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民国二十年北方小镇甘蓝 天刚蒙蒙亮,袅袅水汽从甘蓝河上缓缓升起,流水缓慢,把河边的水草洗得 如翠玉,玉上还泛着油油的光。明暗的光影中,两岸高高的芦苇张扬着朝天的戟, 又缠绕了层层叠叠的纱,随着清冷的风舞动。 鸡鸣狗吠中,甘蓝河边的甘蓝城苏醒了,太阳渐渐爬上金家大院的护院碉楼, 在那乌黑的顶上懒洋洋挂着,把赤的金的丝线撒了满院,满院的朦胧雾气顿时热 闹起来,一丝丝一缕缕绕上这些炫目的色彩,越过青瓦灰墙往天空散去。 甘蓝城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漫天的杨花舞起,光亮可鉴的路上顿时缀上星星 点点的花朵,好似青底的碎花洋布,路旁高高的飞檐张牙舞爪地伸向这方,青灰 的墙沉默地站立着,看着苍生营营碌碌,恍然间,似乎怀着深深的悲悯。一阵风 过,拂动屋檐下的铃铛,一声声悠长散去,如哀伤叹息。 这沉闷的颜色,正要压得人几乎窒息,却又在绝望处,一家家一户户挂起红 红的灯笼,红是鲜艳无比的红,稍有褪色便要拿下来换纸或者涂色,而且即使再 穷的人家,灯笼也从不见一分一毫的破损,因为,灯笼如同各家的脸面,家中可 以什么都没有,但是灯笼却绝不能少。 再怎样苦的日子,也是要一天天捱下去,来生太渺茫,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才能在这茫然的灰色中,看到一线光明。 太阳爬上甘蓝河边的情人崖,崖下的松树林中闪着耀眼的光,从甘蓝城看去, 那方金的碧的一片绚烂,情人崖是片赭的石壁,石壁上寸草不生,连绵不断地在 山顶高高耸立,好似甘蓝的巨大屏障,远远看去,像一个眼神冰冷的丈夫在守卫 着自己娇娆的妻子,如有谁敢冒犯,他会立刻把人丢进这滔滔的甘蓝河中。 情人崖得名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知道多少年前,一个长工和雇主美丽 的小女儿双双坠入爱河,雇主发现了,把他痛打一顿赶了出来。小女儿被逼出嫁 的那天,他爬上这石崖,吼起凄厉的甘蓝调,姑娘远远听到了,从花轿跑出来, 投入奔腾的甘蓝河,他看到姑娘的红嫁衣随着流水远去,大吼一声,纵身跳下这 石崖。 从此,相恋的男女都会爬上这情人崖定下终身,让那对情人保佑天下有情人 终成眷属。 随着金家大院中传来的一阵鞭炮声,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们纷纷搬出鞭炮, 在门口的拴马柱上挂着,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交换各自的消息,孩 子们是最喜欢热闹的,他们在路上奔跑追逐,拿着棍子竹竿玩骑马打仗游戏。大 家都伸长了脑袋往路的尽头张望,耳朵支楞着捕捉金家大院的动静,整个甘蓝城 顿时热闹非凡。 金家大院的鞭炮一阵比一阵紧,鞭炮声中,锣鼓唢呐喧腾,把迎新的甘蓝喜 调一遍遍奏响,甘蓝调为甘蓝城独有,甘蓝人会说话就会唱,以宽音大嗓门吼唱 为主,歌词就是平时说的话,都是想到什么唱什么,不管男女老少,凑到一块都 喜欢吼上两嗓子,甘蓝调还有固定的几出戏,都是三国杨家将或者说岳里的英雄 故事,即使戏非常少,甘蓝人也是百听不厌,几乎每个人都会哼上几出。他们大 多不识字,可是唱起甘蓝调来字斟句酌,从无荒腔走板。唱得多了,甘蓝人说起 话来变得粗声粗气,连女人都是声音粗犷,吵起架来更是天翻地覆,到了最后, 方圆百里的人骂人粗鲁就骂成“甘蓝婆娘”。 红尘滚滚中,两辆吉普车从省城的方向飞驶而来,前面车上是三个着笔挺军 装的男子,坐在后座的这个呢子料军装颜色稍深, 戴着白手套,手指在车窗边无 意识地敲着。他好似满腹心事,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刀斧削刻般的轮廓显得愈 发凝重,剑眉纠结成一线,目光冰冷。 听到远远传来的甘蓝喜调,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司令,咱们快到了吧?” 他点点头,“过了这桥就是甘蓝城,书远,你们一直向前开,先到山包那边 的乱坟坡去。” 那人答应一声,专心看起窗外的风景,甘蓝喜调越来越近,后面这人满脸怅 然,眼中渐渐泛起水光,遥遥望向远方的情人崖,拳头悄然握紧。 