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的舞团(7) 他捧住了我的脸蛋,一手撩开我的发丝,“小仙子,真正的小仙子……”他叹 气说。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有足够的心思,我完全知道我美,知道我可爱,知道我已经 找到一种方法,让我的人生不同,这个想法优先于一切,跟我喜不喜欢跳舞毫无关 联。 我跳得那么好,忍尽痛楚的手足受过各种伤,从没喊过苦,直到右脚跖骨裂伤 那一次,我以为再也不能跳了,对于一个少女来说,那种打击如同从天庭堕入凡尘, 我再也做不成小仙子,我正在长大,我得重新挑一条路,在那条路途中慢慢变老, 但是不管是什么人生我都不感兴趣,人间漫漫,只是找不到我的方向感,彷徨中却 没有什么人能够指导,没有什么事能够引导,我是一颗手榴弹被封死了插销。 惟一能想到的只有逃脱,连皮箱都准备好了,若非见到卓教授舞蹈,我不可能 克服疼痛,不可能重拾舞衣,指导着我、引导着我的卓教授始终却毫不知情,满不 在乎。 直到这一天,我已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还是在徘徊,还是在半路边缘游移, 我知道我就要老了,白衣天使会是我生命中的巅峰,我的巅峰,微微点缀在卓教授 的人生起伏。 二哥并没看错,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不知道该去爱谁,不知道该去爱什么,算不算是巨大的缺陷?那跟天堂有什么 关联? 微风里烛火突然熄了,大约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整间套房一片漆黑,火苗一 闪突然又在暗中怒跳而出,然后焰光又长了几吋。我的内心深处知道,如果有能力, 我想写作,但问题在于什么也写不出来,活在这样没有故事、没有冲突、没有英雄、 没有信仰、没有敌人、没有立场的世纪末,提起笔只觉得一片枯竭,我只会读书, 读书之外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来滋养,以什么来成长。 而现在我就要攀过生命中的巅峰,接着面对渐渐老去的年华。卓教授不算是借 镜,我达不到她那种成绩。 疲乏地吹熄蜡烛,我直接上床,仿佛已经躺在泥尘里,无助仰望枝头,我没办 法接受,就要变成一朵无果的落花。 轮番站上教室的小讲台,服装师一一登注我们的身材,胸围、臀围、颈围、身 高、肩宽、腿长、臂长,脚的尺寸,一些在定装上有帽饰的团员还要测量头围。 穆先生忙碌指挥不休,所有的服装设计都出自他的手笔,一幅幅定装图就陈列 在我们的舞台设计图旁边,双幕舞台,一幕是浓烈的七彩混沌,另一幕天地纯白, 远景闪着北极光。 穆先生设计的手绘舞剧海报也出炉了,这张海报将是第一波的宣传,之后还有 我们的写真剧照海报。 一个非常出名的摄影师登门而入,这是我们的剧照师,在定装完成之前,他先 来勘场。 剧照师擎起镜头,频频打量我们,但是他一开始就追踪错了人,透过景窗,他 瞄准了龙仔,啧啧赞赏,直到有人告诉他,龙仔并不上场,这剧照师还是侧拍了龙 仔整卷底片。 登台的气氛就这样一夕之间满溢了教室。喧嚣中又有一组媒体到访。 卓教授坐在轮椅上,在我们的排练中,她与穆先生就着设计图讨论频繁,剧照 师这时不忙了,他倚在讲台前看我们舞蹈。 第二幕的支援舞群都坐在地板上,十几个舞蹈系研究生,这周就要展开和我们 的合演。 二哥以惊人的速度熟练了蓝衣天使的舞步,现在我们的群体合舞渐渐流畅。惟 一未就绪的是音乐,到此刻还是半完成的乐章。 排练中途,旁观的研究生都哗一声惊叫了出来,荣恩高高登上一座人梯,滚跃 而下,本来该落在一群诸神的怀抱中,但每到这一段她总跳不好,这次荣恩又偏差 跌落,重摔在地板上,我们都中止了排练,都知道,荣恩必须原姿势静卧十分钟才 能动弹,这是休息的珍贵时机。 剧照师于是和我们聊了起来。长期处在观景窗背后,这剧照师有相当不同的视 野,他觉得荣恩跌得很美,对他来说,再糟的事物,也有启发人的一面。 “只要给我足够的光线,就算是一坨屎我也能把它拍成天堂。”剧照师这么夸 夸其谈。 相当奥妙,根本无法断定他是否在暗讽我们的舞剧。而我则思索着这句话,自 从卓教授限令我找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不论是谁提到了天堂我都要回味再三。 荣恩方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卓教授和穆先生就一起宣布,用完午餐后我们全体 下课,这天下午停止排练,空出教室,让穆先生和他的工作班底在舞坪上仿置出舞 台景象。 荣恩啪一声又倒了回去,如释重负,我们也都趴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只剩指甲 没累透了,懒散了没多久,却见到二哥已罩好外衫,提着背包问我们,要不要跟她 去游泳。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但每个人都爬了起来。“我去。”我也喊着说。 任谁都看得出来,精力过人的二哥,给累坏的舞团重新带回了活力。这天下午 的冬阳异常暖和,直接穿着舞衣下水的我们是游泳池里一把艳色落花,仰望灰色云 层里透露的一点蓝天,放松四肢随波漂浮,轻轻地滑过了龙仔的身畔,我觉得这是 天堂。 游到了傍晚,二哥又请大家晚餐,在财大气粗这方面,她果真继承了克里夫的 角色,我们都知道,在百老汇正当红的二哥非常富有,这时我才想到了,登台之后 的巡回演出期并不算短,二哥这次回来给卓教授救急,不知她放弃了美国多少演出 机会? 饭后大家各自雇车回家,龙仔邀我与他同行,坐上他的重机车,我知道他没驾 照,他知道我没戴安全帽,一路违规,机车经过了卧龙街却直接穿入辛亥隧道,抱 紧他的腰,我将脸枕在他的肩胛,去哪里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