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四个月后,马里兰州。 刚放春假,气温就升高好几度地乍暖起来,校园草地也似一夜间变得青绿, 过午后就逐渐有人铺起席毯,在其上坐卧聊天看书,享受久违的阳光。 辰阳双手枕在头后,双脚交叠,脸上挂着墨镜,舒舒服服地躺着。 “咦,你这墨镜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副吗?”旭萱坐在一旁问。 “你说基隆和平岛那次吗?”辰阳说;“当然不是,那都大前年的事了,早 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难怪现在看来比较顺眼。” “现在顺眼,是因为你爱我,不是因为眼镜的关系。” 她伸手想去取,他抓住她的手,笑说;“你拿走的话,我就吻你,吻到大家 都看我们,我是不怕丢脸丢到国外的。” “算了,我还是看信。”她笑着挣开。 自去年十一月底法院公证办完结婚手续后,因旭萱服父母丧,协议仍各自单 身及住各自家,像以前一样约会,比较像订婚的状况。 没多久,见弟妹情绪和生活各方面都稳定,旭萱也振作起精神,决定回马里 兰州复学赶春季班,一个硕士前前后后念了快三年,也该有个结束,否则正式嫁 入颜家,想完成学位就更不容易了。 辰阳直觉是反对,他的老婆怎能跑那么远——但他霸道,她倔强起来也很可 怕,最后只好放人。 他工作极忙碌,但也逮了不少出公差的机会来看她,这是第四次了,距离真 的好远,奔波一趟不易,希望分离的日子快结束,希望岳父母周年忌之后,旭萱 能不再哀伤,真正做他的新娘。 旭萱拆开辰阳带来的信,先是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纪仁姨公和惜梅姨婆偕儿子、媳妇、孙儿,加上旭晶和旭东,前后 站两排在台北家门口照相,这是两栋日式平房要拆除的前一天,大家眼中都有强 烈的不舍。旭萱住了二十年的屋子,惜梅姨婆更是从结婚之后就住到现在快四十 年,有多少悲喜回忆在其中呀! 可惜随着现代化脚步,附近老屋都一一拆除改建,纪仁姨丈的综合医院结束 后,一部分留给长子弘勋开诊所,靠大马路那头的就盖成办公大楼。早先留下日 式平房,主要是不想惊动敏贞病体,如今敏贞和丈夫走了,已没有不拆的理由, 这工程当然包给自家人辰阳。 接着几张是屋内家具搬空的情况,空荡荡的满是被弃在时光里的寂寞。 “旭晶拍的,她说要让你看看没有家具的样子,像个陌生的房屋,你就不会 太难过。”辰阳说。 “她以为我没有想象力吗?这里的每个角落我都太清楚了!”她苦笑说。 下一张是怪手机器拆掉房子的第一铲,尖爪直直落在大门上,旭萱眼泪流了 出来,照片后面还写着“一九八五年三月三十一日,老家走入历史,和爸妈一起 长眠”——是旭晶的字迹,有够狠! “别哭,改建后会更漂亮,我什么都用最好的,双并五层豪华公寓,大家住 在一起绰绰有余了!”他手来回轻抚她的背说。 “你也和我们一起住吗?”她问。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入赘,当然是你住我家,你妹妹和弟弟也一起搬过 来住,我祖母和爸妈都非常欢迎。” 唉——旭萱在心中轻轻叹息。 信是旭东写的,旭晶从来不写信。这妹妹从小就是不黏人的孩子,虽然旭萱 大她七岁长姐如母,但她当小跟班的时间很短,会下地走后就常一个小人儿在院 子里四处晃逛,专看阿婶阿叔们煮饭打扫洗衣种花修车,非常自得其乐,也像她 名字的十二个太阳,深得众人喜爱。如今快十八岁了,更是独立自主很有自己的 想法,父母过世也表现坚强——或许太坚强了,超乎她年龄——旭萱曾试着和她 谈心,她都一副身心很健康没什么好谈的样子。 比起来,弟弟旭东就贴心多了,每个星期都会来信报告生活和学业近况。这 次辰阳来,也托他带一封,说他们已和惜梅姨婆搬到附近租来的一间大公寓,等 年底房子盖好再搬回来,请大姐放心。 当然放心,纪仁姨公、惜梅姨婆比自己的祖父母还亲,若叫旭晶、旭东随大 姐住到颜家,他们必会极力反对。 辰阳手沿着她的脊背缓缓爬到覆着柔发的颈部,人坐了起来,热气呼在她耳 旁说;“走吧,跟我到纽约去,反正是春假。” “不行,如果要在八月之前结束一切,春假这几天得好好利用……”她转过 头来,他已拿下墨镜,又是那直捣心魂如黑夜星光灿放的魅惑双眸,如今更温柔 含情,也更令人难以抗拒。 “我真的很想你……你是小太阳,我是大太阳……但我这个大太阳已心甘情 愿变成月亮绕着你转了……”他手指轻划着她脸庞柔和无棱的线条,由鼻梁、嘴 唇到下巴,全身逐渐燥热起来。 毕竟年轻血气方刚,本讲好爸妈一周年忌日后,旭萱正式入门,两人才能有 亲密关系;但到了马里兰州,不再是熟悉的人事景物,悲伤感觉隔去一层,不再 沉重压人到喘不过气来,有时甚至觉得爸妈还活在台北……这样心情下,第一、 二次还好,第三次见到辛苦远来探她的辰阳,思念太强烈,他欲望挡不住,她也 无法阻止了。 “可是……万一怀孕……” “怕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有新生命不是更好吗?”他说。 她在黑暗中醒来,眸子睁得大大的,屋内没有光,只有帘子未拉上的长窗, 穿映进来哈德逊河港湾和布鲁克林大桥如碎钻般的光芒。 这光芒沉静了许多,因是半夜三点万籁俱寂时。是了,她和辰阳到纽约,住 在这可以俯瞰港湾的旅馆内,而她梦见了爸妈。 