车刚过完桥,迎亲的队伍迎面而来,前面的唢呐吹得震天响,那几个唢呐手 吹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你停我奏间,把甘蓝喜调吹得热闹无比。 路很窄,吉普车和庞大的队伍势必有一方要让,管家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来, 一见车里的人满脸的肉笑得直抖,“程司令,您这是来喝喜酒的吧,我们老爷正 在等您呢,您这是要去哪啊?” 程司令一言不发,慢慢地从车里下来,前面的男子一见,也跟着下来了,皱 眉道:“司令,您这是?” 他摆摆手,径直走到花轿前面,在众人惊呼声中,掀起绣着大红双喜字的轿 帘,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猛地把盖头掀开,那一瞬,他心上似乎被人用重锤敲过, 从里到外发散丝丝疼痛。 女子竟是满面泪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惊恐,她双手绞着红盖头, 那蔻丹如血,映得手更加苍白,那身暗缀着富贵牡丹的大红旗袍长至脚面,缎面 绣花鞋上,也是一边一朵盛放的牡丹。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泪落得更急,把身 体往回缩了缩,把绣花鞋藏到旗袍下。 发觉这种距离太让人惊惶,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把手中的盖头绞得更加用 力。这时,有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进来,把她的下巴轻轻托起,当她的目光又 一次与他绞缠,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老家伙果然有眼光,甘蓝竟有这等女 人!”看着她眼中的水光又盛,他缓缓放下手,大步流星走回去。管家惊出一声 冷汗,匆忙追上他的脚步,赔笑道:“程司令,我们家新娘子还漂亮吧,等下快 些到金家来喝酒啊!” 他没有理会,飞快地走进车里,又瞥了一眼那大红花轿,冷笑着说:“书远, 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当迎亲队伍缓缓走进甘蓝城,花轿所到之处,两边的鞭炮齐鸣,孩子们把木 棍竹竿全扔了,跟着花轿边跑边喊:“看新娘子啰,吃喜糖啰!”人们跟着队伍 涌到金家大门,大门外摆着一个火盆,两个喜婆子早侯在门口,把身着藏青缎面 长袍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往前推去,嬉笑道:“快,挑轿帘,把新娘子扶下来!” 新郎是标准的甘蓝人模样,宽额大脸,眼睛黑黑亮亮,而且身形十分高大壮 硕,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武。美中不足,他的神情竟稚气十足,好似几岁的孩子。 见两人推他,他不乐意,一甩手,竟把两个喜婆子掀翻在地,一跺脚,一屁 股坐到地上撒泼:“我要去玩,我才不要接什么新娘子!” 管家急得又是一头汗,连忙好言相劝,“少爷,接了新娘子就可以去玩了, 今天老爷高兴,肯定不会管你的。” 新郎高兴得直拍手,冲到花轿前,一脚把轿帘踢开,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 把里面的人一把拉了出来,径直朝门口拖去,喜娘慌忙拦住,“少爷,新娘子要 跨火盆!” 话音未落,她又被推倒在地,只见新郎一脚把火盆踢飞,拖着后面的人横冲 直撞地进了门。 新娘被他拖得哀哀呼痛,又不敢斥责他,只得踉踉跄跄跟住他的脚步。 穿过一道横廊就是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用大缸蓄水养着鱼,上面还漂着两枝 粉粉的荷。院子里早就挤满了人,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新郎气势汹汹地把新娘拖 进客厅,把她往坐在正中的老者跟前一掼,满脸不耐道:“爹,我把新娘接回来 了,我去玩去了!” 新娘被推倒在老者面前,坐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哭泣,老者怒目圆睁,大喝道 :“混蛋,你给我站住,等下还要拜堂,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 新郎把嘴一瘪,竟躺在地上大哭大闹,“我不要娶媳妇,我不要拜堂……” 大家纷纷转过脸去掩嘴窃笑,老者一挥手,厉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混 帐东西拉起来,先锁到后院去!”