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10)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同情她,我渐渐明白她无所不用其极贬抑我们的心情, 世代交替对于我们只是理所当然的旅程,对她而言,来得怵目惊心,所以她在林教 授的助威之下,总不忘适时给予我们言语上的打击,说我们是荒唐的一代,是儿戏 的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 团员中我的年纪最长,对这种诋毁的耐受力最强,失聪的龙仔则完全置身事外, 而其他 的伙伴们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处想,大家将教授的责骂视为恨铁不成 钢。 午休时我们躺满地板,享受克里夫的音乐服务,还没入睡的团员们聊了起来, 大家谈及演出之后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笃定继续深造之外,多半的人显然处于踌 躇中。 “我想还是要再考下去。”小罗说。瘦削的他一直是个剧场舞者,对于人生规 划很有一套务实的看法,他准备考取公职,先捧住铁饭碗再一边跳舞。然而大家都 清楚,他已经连续两次应考失败,我也猜测他并不是适合考试的那种类型。“不知 道卓教授会不会收留我。”丽馨说,“我会再跳下去,两三年吧,再来就看情况了。” 丽馨嫁得非常早,看起来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她已经结婚数年了,婆家一直期 待着她生子,她所说的情况就是指生产一事,对于职业舞蹈生涯而言,这的确是个 难题,丽馨近来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已渐渐有转业的倾向。 克里夫呢?大家纷纷转向克里夫,他今天在淡蓝色短发上洒了银粉,这时正嚼 着口香糖,一边十分起劲地擦拭一架照相机。 “我只知道我不会回去。”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国。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是个性开朗的阿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跳完这场, 就要去李老师那边。” 大家都安静了。阿伟和我一样是芭蕾舞老手,现代舞也跳得相当好,不论先天 资质还是后天发展,他都算是颗闪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说话。李老师的舞团虽然以专业挂名,实际上是个培养电视节 目演出的大本营。我们都知道,像眼前这样跳下去,能出头者只是凤毛麟角,绝大 多数将随着年纪凋零,而李老师的舞团则是进入通俗演艺圈的跳板,这是不少舞蹈 系毕业生将那边当成第一志愿的原因。 “变节。”有个团员这么说。 阿伟不以为忤,他嬉笑着答道:“变节又怎样?我有我的理想。” “妈的理想。”阿新说。 “妈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来,我们拍张照片。”克里夫举起照相机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摇醒入睡的伙 伴,大家聚拢起来,推挤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 回头一看,龙仔很腼腆地放了手。 “说C。”克里夫指挥全体说。 “C。” 我们的青春美颜,永远停驻在这天的中午,初秋,大雷雨开始的时候。 雷声隆隆,一个落汤鸡一般的快递男孩送来了包裹,卓教授一见包裹就展露出 难得的笑容,当场暂停了我们的课程,卓教授拆封的模样显得心急难耐,她扯出包 裹中一卷录音带,又匆匆读过一张短函,然后她摘下眼镜环视了我们一圈,多瞧了 龙仔好几眼,她将带子交给克里夫。 那是我们新出炉的配乐,虽然在长达七十分钟的舞剧中,这只是十多分钟的第 一支曲目,但贯穿全场的主旋律已包含其中,这天下午的课程全部停止,卓教授要 我们躺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聆听,直听到旋律烙印入心。 竖琴与双簧管的温柔交会,提琴与铜角的清越回旋,卓教授的这个门派,总是 喜欢古典乐的情调,我在天籁一般的慢板氤氲中,放松了心灵与四肢,第一次感到 了加入这个舞团的幸福,荣恩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抽回手掌,侧眼望去,正好 见到身边不远的龙仔,他也学着我们躺平入定,他仰望着天花板,他的脸容宁静而 且温驯。 我想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们正在聆听什么。 大雨,雷鸣不已,龙仔翻身坐起,困惑地四处张望,仿佛听见了什么神秘的召 唤,最后龙仔回身面向后院,锁定了方位,他笔直朝后门走去。 去厨房喝了一杯温水,我从窗口望出去,龙仔正在后院的铁栅门前,没打伞也 没穿雨衣,暴雨阻拦了视线,我依稀看见他似乎尝试着开门,后门通往一片坟山, 通常是锁死的,进出靠一根沉重的铁钥匙,平时就搁在厨房的一只旧咖啡罐中。雨 中的龙仔停止了动作,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模样。 我冒着雨来到后门,旋即被雨打得全身湿透。 不知道为什么,龙仔察觉了背后的我,大雨中,他狼狈不堪地转回了身。 龙仔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根铁钥匙,整根暴力扭断了,大雨如瀑,他几乎无法与 我保持对望,但我已看进他的双瞳里,从此再没忘记这天的大雨中龙仔的眼神,那 样仓皇,那样遗憾,那样的空洞万分。 一个坏消息损毁了我们的心情,阴霾的早晨,我见到大家聚论纷纷,荣恩等我 换好舞装,赶紧跑上前来,告诉我,团员雅芬被卓教授逐出舞团,从今天开始就不 许她来了。 一时我无法置信,那么温顺而努力的女孩雅芬,虽然交际不深,我一向对她有 着好感,雅芬非常静默害羞,因为害羞,所以爱笑,她常常笑着,那是一种收藏了 千言万语的笑法,总感觉有朝一日我能真的解读她。 “是因为体重的问题吗?”我问荣恩,雅芬的体重一直在卓教授规定的上限边 缘,我知道她节食得非常辛苦。 “只是一半的原因。”荣恩以故弄玄虚的语气说,她靠向前来,做势要我附耳 过去。“跟你说,听说她嗑药,大概是为了减肥,姥姥差点没气翻过去,这是许秘 书偷偷告诉我的哟。” “她笨,”荣恩再也隐忍不住满脸的笑意,“嗑药都能嗑到让姥姥知道,真没 本事。” 与荣恩四目相顾,我从没想过,在那样一双清纯的眸子里,可以同时容纳着幼 稚与残忍的光亮。 这是舞团里第一次刷掉成员,我们都猜想该是扶正龙仔的时候了。 早晨的课堂中,卓教授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说,舞团与雅芬解除合约,团员保持 十九人,不再递补。 初秋的细雨不断,布告栏上出现了一张新的招贴,舞团将在下周正式选角,卓 教授没在课堂上提过这件事,她宁愿诉诸文字,是希望给龙仔同样大的警醒吧?挤 在招贴前,我们读遍了上面的计算机字样,没有透露任何进一步的讯息,在卓教授 的现代舞概念中,几乎不存在性别区分,男舞者与女舞者显然一起角逐领衔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