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红英 金继祖慢慢从书房走出来,顺着长长的甬道走向正院,白灯笼上的奠字如燃 在空中的冥火,让他从心里冒出一丝丝凉意来,晚风在耳边轻轻呜咽,引出从未 有过的惆怅,这真是种奇怪的感情,好似生已无可恋,死并不让人恐惧。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布鞋踩在光滑的石板上悄然无声,除了风的肆虐,万物 好像都沉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自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以来,他第二次有了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个女人,竟 然宁死也不肯从他,先是上吊,再是绝食,在他以为她终于顺从的时候,她竟然 趁机从甘蓝桥上跳了下去,让他的一番心机统统白费,他也成了金家大院,成了 甘蓝城的笑柄。 没人敢当面笑他,他知道。当年他也曾真心喜欢过那个女人,他明媒正娶的 美丽妻子,大太太月儿。他们成亲五年她的肚子竟毫无动静。他盼子心切,以为 是月儿的问题,偷偷找了两个年轻漂亮,胸大屁股大的丫头睡觉,不知不觉疏远 了她。 那个耐不住寂寞的下贱女人,竟背地里和金家长工程大海勾搭上,怀上他的 孩子不算,还约好了要一起私奔! 他早就收到风声,在他们私奔那晚布下天罗地网,程大海自然没有活路,月 儿从此被他锁进院里,再也不准出门。 准备动手收拾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终于满腹疑虑地去了省城看病,医生告 诉他,他没有生育能力。 他把孩子留了下来,不过只是留下他一条小命而已。 他仰望着天边那颗孤星,仿佛看到大家目光中的鄙视,“你金继祖不是很厉 害吗,怎么,连个女人都收服不了?” 是的,他笃定她会顺从,她是这样娇弱,连看人都是怯怯的,那睫毛如两只 受惊的黑翼蝴蝶,扑闪着诱人的光芒,她的腰肢如此柔软,让他那天心旌神摇, 几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这样美妙的女人毕竟不是他的,他老了,已经不会 再有女人愿意跟从,如果还是十五年前,他会像驯服三太太一样驯服她,一点也 不怕她寻死觅活,女人,不都是一按到床上去就乖乖听话的么! 走进挂着白灯笼的正院,院里空空荡荡,一连死了两个人,这里气氛有些阴 森,连看院子的老妈子都不见了。他一步步走进正房,扯亮了灯,径直走到床边 坐下,他轻轻抚过缎面薄被,那冰冷渗入他的指尖,又从指间发散到他的全身, 他仍记得那天他在这里摸过她身体的情景,她身体有种特别的幽香,让他眷恋不 已,甚至不舍得放手,如果不是事情太多,他真的会马上享用她。 一切都过去了,这么美好的女人竟也被滔滔甘蓝河带走,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真是可惜。 管家急匆匆走进房间,“老爷,您请节哀,您明天还要去省城,还是先休息 吧,您今天要去哪个太太院里?” 金继祖呆楞半晌,不耐烦地说:“哪里都不去,我还是回自己院子睡,六福, 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也去休息吧,我不在的时候还劳你多费心!” 管家笑道:“老爷说的哪里话,为老爷分忧是我分内事,老爷您尽管去,家 里就交给我了,您这次去是……” 金继祖叹道:“现在局势越来越紧,我得先把帐结一结,能维持下去的就先 撑着,维持不下去的干脆撤了。我这次要去好些日子,你可得跟我把家看紧,别 让下面的人乱来!” 等把金继祖送回主院,管家又到前院客厅,两个护院跑得满头是汗回来,报 告道:“六福叔,我们已经打听到了,今天程司令和赵军长是救回一个女子,应 该就是我们少奶奶!” 管家叹道:“你们知道了就好,千万不要把消息散播出去,你们就当是积点 阴德吧,少奶奶在金家活不了!” 两个护院齐声道:“六福叔,我们明白,我们听你的!”有个护院嘿嘿笑道 :“六福叔,原来你把所有追的人喊回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管家瞪了他们一眼,“什么这么回事,你们不知道不要乱说,小心我拿刀子 割了你们的舌头!”那护院嬉笑道:“我知道,六福叔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我不说就不说。说真的,少奶奶也太可怜了……” 官家朝他头敲了一记,“不许嚼舌根!”两人吐吐舌头,笑哈哈地走了。管 家遥遥看着甘蓝河下游的方向,喃喃道:“少奶奶,你可要保重!” 此时,在甘蓝驻军司令官邸,程行云的吼声连屋顶的水晶吊灯都在震颤, “你不是说她没事的吗,她怎么到现在还没醒!” 