他瞥了眼地上的新娘,叹道:“把新娘先送到 绣楼,拜堂的时候再下来。” 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老者颓然坐到椅子上,旁边一个白发老者连忙劝道: “继祖,等家宝成完亲你的心事也算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是想开些吧!” 金继祖长叹一声,“表叔,这你就错了,他成完亲我还得想着怎么抱上孙子 呢,要是到我这里断了香火,金家的祖宗真要从地下气得跳出来,家门不幸,怎 么我会摊上个傻儿子!” 表叔还想再劝,听见门口一阵鞭炮响,接客人的长工牛耳以甘蓝调拉长了一 声:“程司令到!” 金继祖连忙起身,急奔到院子里迎接,程司令从横廊穿过,抬头看着客厅上 的四个黑底金色大字“忠孝仁义”,嘴角不觉拉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正沉思间, 金继祖已经到了面前,笑容满面道:“程司令大驾光临,我们金家今天真是蓬荜 生辉,等下还请司令多喝几杯!” 程司令笑吟吟地把手套交到副官手里,“你等下把我的几个侍卫官招待好就 行了,听说金家大院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我想四处瞧瞧。” 金继祖呵呵直笑,“哪里哪里,寒舍鄙陋之至,还请程司令不要见笑!我早 已为您在正院准备了房间,要不我先带您去休息……” 程司令打断他的话,“不用,你今天忙的事情还多,我要刘副官陪我逛逛就 行,你要是对我们不放心,找个丫头来看着也行啊!” 金继祖赔笑道:“怎么会不放心,我只是怕程司令找不到路,等下误了开席 时间。” 刘副官指着四个角落的护院碉楼,“正午开席是吧,我们记着这个一定能准 时回来!” 金继祖眼睁睁看着两人往后面的正院走去,口中好像被塞住了,半天说不出 话来,只得怏怏回到客厅,表叔问道:“这个程司令是何方神圣,以前怎么没听 说过,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 金继祖斜了他一眼,“表叔,您在家闭门玩花已经这么久了,当然不知道外 面的事情,这个程行云是刚到任的甘蓝驻军司令,省里刚给我来的通知。这不, 我前脚接到通知,他后脚就到了省城,我赶紧给他送信邀他参加我儿子的婚礼, 希望能笼络住他。这些年时局动荡,金家的生意亏了不少,已经经不起风浪了。” 表叔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就先把生意收回一点再说,我们先保住本, 等时局稳定了再去做。” 金继祖哈哈大笑,“表叔,这你就错了,我看时局至少十年都没办法稳定下 来。现在各地军阀都在积蓄力量,日本人又在东北虎视眈眈,只怕这战是打不完 了。我得趁打仗前好好做一阵子,等风声不对再赶紧收山,我们金家大院要维持 也不容易,可不能在家里等着坐吃山空。” 正说着话,管家跑得满头汗过来,“老爷,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要拜堂了!” 喜婆子飞快地跑上绣楼,踩着木楼梯咚咚直响,一会就把新娘扶了下来。两 个护院飞奔到后面,正要去拉新郎,新郎往地上一躺,嘟囔着不肯走,一个护院 急中生智,嬉笑道:“少爷,你不是喜欢吃奶吗,娶了媳妇就每天都有奶吃了, 还不快跟我们去!” 新郎连忙站起来,眉开眼笑道:“真的,快走快走,我要吃奶!” 成功地把他拐到客厅,两个护院挤眉弄眼地走了。红纸装裱的瓶镜之旁,金 继祖正襟危坐,喜滋滋地看着面前的新人。管家凑到新郎面前,“少爷,快拜堂 吧,拜了堂她就是你媳妇了。” 在司仪的高唱声中,新郎和新娘规规矩矩拜了堂,大家开始鼓掌起哄,要新 郎当众揭盖头,新郎最爱热闹,见大家围着自己笑,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哈 哈地把新娘的盖头一掀,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抱着她大叫,“我要吃奶,我要 吃奶……”边把嘴巴朝她胸口亲去。 