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 天凉了,黑得很早。 他在超市买了两瓶老酒,他独自坐在一个垃圾筒边上,喝着喝着就有些醉了。 他眯缝着眼睛朝街对面望去,那里有一间发廊,粉红色的灯光。意识清楚时, 他想上海绝大多数发廊其实是不理发的。 他在垃圾筒旁边胡乱一倒,沉沉睡去。 半睡半醒间,有点清冷。 睡梦间他想起曹操起家之前,起疑心杀了人在路上万里逃亡;想起阿Q ,孤 独的行者,每天晚上飞回土谷祠之前,飘飘然;想起林黛玉,听到人生噩耗时双 眼直瞪吐了一地的鲜血,把写诗的绢子望火盆中狠命一丢;想起《三十九台阶》 中那位叫理查德? 哈内的,在苏格兰草原上狼奔豕突,月夜的晚上孤寂地睡在石 头旁边,放眼望去全是无垠的荒原;想起自己从一个空旷的房间里跑出来,王总 在后面追,然后,他怨艾地看着蔓娜跑远的身影,他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叫不 出来;想起那首雄浑的歌老在耳廓旁轰鸣,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 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 他突然醒过来。 半夜里一阵凉风吹过,汗毛惊怵,在人民路上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 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街上的车已经很少了,偶尔路过几个行人,看到垃圾筒 旁躺了个人,避之不及,加快步伐匆匆而去。 他后来便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他不知道那音乐和催醒的记忆是否关乎那些最 快乐。人民路上的风还是黏稠的。 这夜,他一连两场梦。 第一场梦里,他居然遇见了楼下的修鞋摊位的苏北大爷,他从他的钉鞋掌的 破机器上抬起头来,说他将不干这行了,他也腻了。他笑眯眯地讲,他被街道派 去干其它重要的差事,据说,是上午管一个公共厕所,下午管一个大众食堂。他 说,他也不知道领导咋这么分配工作。 他在梦里听见这,突然笑出声来,笑得大黄牙齿都露出来。 第二个梦,很清晰,他被唬醒了。 他首先梦见,在雾色蒙胧中,一个曾经稔熟的北方小镇?青色的月夜笼罩着 一切,是否是某次旅行?是她吗?是那张脸。好像是蔓娜的身影,但好像有不是? 那是谁呢?好像是那个姑娘的脚崴了,他记着自己慢慢地蹲下来,猴着腰,背她 一步一步地过桥,青石板的桥,一块连着一块向远方伸展。 梦的场景紧接着发生了迁移,那条路是上海的福佑路,尽头就是城隍庙,庙 边上有个邋遢的老人专门给人看面相,春天的某个中午,大嘴和另外两个男人一 起去看相,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老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后,看到大嘴的 相时,他突然不发一言,说我不收你钱,你走吧,走吧。 等大嘴莫名其妙走出去时,他仿佛听见老人自言自语说,我看他的相,只看 到他的34岁。34岁后面是冥冥的空白。 听到这,他突然惊惧地吓醒过来。 有一阵凉风拂过,街上的救护车在尖叫着呼啸而去。 风过梧桐树,沙沙地兀自作响。 美好的梦,为何,突然浸在狂暴的梦魇中呢? 这一切梦幻,是记忆死海的漂浮物,还是未来的预言? 不知道有多少还是真实的成分,有多少是的确发生过的。 或许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时间,梦带有太多情感痕迹,被情感、被个人立场、被幻觉和好感美化过的 记忆,即使用最先进的射光技术透视,也很难读出它的真实的颜色。 他被一阵歌声彻底催醒,原来对面店里正在播放一首邓丽君的歌:你醉了, 因为你寂寞,你寂寞因为你……大嘴霍地跳起来,拍拍手,大丈夫,何为寂寞! 他发现对面发廊还没有关门,发廊的名字很是奇观,居然叫“最高发院”, 店招旋转着幽暗,里面的帘子一挑,露出坐台小姐的两条大腿…… 一辆助动车从远处呼啸而过,像侠客在夜行,它喷出黑烟像则是侠士的黑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