赵黑熊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和刘副官两人把杯子碰了碰,笑嘻嘻地对旁 边正发抖的军医说:“怕他个鬼,你直接告诉他那女人还在呼呼大睡不就得了! 你抖什么抖,有我跟你撑腰,大不了再去跟他打一架!”军医看了程行云一眼, 连忙进房间检查病人。 刘副官哈哈大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赵军长,你们今天可让弟兄们开 了眼界了,两个高级将领在地上练习摔交,幸亏是闹着玩的,要不上头可又要整 肃军纪了!” 程行云气呼呼地站到他们面前,“你们这么晚了在我这里喝什么,我这又不 是酒馆,你们要喝到别的地方去,我今天没心情陪你们喝!” 这时,军医满脸喜色跑了出来,“司令,她醒了,你快去看看!”程行云三 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把头冲出来叫道:“你们给我回去,别耽误我休息!” 赵黑熊和刘副官不约而同笑起来,赵黑熊嘟哝一声,“真是,用得着紧张成 这样么,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程行云没心再管外面三人,心情忐忑地走到床边,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只觉 得手中好似一团冰,连半点热气都无。他鼻子一酸,哽咽着,“谢天谢地,你总 算醒了!” 叶芙蓉吐出一个混浊的声音,程行云附耳去听,她偏头过去,竟不想与他做 任何交流。程行云慢慢跪在床边,把她的手贴在脸上,想为她除去那里的冰寒。 良久,他慢慢说道:“你不要再寻死了,要死容易,可活着更是艰难。你知道吗, 今天如果不是管家送信来,说你们中午会经过甘蓝桥,我也没办法救下你,如果 不是赵军长帮我一把,你现在也早被水冲走了,你看这么多人都不希望你死,你 何苦要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呢!” “哼!”叶芙蓉仍是没有理他,她突然发觉自己原来的衣服已被褪去,换上 一件长长的衬衣,心头一慌,下意识把身体蜷曲起来,转身背对着他,“我现在 落在你手里,你想怎样都可以,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反正活着艰难,死还 不容易么!” 程行云伸到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他踌躇着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你安心 在这里养身体,不要再寻死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为你安排好的!” 说完,他强忍住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 赵黑熊和刘副官正准备相携离开,两人见他垂头丧气地出来,面面相觑,半 天说不出话来,赵黑熊嘿嘿笑道:“怎地,有女人在,没办法休息了?” 程行云走到沙发坐下,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紧紧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竟当他 们空气一般。赵黑熊走到他身后,猛地一拍他肩膀,“程司令,到底怎么啦?” “算了,你们还是送她走吧,”程行云叹道:“她恨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我也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留着她反倒害了她!” “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婆婆妈妈的人!”赵黑熊火冒三丈,噔噔两声冲到 房间,叶芙蓉捂着脸,正在嘤嘤哭泣,赵黑熊把她从床上提起来,指着她的鼻子 骂,“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我们拼了命把你救上来,你谢谢都不会说一声,还 跟我寻死觅活,早知道我干脆让你被水冲走算了!” 叶芙蓉看着面前铁塔般的男子,强自镇定心神,凄然道:“我又没要你们救 我!” “啪!”赵黑熊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顿时打得她满口血腥味,程行云和刘副 官冲了上来,程行云把她抱在怀里,冲赵黑熊喝道:“你为什么打她,有本事跟 我打,打女人算什么英雄!” 刘副官挡在赵黑熊面前,赔笑道:“赵军长,咱们还是走吧!” “我打的就是你那没出息的女人,”赵黑熊横起眉,瞪着程行云怀里瑟瑟发 抖的女子,“这么多人为了活命做生做死,你什么都不用干,只受点小委屈就寻 死觅活,你以为天下只有你那身子金贵,别人都生来命贱么!