新娘大惊失色,拼命撑着他的下巴,新郎急了,抓起她的领口一撕,众人的 惊呼声中,新娘子白花花的胸口露了一大片,她又羞又怒,顿时又是满脸水汪汪 的,金继祖拍案而起,“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关到洞房去,没我的吩咐不准放出 来!” 他转头盯着新娘子的胸前,那白色如针,扎得他眼睛生疼,他叹了口气, “把新娘子给我送到绣楼休息,天黑再送进洞房!” 闻言,新娘脸色惨白,软软地坐到地上,墨般的眸子中全是绝望。 大家原本的兴致顿时没了,看着新娘子捂着胸口满脸惶恐的样子,纷纷低声 叹息,多漂亮的姑娘,这辈子就这样毁了,进了金家这个大院只怕永不见天日了。 有人偷偷说起金家逼娶的经过,这个姑娘叫叶芙蓉,是她父亲做生意的时候 从江南带回一个美丽女子所生,其父母前两年先后过逝,父亲正妻积压多年的怨 忿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她父母亲尸骨未寒,她的脸就拉了下来,把她赶到丫头房 里,每天都分配做不完的事情给她还不算,对她动辄打骂,吃的穿的更是比丫头 还不如。后来她不知怎么被金家老爷看中,金家提亲时,那大娘竟不顾他儿子是 个傻子,以一百个大洋把她卖到金家,芙蓉知道了,几次逃跑都被捉了回去,那 大娘竟威胁道,如果不嫁就卖进窑子,让她从此千人枕万人骑,这个女子才乖乖 答应下来。 听了女子的遭遇,大家纷纷扼腕叹息,吃起酒也没多大意思了,这哪里是喜 酒,明摆着就是人家姑娘的断魂酒,甘蓝人性子直,喝着喝着就有人吼开了: 姑娘哎十八呀一朵花,心上的哥哥找不到,嫁到别人家。 姑娘哎十八呀一朵花,没有爹娘来照顾,两眼泪花花。 程行云和刘副官沿着围墙慢慢向后面走去,围墙很高,呈冷冷的青灰色,好 似永远没有尽头般延伸向天边,和这边的房屋形成一个狭窄逼仄的甬道,一抬头, 只见一片细长的灰白天空。甬道的路面由切割整齐的青石铺成,两人沉默地走在 上面,鞋掌的钉子在路面敲出沉闷的声音,咚咚地引出声声回响,好似甘蓝锣鼓, 在缓慢的节奏总敲出悲切来。 正走得无趣,一扇朱漆大门出现,门口高悬着两个大红灯笼。走进门,照壁 上雕刻着巨幅的龙凤呈祥,照壁后面是一个大院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紫檀花几, 花几上的翠绿兰草开得正好,两人绕了一圈出来,沿着甬道往前走,前面还有一 个大院,也是大红的灯笼,一个大红的双喜贴在门上,两人推门进去,几个丫头 正忙得不可开交,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拿着鸡毛掸子叉着腰在指挥,见两人进来, 大家都愣住了,妇人赔笑道:“两位长官,我们这里是新房,不便参观,两位要 看我引你们去后面花园瞧瞧……” 刘副官把眼一瞪,“我们想去哪就去哪,连金继祖都不敢拦,你罗嗦什么!” 妇人悻悻闭嘴,抽出鸡毛掸子指着那几个丫头,“都愣着干嘛,一会不教训 就给我登鼻子上脸了是不是,都给我做事去!” 听说是新房,程行云来了兴致,在院中看了一遍紫檀花几上开得鲜艳的玫瑰 和月季,绕到正中的一间贴满聪明伶俐窗花的房间,聪明伶俐是甘蓝特有的风俗 贴画,是一个果盘上堆着葱、菱、荔和藕,象征着早生贵子,聪慧可爱。程行云 和刘副官提起这个意思,刘副官大笑,“金继祖还指望着他家的傻儿子生个聪明 娃娃出来呢,真是用心良苦!” 闻言,程行云但笑不语,撕了一张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走进房间,房间正 对门处贴着蟾宫折桂的巨幅图画,是一个身着肚兜的小儿在攀折桂树枝,小儿的 眼睛又大又圆,很是可爱,刘副官笑了笑,走到一张红木粉彩瓷面的八仙桌前, 往那同样质地的靠背椅上一坐,抓起桌上的枣子就往嘴里扔,“司令,那金继祖 想孙子想疯了,到处都是这玩意!” 程行云走到雕花大床前,摆弄着帐顶垂下的红色璎珞。床是红木制成,两角 镂空,用玻璃填满,玻璃漆成白底,上面都画着缠头交颈的鸳鸯,而床边是交错 的藤蔓枝条纹路,嵌着颗颗宝石,象征着果实累累。他坐到床边,抚弄着大红的 丝缎被面,那凉意几乎让他不忍释手。 这时,从前面传来阵阵甘蓝调,两人走出房间,凝神细听下,刘副官叹息道 :“听说金继祖的儿子傻得厉害,那姑娘真是可惜了。” 程行云冷笑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她的命就是这样,这是谁都没办 法的。” 