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 甘蓝送别调凄凉的鼓点中,金继祖沿着甬道慢慢走向后面,今天的一片混乱 在心里沉淀,终于理出一个头绪,他提着灯笼默默想着自己等下要说的话,他在 那院门外顿了顿,等成竹在胸后,才抬脚跨进院内。 洋槐树下的卧榻上,叶芙蓉正呆呆坐着,小蓝拿了碗东西正在劝她吃,他朝 小蓝摆摆手,“你先下去,我问少奶奶一点事!” 小蓝担心地瞧了瞧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叹息着低头退下了。金继祖抄着双 手走到她面前,轻轻搭上她肩膀,叶芙蓉猛然惊醒,起身卸下他的手,柳眉倒竖 着,“公公,家宝还停在外面!” 金继祖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跟少爷同过房?” 叶芙蓉低头把泪擦去,轻声道:“有!” “那就好!”金继祖温言劝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现在人已经死了, 你要想开些,虽然你们成亲不久,可也是我金家大红花轿抬进来的媳妇,我们金 家不会亏待你,你在这里先住着,我会放话出去你已经有了金家的后代,过一个 月我会找大夫来看,如果真有了就好,如果没有的话我去找人借种,你一定要为 我生下孙子,我们这么大的家业不能后继无人!” 叶芙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金继祖笑起来,“我知道有些委屈你,可你想想,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你难 道想到外面去过三餐不继的日子。我告诉你,不要对那姓程的有什么幻想,现在 局势这么紧,他马上就要上前线,有没有命回来还不知道呢!你还是乖乖听我安 排,等你生了孩子,这偌大的家业不都交到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放屁,谁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叶芙蓉再也忍不住了,怒骂一声,转身 走向房间。金继祖连忙跟上,没等她关门,把门一脚踹开,叶芙蓉收势不及,被 摇晃的门页打了个趔趄。金继祖一手托起她的腰,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安的 什么心,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早知道自己没办法生育,怎 么会让那些臭苦力占了便宜去!” 说着,他满是烟味的嘴就要落下来,叶芙蓉死死撑住他的下巴,他连进两步, 把她抵到八仙桌边,把她的头按到桌上,叶芙蓉摸到一个茶杯往他头上砸去,他 一把抓住她的手,俯身亲了下去。 这时,小蓝的声音在叶芙蓉听来显得特别凄厉,“老爷,不好了,大太太跑 出来了,她正在灵堂哭闹呢!” 金继祖呆了呆,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记才不舍地把她放开,“你听话一点, 我不会亏待你,跟我到底还是比跟那个傻子强!” 叶芙蓉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听到院门被大声关上,又听他吆喝着叫人从外面 锁住。小蓝泪流满面地走进来,扑上来抱住她,“少奶奶,原来老爷……”叶芙 蓉捂住她的嘴,冷笑着说:“别提这事,我怕脏了你的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 如愿的!” 小蓝瞪大了眼睛,“少奶奶,你有好办法么,要不要我帮你!”她像个邀功 的孩子,“还有六福叔,你记得吗,上次就是他把三太太请来,又去引得大太太 发作,才把老爷弄走的。这次又是他把大太太的院子门打开的,还好来得及!” 叶芙蓉惨然一笑,“谢谢你们,我自己能应付来!” 夜深了,小蓝被那锣鼓声吵得睡不着,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看月亮,白天的卧 榻没收,她躺上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迷糊间,她听到主人房传出什么摔倒的 声音,她顿时惊醒,一跃而起,跑去推房间门,谁知房间门好似被闩得死死的, 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抵住,怎么推都没办法推开。她心中一凛,大哭起来,“来人, 来人啊……” 两个老妈子披着衣服跑出来,小蓝指着房门,大叫道:“快,少奶奶在里面 把门堵了!” 两人连忙去推,见门纹丝不动,吓得慌了手脚,开始拼命撞门,小蓝跑到门 口大喊,“来人,少奶奶出事了!” 管家带着人飞一般赶来,一会金继祖也来了,大家把门撞开,顿时吓得魂飞 魄散,叶芙蓉直挺挺吊在房梁上,脚下一个方凳斜斜倒着。大家连忙把人解下, 发现她胸口仍在隐隐跳动,两个老妈子又掐又捏,叶芙蓉终于悠悠醒转,她微微 睁开眼睛,看到小蓝关心的目光,泪水夺眶而出,扭头过去,什么也不愿说。 在红色的灯火里,金继祖的面目有些狰狞,他看着满院的人,大声道:“金 家少奶奶真是百年难遇的贞烈女子,竟想殉夫而死,这真是我们金家千年修得的 福分。从今天起,大家要敬少奶奶如同当家主母,她现在已经怀有我金家的血脉, 大家要细心招抚,不能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了。六福,你多调几个丫头来少奶奶这 里,小蓝,你发现及时,到帐房去支五个大洋做奖励,大家现在先回去休息,明 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等大家纷纷散去,叶芙蓉被抬到床上睡下,仍是不愿睁眼,躺着默默地流泪。 金继祖把人都支使出去,沉默着走到床边,重重踏上床榻,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嘿嘿冷笑,捏住她尖尖的下巴,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想死!我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死吗!我费了这么多心 思把你弄到身边,自己都还没过到瘾,就让两个王八蛋占了便宜去。你还是认命 吧,不要跟我闹,你是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你看看那大太太,敢违抗我的女 人从没有好下场!” 