日本人在东北糟蹋 了多少女人,她们还不是抹把泪继续过活,连命都没有了,怎么去报仇!” “报仇?”叶芙蓉缓缓抬头,眼底一片凄凉,“你让我找谁报仇,找程司令, 还是金继祖,我没有那个能力,但至少可以不让他们如愿!” 程行云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说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我明天就让他们 送你去省城……” 赵黑熊大怒,“不行,她哪都不能去,你明明喜欢她,拼了命也要救她上来, 做什么还要一直把她往外推。你不要我要,我把她留在官邸,回来屋里有个女人 味道也好!” 刘副官叹道:“司令,我明白你的心思,谁家没有妻儿老小,我们上战场打 鬼子又不一定回不来,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就干脆留下她吧!” “都别说了,”程行云有些狼狈,大喝道:“我主意已定,你们都给我回去 休息,明早开会!” 叶芙蓉怔怔看着程行云的眼睛,他躲避着她探询的目光,把他们轰了出去, 当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传来,他一狠心,把她轻轻放下,从床边拿出一个藤制箱 子,“你孑然一身从金家出来,这些你明天带上,我再拿些银圆给你。”说完, 他径直走向门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有事,就不远送了!” “回来!”她喃喃道:“你不跟我说说你跟金继祖的过节么?” 程行云脚步一顿,眼睛突然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大哥和金家大太太有 了私情,大太太有了身孕,要我大哥带她走,结果金继祖这老东西把我大哥杀了, 还派人杀到我家,要把我斩草除根,我那时才八岁,被他们追着跳到甘蓝河里, 游到没有力气,差点就被水淹死。我后来流浪到了省城,到处乞讨为生……”他 低下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脑中的片段一一浮现,叶芙蓉终于得到一个事实,金继祖没生育能力,那大 太太的孩子就是程行云大哥的孩子,那么金家宝就是……她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 大太太,浑身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原来家宝是被金继祖害成这样的!”她看 着那僵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轻声道:“你早知道家宝是你侄子对不对?” 程行云愣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正与她凄凉的目光相遇,那目光中的冰冷让 他心里一阵发冷,他点点头,辩道:“我那时是真的对你动了心,他一个傻子懂 什么……” 一阵凄厉的笑声响起,叶芙蓉擦着泪水,“真好笑,他一个傻子,竟会是对 我最好的人!” 程行云被她的声音震得几乎落下泪来,他低下头,沉默地走出门。 筋疲力尽的原因,叶芙蓉这一觉睡得死去般沉。第二天中午,她悠悠醒转, 眼前有些模糊,当头顶那水晶吊灯变得清晰,一张大大的笑脸突然遮住她的视线。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那家伙已经成了火龙,逮人就骂,赵军长看不下 去,正在堵着他吵呢!”刘副官笑眯眯地用红布包了一些银圆送到枕边,又拖出 藤箱,哇地大叫一声“真漂亮”,从里面挑了件墨绿旗袍出来,拍了拍脑袋,从 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色披肩,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玉镯,大声嘟哝着,“程司令也 真是,东西一件一件地买,就是不敢送给你。钱都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连喝 口酒都要找我蹭,真是笑死人!” 他把东西尽数摊在床边,把藤箱扣好,笑道:“你也别寻死觅活的,程司令 要我们立刻把你送走,车在外面已经从早上等到现在。老实说,程司令对你的心 意大家都看得出来,虽然我们都希望你留下来,不过,我们马上要开拔打日本鬼 子,程司令军务繁忙,你老这样拧着会影响他的情绪,你既然要走,大家也不拦 你!” 叶芙蓉张了张嘴,用力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呢?” “你说程司令啊?”