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归程(5) 如今再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得愚蠢极了。我渐渐明白,青春期的辛苦并不能完 全推诿在延迟入学,我的性情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么樨嫩的一 个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还大有未竟之处,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单的境遇 又不断添进养成了后来的我,这是两条交缠的锁链,绑缚出了我的二十八岁,察言 观色,抱头求生,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长的一个,不知道 为什么,卓教授刻意压低了舞群的年龄,除了我之外整体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三岁, 不论在体魄上、言谈间、思维与生活方面我都不同于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团中 只有我一个是外路人,其他团员要不是从舞蹈系借调而来的学生,就是一路跳上来 的剧场明星。 这几年的上班生涯,虽然我努力维持着与舞坛的关系,但毕竟不同于学生时代 那样大量的练习,事实上我的舞蹈梦早已呈半休眠状态了,却又复苏在体能逐渐下 滑的此刻,我咬着牙发狠练舞时,益发怀疑卓教授之录取我是一个费解的玩笑。 玩笑也罢,总之复苏的就再也无法沉寂,一道火苗从我体内重新点燃,整天的 紧张常常延续入梦,连在床上我也数度惊跳而起,几乎要喊叫着,我能跳!我能跳! 只是暂时免不了要出错,只是太久没有暖身! 我接着发现,龙仔的地位更加出奇,他的确是个见习生,教室里所有的分内配 备都缺了他一份,明白宣示着龙仔不算舞团中人,但卓教授容许他跟随所有的课程, 排练时,龙仔有 他的固定位置,纯粹讲课时,龙仔坐在后排静静倾听,有时流露着困惑的表情。 倾听是个不尽达意的形容,龙仔可以连续几个钟头,以惊人的耐性注视着讲课 者与所有的旁人,我们进行双边讨论时他就左右盱衡,当我们笑了他也春风满面, 我猜测他多半是在想象,但是念及语言与真正的心意之间,不多半也带着模棱两可 的隔阂。而说他安静,正好暴露了有声世界的肤浅,至少我渐渐这么想,内在的喧 嚣没办法靠空气传导,我们与龙仔之间,只是发不出彼此能接收的声音。 龙仔跳得比我们都好,却是事实,所有的人心知肚明。当我们排练时,连舞蹈 系学生来访也严禁逗留现场,卓教授吝于指教门阀以外的舞者,偏偏收了这样一个 见习生。龙仔的身分是暧昧的,课堂外,他很知本分地帮忙各式杂务,这点讨得了 大家的欢心,而练习之中卓教授对于他同样地不假辞色,并且从不迁就龙仔的听觉 障碍,处处彰显了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这演变成了对我们全体的考验,舞剧中的 主角未定,将我们维持在同台竞艺的紧张中,而且还存在着这么一个比我们更出色 的见习生,大家都希望早日知道教授如何安排,我想龙仔自己也清楚,但他只是恰 如其分地宁静着,宁静中闪亮着,他不炫耀,但也不犯错。 他究竟是怎么跳得如此合拍,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都说听障者是靠着振动 感觉韵律,依我看龙仔是凭记忆,和我所不能了解的灵犀。 我还注意到,卓教授面对荣恩时,总是和善了一些,这我也观察不出特别的缘 由,荣恩跳得非常好,但未及龙仔那样好得过了头,荣恩惟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 的年幼,荣恩是最小的一个,原来她才十八岁多。 自从面谈那一天先认识了荣恩,我们的缘分从此就源源不绝,她和我共享一个 私物柜,荣恩的那一扇柜门拉开时,往往即刻跌出各种出人意表的东西,她根据每 日需要,或者随兴之所至,在原本应该摆放上课用品的柜位内塞满了杂物,或是当 天零食,或是化妆品、假发,或是一只旧得绽出棉絮的布娃娃,有一次从她的柜子 滚出的一颗保龄球轰动了整个教室,同时也砸碎了一尺见方的地板,卓教授虽然生 了气,却没有要求她赔偿,荣恩之得宠可见一斑。她的柜门内面,贴了一幅天苍地 茫的大草原海报,我倒是觉得非常动人。对于我的柜位,荣恩也显得兴趣非凡,我 在几天之内就打点出一个属于我的私密小空间,荣恩付诸以直截了当的刺探。 “那是什么?”荣恩一边嚼着鱿鱼丝,一边问我。 “矿石。”我说,那是个剖半的黑色石头,外表上其貌不扬,但是从切面望进 去,可以看见一些尖刺状的浅紫色结晶,那是半颗水晶原矿石,因为非常珍爱它, 我特别将它摆置在格层的上方。 “做什么用?” “它是我的幸运物。” “喔。那是谁?”她又指着我贴在柜门内的海报问。 “邓肯。”我很意外,这是邓肯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她竟没能认出来。 “那个瓶子是什么?”现在她指着我的小药瓶。 “药。” “什么药?” “气管扩张喷剂。”我说,料准接下来她要问那么气管扩张喷剂是什么,我自 动告诉她,呼吸不顺畅时使用,“你懂了吗?我有时候气喘。” “噢。”这下荣恩察觉了她的多事,她于是解嘲以一连串我看不懂的手势,然 后更加倍累赘地说:“我不知道气喘的人还能跳舞。” 与荣恩道别,我搭最后一班公车回办公室。 这天因为额外练舞,耽搁了时间,回到公司时已接近午夜,在办公大楼前我抬 头仰望,果然还有那几盏熟悉的灯光,这在意料之中,只是我希望不要碰见旁人。 我的名唤“纵横”的公司是一栋真正的不夜城。搭电梯上楼途中,我紧紧捏着大门 磁卡,今天将要最后一次使用它。当年在一片天真的情况下,通过层层甄试进入了 这个地方,美其名为政治公关公司,肉搏战似的辅选工作令我迷惘,我非常希望拥 有一些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真正对人群有作用的东西,只是又没办法将它实质化成 一条路途。会在这家公司待上六年是因为惰性,整日埋首在伟大的选票分析中,忙 着催化强化选票流向、议题研究、形象塑造、漂白我方、抹黑敌方……到最后我发 现我的工作根本非关高尚与优美,选民是一串数字,这是一个数大便是美的世界, 左右选票的不是人格,却是媒体,如果魔鬼懂得投票,地狱也可以组成民主社会… …每当执笔写文宣,就格外感到人为的媒体所产生的神化的力量,而我是作伥其中 的一只小小魔笛,虽然表现优秀,我的心始终不曾真正属于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