他冰冷的手慢慢解开她的盘扣,又毒蛇般滑过她的身体,随着他的移动,叶 芙蓉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终于满意,轻笑一声,在她胸前揉捏两下,恋恋不舍地起身,“这样才对, 不要老是反抗我,男人是没多少耐性的。今天没什么精力了,暂时让你休息两天。 记住,这两天有许多客人要来,你不要失礼!” 走出房间,金继祖志得意满地闻了闻手上的香气,交代几个丫头,“你们几 个跟我好好看着,少奶奶身边随时要有两个人以上。还有,金家大院的事情不准 往外面说,我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会打断你们的腿,听懂了吗!” 当金家大院一团混乱时,驻军总部的会议厅灯火通明,身着笔挺墨绿军装的 将领们围坐在长长的会议桌边,都蹙紧眉头,直直盯着前面的地图。程行云用铅 笔在东北三省大大的疆域上画了个圈,痛心疾首地说:“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已 经建立了满洲国,我们的情报称,他们的军队正在向关内集结,”他在热河的边 境上画了条线,激动地说:“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热河,我们如果不截住 他们,再让他们长驱直入下去,不到一年,我中华的大好河山就将尽入敌手,所 以,总司令已经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日本人挡在热河之外!” 大家沉默着,纷纷握紧了拳头,赵黑熊早就怒火熊熊,一拍桌子,“他娘的, 你别说这么多废话,你要咱们怎么干吧!” 程行云抬抬手示意他坐下,走到桌边撑着桌子道:“总司令命令我们先原地 待命,把真本事操练出来,他估计明年就会有大战打,要我们千万不能懈怠!” 等大家纷纷散去,赵黑熊见他仍盯着全国地图不动,狠狠拍在他肩膀,“程 司令,那傻子死了,要不要我跟你把那女人弄回来?” 刘副官也含笑道:“是啊,我看你这些天都不怎么开心,有个女人在身边说 说话到底要好些!” 程行云看着笑容满面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他瞥了眼地图,沉思良久才叹 道:“还是算了,军队马上要开拔了,不要害了人家。” 刘副官和赵黑熊面面相觑,赵黑熊哈哈笑道:“找个女人还婆婆妈妈的,我 算服你了,不找就算了,我可回去睡觉了。对了,明天咱们一起去金家吊唁,金 老儿跟咱驻军关系还算不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看着赵黑熊的背影离开,刘副官突然低声道:“程司令,那女子这么年轻就 守寡,只怕以后在金家的日子不好过。” 程行云沉吟半晌,“要不明天把她带回来吧……还是算了,局势有变,眼看 着明年就要上战场,弄个女人回来实在不是个事。”他恨恨地看着墙上的地图, “要不是现在国难当头,我真想一枪崩了那老东西,宁可受军法处置,也不想让 他再逍遥快活下去!” 刘副官看着他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后叹道:“程司令,你先去休息吧!” 程行云摇头道:“你不用管我,我再看看各方面的消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 多,我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来。” 清晨,甘蓝河上一片雾汽袅绕,缠绕着金色红色的光线,悠悠然飘荡在空中, 最后化成一束束淡淡的烟散去。程行云默默走在河边,后边有几个侍卫官远远跟 着,当他把手浸入那冰凉的水中,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让他几乎痛哭出声, 他捧了水浇到脸上,水珠惆怅地滑落,有的沾在长长的睫毛上,仿如晶莹的泪珠。 这里是他的家乡,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他童年时的欢笑,最熟悉的,莫过于这 不停流淌的甘蓝河。每个晨晨昏昏,他总会在哥哥的带领下来这里挑水洗东西玩 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把他一手带大,当他七岁时,已经有能力自理, 哥哥为了赚钱给两人娶媳妇,便签了契约到金继祖的大院里做长工。逢初一十五 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哥哥会带许多好吃的回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舍不 得吃,偷偷塞在怀里带回来。 他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快乐地过下去,像很多甘蓝人一样,哥哥赚了钱娶 媳妇,然后自己长大了,也去打长工赚钱,自己也娶上媳妇,再生许多娃娃,每 天被媳妇的唠叨磨得耳朵生茧,被娃娃吵得哇哇乱叫。可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意, 一个深夜,有人气势汹汹跑到他家砸门,他慌了心神,从窗户跳出来,前面的人 很快追了出来,他逃到甘蓝河边,听到后面的声音,“别让他跑了,老爷说要斩 草除根!”他憋了口气,跳入甘蓝河中,随着流水漂走。因为经常在河里玩,他 深谙水性,漂了很远才抓住一根桥墩停下来,等他偷偷潜回来,才知道哥哥已经 死了,被金家挖了个坑埋进乱坟坡,他连哥哥的尸首都找不着了。 他突然想起来,哥哥有次回来,笑嘻嘻地问他想不想要个小侄子玩,说如果 以后要离开这个地方愿不愿意跟他走,看着他连连点头,哥哥才告诉他,他喜欢 上了金家的大太太,并且和她有了孩子,她要他带她走。 哥哥那时候信心满满,“我有的是力气,到哪里找不到活干,到哪里找不到 饭吃!” 他总坚信哥哥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四邻里,他一天能劈最多的柴,能挑最多 的水,能割最多麦子高粱,能唱最好听的甘蓝调。 他从来没想到,那么英明神武的哥哥会成为乱坟破上的累累土堆。 他只好孤身流浪,在省城乞讨了许久,练出了一身挨打的本领,后来长大了 些便去当兵,因为他的沉默和坚忍,他很快被上司赏识,教他读书识字,极力栽 培,并把他调派到总司令身边当侍卫官。总司令有一次遇刺,他想都没想便用自 己的身体挡了上去救人,总司令感激之下,问他想要什么职务,他径直指着南方, “甘蓝!”等甘蓝驻军司令空缺,总司令便把他调了过来。 他回来了,可是再也没有亲人。 