刘副官点点头,眉头一挑,戏谑道:“刚才你有没有瞧着那姑娘,到底漂不 漂亮?” 程行云心里出现一张带泪的脸,一股烦闷从心底油然而生,“漂亮有什么用, 还不是别人的媳妇,难道你还想打什么主意不成?” 刘副官嘿嘿直笑,“这倒没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过过眼瘾也行嘛!” 两人嬉笑着走出门,继续沿着甬道向后走,刘副官啧啧称叹,“这金家也真 有钱,把家修得这么大,他住得过来么!” 程行云指着旁边,“那边是偏院,是他的女人住的,长工们都住在后院,有 这四个护堡碉楼在,这大院是插翅也难飞进来,也更加难出去,甘蓝城说的金家 大院不见天日就是这个意思。” 刘副官点点头,刚想走进一个偏院,发现门被锁住了,从里面传来一阵女人 凄厉的叫喊,“我的儿啊……” 这时,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围墙掠过,刘副官心中一凉,脚步顿时踌躇起来, 程行云脸上早已乌云密布,他凝神听着那叫喊,眼中血色顿现,好似要喷出火来。 刘副官见他神色不对,试探着出言,“司令……快正午了,我们先回去吃饭 吧!” 程行云瞥了一眼那院子,扭头便走,刘副官连忙跟上,“司令,你说的就是 她?” 程行云冷哼一声,“金继祖,我一定要把你欠我的讨回来!” 入夜,客人们瞧着新郎的样子,根本没有闹洞房的兴致,一个个早早告辞。 金继祖喝得满面通红,不时发出一两声大笑。 当着程行云的面,他亲自吩咐丫头把侍卫官安排好,满脸堆笑凑到他面前, “程司令,我已经为您安排好了,您随我来瞧瞧,看满不满意。” 程行云一声不吭跟他来到第一个主院,金继祖颇为自得地指着挨着砖砌花墙 的房间道:“程司令,这间后面有个小花园,你推开窗就可以看到,你要不要进 去看看。” 程行云皱起眉头,不慌不忙走到客厅那珐琅面八角桌前站定,看着墙上的岁 寒三友图,金继祖心里敲起了鼓,赔笑道:“程司令,您要是不满意,我们金家 这么多房子随便你挑……” 刘副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远远站在花墙前看着他们。 程行云突然转身,“你说随便我挑是不是?” 金继祖不知正在想什么心事,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道:“正是,正是,最重 要的是让程司令满意……” 程行云打断他的话,“我要那间新房!” 此言一出,刘副官和金继祖都吓了一跳,刘副官纳闷地盯紧他,想从他紧锁 的眉头探出什么究竟。金继祖惊出一身冷汗,仍不敢让脸色有变,笑道:“程司 令既然喜欢,我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马上叫人另外布置一间给小儿和媳妇住, 程司令要是住得舒服,那间以后就当是您的别院了。” 程行云摆摆手,冷冷盯着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把你儿子另外安排就 好!” 刘副官总算明白他的意思,悚然一惊,疾走两步到他的身边,程行云眼角都 不瞟他一下,继续盯着面前有些发抖的金继祖,“金老板,你还是不明白吗?” 金继祖好似斗败的公鸡,连脖子都缩回去了,只听他垂头丧气地回答,“明 白,程司令,我马上就去安排,您先去新房休息吧!” 叶芙蓉回到绣楼,两个喜婆叹着气拿了套宽袍大袖的衣裙来换,衣是瓷青薄 绸,盘扣上缀着金线,裙也是同质同色,在这种天气穿最是凉快。她刚想叫她们 拿自己的衣服,话到口边才突然想起来,大娘竟没跟她准备一件替换的衣服。 她缓缓放下手,拿起那衣裙,把薄薄软软的绸在手中摩挲着,手捂在胸口已 经举得麻木,好似早已痛得麻木的心一般,久远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渐渐浮现,父 母过世才只两三年功夫,她就感觉已过完了半世,再往前一步,就是黄泉。 她甚至渴望那忘川的水,喝下后能忘记一切,懵懂地再世为人。这个世间的 人情冷暖,其实不过就是冷,自从父母死后,以前的亲戚朋友除了讨债的再也没 人登门,自己不是没有求助过,可是众人纷纷退避三舍,眼见着自己被打骂虐待, 甚至被卖进金家,竟然从来没有人出言劝阻或者相助,都怕揽了这事后引火上身。 她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大娘派人抓回来,当大娘正在计划把她卖出去时, 金家的一百大洋送到她手里。