很累,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儿个我 一定会叫子峻去赔罪,任你家小姐怎么处置都可以。” 女主人都讲话了,小青也不敢再刁蛮。她板着脸回去,心想,新婚大喜之日 就让小姐独守空闺,天下绝无此理,她一定会向严老夫人报告,谁教任家欺人太 甚了! ***** 梆锣三更,红烛在罗帐外昏昏地烧着,茉儿拥着新衾,檀香幽幽地萦绕着, 她心思百转,怎么也睡不着。 这全然不像她期盼与幻想的重逢啊!当小青气呼呼地说子峻醉倒书房,不回 来过夜时,茉儿的心被刺一下。但去年秋天的缘分,已是一种完美的信仰,让她 很乐观,相信子峻是真的不胜酒力,因而不怪他误了佳期,反正来日方长嘛! 但久久的等待,喧天的锣鼓仍回响在耳旁,她的雀跃仍悬在半空中,怎么也 无法降下与夜一起休息。她多想和他静守这美丽的月色,即使他是酣醉的,但她 清醒也就够了。 想到此,她就一刻也待不住了,悄悄地下床,披上织缎的水田披风,尽量不 吵到睡在矮榻上的小青和小萍,在微带寒意的风中,摸黑寻找有他在的书房。 小青说在矩形廊的左边,有一棵槐树、一盏油灯、一个奴仆。 她先看到任良,见他里着被、打着呼,忠心的为主人守夜。 茉儿的脚步更轻柔如猫,开了小小的门缝后,一间就进入了书房,任良连一 丝气恐怕都来不及嗅到哩! 油灯如豆,摇摇曳曳,书册画卷都模模糊糊的,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屏架后的 长榻上,子峻睡在暗灰的被褥中,眉头犹深锁箸。 那清俊的脸,在江南曲折的河上,细细的雨中;那带笑的脸,在天步楼,在 雾里的大湖……而此刻,都在眼前,茉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他的眉,长长的 发丝垂落在他的胸前。 昏沉之中,子峻睁开眼,幽幽的昏光里有一一张绝美的面庞,含情脉脉地似 在说:“我叫茉儿,茉莉的茉……” 茉儿?子峻惊坐起来,但天在旋转,整个人歪斜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 “你是茉儿?” “你记得我?”茉儿终于觉得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是呀!我一直在找你,但你消失了,我们还以为你是狐仙……”他眨眨眼, 但室内太暗,大手往刖一伸抓住她,热热的肤触透过掌心传来,他说:“我一定 是在梦中,对不对?最近老像在作梦,噩梦连连,如今终于有个好梦了……” “我是你的好梦,你很高兴看见我,是吗?”茉儿兴奋得脸色如红霞,更美 得令人难以抗拒。 “你是这世上我最想见的人。”子峻感觉到酒力往上直冲,身体有些不支, 被抓住的茉儿也顺势倾倒在他的身上。 多好闻的味道啊!发香,人也香,如在熏花的天地里。因为是梦,所以他能 完全放肆,外衣散了、素袍散了,雪白胸前的一抹红刺激着他的感官及欲望,始 终渴念茉儿的心,如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朝他袭来。 茉儿则完全柔软以对,以夫君为天,在他的怀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火热、 前所未有的欢畅。有狂野、有淋漓、有柔情、有缠绵,无法形容的给予及接受。 她以为相思已到顶峰,但爱竟是无限,令她喘息、令她与明月彩云同飞,然 后成为夫与妻…… 他吻着她艳红的脸,紧拥住她,如缠绕的藤,低声说:“茉儿不会走,不许 走。” “走不掉了!”她轻轻地回答,“已经走不掉了。” 子峻满足了,这是长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刻,枕着她的丰发玉肌,沉沉进入梦 中。 茉儿一直没睡,又忍不住自顾自的笑了好几次。他不来新房,那她就来书房 罗!根本不怕众人说她不害臊。 最后,疲累让她闭上眼,长睫颤动,即使在梦里,仍是笑。 ***** 天光方露,小萍就发现茉儿不见了。 小青还打呼,睡得正熟,这早晨的服待,从小萍来后,一向就归小萍。她匆 匆地绾发披衣,来到院子外找,不敢惊动任何人。 她虽然跟着茉儿才一年多,却深知这严家娇女的心事。或许她不是小青般的 家生奴,还未沾染权贵之家的恶习,反而易得茉儿的信任。 她明白茉儿有多喜欢任家公子。 凭着昨夜小青对书房的描述,小萍细心地寻找,结果看到任良。她走过去, 叫醒他问:“这是书房吗?我家小姐是不是在里头?” 任良揉揉眼睛,看见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孩,再跳起来叫道:“咦!我在作梦 吗?你不是小萍吗?我在淳化常和你哥哥一块聊天下棋呢!” 