不知什么时候,刘副官默默站到他身后,刘副官叫刘书远,是他入伍后的第 一个朋友,他是个读书人,开罪了当地的恶霸逃了出来,万般无奈下当了兵,开 始他受不了军队里每日每夜的操练,甚至害怕看到人流血,程行云一直帮助他鼓 励他,终于让他撑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时,两人总把微薄的军饷凑到一起喝 酒,分享过去的经历,喝醉了便抱头痛哭,醒来时便生生多出几分力气,撑过那 地狱般的操练。 因为军队里读书人少,刘副官很快提拔上去当了文书,程行云也调派去了总 司令部,两人又共处了一段时间,当知道程行云要赴任时,刘副官二话不说,丢 下在总部的大好前程,跟着他来到甘蓝。 当脸上的水慢慢干了,程行云转头大步走向驻军总部,刘副官仍沉默地跟着, 程行云突然停住脚步,刘副官没有料到,差点撞了上去。程行云目光深邃地看着 甘蓝河,“刘兄,我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我没办法回来,你一定要找机会把那姓 金的办了!” 刘副官还没来得及答腔,程行云已经头也不回走了。 甘蓝城里还是一片静寂,金家大院早就忙成一团,管家张罗人手赶制了一晚 孝服,总算天亮前赶出了三百多套。管家来不及喘口气,连忙要丫头们把孝服发 下给大家穿。 金家大院光护院就有一百来人,这些还不算在省城和外埠的保镖,长工和丫 头老妈子加在一起都超过两百,在省城和外埠的工人更是多到无法计算。甘蓝许 多人都是靠他吃饭,在甘蓝没有派驻军队前,金继祖实际上就是甘蓝的土皇帝, 他跺跺脚甘蓝城都要摇三摇。后来总司令把军队驻扎在这里,他的气焰才收敛了 些,历届甘蓝驻军将领对他都要礼让三分,在军阀混战时,他的生意受了很大影 响,便更加低调了,开始缩在家中韬光养晦,以期躲过一阵复出。 沉闷的锣鼓声响了一夜,在人们的睡梦中萦绕不去。太阳刚挂上金家大院的 屋顶,一阵唢呐声把人们从苦水泪水浸泡的梦中惊醒,唢呐声里有颤抖有哭泣有 哀鸣有悲叹,当一阵拉长的如哭泣的唢呐奏过,锣鼓随之响起,先是轻轻击打, 好似温柔的手在抚慰人们的心灵,当唢呐声变得凄厉,锣鼓也跟着激越起来,重 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里,让人觉出了阵阵疼痛。当唢呐声缓下来,成了长长的悲 叹,锣鼓一声声敲打在边上,似乎是疼痛后的隐隐怅然。 突然,铙钹声顿起,把怅然统统抹去,鼓点跳跃起来,与唢呐声交织缠绕, 顺着铿锵的声音而上,汇成一曲悲壮的送别,汇成一曲撕心裂肺的恸哭,笼罩整 个天地。 甘蓝的风俗就是如此,谁家要是有人过身,那甘蓝送别调里的锣鼓一定要响 三天三夜才能停,一般演奏者分两班,一班累了另外一班就赶紧接上,除锣鼓外, 吹鼓手班里还有唢呐和笙梆铙钹,北方人听不惯缠绵悱恻的调子,连最凄凉的送 别调也是由如泣如诉的唢呐吹出,配合着锣鼓的悲壮和铙钹铿锵的气势,把人热 闹地送入黄土中埋葬。 一曲送别调奏完,甘蓝城里热闹起来,人们陆续赶到金家吊唁,一个晚上的 功夫,灵堂已经设好,家宝的大幅遗像挂在客厅中间,他的黑色杉木灵柩停在客 厅正中,供桌上摆了满满的肉和果品,两支巨大的白蜡烛正缓缓流泪。 丫头们把叶芙蓉扶了起来,为她擦干净了身子,穿上麻布孝衣,在髻上插上 白花,小蓝又端了碗粥,哀声道:“少奶奶,求你了,你就吃点吧,你从昨天到 现在什么都没吃,这样下去顶不住的啊!” 叶芙蓉脸上没有一点生的气息,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茫然,目光不知道 落到什么地方。小蓝又说了一遍,见她仍是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 把粥往她嘴边送。 叶芙蓉总算有了反应,她迅速把头扭过去,把面前的东西当成毒药,小蓝始 料未及,手一抖,粥全撒到地上,丫头连忙拿了抹布来擦,小蓝泪水涟涟道: “少奶奶,你不要这样,你就吃点吧!” 叶芙蓉看都没看她一眼,沉默着走到院里,靠在廊柱上痴望着天空,小蓝连 忙跟了出来,见她竟然慢慢坐在卧榻上,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小蓝和几个丫头 跪了满满一地,苦劝她吃东西,叶芙蓉丝毫不理会,好似已跟人世隔开。早有老 妈子跑去叫了金继祖来,他气呼呼地走进院内,冲小蓝她们怒骂道:“一群没有 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来人,给我把她的手脚按住,就是死灌都要让她吃!” 四个丫头连忙把她按到卧榻上,小蓝憋了满眶泪水,颤巍巍地端着碗来喂, 叶芙蓉把眼紧闭上,头偏到一边,金继祖上来捏住她下巴,喝道:“快点,给我 灌!” 小蓝手一抖,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见金继祖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快把粥塞进 她嘴里,谁知粥刚进去,又被她一点不漏吐出来,还吐了金继祖满手,金继祖勃 然大怒,掐住她的脖子,“你这么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哐当!”小蓝手中的碗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扑通跪倒,“老爷,您 放过少奶奶吧,我一定劝她回心转意!” 金继祖见大家抖抖索索地看着自己,也觉得刚才有些失态,他拿着老妈子递 来的帕子擦擦手,又整了整衣服,咳了一声道:“你们今天如果不能让她吃东西, 你们自己也不用吃了,反正养着你们这群东西也是糟蹋粮食!” 自始至终,叶芙蓉都在直直看着洋槐树上一只跳跃的灰色麻雀,当麻雀高高 兴兴地找到什么东西飞走,她的目光才怅然地越过树梢,投向天空悠游的一朵白 云,白云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穿着灰蓝的外衣翩然欲飞,它的脚下踩着 亮丽的红霞,那翅膀更显出非凡的美丽。 那一刻,金继祖的咒骂,小蓝和丫头们的哭泣,竟都成了前世。 正午的阳光十分温暖,一遍又一遍送别调后,唢呐声突然拖出更长的调子, 好似有人在凄厉喊叫。叶芙蓉的心突然揪紧,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枯木,没想到 还是会这样疼痛,这首是母亲死后那晚吹鼓手奏了一夜的《黄泉冷》,那一夜, 似乎总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告诉她一个事实,从此,再没有人为她挡 去风霜。 小蓝她们已经放弃了劝说,也没有人再哭泣,大家围着她沉默地跪着,都深 深低着头,任阳光在额前逼出颗颗汗珠。 “呦……,你们这是闹得哪出啊,都在罚跪么,你们还真倒霉,伺候这样一 个死性子的主子!”随着尖利的一个声音,三太太和二太太手牵手进来了,三太 太先把手松了,回头笑道:“姐姐,你小心着点,这少奶奶家的门槛可高着呢, 你别摔着了!” 二太太脸上涔涔冒着汗,她一边用丝帕擦着,一边笑道:“妹妹,你就别挖 苦人家了,先把老爷吩咐的事情办好再说!” 三太太哼了一声,“这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有制不住的女人,我 高兴都来不及,要我帮他来劝,真是做梦!” 二太太叹了口气,走到卧榻边坐下,朝小蓝她们笑道:“你们先下去歇着, 我跟少奶奶说说话。”等她们起来退下,她捉住叶芙蓉的手,轻笑着,“新媳妇, 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命还苦,不过命是天定的,咱们要争也争不过, 你还是别倔了,老爷也是为你好,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在外面怎么有活 路,还是跟金家添个孙子,保你一世吃穿不愁。我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要不然 老爷也不会这样冷落我。新媳妇,你饿着不要紧,可千万别饿着你肚子里的孩子, 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三太太站在明暗的光影里,脸上竟有些鬼魅的味道,她冷笑一声,“饿死算 了,让那个老东西白想一场,最好是马上把他气死,以后咱们几个女人自己当家, 省得他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算是看透了,天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这个老 东西坏事做尽,竟然还活得这么滋润,也没见老天把他收了去!” 二太太摆摆手,“妹妹,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没看新媳妇都成这样了!” 三太太俯身在她脸上打量一会,见她紧闭双眼,脸色竟如白纸一般,呵呵笑 道:“真快成死人了呢,你难道真要下去陪那傻子,我就不相信你跟他有什么感 情,还是那老东西一直在打你主意,你不愿意从他。我告诉你,女人的身子给男 人碰过就成了残花败柳,不值钱了。当年我嫁过来不也闹腾过,闹一闹还是委委 屈屈过到现在。好死不如赖活着懂不懂,我就不相信那老东西没有伸腿的一天, 你现在死了,只赚了副厚棺材,要是你再撑几年,在老东西那里撒个娇什么的, 说不定金家都成你的了!” 二太太啐了她一口,“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嘛,她是老爷的儿媳妇,老爷怎 么会……” “怎么不会!”三太太笑得泪水纷飞,“那个老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以 为那几个漂亮丫头是怎么不见的?”她凑近叶芙蓉,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你自己瞧瞧,新媳妇这么漂亮,还是他自己看中的,他怎么会舍得这口鲜嫩的 不吃,把她供在家里当菩萨!姐姐,你别傻了!” 良久,她把泪水擦去,冷冷地看着叶芙蓉,“我们话已经带到了,你要死要 活我们随便你,反正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她突然恶狠狠地说:“说不定你 死了我们的日子更好过,我就不信老东西会死在我后面!” 说完,她把二太太一拉,转身就走。老妈子连忙为她们把门开了,三太太突 然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仍如雕塑般的叶芙蓉,在旁边的水缸舀起一瓢水,在众 人的惊呼声中,兜头朝她泼去,叶芙蓉淋得满身是水,顿时从卧榻上惊起,三太 太嘿嘿一笑,“还没死嘛,没死就起来吃东西,你要再装死我等下再来浇!” 看着两人迤俪而去,小蓝和丫头们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擦脸换衣服。叶芙 蓉却仍然一脸木然,眼中如死水一潭,再狂暴的风都激不起任何波澜。她听任她 们换好衣服,朝天空看了一眼,转身回到房间躺下。 当一阵又一阵疲倦袭来,叶芙蓉罔顾小蓝她们的呼喊,昏昏然进入梦乡。 魑魅魍魉横行的黑夜一点点吞没了光明,月也成了若有若无的一点存在,在 凛凛风中把自己重重包裹,希望,凄清长夜里,能得到温暖,反射出曾经的光明。 也许是吹鼓手都疲累不堪,送别调已然一声声衰落,一入夜,唢呐和铙钹都 停了,只剩长长的锣鼓声在甘蓝城上空飘荡,如魂魄恋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 圈来回检视,久久地,不忍离开。 两辆吉普车停到金家大院门口,在门口的牛耳立刻拉长了声音喊道:“程司 令赵军长到!”屋内的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吹鼓手鼓足了气,把唢呐吹得震 天响,当锣鼓接上他的节奏,铙钹也响了起来,刚刚沉默下去的金家大院顿时又 热闹起来。 金继祖老远迎出来,拱手道:“这要我怎么过意得去,我还没登门拜谢程司 令的援手之恩呢,程司令,赵军长,您先请屋里坐!” 程行云满脸凝重,根本没有答腔,径直走到灵堂前烧香,把香高举着拜了三 拜,赵军长和刘副官也上前拜过,旁边披麻戴孝的长工连忙答礼,赵军长嚷开了, “怎么没见他媳妇出来答礼,是看不起咱们么!” 金继祖脸色骤变,管家连忙赔笑道:“你们是金家的贵客,怎么敢看不起呢, 我们少奶奶伤心过度,昨晚竟要上吊殉夫,幸亏我们发现及时,好歹把条命捡回 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正昏睡着……” 没等他说完,赵黑熊把腿一拍,“他娘的,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好好地寻什 么死,一个傻子也值得她赔上条命!”他看着程行云,眼中有些疑惑,“司令, 事情有些不对啊!” 程行云没有回答,转向金继祖,脸沉了下来,“金老板,不是你逼的吧?” 金继祖慌忙辩道:“程司令,您说哪里话,她是司令要的人,我保她还来不及, 怎么会逼她呢。您放心,经过昨晚那事,我已经派人严密看守,不让她有机会再 寻死!” 赵黑熊插在他们中间,“你别那么多废话,先带我们去瞧瞧那女人!” 