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5) 姊姊的手机又响起,她钻入被窝中,开始不断地指挥一些公务。一整天她的手 机似乎都没停过。 这么多年了,总是这样敷衍我,我始终怀疑,长我才四岁的姊姊,根本已全忘 了妈妈。 所以我常常怀想着,没有给我喂过一天奶就离开了的妈妈。只知道她跟我长得 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重大的线索,那必定是一张看起来非常绝决的容颜吧?月子都 没坐,就弃家而去,那不是逃命,又是什么?当时没有求助任何人,她独力产下了 我,就在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她在对抗谁?对抗什么? “我想她是产前忧郁症吧,”姊姊有一次这么告诉我,“姑姑说她恨每个人, 说不定连我都恨。” 那时候她天天掉泪……原来我是一个分秒等待卸下的包袱,我是一个在恨里面 滋生的婴孩,她也恨我吗?我妨碍了她的自由吧? 我在姊姊摊好的被褥中躺下,静静地望着窗口边冰冷的月光。 爸爸悄声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端着盘子耐心地等到姊姊打完电话。 “阿蕙阿芳,来吃一碗冰糖燕窝吧,补气管。”他说。 放晴的午后,爸爸的兰花园里阳光温暖,将俺公连着竹榻移到了花棚底下,我 和姊姊并坐在他身旁。 姊姊正朝着手机洽公,我给俺公按摩双腿,久久之后,怀疑他又睡着了,我放 开双手等着,俺公并没出声抱怨,所以我就歇了手,掏出随身的梳子梳理长发。 兰花棚下的几笼鸟啁啾而鸣,其中一对金丝雀叫得婉转,为了它们的歌喉之美, 每只小鸟都单独囚禁,我起身将两笼金丝雀移靠一起,它们于是静了下来,隔着细 木栏互相啄理羽毛。 姊姊边打电话,边不停瞧着我。 两个堂弟互搭着肩膀从回廊嬉笑穿过,他们之中,比较小的那一个还在念研究 所,学校远在高雄,他还是住在家里,通车不辞劳苦,叔叔给他买了一辆拉风的小 跑车。大的那一个,因为不愿意看管茶叶店,一直待业中,俺公给他做了主,在茶 叶店门口隔出一个小空间,让他筹备计算机零件买卖。 我的大堂哥已经开始掌柜,因为生性沉稳,很有接手家族生意的气候,不过我 看这个堂哥比较钟情文艺世界,他总是在读小说。 我觉得这几个堂兄弟都没什么个性。 后继有人,爸爸已经比较不忙于店面了,但是茶叶进货业务一直还是由他掌握。 我们的茶叶来源多半分布在阿里山区,每隔一个季节,爸爸就要出门远访茶农, 以前他常常带着我同往,生意由他做,对我来说,那是纯粹的旅行。那时候爸爸总 是带着我出游。 爸爸很喜欢搭车,不论是公车、火车,还是阿里山上那种蒸气小火车,爸爸坐 起来总是兴高采烈,很少见他那么高兴过,记忆中的爸爸多半都是带着慎重严谨之 色,最不同的一次,就是爸爸带着我去台中注册读女校那一晚,那一晚的爸爸,绽 放出了一道非生物的奇异的光,不知是梦是真,还是我的想象,那是我印象中最写 实的爸爸。 两个婶婶净生男胎,像是擂台竞赛一样,只有我们这一房生了一对姊妹。 堂兄弟们都守住了家,只有我和姊姊远去了台北,随着读书、工作、结婚渐行 渐远,我和姊姊都不太回家。 爸爸并不要我们回家。 姊姊关上手机,很奇怪地望着我,她说:“怪不得我越看越不顺眼,你的刘海 儿,怎么全拨光了?还是以前好看。” 我不理会她,继续梳长发。 爸爸给我和姊姊端来了黄耆红枣热茶和甘草瓜子,他看了一会满园的兰花,离 开前,给俺公拢了拢被窝。 这瓜子是爸爸自己抓中药焙制的,连仁都带着花香味,我和姊姊从小就吃惯了。 又一通电话响起,终于是我的姊夫来电,姊姊捧着肚子站起接手机,看起来是 不胜欣喜的神情,但在她的对话中,又完全听不出任何内容,都是单音的嗯啊声。 姊姊当年结婚的回门礼,就是在我们中庭办的,爸爸亲自掌厨,那时候,刚念 完医学院,服完军医役的姊夫赢得了全家族的赞赏,连他开诊所是由我们家出钱一 事,都没人多说话,那是一个青蛙王子,从穷学生到小诊所大夫,到大诊所名医, 他一路越攀越高,越来越出人头地,到现在还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之一,只是除了我 之外,没人能知道,这个青蛙王子在婚后,每经过一吻就渐渐还原,一点一滴退化 成了癞蛤蟆的过程。姊夫的外遇只有我知道,姊姊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 姊姊再挂了电话,她的眼眶微红。 “姊,你没事吧?” “没什么,昨晚一夜没睡好,”姊姊坐了回去,责备我说:“都是你害的,又 滚又喊,你的睡相怎么那么糟?” 分明是借口,但经她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夜断续的噩梦。 “芳,你笑什么?”姊姊问我。 “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太过惊吓喔。” “什么事?这么神秘?” “你知道我很会做梦吧?” “谁都知道你浅眠,浅眠的人多梦。”姊姊说。 “告诉你,我这两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了很久……”我嗑了一粒瓜子,递 给姊姊,她嫌脏不要,我于是自己吃了。“从小,我做过各式各样的噩梦,噩梦都 不同,但是都有同样的特征,噩梦里面一定有一个恶魔,要不就是杀人狂啦,疯子 啦,鬼啦,或是豺狼虎豹啦,对不对?一直到前天,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快说吧,受不了。”姊姊抹了抹眼角。 我望着姊姊的脸孔,说:“这样对你的胎教可能不好,可是今天我很想做一个 告解,姊,我跟你说,我突然想到,从小到大,噩梦中每个恶魔的脸,都是你。” 两道泪水从姊姊的脸颊滑落,源源不绝,我后悔起来,手足无措中差一点要抱 住姊姊,姊姊摇头挥开我的手,我看见她的泪光中,却是一抹隐忍不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