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初春特有的氛围是宁静中的生机。草木在萌动,鸟儿已经感受到春意,深情地 歌唱。如果仔细看,柳树的苞芽已经探出了头,象征着一年新的开始。 周末给导师拜年,这是每年的惯例。学生们和廖盛的感情很好,不知从哪一届 起,凡是准备结婚的,都会在结婚前把对象带到廖盛那里,请其“审阅指正”。程 植一直没被“批改”过,这时候顺道带过去了。 李乐桐和程植去的不算晚,一屋子的人,正在热闹地说着话,看见他们进来, 都把目光盯在程植身上。程植无所谓地冲大家四处点头,惹得大家都笑。 李乐桐带着他走到廖盛和师母面前,廖盛说:“不错不错,怎么称呼?” “老师好。”程植倍儿认真地说,“我叫程植。” “嗯。”廖盛点头,“挺精神的。”他随和地和程植聊起了天,李乐桐也坐下, 大家又聊了几句,菜上了几样之后,正式开始。 廖盛有个规矩,名下所有人都要汇报这一年的结果和下一年的打算。他的观点 是,人毕业了也不能混,只有大家在一起总结,才会互相督促,取得更大的成功。 李乐桐和程植排在第六。廖盛是名导,他带的学生去向大多不错。前面的人有 的升官,有的加薪,各自在各自的领域里努力上进。 “听了大家的话,我很受鼓舞,惭愧得很,我去年没什么成绩。”李乐桐笑着 说,“而且,我刚从我们单位离职,下一步干什么,还不确定。” “做得不开心吗?”廖盛问。 “嗯,是不大开心。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李乐桐一向视自己的导师为 父亲,说了这一句,忽然有点委屈。她曾是廖盛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如今,黯淡地 坐在这里,连工作都没有。 “不开心就换一家。”廖盛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工作重要,生活 更重要。如果不喜欢,就趁早换一家,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李乐桐跟着点头,然后说:“廖老师,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您。今年本来报了您 的博士,因为工作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可能……也考不了了。” 廖盛鼓励地笑道:“没事。你也可以考一下试试,或者明年再考是一样的。我 明年又不退休。”说得大家都笑了。 “他是程植。”李乐桐指着旁边的人,“各位同门们都还没见过吧?我男朋友。” 桌上一片静默,看看程植,又看看坐在桌角的另一个人,他正望着桌面,胳膊 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抵着下巴,旁边是一根拐杖。 “嗯,大家好,我叫程植。程是前程的程,植是植物的植。我的职业是修飞机 的,大家以后有飞机要修,可以找我,我免费。” 桌上轰地就笑了。廖盛说:“那你能不能什么时候给大家造个飞机?” “这个目前暂时有一定难度。”程植面不改色地说,“你们也知道,这不是滑 翔机时代,随便山寨一个就可以的。” 笑声又起,李乐桐也跟着笑了起来。师母说:“小程,你的性格太活泼了。” 旁边有个小师妹说:“师姐,你今年结婚吗?” 程植与李乐桐俩人对视了一下,程植很无奈地手一摊,“我服从领导,反正我 是万事俱备,只欠审批了。” 李乐桐“噗嗤”笑了,屋里的笑声也更大了。廖盛说:“啊,这个问题是一个 事。乐桐,你今年有这个立项吗?” “您和师母批了,这立项就差不多了。” “我们?”廖盛转过头看着老伴儿,“你的意见呢?” 师母忍着笑,“已阅。” “嗯。”廖盛点着头,“我的领导也批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可以立 项了。”屋里的笑声高涨,连服务员都跟笑了起来。有好事者偷看角上的那个人, 他依然沉默地坐着。 这一拨儿过去,接下来说的都很轻松。终于轮到他了。 “我去年最大的成就是回了国。”韩远径的声音响起,“我觉得无论在有什么 困难,都不会比在那里更大。” 谁都对韩远径的过去不熟,大家也只能点头,表示在听。 “至于今年的打算,有几件事。第一件,把承诺捐献的图书馆的资金划到位。” 廖盛点头,捐图书馆这事他很赞赏。 “图纸和施工方都选好了,这几天就可以动工了。