大娘先是笑脸相劝,见劝不动,她的脸立刻变得狰 狞。 她说的那句话现在还在耳边,“给你两条路,一是嫁到金家做媳妇,从此衣 食无忧,一是到平山的窑子里,你自己选择!” 平山的窑子!她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不禁瑟瑟发抖,谁都知道平山的窑子是个 有进没出的地方,因为生意好,老鸨每天催逼着窑姐们不停接客,就是生病了下 面烂了也不让歇着。逛窑子的爷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大多是积攒了钱来嫖的 苦力,每次不把人干到死去活来绝不肯放过。 前面都是地狱,没有不同,她只好认命地点了头,即使知道金家的儿子是个 傻子。 衣食无忧,总比在那种地方为了一日三餐被人干死强。 坐在高高的绣楼上,楼下人们高声喊着酒令,还有人唱起甘蓝调,当那歌声 传到她耳中,她的手不觉一松,怔怔落下泪来。 喜婆连忙把衣裙捡起,赔笑道:“姑娘,你就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吧,这衣服 破成这样,穿出去实在不体面,你今天是新娘子呀!” 她擦去泪水,苦笑着站起来。是的,她今天是新娘子,可能也是最可笑的新 娘子,家里没有人送亲,没有任何陪嫁,连身上这件嫁衣也是自己早些年母亲在 世的时候缝的,现在这件嫁衣也被撕破了,自己连这唯一的东西都失去了。她下 意识去摸摸发髻上的银钗,那朵芙蓉在手下有种温暖的触感,她突然想起,那是 母亲的遗物,她藏在墙缝里才躲过大娘的搜查,她的过去,就只有这个作念相了。 换好衣服,青的绸和缎面红鞋搭配起来有种诡异的感觉,她看着鞋面的金丝 线绣的大红芙蓉,大家都以为这个是牡丹,其实这花朵怎么会有牡丹那种富贵气, 芙蓉只是高高的树和高高的花,总是要经受多些风雨。 饿了一天,傍晚时分在喜婆规劝下胡乱吃了点东西,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她 的恐惧渐渐逼到胸口,几乎要把胸膛生生戳出个血淋淋的洞来。客人告辞的声音 传到她耳中,那欢笑声如在天外,与她隔着茫茫一个尘世。当最后一个客人告辞, 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又重重落了门闩,她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自己 的手心掐出几个深深的血痕。 看着对面碉楼上的红色灯火,她迟疑着站起来倚着绣楼的栏杆,问自己,这 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吗? 可是,人生,从来身不由己。 当金继祖亲自来接她下去的时候,她脚步踉跄,几乎跌在楼梯上,金继祖回 头瞧了她一眼,看着她眼中的泪光,眼前又出现白天她胸前的那片刺眼的白,踌 躇着,他伸出手托在她腰上,手下柔软的线条灼得他心里一阵抽痛,他轻轻把她 扶起来,提着灯笼把她送到一个大门口,匆忙叮嘱一声,“今晚好好招待程司令!” 便转身离去。 她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一进门,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子恭恭敬敬 把她引到灯火通明的新房,开了门把她让了进去,边说:“你先坐着等等!” 屋子里没有开灯,两支巨大的红烛正缓缓流泪,把烛底的鎏金铜座铺得满盘 的红,把整个房间照得连暗黑的影都无从藏躲。记得喜婆说过要坐到床上等新郎, 今天一团混乱,她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漫长夜晚。轻轻叹了口气,她走 到那粉彩瓷面的八仙桌边,靠着椅背坐了下来,才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她闭 上眼睛,该来的总会来,命运要这么安排,躲是躲不过去,既然自己嫁的是个傻 子,以后好好对他,应该他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知道了人心的险恶,傻子反倒能让人安心,至少,他不会存心陷害他人。 正在胡思乱想,门突然推开了,一人慢条斯里走进来. 