刘副官吃吃笑着,“他舍不得你,又怕去打仗回不来耽 误你,正别扭着生自己气,要我们赶快把你送走,来个眼不见为净。”他突然正 色道:“他让我转告你,他在省城没亲没戚,实在不知道把你怎么安排,只好把 你托付给总司令夫人,让她帮你找个好男人。” 他突然大笑,“他还定好标准了,不赌不嫖不抽大烟不打人知书识礼斯文俊 秀,你说这种男人到那里去找,这不是明摆着让你找不到嘛!” 叶芙蓉心中百转千折,仿佛所有泪水都堵在胸口,连呼吸都难以顺畅。刘副 官看在眼里,笑意更浓,摆手道:“你先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你,你速度快一 些,我怕那家伙忍不住改变主意,到时候你想走就走不成了!” 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孑然一身能去哪里,去省城能做什么,不就是在那总 司令夫人帮助下找个不认识的男人嫁了,再一次赌他不吃喝嫖赌,赌他会对自己 好,为他操持家务,生一堆孩子。 她还会喜欢上男人吗,她一遍遍地问自己。 她难道真的想死吗? 谁不想活呢,她不信世上有鬼神,不相信经过轮回会有更好的命运,母亲说 过,人只有短短的一生,有些东西,错过就不可能找回。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正含情脉脉地相望。当年父亲去上海做绸缎生意, 傍晚应过同乡的酒局,喝得熏熏然回来时信步走进一家书店,跟抱着一堆书走出 来的母亲撞到一起。 父亲对她一见钟情,趁着酒劲一直跟了她几条街才引得母亲回眸一顾,两人 因此相识,仪表堂堂,气质儒雅的父亲很快得到母亲的好感,她情难自已,很快 坠入爱河。父亲虽然把她视若珍宝,却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感,向她坦言在家已由 父亲做主娶妻,不敢休妻,更不愿委屈她做小。 当父亲离开时,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带着满满一藤箱旗袍和书,毅然追 随父亲而来。 她赌赢了,父亲对她呵护备致,从未跟她红过脸。两人缱绻情深,母亲死后 才一年,父亲悲伤过度,抑郁成疾,竟拒绝就医用药,最后抛下她孤零零一个, 追随母亲而去。 当被大妈虐待时,她无数次地恨过他们,恨过后便是庆幸,庆幸父母亲生死 相依的幸福。 自己也有母亲那样的幸运吗?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一瞬,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自从嫁到 金家,自从被程行云伤害,她再没奢望过像母亲那样被呵护的幸福。哀莫大于心 死,当金继祖用褐斑满布的手抚上她身体时,她唯一想到的便是跟随父母亲而去。 前方的路太渺茫,到底要怎么办? 茫然间,她抓住手边的旗袍,旗袍入手有些凉意,面料是昂贵的织锦缎,做 工极其精致,盘扣竟还镶着小小的珍珠。她有些爱不释手,慢慢抚摸着那大朵大 朵的墨绿芙蓉,脑中渐渐清明。 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要不要赌这一把,抓住眼前的幸福? 虽然她没有稳赢的把握,但她深深知道,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输得太惨,因 为她本就没有任何本钱。 要不要赌? 客厅里突然响起赵黑熊雷鸣般的声音,“你个鬼孙子,骂人顶个屁用,你喜 欢就把人留下,别一脸阴阳怪气,到处找茬!” 房门被敲得震天响,赵黑熊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小媳妇,那缩头乌龟不 要你,你干脆跟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 叶芙蓉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听赵黑熊惨叫一声,打开门一看,客厅里乱成 一团,程行云正和赵黑熊在地上扭打着,程行云得占先机,把他按到地上,抡起 拳头没命地往他身上招呼。赵黑熊哀哀呼痛,大手大脚乱舞着,竟完全不知反击。 听到门响,程行云猛地回头,和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叶芙蓉慌忙避开他那火 辣辣的目光,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车就在外面,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叶芙蓉的话还没出口,程行云已噼 里啪啦说起来,“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话,也别动不动就 寻死觅活,世道太乱,活着都不容易。