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之域(2) 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 是一个女性,说有事要跟“生活在别处”的编辑谈。她的声音有一种故事性, 低靡而喑哑。 她说,我们马上见个面吧。 我们约见的地方是一间有特色的饭馆“湘鄂情”,里头拥挤不堪——除了人还 是人,但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她。 她穿一件粉红色的套装,裙子的质地是带有反光的聚酯纤维,上面是蔓生的枝 叶,碗口大的花。她的头发已经染成茶红色,有些蓬乱,嘴唇圆润,眼睛下有黑晕。 她身上粉红翠绿的颜色把空气都染的湿漉漉。她漂亮,却带着一种凋败的趋势。 李芬芳。一个名如其人的,有香味的女子。 李芬芳的故事是从五年前开始,从江北小镇来到我们现在的城市。在此之前, 她居住的小镇盛产酱油。这使她的身上永远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蘑菇酱油味。 17岁那年,她来到这里,肩上背着一个褪色的大包,里面装满了关于江北小镇 的记忆。一开始作过的工作都不好,辛苦、累、脏…,尤其是在香港人开的玩具厂 做的两年,这两年使她更加消瘦单薄,同时患有糜烂性胃炎,整个人看上去好象一 个毫无生气的纸人。 李芬芳还没有找到城市和她那种息息相关的默契。她甚至有些痛恨城市的繁华, 使人单力薄的她更加地寒伧、狼狈。 后来她找到一个工作,给一个包工头作保姆。她的男主人吕长贵是一个包工头, 承包大小工程,生意应接不暇,但是老婆无法照顾四个小孩,这个心力交瘁的男人 每次回到家看见乱如六国大封相的场面就心烦意乱,所以马上要找一个女人来料理 一切。 李芬芳去他们家,是一个下午。包工头的房子装修得象书上做样板的豪华宾馆, 有着古墓般的清凉,在炎热的下午,站在空旷的走道里,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她的身 体里渗出,使她无比舒畅。 李芬芳仍然记得那个下午,最鲜艳的记忆源于女主人所用的“兰蔻”唇膏,它 抹在女主人肥厚的嘴唇上,显得十分抢眼眩目。 那个肥胖蛮横的中年女人,也许是为了掠夺失去的时间,所以常将触目惊心的 色彩恣肆的用在身上,但却始终不知道颜色和婚姻一样,不是寻找你喜欢的,而是 适合的;对于公共标准如何转化为私人标准,这胖女人浑然不知。 李芬芳有一次趁她不在的时候,试用了其中的一只。 这种红被广告词里叫做“香槟红”--它象水晶杯里的香槟一样芬芳四溢,虽 说“香槟红”是孱加了了冰块以后浓烈的红色被稀释,并不纯正,但是那种光泽带 着肤浅直接的诱惑,深深地吸引了李芬芳的注意。它促使李芬芳重新发现自己—— 原来略加修饰的自己可以这样年轻漂亮。 在和我的对话里,李芬芳始终是羞怯的,她的声音柔和温软,已经掩盖了原来 家乡的口音。那个来自于江北小镇的语音尖利,上扬的尾音常让人联想到被谋杀的 尖叫,现在已经被消融在广义的普通话里。 李芬芳所唯一没有被改变的是皮肤对于温度的适应性,她说气温一升到38度她 就燥热难眠,即使是在和她的男主人同居后住在有空调的大房间里还是这样。她皮 肤上的热度已经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冷潮湿的江北小镇上,常常唤起她的记忆。 她说,我喜欢凉快。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的唯一缺点是太热了,这样的温度促使一切 迅速地由成熟走向腐坏。 至于如何和她的男主人由雇佣关系变成后来的同居关系,她说,因为那几天, 女主人回娘家去了,她就在家里洗澡。 说“洗澡”这个词语的时候,她暧昧而牵强地笑了一下,后来,男主人回家来 了。 你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这样。最后一个人洗变成了两个人洗。 那么简单? 就那么简单。 他答应给她安稳的生活,现世的安稳,让她觉得心里沉沉,倘若她不伸手来抓, 就会稍纵即逝。 他对你好不好? 他,也不是不好,他给我另外住着一套房子,还有人照顾我。他想起来,就会 过来看我,忙的时候,就不记得了。不过有一次,被他老婆知道,带着自己家的兄 弟打到门上,她揪住我的头发往门上撞,撞得额角都青了。她的两个兄弟更狠,一 个拦腰抱住我,另一个使劲踢我小肚子,说是要打死我。 你有没有报警? 不敢。她有点惶惑地看我,头低下去。不敢,是我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