金继祖有些为难,皱眉道:“刚才丫头来说过,她仍睡着没醒。” 程行云二话不说,直接绕过他走向后面,刘副官和赵黑熊连忙跟上,金继祖 见势不妙,给管家递了个眼色,两人也紧紧跟在后面。一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 两边高高的白灯笼把他们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仿佛催魂的鬼魅。 一曲送别调后,从前院传来凄厉的《黄泉冷》,程行云的脚步一顿,胸膛疼 痛欲裂,全身好似有如冰凉的丝线一条条绞进血肉里,他几乎嚎啕出声,脚步再 也提不起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壁,让自己的情绪平稳。刘副官连忙凑到他身边, 低声道:“司令……”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深深呼吸,继续朝前面走去。 赵黑熊也瞧出了异样,拍拍他肩膀,嘿嘿笑道:“兄弟,她没事的,你不要 自乱阵脚!”程行云苦笑一声,“等下你别乱说话,咱们瞧瞧就走!” 赵黑熊愣住了,赌气道:“不说就不说,我倒要看看你个慢郎中有啥法子!” 一行人刚进院子,一个老妈子凑到金继祖面前,“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在,正 在把少奶奶叫醒吃东西呢!”金继祖朝管家一努嘴,“快把她们弄走,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劝不动就算了,竟然给我用水浇,真想跟我把人弄死么!” 三人正在门口嘀咕,房间里传出三太太惊天动地的叫声,“你不要装死了, 给我起来吃东西……”程行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正好看到一个瘦瘦的女人 拿着瓢水朝床上泼去,而旁边一个胖胖的女人正要拉她,床上的女子浑身一个激 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程行云心肝俱裂,才多少天不见,她怎么就变成这人不 人鬼不鬼的样子,脸上一片惨白,眸中无比茫然,竟没有一点光亮。 跟着进来的刘副官和赵黑熊也呆住了,赵黑熊喃喃道:“我的老娘,这女人 怎么跟鬼一样!” 见三个人气势汹汹冲进来,三太太手里的瓢吓得掉在地上,二太太见苗头不 对,连忙拉住她,赔笑道:“你们是来看我家新媳妇的吧,老爷要我们把她弄醒 吃东西,她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睡真要睡死过去!” 程行云怒火直窜,瞪圆了眼睛走到三太太跟前,“是你这样叫的吗,用冷水 泼,你还真歹毒!” 三太太瑟缩了一下,突然挺直了胸膛,声音尖利地叫起来,“我泼她又怎么 样,我好歹也算她长辈,你还没权利来质问我!这个蠢女人不想活了,昨晚去上 吊,上吊死不成就绝食,你怎么不去问她脑子里短了哪根筋!这种破事我还不愿 意揽呢,不就是自己公公要上嘛,闭着眼睛当被鬼压不就过去了,还真要去寻死, 还以为那条贱命谁稀罕来着……” “住嘴!”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赵黑熊回头看了眼金继祖,一 脚把旁边的方凳踢开,噔噔两步走到她面前,“你说的是真的?” 三太太突然噤声,看着后面横眉冷对的金继祖,金继祖喝道:“你这个疯婆 子,给我滚出去!”一边冷冷朝管家瞥了一眼,管家会意道:“赵军长,您可千 万别听她的,你不知道,她平时说话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从来不管什么场合。 我们二太太倒是个明白人,二太太,您和三太太先带回去吧!” 当冷水引起的战栗过去,叶芙蓉意识渐渐模糊,房间的喧闹,外面的《黄泉 冷》仿佛飘忽在遥远的地方,她把眼睛一闭,斜斜歪倒在床上。 程行云扑到床上,把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那心里的丝丝剧痛又开始 发作,怀里冰凉的感觉让他有些恐惧,他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这时,赵黑 熊挡在三太太面前,“把刚才的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金继祖满脸无奈,“赵军长,这事也不怕让你知道,这个老三就是喜欢争风 吃醋,我要是多看一个丫头一眼她都要跳起脚来骂半天,这么多年我真是忍无可 忍,还请三位不要见笑才是!” 赵黑熊看着程行云怀中的苍白女子,叹息道:“程司令,你这个媒我是做定 了,我看再这样下去,等不到你出发这女人就没命了,你不要再优柔寡断了,把 她带回去吧!” 程行云眉头一拧,抱起她就走,金继祖恼羞成怒,挡在他们面前,冷笑道: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儿子的头七未过,你们竟然想带走我的儿媳妇,要我老 脸往哪搁!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到上面去告你们强占民女,总司令的纪律严 明,只怕你们吃不了要兜着走!” 赵黑熊一拍胸膛,“我怕什么,大不了撤了我这个军长,我正好上前线好好 跟鬼子拼一场,比在后面躲来躲去的痛快!”他转向程行云,“你把人带走,一 切有我来扛!” “来人,给我把大门关起来,看谁敢从金家带人出去!”金继祖大喝一声, 一群拿着枪的护院冲了进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谁敢动手,我派人把金家给铲平!”赵黑熊气得哇哇乱叫,拔出枪对 准面前那护院的胸膛,那护院吓得直抖,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金继祖。 见势不妙,刘副官吓得冷汗直流,连忙挡在他面前,“司令,赵军长,你们 还要带兵,千万别现在捅娄子!” 僵持中,程行云看了怀中的女子,忽然很想生生世世这样温暖她。思考良久, 他把她放下,起身瞪住赵黑熊,“赵黑熊,我命令你,收起你的枪,现在向后转, 回驻军总部!” 赵黑熊大怒,“你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当缩头乌龟,老子今天跟他们杠上 了,看看他们这几条破枪能把我怎么样!” “听我命令!”程行云怒吼道:“你的枪是来打鬼子的!” 赵黑熊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悻悻把枪收起。刘副官叹息一声, 催促道:“赵军长,我们走吧!”