你看我也没爹没娘,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 靠讨饭把这条小命留住才撑到这出头之日。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总司令夫人心 肠好,不会给你胡乱介绍男人……” “蠢蛋!”赵黑熊啐了他一口,斜眼看着他笑。 不知不觉,她的泪已成雨,她强自压住胸口的翻滚,哑着嗓子道:“我…… 很……饿,能不能……” 话没说完,程行云已经冲了出去。赵黑熊愣了愣,突然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把话匣子掀开,“小媳妇,你嫁谁不是嫁,干脆嫁给他算了,这家伙是条汉子, 你以后可难得碰上这种人,我正好也讨杯酒喝……” 叶芙蓉听得直翻白眼,原来男人罗嗦起来也和女人一样,这个赵黑熊把程行 云从头到脚夸了一遍,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除了他天下就没男人了。不知 不觉间,她的满腹抑郁渐渐被他的笑声冲散,嘴角悄然弯起。 程行云端着碗面飞快地冲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赵黑熊大笑,“我 也饿了!”他朝赵黑熊瞪了一眼,抓着他手臂就拖了出去。 一次又一次讨论过敌情简报,程行云心情烦闷,撇开侍卫官和那今天变得特 别聒噪的赵黑熊,慢慢走回官邸。司令官邸就在半山腰上,面对着滔滔的甘蓝河 和情人崖,山顶上是一圈铁丝网,耸立着三个岗哨,山上其他的树木杂草被砍伐 殆尽,只留着许多高大的松柏,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路网中,条条路径如玉带般的 甘蓝河,在山间蜿蜒着,延伸到其他将领的官邸和底下的军营。 远远看去,客厅和房间的灯漆黑一片,想必她已经走了。他连连叹息,下午 真该多看她一眼,把她的样子记得再清楚一些,以后长夜里可以慢慢回想。 交代过刘副官后,他再也不敢问关于她的事情,下午要不是被赵黑熊拖着, 他根本没有勇气见她那一面。他知道自己舍不得,知道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把她留 下来,不管用什么手段。 世间仿佛一下子寂静下来,连风声都被阻隔在屋外,落地钟滴答走着,一步 步好像踩在人的心上。程行云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躺,睁着眼睛看着顶上的水 晶吊灯,耳边捕捉着细微的响动。 他不知道心头那隐隐的希望是什么,只深深地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一定会留下她,甚至把她囚禁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突然开了,叶芙蓉穿着一套墨绿旗袍出来,她犹豫着 走向他,眼里闪着奇怪的亮光。看着她款款而来,程行云呼吸一窒,几乎跳起来 把她揽进怀里,随着她渐渐靠近,程行云猛地站起来,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穿这个真好看!” 叶芙蓉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你就要去打仗么?” 他愣住了,眼神坚定起来,“对,日本人一直在往中国增派兵力,马上就要 打过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正在抓紧时间步步逼进,我们已经丢了东北 三省,这次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把他们挡在热河以外,不能再让他们的铁蹄进入 了!” 她的脸在灯光下多了些柔和的东西,是她两颊慢慢渗出的艳丽颜色,也是她 眼底跳跃的羞色,她的声音近乎呢喃,“能不能……你能不能让我呆到你出征… …”她后面的话被一个温暖的胸膛堵住,程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扑上 去把她紧紧揉进胸膛,恨不得让她嵌入这炽热的地方,她冰凉的身体渐渐被温暖, 终于,她放心地让自己软倒他怀中。 明亮的灯光下,所有阴影都无所遁形,远远看去,客厅里的两人好似合为一 个,他们久久地伫立,空气中飘着絮絮的话语,温柔得不似在风雨欲来的人间。 下过一阵暴雨后,天气渐渐变凉了,松树林仍一片苍翠,因了山脚日渐枯黄 的长草,平静中又多了些深沉。也许是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情人崖愈发沉默了, 只有调皮的阳光围着他嬉笑时,才能让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挤出一点温暖的表情。 