他一提,小萍才记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个人,记忆中的他挺皮的,但因为她 在县太爷家当丫环,两人不常碰面。 “听你哥说,你高升啦!跟了京城的一位小姐。”任良高兴的脸突然一愣, “不会是严家小姐吧?” “没错。”她指指书房,“我家小姐在吧?” “怪了!你们怎么老是跟我要人?昨晚一个,大清早又一个。”他说归说, 但觉眼前这位可爱得多了。 “嘘~~”小萍蓦地阻止他。 侧耳一听,书房里果真有响动,真有人在说话,而且像是争执。 屋内的烛火早熄,曦光反映在屏风上,直射子峻的眼睛,就是这道光唤醒了 他。以为会有宿醉,但他却神志清明,意外地酣畅,酣畅到右侧还有拥着佳人的 错觉…… 不!不是错觉!那黑亮青丝、那冰肌玉肤,一个活色生香,与他共度良宵的 茉儿! 他内心有太多柔情,也有太多迷惑,只能直直地凝视着她,直到她眨眨睫毛, 清澈如水的眸子与他相对。 “茉儿。”他情不自禁的低喊一声。 茉儿看清眼前情形,两颊泛红,用被子将脸遮住。 子峻却是神情凝重,拿开她的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你的妻子呀!”他的表情令她想笑。 “妻子?”他坐了起来,皱眉说:“这不是南柯一梦吧?是你把我带到什么 福天洞地吗?我明明记得娶的人是严鹃,怎么会变成茉儿?” “不是梦,这里还是任府,严鹃的小名就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她温柔 地说。 她没想到,这话一出,便像毁天灭地一般。 子峻匆匆的下床穿衣,如逃命般,嘴上还念着,“我不信、我不信!我在淳 化见过严鹃,不是你啊!若你是严鹃,怎会一个人出现在河上,而且没有任何护 卫?” 茉儿不懂他的激动,解释道:“我是偷偷跑出去划舟的,所以没有随从。” “那么,那个在驿站里,嘴大大的严鹃又是谁?”他问。 嘴大大的?茉儿糊涂了,“你说的是小青吗?” “小青是谁?”他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 “小青是我的丫环。”茉儿开始觉得有一股冷意朝她袭来,于是也把衣裳披 好,下了床来。 “告诉我!”他逼到她的眼前质问,“你真的是严鹃吗?” 茉儿读懂他了,他希望她能否认,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点点头说:“我 是严鹃,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她等着他欢喜,想着他会抱她,替她梳头画眉,但他竟背对她,拳头用力地 往桌上一击,笔架应声落地。 茉儿吓呆了。她那温柔潇洒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子峻原以为自己的愤怒不会再更深了,但此时此刻,他最梦寐以求的女人和 最排斥厌恶的女人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她们竟是同一个人!苍天的捉弄 永远无法停止吗? 昨夜,那最美丽的良宵,他拥有了茉儿,却也拥有了严鹃,和她恩爱缠绵、 耳鬓厮磨,就等于和严家做了依附和妥协! 茉儿走到他身后,试探性的间:“我做错什么了?” “错?”他回过头,厉声说:“太多错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茉儿深吸一口气,决心说出内心的话,“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在天步楼, 我就被你的文采及风度所吸引,希望你能状元及第,我们能共效于飞。或许我私 慕你是不对,但我的心意始终不变,即使你没有高中状元,不是我爷爷为我选的 夫婿,但我执意非你不嫁,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我有错吗?” 听她说得多理直、多无辜呵!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念是如何的操纵着他, 又伤害了多少人! 第一次,他了解美丽及天真也有可怕的杀伤力,那种不见血的刀口,既深且 痛。 他该同情她,还是同情自己?子峻心底的苦闷化作一阵狂笑,说道:“茉儿, 你的执意和初衷,是一连串的灾祸,你都没有知觉到吗?” 他一再说她不知道和没知觉,可她这一年来已成长许多,她承认有很多真相 令她惊愕,但不会连她的婚礼也有重重的内幕吧?以一种女人的敏感,她唯一能 问的就是,“我的执意和初衷是单方面的,你并不想娶我,对不对?” “我们任家与严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宁可做和尚,也不愿当严家的女 婿!”