过去几个月,她也曾梦见他们,但都是一些从前生活的浮光掠影;这次却很 特别,他们双双并立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白色墓室前,比秀里的合葬墓还大,大 到像一间美丽屋子。 “这是我们的新家,要不要进来看看?”爸爸仍是生前宠爱她的眼神。 当然好呀,墓碑像门一样打开,她随爸妈走进去,里面是沙发桌椅摆饰齐全 的客厅,非常温暖舒服,她一坐下去就不想起来。 “漂亮吗?”妈妈问。 她点点头。 “你喜欢吗?”妈妈又问。 她又点点头。 “但你不能住在这里,你该回去了。”爸爸说。 梦里的旭萱非常听话,真的乖乖站起来,离开墓室,突然想到忘了告诉爸妈 老家已拆掉要盖新房子的事,还有她已经嫁给辰阳了…… 她一回头,爸妈却已不见踪影,连墓室也凭空消失,眼前只有苍灰色天空和 连天的白蒙蒙芒草,她急着四下梭巡,但四下皆是茫茫岔岔无尽大荒地,完全没 有方向和路径。 仿佛又回到五、六岁那个小女孩旭萱,独自在巷子口等娃娃车,知道爸爸、 妈妈并没有走开,仍在某处偷偷看着她,只是这次躲得太隐密找不到了……她依 然痴心在原地一直等又一直等,但什么都没等到,然后醒过来。 辰阳睡在身旁,寂暗中的一座庞然大山,马上稳定她的心,让她有安全感。 这梦是好的吧?至少醒来时没有以往的悲伤怅惘,还有一点温馨安慰。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提到房子,夜里就梦到爸妈有墓室……如果 茫茫大荒某处真有这所在,爸妈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恩爱相守,也过得很好,那她 就太快乐了! 而且越过大洋到纽约托梦给她,表示一生不能坐飞机,只能在小范围活动, 最远只到台南的妈妈,也终于摆脱历劫病体,可以自由远飞看世界了。 “自由……你们自由去。”妈妈曾经说。 有着一样的身高、相仿的身形、神似的眉眼,代代骨血相传的,从灵魂悲禁 在秀里西院的亲外婆,到受制于衰弱病体不能走远的妈妈,到跨越大洋踏在异国 土地的女儿,内心所不断呼喊、执着、追寻的,原来是更宽广、更自由的天地呀 …… 靠着暖呼呼的辰阳,她呼吸慢慢匀称,整个人松缓下来。 “再见啦,我的小太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有人说。 “再见啦,我的爸爸!”她本能回应。 蒙蒙胧胧中,她觉得自己手拼命挥,挥呀挥的,直到再也看不见爸爸为止。 【全书完】 终于写完了! 看到这句话,有些朋友大概会立刻点点头,从我写《白蝶藤萝》到现在已经 八年了,这其间收过不少信件,要我写小太阳旭萱的故事。 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想写,因为写旭萱,就必须面对绍远和敏贞的死亡 事件,如《白蝶藤萝》序中说的“几年前的夏天,他死于一次意外,她哭得肝肠 寸断。他七七法事做完,凌晨刚过,她亦死于睡梦中。” 这短短六句,包含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只是多年来我一直不知如何去触 碰,只习惯把它放在隔太平洋的某座城市的某间屋子的一个密封小罐里,离我远 远的就是。 但世事总奇妙;六年前有了电脑,又有好心bobo架的言妍书房网站,读友可 以对故事直接交流;六年来有许多讨论,我一点一滴回答,经年累月下来,小罐 竟也慢慢打开,才觉得这个故事或许不是那么难启口。 这一动笔就是一年三个月。 不是这个故事难写,因为都已经在那儿很多年了。问题在我,经一次大病之 后,体力受到影响,变成标准的江女才尽,笔力钝到令人沮丧,只有靠着毅力每 天与字慢慢磨,幸好一直很喜欢磨字,不以为苦,才能慢慢完成。 故事第三章的郑荣美,是来自《带翼天使》,她死的来年,十七岁的沈玥柔 就出事了,那是一九八三年。 故事第四章的方以缘,是来自《紫日即梦断》,花了一点篇幅,本来不想写 入,但男主角辰阳对她的人生有一次偶然但决定性的影响,而她对女主角旭萱的 感情观也起过作用,所以放了进来,就假设有读友也想知道一些关于以缘的事喽! 其余人在《长相思》系列中都曾先后出现过,书房“人物辑”中都有,我就 不多说了。 有朋友曾提到“大河小说”一词,是以一家族兴衰为主体如河流般绵长浩汤 的长篇写作方式,还必兼及历史背景、田野调查和社会现实,是今日建构台湾史 一个特殊且重要的方式。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企图心,也没有做这些事的能力和环境。当初会开始提笔 写作,比较像《红楼梦》开章所言的“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 之女子……”,当然我文才差远了,就只能轻松、自由、隐匿、无压力地以言情 小说方式来书写。 于是,从家族内、家族外、历史的、传说的……逐一探寻,九年下来,连同 这本《藤树歌》,也写了三十二个故事了。 以我个人取材的偏好,故事中之女子无论是平顺幸福、坎坷悲伤,或勇敢冒 险、保守怯弱,或完满讨喜、备受争议……她们都活得毫无保留、尽其在我,把 一生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从其中得到极大的勇气和意志,也如一位读友说的,生 活中充满了再生力。 这是终于完成本书的小小感触,写到这里,差不多是涕泗纵横了,感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