天高高在上,永远没办法理解人间的苦难,只逍遥地催动白云,去找寻美丽的地 方。 甘蓝河水猛涨,把两岸的芦苇淹得只剩半截,芦苇也黄了,从顶上抽出白茸 茸的花,远远看去,和甘蓝的水连成一片,好似漂在水中的云朵。河边堆着许多 石阶,那是程行云为了方便甘蓝人民,派士兵搬石伐木搭建而成,有的石阶边上 用圆木搭起一个个扶手,即使天雨石滑,大家也不怕会掉进水中。 程行云从总部回来已是傍晚,近来大家都在密切注意东北的动静,日军的飞 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热河上空,对他们明目张胆的骚扰,中国方面竟然只能望 洋兴叹,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总司令早已在积极筹备力量,发出迎战的号令, 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积极筹备力量,要与他们誓死一博。 他满腹心事,没有要人送,默默地沿着驻军总部后面的砂石路往后面走,太 阳从情人崖上挣扎出最后一道夹杂着乌色的金,沉沉地坠落到阒黑的那方世界,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云朵间暗藏杀机,乌黑的幕一点点占领了整个天际,从松树 林隐隐传来阵阵呜咽,它们即使抵挡住夜风的凛冽侵袭,也会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流着血和泪,哀哀哭泣。 程行云一抬头,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走到官邸门口,看着客厅温暖的灯光,有 股热流从他心口喷薄而出,就在一瞬间,传播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加快了脚 步,门口的侍卫官跟他敬了个礼,压低了声音道:“司令,夫人在厨房。” 他朝他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以前他不想一个人吃饭,都是在总部随便 对付一下,自从她来了,他就专门在司令官邸设了个小厨房,找了两个老妈子专 门伺候,有时候没有家室的年轻将领也会跑到他这里来蹭吃蹭喝,特别是那个赵 黑熊和刘副官,这段日子简直把他家当食堂了。他们口里说喜欢吃夫人包的饺子, 其实还不就是喜欢逗她笑,看他有苦说不出的样子,自从她留下来,他感觉每天 都会被他们弄得满肚子气没处撒,想想看,有个女子娇笑连连,眉目间如流光溢 彩,你怎么忍心把脸拉下来。 走到门口,一个老妈子走出来,乍见他仍有些畏缩,满脸堆笑道:“夫人在 包饺子,司令还是去外面等等吧,马上就好了!” 程行云朝她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厨房的光线有些暗,叶芙蓉背向门口, 在灯下一个个把饺子捏成形放在砧板上。她一身暗红的呢绒旗袍,旗袍紧贴在身 上,勾勒出一个引人遐思的曲线,她这些天丰腴了些,原本空荡荡的旗袍填充了 许多内容,更显得前凸后翘。她的头发上仍是那枝芙蓉钗,高领上的一段肌肤如 珍珠般粉白,好似还有幽幽的光亮,旗袍长至脚踝,脚下穿着一双朴素的黑绒绣 花鞋,她没有穿袜子,那脚面的白色在黑色的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叶芙蓉只觉得腰上一紧,有人从后面把她环进怀中,他温柔地在腰上抚摸着, 顺着她的曲线而上,在她胸口停了下来,他在那脖颈上落下一个热吻,轻笑道: “原来那外国玩意这么好用,你前面看起来特别挺,特别漂亮!” “别闹了,你饿了吧,我马上就弄好了。你累了一天了,先去洗个热水澡, 我等下就把饭菜端去。”叶芙蓉回头和他交换一个吻,微笑道。 “不要,我喜欢看你做事!”见她转头过去,程行云有些怅然若失,急着去 亲她的脸颊。 “真拿你没办法,那你在这里看着,不准闹我!”叶芙蓉加快了速度。 程行云搂紧了怀中娇小的身体,见她两截手臂嫩白滑腻,如新藕笋尖,心里 痒得难受,一根手指试探着在上面滑动,另一只手探到她腰上,顺着那曲线一点 点挪到她的臀和腿,叶芙蓉轻笑一声,飞快地忙完手中的活计,把手上的面粉涂 了他满脸,他哈哈大笑,把她固定在怀里,把面粉全蹭到她脸上,“胡子……” 叶芙蓉连连求饶,为躲避他的攻击,转头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两人的嬉闹声传到外面,本来要进厨房帮忙的两个老妈子全停下脚步,笑呵 呵地回客厅张罗去了。两个侍卫官互相挤挤眼睛,一人道:“今天不知道赵军长 会不会来,他来了就更热闹了。” “他哪敢来,你没见昨天司令那脸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奇怪,要是 平时司令气成这样,早就翻脸和赵军长干上了,怎么现在都是只见乌云不见阵雨。” “真笨,这还用说,司令是怕吓着娇滴滴的夫人,上次司令发了一顿脾气, 把夫人吓得直抖,那泪珠子掉得谁看了谁心疼啊,何况咱司令把夫人当宝一样!”