子峻冷冷地回答。 好残忍的一句话!茉儿的脸色苍白,以椅子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了怕娶到你,我不敢高中状元,在殿试的时候故意失常,只落个二甲, 却没想到,牺牲了功名,我还是得娶你。”他又气愤的说:“今天我才晓得,一 切在淳化就都注定好了,我已经被严家小姐选中,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了!” 茉儿只觉心头窒塞,喉咙哽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当然,只要是你选中的,就非得到手不可,这一向是严家人蛮横的作风, 你怎么能例外呢?”子峻继续说:“你甚至不管我是不是订了亲,有没有未婚妻, 就是硬抢!” 茉儿的手脚凉透了,浑身颤抖地说:“你订亲了?” “你明知故问!我和高家小姐幼梅已有婚约,你们却以锦衣卫的势力胁迫高 家,要他们退亲,让我非娶你不可!”他曾受了太多屈辱,因此,他也要她感受 到那些痛苦!“你们强迫我的人,却强迫不了我的心,我娶你,却不当你是我的 妻子,因为我心不甘、情不愿,让你也尝尝任性妄为的后果!” 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茉儿狂乱、不知所措地说:“不对!这原本不是我所 希望的,我以为我们有承诺……” “什么承诺?”他反问她,话语如鞭。 “我们已是夫妻,昨夜……”她只想抓住他的心。 “那是我们之间许多错误中的另一场错,根本不该发生的……”见到她眼中 的伤心欲绝,他竟感到心痛,无法再忍,话也没说完,就要拂袖而去。 “别走!你说过茉儿不许走,茉儿是世上你最想见的人,你忘了吗?”她拉 住他的衣服,挡住他说。 他面无表情地道:“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你还不明 白吗?”说完,他霍地打开门。 门外面的任良和小萍跳了一大跳,差点摔进来。 子峻视若无睹,大步跨了出去。 任良还愣着时,小萍便气呼呼的踢他一脚,因为她听到部分方才的话,心里 有气,奴才就只好代替主人受罪。 “痛死我啦!”任良哇哇大叫。 “活该!”小萍骂完就不理他,将他关在门外。 走进书房,看到主子,小萍顿时不知所措了,因为她的脸色白得没有血色, 像中了邪或生了重病,呆呆的,眼神完全焕散。她急着用手抚摸小姐的额头,叫 魂似的唤道:“小姐,回来,小姐,我是小萍呀!” 茉儿转向小萍,突然,眼泪奔流下来,接着便泣不成声,让小萍看了好心酸。 就在一个时辰前,茉儿的生命还是美丽和欢笑,她活在梦里好久、好久,由 天步楼开始,她便无法抑制地飞扬到山顶。岂料一切都只是虚幻,没有美丽、欢 笑和飞扬,她狠狠地跌到谷底! 粉身碎骨!这就是她现在唯一的感觉,一片片难以补缀, “小姐,姑爷太不讲理了,我们告诉老夫人去,她一定会替你作主的,你别 再哭了嘛!”小萍哽咽地说。 安慰对茉儿来说都像是朦胧的回音,因为她的脑海里仍回荡着所有子峻的控 诉。原来,他恨与严家结亲;原来,她拆散了人家美好的姻缘;原来,一切都是 她自作多情…… “高幼梅……”她喃喃地念着这名字,欲哭已无泪。 “谁呀?”小萍擦着泪问。 茉儿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凌乱的被褥。昨夜的恩爱已失去一切真实,像欢宴 后的狼藉。 她可悲到什么都没看透,不是吗?曾经痴情的她,只是肤浅和空洞,她初次 体会到,天地原是如此寂寞。 ***** 三朝回门,在严府又是盛事,免不了藉机铺张一番。 一早,锦衣卫就摆开阵式来接人,虽是有些捂摇,但出自严阁老的命令,若 有人敢批评,脑袋准要搬家。 茉儿盛妆丽服,先拜别公婆。 几日下来,她晨昏定省,很认真地学做任家的媳妇,但感觉到的却是戒备之 心。大家都对她很客气,她像一个借住的外来人,丈夫甚至不归,她不知该如何 打破这藩篱,因为人家本来就是勉强接受她的。 坐上马车时,她还担心子峻不出现。幸好,他骑着白马赶来,神情淡漠,没 有开口解释任何事情。 茉儿觉得心痛,也不想多言。十八载的生命,她被迫在三天之内一次认清, 想了许多、许多,不管以前的天真是有意或无意,都已不再适用了。 虽然仍要抹泪,但她学会冷静,并告诉自己,其实她的命运和每个女人都一 样,婚后才知道丈夫是圆是扁,嫁好嫁坏,全凭运气,大部分只有认命的份。 她要当作没有天步楼那一段,不曾认识过任子峻。 面对一个陌生丈夫,就没有伤心可言,她不但要自己接受,并且要求奴仆回 严家时,报喜不报忧,不许透露她在任家所受的种种委屈。 再见子峻时,她没有哭闹生气、没问他这几日的去处,只说:“我晓得你不 喜欢做严家的女婿,但现在仍是大喜期间,我祖母的身子不好,我只求你做到别 让她担心就好。” 