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把钱 划到位。”李乐桐听着这话有点莫名奇妙,什么叫“无论我在哪里”? “第二件,”韩远径讲话越来越有领导的感觉了,言简意赅,“我今年要重整 我的幸福。在重整之前,我不会透露计划。但请大家祝福我,我能追回我的幸福。” 坐上静悄悄6 的,廖盛第一个带头说:“好,远径,祝福你。” “祝福师兄。”“祝福韩师弟。”李乐桐默不作声地坐着,程植的声音倒是高 而响,“韩师兄,祝福你。”大家的目光转移过来,他却毫不在意,似乎再真诚不 过地说:“韩师兄,我很看好你啊。哎哟……来来来,大家干一杯。” 大家轰地又笑了。李乐桐很无奈,只好也跟着举起了杯子。 饭局过后,众人各自回家。程植给李乐桐拿了衣服,要往外走。韩远径叫住他, “程植,你等一下。” “韩师兄有事?” “我腿不好,能不能麻烦你们送我回去?” 包厢里还剩下的几个人互相看一眼,赶紧打了招呼走了,剩下他们三个。 “我啊……乐桐,你说呢?” “让韩师兄的司机来接好了,韩师兄那么有钱。” 程植打量了下韩远径,“韩师兄,你这怎么搞的,怎么能车祸呢?” 韩远径哼了声,“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程植嘿嘿笑道:“你真是对了,韩师兄,我还真特高兴。你欺负我未来的老婆 大人,我怎么可能不幸灾乐祸?我很想知道,刚才听乐桐说她辞职了,你心里是怎 么想的?” 韩远径脸色发白,李乐桐去推程植,“走了程植。” “站住!桐桐,你的补偿金我让他们转给你了。” 李乐桐冷哼一声,“我是不是要多谢韩师兄了?只可惜,我一分都不会要!我 不要你施舍给我的。我要去提起仲裁,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输给我!” 程植跟上,“就是,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看见钱就趴在那儿不动了?我们 只要我们该要的,而且,绝不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韩远径忽地站起来,“程植,你不要欺人太甚。” “谁欺人太甚?你他妈的对一个女人,你也好意思?为了你的前程,连她的工 作都要给她辞掉,你他妈的现在过来装什么大度?作为一个男人,你有没有点……”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因为韩远径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了他一拳。 “嗬,敢打我?”程植也不示弱,还起手来,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李乐桐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面对腿脚不利落的韩远径,程植明显占上风,她 拉了几回没拉住,喊也没人听,便抄起勺子在盘子上狠敲,“你们来都给我住手!” 两个人愣了下,李乐桐过去拉起程植就走,“程植,走,你走啊!” 韩远径倚在墙上,呼哧呼哧喘气,“程植,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等着你来找我算账,不来你才他妈的是孙子。” “程植,走了。”李乐桐就这么把程植拖到车里。关上车门,程植对着后视镜 看自己的脸,“哟,真他娘的下手狠,乘我不备,上来就一拳。妈的,都淤血了。” 李乐桐叹气,“你说你刺激他干嘛?” “他活该!”程植没好气,“听你说辞职那天我就想揍他。这号男人,连披个 人皮都不算,不废了他,难解我心头只恨。” 程植的粗话在李乐桐心里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心酸。爱来爱去,还是错的。尚 不如一个程植,知道为自己出气。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程植对着后视镜又看了一遍,“没什么大碍,不用去。妈的,乐桐,这次和他 们斗到底了。坚决和他们仲裁,让他们低声下气地求你收这钱。” 李乐桐噗嗤笑了。程植有时挺可爱的。 于是,在下一个周一来到的时候,程植先是陪李乐桐把公司转来的钱给退了回 去,然后去劳动仲裁委立上案。 