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好女人陪着就好了,我肯定比司令还有宝贝她。我把 她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她每天只要冲我笑笑我就满足了。” “猪,你没看见没人的时候司令愁成那样,我们马上就要上战场打鬼子,到 时候女人要往哪里送嘛,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孤孤单单,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两人叹息着,遥遥看着远处朦胧的山的轮廓,情人崖和松树林都只剩下一个 暗黑的影子,甘蓝河也静默下来,白色的水光中有隐隐的青乌,如铺天盖地而来 的风云的颜色,在它们之后,暴风骤雨已经在酝酿,渐渐朝这方逼来。 吃完饺子,程行云叫人提了水来,也不管那刺骨的冷,对着头就冲了下去。 他冲得一身红红地出来,浑身水珠,腰间只围条毛巾,叶芙蓉瞥见他精壮的胸膛, 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从下腹窜上来,脸色突然变得绯红。 “这么久了还害羞!”程行云嬉笑着把她拉进怀中,把她弄得满身是水,她 戳戳他胸膛,让他坐下来把头发擦干,程行云不依不饶,把她旗袍一拉,让她跨 坐到自己身上,叶芙蓉赧然一笑,就势送上自己的红唇。 两人缠绵一阵,程行云为她拉上被子,又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看她眼睛 渐渐闭上,他轻轻坐起,点了支烟,在黑暗里久久沉思。 床突然有些颤动,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来,伸手在她脸上一抹,竟抹到满手 冰凉的液体,他把她一把捞到怀中,温柔道:“别哭,我会心疼!” 她一直咬着自己下唇,不让那哭泣声爆发出来,听到他的话,她只觉得胸口 那里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进去,一时疼得浑身冰冷。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后悔了么?”程行云把她紧了紧。 “不,”她眼中的潮水纷纷退去,“我不后悔!”她微笑起来,把脸贴上他 的胸膛,“我恨不得在这里挖个洞钻进去,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程行云感动莫名,怅然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可是现在时局越来越紧,我 们随时都要出征。日本刚刚正式承认满州国,《日满协议书》一签定,那个傀儡 皇帝把东北三省拱手送到日本人手中。抗日义勇军虽然一直坚持战斗,可毕竟力 量对比太悬殊,加上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整个热河已经岌岌可危。 我以前跟你说过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的事迹,我们想做的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拼 掉性命,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感觉出他的激动,叶芙蓉只觉得心里发紧,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你放心去,我总是支持你的!你不用管我,我有手有脚,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突然微笑,“我跟老天打了个赌,我赢了,这一生再也无撼!” 程行云满心苦涩,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她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眼中仿佛 有两团火燃烧着,这火越燃越旺,传递到他眼中,融化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冰寒。 天边一颗孤星正闪烁着微末的光芒,在漫长的夜里,无数的有情人紧紧相拥, 用无怨无悔的爱,燃点希望的火种,直刺苍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