她阖上帘子时,下意识的紧咬牙关,有时,她更讶异自己的坚强。 子峻在帘外,讽刺地说:“我不敢,若得罪了严家,我还有活命吗?” 他心中自然不悦!因为他从来不屑和严家那些纨袴子弟打交道,如今成了姻 亲!却不得不虚以委蛇,真比杀了他还痛苦。 自从知道茉儿就是严鹃后,他就有种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大不了就是一颗 人头落地嘛!所以,这三天他都住在像郭谏臣那些好友的住处,不管家中频频催 人。 今天,他本来也不愿意来的,憋了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但奇怪的是,一看 到茉儿,她竟如此冷静,没有预想中的吵闹和指责,他的气也就不自觉地消去一 大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虚空。 他心里清楚,自己仍爱恋着淳化的那个茉儿。 但严家的茉儿,却是碰不得的可怕陷阱! 严家的流水席人来人往,一整天都是喧哗热闹的。 子峻也板了一天的脸,不过,新姑爷向来是以不太笑闻名的,而且听说小姐 就是看中他的严肃沉稳,因此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有几回,严世蕃要子峻多喝几杯,他不高兴地拒绝,把气氛弄得有些僵, 茉儿急忙扯扯他的衣袖。 “我喝。”子峻看了她一眼,最后仍乖乖的合作。 他最受不了的是那些依附严家的士人,小人嘴脸显露无遗,令人齿冷。 严嵩心里一开怀,又重复地要念自己的名句,“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 无我夫妇同白首;有我夫妇同白首、无我子孙七八九;有我子孙七八九、无个个 天街走!” “合老福寿齐天,前无古人,无与伦比呀!”谄媚者立刻说。 “看来,有了子峻这样的孙女婿,我天街还要走好几代哩!”严嵩愈说愈得 意,“他此刻入翰林,以后必封大学士入内阁,我和徐大人,定会好好栽培这未 来的储相,哈!” “阁老家有大小宰相,以后还有小小宰相,您严家专出国家楝梁,上苍也太 不公平了,把厚爱福泽全给了严家。”有人马上进言奉承道。 什么小小宰相?这话太刺耳了,他姓任,又不姓严!子峻双手握拳,再也忍 不下这羞辱。突然,有人轻碰他一下,是茉儿,提醒他要稍安勿躁。 她也真累,坐不安稳,时时得盯着他,怕他惹出事端。若非顾及她的颜面, 这虚伪浮夸的场合,他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笙箫吹奏着市坊靡靡之音,戏子唱着俗艳小曲,茉儿第一次由外人的眼光看 自家父兄,吃喝玩乐式的放荡、不学无术的门人食客,再加上贪婪腐化的奴仆, 确实和宁静简约的任府家风全然不同。 她可以感受到子峻的格格不入及不屑的心态。 离家三日,回头看,严家是有许多为人所诟病处,但这是她的娘家,有她的 亲人在,一份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还有磨灭不了的感情。 逐渐的,她明白子峻对这桩婚姻的恨意。 终于,子峻有机会告退,去内院看欧阳氏。 欧阳氏的丹毒未消,又染风寒,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茉儿一见到奶奶, 自幼的亲近令她再也禁不住委屈地先哭了出来。 “怎么啦?是姑爷待你不好吗?”欧阳氏的脸色微变。 她要告状了吗?子峻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不、不!子峻对我很好。”茉儿扯着谎,“我只是想奶奶,看奶奶又瘦了, 心里好难过。” “新娘子是不能哭的。瞧!皇上借了我这块吸毒石,愈合了不少伤口。”欧 阳氏硬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就是上回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宝贝,还记得吗?” 说着,丫环已拿出来让姑爷见识一下。 欧阳氏伸出手,上面有一小疽疮,茉儿温柔地将吸主母石放置其上,吸毒石 立刻如吸铁般黏住,一会儿,石变绿脱落,伤已收口。 丫环将它放回白乳中,待恢复原色,还可再用。 子峻并不讶异吸毒石的神奇,而是茉儿亲自替祖母疗伤清血的动作似乎非常 熟练。他以为,在这奸臣之家,大都是骄淫放纵,没想到还有这样慈孝温馨的一 面。 “茉儿嫁了,我真不舍得,她自幼没有娘,都跟在我身边,同我最亲。”欧 阳氏感慨地说:“不是我自夸,茉儿样样都好,只是……脚裹得不够小,有点傻 气和娇气,姑爷没有嫌弃吧?” “奶奶!”茉儿阻止她再继续说。 “茉儿都好。”