说着,跟着程行云大步跨出房间,赵黑熊回头 看了看那女子,骂了声,“金老板,你给我看好点,要是人没了我可饶不了你!” 他把拳头在金继祖眼前晃了晃,拔腿就追。 看着三人的背影,金继祖得意洋洋,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一直退让就是怕 你们,你们要跟我斗还生晚了几年!”他瞪了三太太一眼,“以后还敢乱说话看 我不把你嘴巴撕了!来人,给我送太太们回院子,把三太太的院子锁起来,以后 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这个院子!” 他踱到床边,看着那小小的脸,一天下来,她竟又好似缩了一圈,连颧骨都 突了出来,他沉默良久,转头对管家道:“你去给我找大夫来,看看她到底有没 有事,我看她脸色不对!”管家嘟哝一声,“老爷,丫头们都饿得没力气了,您 还是让她们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没人能伺候少奶奶了!” 他怒吼道:“一群废物,把她们叫进来,等少奶奶吃了东西她们才能吃,我 就不相信我整治不了一个女人!” 大夫慌手慌脚赶来,诊完脉长吁口气,开了些补益气血的药便走了,管家叫 人煲了参汤,命两个老妈子把叶芙蓉扶起来,一人撬开她的嘴巴把参汤灌进去, 她昏迷着,倒有一大半流到外面。这样灌了一阵,总算有些喝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迷蒙的眼睛,见面前跪了一地的丫头,有两个已然歪 倒在地,管家见她醒转,跪倒在床榻上,哽咽道:“少奶奶,求你吃点东西吧, 老爷吩咐过,你不吃别人也不准吃,你难道真的忍心让这些小丫头陪你去死,她 们还这么年轻哪!” 叶芙蓉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意识,她把手遥遥伸向小蓝,小蓝连忙扑上来握住, 几乎泣不成声,“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叶芙蓉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好似被火烧灼,她用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我以为……”管家连忙叫人端了燕窝过来,小蓝连忙接过,轻声道:“少奶奶, 你别说话,先吃下去。”看着她把东西吞了进去,大家才舒了口气,管家一挥手, “快叫人把这两个晕倒的抬回去,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当大家乱纷纷地出去,管家把门关上,飞快地走到叶芙蓉面前,“少奶奶, 你记不记得,今天程司令来过。” 叶芙蓉眼睛一亮,猛地抬头,“原来是真的!”她眼中的火光一点点熄灭, “他又是来做什么,难道嫌羞辱得不够吗?” 管家摇摇头,“少奶奶,我感觉得出来,他对你是动了真情,今天他抱着你 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想落泪,那刻他眼里好像只剩下你一个人,要不是老爷拦着, 他就已经把你救出金家了。少奶奶,你如果想跟他,我和小蓝会找机会帮你!” 小蓝急切地点头,“是的,少奶奶,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早点离开 金家。” 叶芙蓉惨然一笑,“算了,你们不用劝我,我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已经对他 们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拉着小蓝的手,“你还没吃东西吧,你去弄点吃的来, 我们一起吃点吧,今天连累你们了,我真是过意不去!” 小蓝急急忙忙跑出去,管家还想再劝,叶芙蓉对他粲然一笑,“六福叔,你 的恩情我记下了,等来世一定找机会报答!” 管家骤然变色,“少奶奶,你难道还想寻死,现在兵荒马乱的,活着就已经 很不容易了,你何苦一次次这样想不开!少奶奶,你就听我一句劝,不管发生什 么事,先把自己命保下来再说,这条命你自己都不顾惜,又有谁会为你着想呢!” 叶芙蓉怔怔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让她泪落如雨,良久,她把脸擦了 擦,轻叹道:“六福叔,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感激你!” 灯光有些昏黄,在她脸上抹上一道道暗影,她眯着眼睛看着这唯一的温暖, 心中一片寂然,好似万顷波澜一瞬间平息,只剩下鸟儿的啾啾哀鸣,在寻找风浪 中失去的伴侣。 以后,要如何面对狂潮再起。 太累了,还是算了吧! 夜深了,驻军总部司令官邸的客厅仍亮着灯,程行云燃起一支烟,把自己圈 在沙发柔软的怀抱里,一缕缕烟往他头上飘去,最后散为无形,他的头顶,那原 本热烈的水晶吊灯沉默了,那是欧洲宫廷式样,层层叠叠垂着诸多饰物,每一个 灯碗都是精雕细刻,烛形灯泡通体透明,也许它看过太多繁华,在这样凄清的气 氛中竟无所适从。 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在心头浮现,默默流泪的,惊恐的,绝望的,迷惘的,竟 从来没有一次面带笑容,她是个苦命人,自己却还要雪上加霜,在她的心上再捅 一刀,这样一连,自己和那心狠手辣的金继祖有什么区别。 他试图硬起心肠,把她从脑海中赶出去,这个人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他如 果不打跑抢他饭吃的乞丐怎么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把那个和他争地盘的老头杀死, 怎么会讨到东西,如果不是一次次从毒打中逃脱,怎么会有命撑到如今,如果没 有忍住操练的辛苦,怎么可能提拔上去,得到总司令赏识。 这么多年,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天老爷嫌他的命贱,终于还是 放过他,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说,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他在战场上一枪枪撂倒敌人,每次都直射他们的胸膛和脑门,那时候, 他面前的敌人早已是死人,即使他们仍会惊恐,仍会愤怒,即使,他直面的是他 们眼底求生的渴望。 他要活,所以别人必须死。 