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的舞团(8) 我们在黑夜里来到了新光路底,这是动物园的后门,此时四望阒无一人,黑幽 幽的山谷里,听得见起落的兽鸣。 龙仔借了我的发夹,片刻就开启了铁栅门锁,我们一路在兽影幢幢中漫游,直 到了非洲动物区。 “带你去看一个朋友。”龙仔用手语说。 我们就看见了那只土狼。 在狭小的兽栏中,那只苦闷的四脚动物绕着人工铺设的水泥小径和惟一的一棵 枯瘦的尤加利树来回踱步,我和龙仔坐在它的前方不远,花了整整一个钟头,见它 以相同的巡回路线,永无止境地绕圈不停,它拖着粉红色的长舌,它在每次相同的 细微处仔细闻嗅,它是在寻找出口。 静静并坐在兽栏前,龙仔打亮了随身的小手电筒,他的那只旧书包里储藏着对 我来说十分出奇的东西,大量的纸笔,随地练舞用的滑石粉,一卷用处可疑的细钢 索,两面镜子,宽胶带,还有几把光度不同的手电筒,所以当他背着书包行走时, 总不免要发出哐当的噪音。 龙仔随时需要光源,他将手电筒朝向我摆设,我是漆黑动物园中荧荧发光的仙 子,和深海夜光鱼同属,我将上半身保持在光圈中,好让龙仔看得分明。 我已清楚龙仔的惊悚来自于突然的碰触,像是不意在我们耳畔炸响的一声爆竹, 文明的方式是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进入他的宁静的动画世界。 但是光圈又阻绝了我以外的景象,现在龙仔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我的一颦一 笑无限量夸大,所以我羞涩了,静默中我揣想着龙仔的知觉。 声音于他是波浪,龙仔曾经这么说,那就是柔软的深海潜航了?无锐角的海潮 一波波涌来,海底火山爆发,鲸鱼靠近又远离,都解读以平面的雷达屏幕。 没有声音的晚风,是发肤上的一阵骚动。 没有声音的说话的脸孔,是聚散飘幻的一片云朵。 单以视觉捕捉的世界多么奇怪,奇怪之最,必定是高声咒骂时的卓教授,她用 声带制造出了那么巨大的精神压迫,没有声音的疾言厉色,应该是逗趣多过于恐怖 吧? 这一切都映象在眼底,龙仔的双眼出奇的专注,对谈时绝不回避视线接触,这 和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太过度倚赖言语,让我们其余的部分不动声色、不可捉摸、 不露痕迹,这是文明也是损失,我开始喜欢龙仔的沟通风格,他的用上感情的凝视, 他的毫不遮掩的好奇。 “你很冷吗?”龙仔非常认真地望着我,用一个抱紧胸口的手势这么问。 “不,不冷。”我说,但是寒风中我没法禁止眉尾的一丝挑动。 龙仔脱下他的外套递给了我,他看出了我的冷,这是一个动态图像化的世界, 所以他看得非常细微,细微而且真切。我将手电筒转个方向,我们一起望向土狼。 “总有一天,我要放了它。”龙仔写在纸簿上。 “那你就放嘛。”我写。虽然这种愿望的格局太狭小,我想我能了解龙仔的心 情。 “总有一天。”龙仔用手语说。 “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书写问他,这几天的龙仔,总是近午才进教室。 “哪里也没去。”龙仔写,“我最近常常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教授要我写笔记,要我在你们排练时想出来,什么是天堂。” 原来卓教授给了我们相同的考题。漆黑的动物园里面有什么猛兽正躁动不安, 肉食动物的闷吼声,草食动物的踢踏声,声声牵引着我的思绪。 “我永远听不见声音,”他写,“太阳永远看不见黑暗。” “对蝙蝠来说我是聋的,”我写,“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 这样写完全是为了呼应龙仔的思索离奇。从小以来,对男人的审美观都着眼在 学识上,我太重视饱学之美、健谈之美,孤绝于言谈的龙仔发展了另一种美,他让 我格外体会到了,人文上的聪敏是另一种隔阂,在没能开发、没能开启的知觉层面, 我比他更接近一片荒原。 龙仔站起来,攀过兽栏,土狼停止绕圈,戒备地低下身躯,龙仔伸出手掌,凌 空轻轻压制土狼的情绪,然后龙仔一扬手,土狼仰天呜呜而鸣,不久之后群兽呼应 雷动,惊心动魄中我捂住了双耳,龙仔回望见我的困扰,他的脸上显现了一些同情 的模样。 一丝真情就像闪电一样穿透我心,对于龙仔的缺憾世界,我生出了一点朦胧相 识的感觉。 龙仔一个纵跃跳回铁栏,星光依稀中我们向鸟园漫游而去。如今的我已经渐渐 习惯了他的听觉障碍,和他的信手奇迹。 二哥托运的行李陆续抵达,已经是隆冬时节,她将几件非常粗犷的皮衣曝晒在 梧桐枯树枝头,我们站在树下,不论男女团员,都望而觊觎不已。 不分晨昏,都有团员跟着二哥进出她的阁楼留恋不去,荣恩则干脆落居在那里, 那一间窄窄的隔层屋越来越拥挤,原来二哥当初远去美国前就寄放了不少行李在阁 楼中,现在加上新到的对象,她的房间已经近乎仓库。 二哥笑嘻嘻组装一架新抵达的手提电脑,每到下课时间她就上阁楼,自从回到 舞团以后,她始终没动用克里夫留下的铁柜。克里夫物在人去,我猜想二哥见了也 和我们一样感伤吧? 整间教室都被三层板布置成舞台雏形,只是为了让我们习惯方位,所以装潢是 粗糙的,色彩也单调,倒是地板贴满了各色地标。 教室的上空也十分喧哗,许秘书陪着卓教授迁住进了最大那间阁楼,卓教授的 体力每况愈下,她已经禁不起车程奔波,最后一个房间搬进了龙仔。 这天深夜,虽然还留着一群团员起哄,等着要和二哥打牌,但二哥选择和我继 续练舞,她驱走了大家。独享着空旷的舞坪,现在我和二哥已培养出了共舞的默契, 熟悉了对方的身体,排练正顺畅,二哥和我同时停下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