在这气氛下,子峻自然配合。 欧阳氏笑着点点头,“那我就对她亲娘有交代了。” 这时,有几个姊妹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要邀茉儿去挑首饰,以为回门之礼,欧 阳氏叫子峻留下来。 “有件事,我得趁茉儿不在时提一下。”她说。 “老夫人尽管吩咐。”子峻有礼地说。 “我知道你原来订的是高侍郎的女儿,但这门亲事硬是让我们给断了,你心 里很怨吧?”欧阳氏问道。 子峻没料到她会提这问题,不禁心生警惕,很谨慎地说:“儿女婚姻,皆由 父母作主,父母愿与哪家媒聘,子峻只有遵从,不敢有怨。” “我们是仗势欺人,也私心太重,但一切都是为了太爱茉儿。”欧阳氏叹口 气说:“你晓得吗?她一见到你,眼里就只有你,还说:”奶奶,他真与众不同, 对不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嫁不了你就削发当尼姑。唉!你说,不依她又 能怎么办呢?“ 子峻微微愣住。茉儿是提过自己的执意和初衷,但他却没想到是这种痴法, 他心中霎时百味杂陈。 “不过,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瞧茉儿多好,纯情的一个女孩儿,我相信绝对 不会比高侍郎的女儿差,你说对不对?” “茉儿是好。”他仍是那一句,却隐含苦涩。欧阳氏的这段话,令他想起自 己曾喜欢茉儿,为了找她走遍淳化及大湖一带,还视她为书中颜如玉,结果真的 拥有了她后,却变成了噩梦。 “我心里就挂记着这件事。”欧阳氏顿一下说:“茉儿并不知道有高家的存 在,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宁可自己真的当尼姑,也不愿破坏你的婚约。这一点, 你千万别怪到她身上,而且务必要隐瞒她,否则她会伤心的。” 茉儿竟对高家一无所知?他却以为是她一意孤行、不择手段的结果,还因此 痛责她,她那时为何不回驳呢? 太慢了!他已告诉她,该是伤心过了吧?因为任良说她哭了许久。 子峻突然觉得那日自己对茉儿太残忍,但他也是因为太震惊了,才会所有的 愤怒齐发,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论她多无辜,一切都起于她的意念,不是吗? 就因为茉儿,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须与奸党同座的地步。若对她心软同情,不 就等于更把自己推入毁灭的深渊吗? 他抬起头,想到欧阳氏还等着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记得,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严嵩的妻子、严世蕃的母亲,这奸 臣两个,就是她相夫教子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有好心肠呢? 就连茉儿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儿显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着的吧! 在媳妇面前,任家两老指责了子峻一番,不许他再夜不归营,并要他搬回新 房去住,要像个做丈夫的样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儿开口说:“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觉得 睡书房好,我是不会介意的。” 茉儿的好说话,又一次让任家人讶异,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其父祖专横 的作风,是才新婚的原故吗? 子峻的眉头深深皱起。他还没决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给“赶”了出来? 如果他现在不睡书房,不就等于向她示好显弱吗? 子峻想瞪茉儿,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带着丫环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着她的背影,那种空虚感又来,好象心情高张着,却没有东西可以填满。 他突然好怀念茉儿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声音如轻柔的风中铃……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