也正因如此,他想要她,便直接跟金继祖开口,哪怕知道她是自己侄子的媳 妇,因为她嫁的是金家,不是程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时 心生恻隐,会被她眼中的绝望震撼,她离开的那刻,他甚至……会后悔。 他幽幽叹息,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当他决心赴死,带领众人以身躯阻挡 日本人前进的脚步的时候,他竟会心有不舍。 舍不得她苍白的脸,舍不得她纤细的腰肢,舍不得她的馨香,舍不得她唇的 温润。 更舍不得,心里那平凡安定生活的梦想。 他咬了咬牙,把烟蒂掐熄,听到门响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进来!” 刘副官端着壶酒进来,“行云,咱们很久没喝酒了,你要是不嫌我酒量浅, 就让我陪你喝上两杯吧!”说着,他坐到他对面,找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一 饮而尽。程行云没有说话,也一口干了,放下杯才叹道:“刘兄,谢谢!” 刘副官笑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行云,我知道你 心里的苦楚,你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金继祖总有一天会被咱们收拾 的!” 程行云苦笑着,“咱们以后不要提这档子事了,书远,咱们今天光喝酒,不 谈其他事情好不好,这些天我都快烦死了!” 刘副官终于停了嘴,两人默默喝了一阵,刘副官顶不住,摇摇晃晃回去了, 程行云喝得也有些晕,回到房间,连灯都没开,摸索到床头打开一个藤制箱子, 把里面的东西翻倒在床上,然后扑到上面,搂住一堆冰凉的布料,不知不觉眼已 经湿了。 《黄泉冷》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吹鼓手都养足了精神,等着这最后一次精彩 表演,唢呐凄厉地冲向云霄,把树上休憩的鸟儿惊地扑腾着飞起,甘蓝城里又热 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鞭炮挂了出来,等着热闹地送死去的人一程。 停柩三天后,金继祖命人送儿子上山,他选的坟地是情人崖下的松树林,不 知是从他祖父还是父亲那辈,那里变成了金家的产业,祖父祖母、父母亲都葬在 那里,其他偏房是没有资格葬到那块坟地上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儿子 竟然先他入了土,个中滋味就知道他自己知道了。 当庞大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金家大院出来,甘蓝城的鞭炮声和铳声响彻天际, 吹鼓手在前面开始奏起送别调,唢呐手抬高了手里系着白绸的家什,呜咽着朝云 端送去悲切的嘶吼,大小锣鼓齐鸣,在阵阵疼痛里,铙钹声突然跳跃起来,把大 家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铿锵的鼓点中,好似连痛哭都无法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 只有汇成一曲甘蓝送别调,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可是没有人吼唱,大家沉默地把鞭炮放完,沉默地看着吹鼓手后面那个披麻 戴孝的女子,她走路都不太稳,要身边两个丫头紧紧搀着,本来就瘦小的一张脸 更脱了形,连一点活人颜色都没有。 大家叹息着,半月前的那一幕仍在脑中清晰可见,她坐着大红花轿而来,被 家宝拉进金家大院,她招摇着坐着吉普车从甘蓝城穿过,接着传来她自封的消息, 再然后,大家看到了家宝蹦跳着来给媳妇买东西,心中都有几分欣慰,那傻子总 算还会疼人,而在一转眼,她竟然又成了这样孤零零的一点。 天意弄人,再怎么争都没有用,当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大家几乎松了口气, 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叶芙蓉一步步朝前挪着,这两天吃了点东西,身上才有了力气,当金继祖要 她今天送灵柩上山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跟家宝毕竟夫妻一场,虽然缘分 太浅,情分总还是有的,甚至如果家宝不出事,跟她相伴一生就是他,她也不会 像今天这样痛苦不堪。 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按照线路要巡甘蓝城一周,让家宝再仔细看看曾经住 过玩过的地方,日头越来越大,抬棺的人已经累得满面通红,唢呐声也没有刚才 那样亮,成了伴着隐隐啜泣的哀鸣。青石板街一直延伸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街上的人们失去了跟随的兴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只有孩子们精力充 沛,笑闹着追赶队伍,捡地上没放完的炮仗。 队伍渐渐慢下来,甘蓝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样绕上一圈也要半天功 夫,据甘蓝城志记载这里清末民初已有十万人众,还没有包括四邻八乡的散居村 民。当长长的队伍终于绕完甘蓝城,看热闹的人和孩子们早已挤在甘蓝桥边,等 着队伍从这里通过去松树林。 甘蓝河水今天缓了些,仍是以滔滔之势往前急奔,水面金光灿烂,涌起的水 花一朵朵绽放在一条如银丝玉绶般的带子上,靠近河岸的水底圆圆的鹅卵石呈现 诸多颜色,上面还有幅幅山水画,描绘着大好河山。及至河中,河水卷着浅浅的 旋涡和水花游戏,隐约还能看到河中的巨石,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埋伏着,等待鲜 活的生命为祭。 下游远远地停着两辆吉普车,程行云、赵军长和刘副官三人远眺着情人崖, 赵军长跟刘副官讲了那情人崖的传说,见他一脸感动,哈哈大笑道:“他娘的, 你不要一副这种哭丧的表情好不好,殉情有什么好感动的,两个人都是没胆子的, 要真的喜欢就干脆一点,两个人拼命逃出去,在什么地方不能活人!”他一边说 一边瞥着程行云,“我就是瞧不上那些没胆子的,他娘的想要就直接动手,天塌 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怕他个鸟!” 