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龙仔(1) 所以我们更加倍练习,一方面也清楚了,表现上稍有差池,卓教授并不吝惜驱 逐任何一个团员。 因为另有私事,这天放学之后,连晚餐也未食用,我就整装离开教室,提着背 包,走在梧桐树下,几粒树籽疾射而来,我垂首吸了几口气,回眸看着天台上的龙 仔,他正以手语叫唤我的名字。 阿是五瓣花蕊绽放,芳是一道柔软的波浪,我仰天朝他摇手,打手势说正要出 门。 龙仔于是纵身跳了下来,在我惊声失措之前,他已经落地往前两滚翻止住了去 势,挺身站起,龙仔满脸俊爽地阻挡在面前。 “晚上不留下来加课?”他解下纸簿问我,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未曾笔谈了。 “不留。”我摇头说。 龙仔抿唇非常专心观察我的表情,终于他又写:“阿芳,我们都只关心舞蹈, 舞蹈以外的事,不要管,不要管,好不好?” 原来他并不打算辩解,这样也好,我也无意与他再谈。 “我真的有事要走了。”我用自创的手语说,一边回身走开。 “阿芳。”龙仔也急着用手语回答,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 被龙仔强而有力地夹住手臂,我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振笔疾书:“你愿不愿意和 我一起练舞?” “我们是一起练舞没错啊。”我书写回答。 “不对,不是那样,是你的舞,我的舞,我们一起真的跳舞,”龙仔也涨红了 脸,我感觉他过于激动了,写到这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臂,一边写,一边重复用 手语说:“只要告诉我一句,你愿意,你愿意……” 几天的冷淡,到此刻化作为百分之百的冷感,我没办法不往色情的方向联想, 木然站了几秒,我胡乱地朝他摇手,转身就跑了开去,在巷子口跃进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举起手臂一看,左腕上整个红了一圈,粗鲁的指印清晰可见。 严重的下班塞车潮,堵得我万念俱灰,在约定的晚餐时刻之后一个钟头,我才 下了车,来到士林这栋华宅一楼门口,我闻见了空气里浓浓的药味。 菲佣玛德琳应声前来开了门,我们一起穿过前庭,我见到院子里的昙花不知是 正要开了,还是方才谢了,苍白的花苞在雨露中低垂疲乏。 见我进门,姊姊赶忙熄了烟,连声唤玛德琳去给我递专用拖鞋。 姊姊要我坐好,她自己却一刻也没沾上沙发,在华美的客厅与开放式厨房里, 她来回奔走不休,端来咖啡,想起我不喝,又换上金萱热茶,配着一碟玫瑰冻露与 蛋塔,她旋即又去厨房照顾炉火。 从气味上就可以断定姊姊正在给我煮药汤,白果、杏仁、麻黄、半夏、黄芩、 苏子、茯苓……总的组合起来,是吓人的催吐感。我见到玛德琳系上围裙,开始帮 姊姊热晚餐,今天的主食显然是牛排,两块肥美的肋排。 我于是将茶食搬移到了餐台,坐看她们两人忙碌。 “……姊夫还没回来?”我找了话头。 姊姊从整排水晶杯后面瞥了我一眼,说:“我们先吃饭,他晚一点才吃。” 她又说:“爸爸要我找你。” “什么事?” 姊姊拎着她的咖啡杯,来到桌前。“他找不到你。辞了职也不讲,搬了家也不 联络,你存心急死他吗?” “我想安顿好再说。” “不要找借口。”姊姊给我添了茶水,顺道抓起我的手臂上下捏了捏,她皱起 眉头,我知道我瘦多了,这是卓教授勉强满意的体重。 “爸爸说你要不回去,至少也写一封信给俺公,连中秋节都没回去,老俺公气 得几天没吃饭。”姊姊拿起餐台上的烟盒,又抛下。 “那你回去了没?”我问她。 “没。”姊姊答得气短,她回身小心翼翼地倾倒药汤。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没回去,我那么忙,俺公也太孩子气了。” “不要抱怨。”姊姊说,她端来了药汤。“治气喘的,喝了它。” “可不可以不要喝?我闻了想吐。” “喝了它。”姊姊将牛排交给玛德琳小火慢煎,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现在姊姊端坐于我的正前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纸巾擦拭桌面上的杯印,她 这张餐台是欧洲原装进口的整面鹦鹉绿云石,我花上三个月的薪水也买不起半张, 所以就十分知趣地捧住杯子,不再搁下。 但是姊姊取走了我手上的热茶杯,更换以更烫的药汤碗。 “不是这样灌,”在我一鼓作气的牛饮中,姊姊叫了起来,“不要呛着了,小 口喝,白果和茯苓吃下去,其他的不要吃。” “还有碗不要这样端,”姊姊更急了,“烫手你懂不懂?用指头扶着碗脚,好 多了没?” “你对。”我咂着嘴,愁眉苦脸地答道。 姊姊什么都对,功课对,有生以来我从没见过姊姊考过第三以外的名次;嫁得 对,她的夫婿早已做了名诊所的名医;工作更对,姊姊很年轻便考上了会计师执照, 她所共同合伙经营的会计事务所在业界里已是十大之列,但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自 家的理财上,那是我永生也无法进入的堂奥,她懂得看准在通货膨胀前大量借贷置 产,货币贬值之后再轻松偿还,买空卖空、多头操作之间制造可观的财富,姊姊也 是在跳舞,她跳的是票房极高的舞。 姊姊的谈兴来了,原来她不久前应邀出席了儿时邻居的婚礼,带回了大量的新 闻。 自从和姊姊先后上台北念大学以后,我们返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时听她提起 那些儿时玩伴,竟有了非常朦胧的陌生感。 “他们都说找不到你,要我联络你,一打电话才知道你辞职了。”姊姊不失责 备地说。她随即开始诉说邻居们的今日生态。 那个大家所共同惧怕的外省大男孩,随身携带着一条自制的短鞭、无时无刻不 焕发着一身的豪侠气派、仗剑而行的那个男孩,开了一家录像带店,姊姊说,就在 承德路上,那家有名的烤鸭店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