看着面前惊恐的眼睛, 他嘴角有一抹笑意,“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 她霍地站起来,“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大笑着,轻佻地把她的下巴托起,“难道你真想等那个傻子来跟你圆房, 还是……你喜欢他吃你的奶……” 今天听到婚礼上的事情,他才发现自己好久没开心笑过了,想起那楚楚可怜 的新娘,他心里那烦闷之气越来越盛,到了最后,他终于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今 天晚上,要了她。 随着她的一声惊呼,他一手绕到她脑后,把那芙蓉钗拔了下来,她的一头乌 发如瀑垂下,有几缕散在胸前,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睁着,眼底一片惶然,如 失怙的幼兽般,使本来就瘦削的小脸显得更加凄凉。 程行云只觉得自己的胸膛越来越窒闷,那股莫名的烦躁几乎堵得他透不过气 来,他甚至想就此停手,放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时间,他的脑中转过无数个念 头,心上多年的重担一点点卸落,当他几乎放弃的那瞬,她连连退后,踢到床榻 直往床上跌去。 他猛然惊醒,捞起她的身体,伸手把盘扣一个个解开。他温热的呼吸喷到她 脸上,她一阵晕眩,终于明白了金继祖的好好招待是什么意思,原来,衣食无忧 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来。她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又润湿了柔软的枕 头。 她的泪水好似重重敲击在他心上,他叹息着,“不要哭,我怎么老是见你在 哭,笨女人,算了,我不强迫你,你来跟我说说话吧!” 她惊呼一声,被他一把拉起,红抹胸全部敞到外面。他只觉得眼前红的白的 什么东西一晃,一眨眼,她已经把衣服裹紧,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看来我刚才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们还是继续好了。”他刚 想把她的上衣褪去,她终于从纷乱中醒悟过来,尖叫一声,夺路而逃,他有些恼 怒,一伸手就拦住她的去路,在她的软绵绵的拳头下把她打横抱起,扔到床上。 她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盯着他的眼睛,抱着身体抖个不停,他温柔地微笑 着,把她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只觉得自己如同待宰的羔羊,在屠夫的面前早已非活物,只能绝望地闭上 眼,任由他把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布料除去。看着那刺眼的白,他只觉得全身的 血都涌到头顶,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振奋不已,扑到她身上,留下一个个 滚烫的吻,他的手全是厚厚的茧,走过她身体时磨得她隐隐作疼。 她的腰肢极纤细柔软,他一手搂住,轻轻摩挲着她平坦的腹,“你还是穿旗 袍好看。”等她稍微松懈,他的手探向她下面,她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夹 紧了双腿,泪又涌了出来。他笑了笑,起身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垫到她 的身下,她注视着他的动作,又开始挣扎起来,他的耐心似乎已被磨光了,飞快 地掰开她的双腿,狠狠进入她的身体。 灰蒙蒙的光线刚把前院填满,金继祖就已和程行云坐到了摆着瓶镜的方桌旁, 一人捧着杯茶各怀心事喝着,刘副官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坐在一旁,目光不停地 在两人脸上搜寻。 程行云忽然微笑,“金老板,瞧我这记性,我还有事要说呢!”他从衣兜里 拿出一条白色帕子,看到那上面一团暗红,刘副官和金继祖目瞪口呆,程行云把 帕子扔到金继祖身上,“金老板,昨晚我试过了,你媳妇还真是个黄花闺女,你 以后可以放心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