程行云恍若未闻,当送别调传来,他跟着轻轻哼起来,赵黑熊愣住了,低声 问刘副官,“程司令也懂甘蓝调?” 刘副官轻叹道:“他本来就是甘蓝人,我以前就听他唱过甘蓝调。” 赵黑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行云仍在哼着,转头看向那长长的 队伍。吹鼓手已经上了桥,后面是叶芙蓉和几个丫头,程行云停了下来,怔怔看 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心中一酸,既不忍再看又舍不得挪开视线,当那撕噬人的疼 痛传来,他低下头,闷闷说了句,“走吧,等下还要开会!” 三人刚想离开,从桥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少奶奶跳河了!”桥 上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从桥上跑下来,追着水流往下跑。 程行云脑中一昏,回头刚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落到河面上,立刻被流水冲 了下来,他来不及思考,飞快地边脱衣服边跑到河边,刘副官醒悟过来,“程司 令,危险!”赵黑熊暗骂一声,也跟着跑了过来,想阻止他疯狂的举动。他对他 们大吼一声,“快去坝口接应!”说着,他已经走到水中,边稳着自己身体边往 中间走。 刘副官把牙一咬,“赵军长,我们快去坝口,司令水性好!”赵黑熊没有停 下,喊了声,“我的水性也不错!”脱了衣服径直跑进水里,跟着他走向河中央。 刘副官没了主意,对开车的小王大喝,“还愣着干嘛,快去坝口挡人!” 河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胸口,程行云尝试着又往中间挪了挪,那抹白色影子载 浮载沉,渐渐逼近,他眼睛瞪圆了,眨都不敢眨一下,赵黑熊见他神色,也暗暗 紧张起来,在心里骂过他不知多少遍之后,那白色影子终于漂到眼前,她似乎已 经没了知觉,静静地随着流水离开。程行云闷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刚 碰到她的衣角,流水已经把她带走了,他有几分慌乱,连忙拼命划水去追,站在 下面一点的赵黑熊把她抓到手里正在叫喊,“程司令,我已经把人救着了,现在 立不住脚,咱们快点到坝口去!” 程行云随着流水迅速划动,很快就赶上赵黑熊,两人一人一边把她的头撑出 水里,程行云见她一脸惨白,暗道不好,边用脚踩水稳着自己身体边把她的头拨 弄过来,使劲给她过了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赵黑熊两人都游得筋疲力 尽,三人被水冲到下游,士兵们早早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得发出 惊天动地的欢呼,负责挡人的士兵已经下了水,密密地站了一排,眼睛都直愣愣 地盯着河面。 逼近坝口,两人随着水流之势,一点点斜斜地往岸边划,程行云眼明手快, 一把抓住一个士兵伸得长长的胳臂,一手抱着她在水中稳住身体,在士兵们的帮 助下把人抱上岸。 脚一着地,他才觉得无比踏实,他摸摸她的鼻息心跳,发现她仍然活着,终 于松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她身边。 刘副官连忙接手,仔细察看她的情况,程行云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拜 托你了!” 刘副官叹了口气,带着人把她抬到山上官邸,一边叫军医过来诊治。 赵黑熊最后一个爬上岸,他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程行 云,你这个王八羔子,做你的媒人还真辛苦!” 听到赵黑熊的怒吼,程行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挪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 “兄弟,今天多亏有你!” 赵黑熊嘿嘿一笑,“这喜酒我吃定了吧!” 程行云仰头看着天空,“我是想让你喝喜酒,就是怕她不肯嫁。” 赵黑熊愣住了,“难不成以前你说的都是假的,是你硬逼人家小媳妇!”见 程行云没有回答,他龇牙咧嘴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鬼孙子, 他娘的我看错你了,骗完人家小媳妇还敢来骗我!” 程行云瞪了他一眼,“你说话客气点,我喜欢她不行吗!” 赵黑熊把衣服一脱,“你这个鬼孙子,自己做的事还不敢承认,强了就是强 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当我是傻子么,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程行云一拳揍向他鼻子,“你骂够了没有,一口一个龟孙子,你才是龟孙子!” 赵黑熊没料到他会真动手,躲避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他火冒三丈,挥起拳头 就朝程行云胸膛打去,程行云吃了他一拳,疼得满脸纠结,他怒吼一声,扑到赵 黑熊身上,两人竟在地上扭打起来。 等侍卫官把两人扯开,赵黑熊哈哈大笑,“你瞧你那熊样,眼睛都被我捶肿 了!”程行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会好到哪里去,脸上都成染缸了!” 两人又互相瞪了两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士兵们摸着脑袋,被两 人弄糊涂了。赵黑熊拉起程行云,“真他娘的痛快,我已经好久没这样打过架了, 每天都要听军规军纪什么的,真是闷死了!” 程行云哼了一声,“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打架,要不是刚才在水里消耗体力太 多,我早就把你揍扁了!” 赵黑熊突然安静下来,凑到他耳边道:“喜欢就留下来,她跟那姓金的还不 如跟你!” 程行云沉思半晌,“过两天再说,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说实话,我……以 前对不住她!” 赵黑熊横眉竖目,“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鬼,以后对她好一点不就成了, 女人哄哄就听话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