两个人以“立案成功”为由子,又去大吃一顿。 “你现在没啥靠山了,只剩我还可以考虑了。”程植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 程植逗人很有一套,李乐桐“嗤”的一声,“你这是危机营销?” 程植笑嘻嘻的,“可以这么说。我销售成功了吗?” 李乐桐怀疑地看着他,“你真想好了?” “嗯。”程植像卡通猫似的,重重地点了头。 “那行吧。我职场失意,也迫切需要长期饭票来转运。” 程植哈哈大笑,“果然人得要有挫折啊。什么时候去领证?” “随便你。” “行,那就周五,正好是双数的日子,图吉利。之后就周末,仿佛休了一个小 婚假。” 李乐桐点头,程植继续说:“领了证,就该婚礼喽,咱的请帖还没写呢。要不, 这两天,你集中在家写写请帖?”李乐桐看着程植的脸,他很坦然,仿佛那是她最 真实的想法。 到了现在,李乐桐无可无不可。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后一盏灯灭了。走到现在 的她,累了。那就结吧。 结账出来,正好旁边有家婚纱店,决定结婚的两个人索性也一并逛了。 李乐桐个子高,又瘦,换了婚纱出来,程植的眼睛都直了,“嘿,行啊。”然 后踱过去,站在旁边,看看镜中的两个人,“这样一比,本来比你帅的我,好像就 让你比下去了。” 服务员让他逗得笑了,“先生,要不给您找身试试?” 程植看了眼李乐桐,“试?试就试!” 待程植换了衣服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坚信他俩必定是金童玉女,连程植自己 也说:“这不是佳偶天成是什么?哎,瞧见没?这就叫般配。” 李乐桐看着镜子中的两个人浅笑,镜中的她,亦随之浅笑。而程植更搞,拿着 手机拍了镜中的两个人,面不改色地说:“这叫预演。预演都比正式演好看。”李 乐桐就随他。 程植毫不犹豫地刷卡付了钱,出来李乐桐说:“程植,你这花钱如流水,跟家 里要过钱没有啊?” “没。”程植满不在乎地说,“就我家那老爷子,要钱就是找骂。” 李乐桐笑,“不至于吧?” “哼。”程植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上学那会儿,为了个乐队,可别提闹 了多少别扭了。我那时吉他坏了,跟他要钱买个弦,都得让他骂一顿。说我玩物丧 志、不思进取、荒废时光。” “难你呢?怎么解决的?找你妈要?” “我妈?我妈就是一帮凶。明着不来骂我,可赞成我爸呢。要钱,有,十块— —吃个汉堡还得十多块呢!” “那你呢?” “练摊儿啊,我们那时候搞些外国的原版音乐,刻一刻,五块钱一张。后来, 捎带着卖个水。和我一起干这事儿最多的是胖子,胖子对做生意有天然的热爱,要 不现在也开了家倒买倒卖的公司呢。” “小贩?”李乐桐笑,“没人抓你们?” “怎么可能没有?跑啊。绝对不能被抓住,否则,这丢人的事让我爸知道了, 必赚不到钱更可怕。” 李乐桐直笑,“这么有经验?被抓过?” “当然啦。”程植的腮一动一动的,“最开始的时候没经验,被抓了两回,都 是我妈找人把我保出来的,我爸就天天在家拍桌子,拍得我耳朵都要聋了,拍到最 后,两个人都吵起来。他骂我没出息给他丢人,我说得怨他不给钱。反正鸡飞狗跳。 以后就小心了,一般三个人,中间一个管做买卖,一左一右的望风。” “从此以后安全了?” “安全个脑袋,反正就跑呗,我记得有一次下完雨,路上还挺多水,半条裤子 上都是泥水。”程植的声音忽然沉闷了。 那天就他和许和薇两个人。远远地看着城管,他把水扔了,一手拎着CD箱子, 一只手扯着许和薇拼命地跑。路面上的水被他的脚步溅得飞起来那么高,他也浑然 不觉,只是拉着许和薇跑。一直跑到许和薇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他记得,那天许和薇穿了件白T 恤,外面罩了个黑马甲,黑色的仔裤,白底黑 帮的布鞋,头发是披着的,因为头发软,风一吹,头发稍儿就随风飘舞。她手撑着 膝盖,不停地大口喘着气,间或有一两声咳嗽,肩随着颤动。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扶起她,把她的手攥在手心,两个人对着大喘了一阵儿气,忽然都笑了起来。 笑啊笑啊,笑声飞到了天上,似乎连星星都明亮了许多。 然后,他就吻了她。那种令人战栗的幸福,仿佛就在眼前。 可眼前已经不是她。 程植沉默了,李乐桐也沉默了。 万事俱备,似乎只欠领结婚证。一晃就到了周四。晚上两个人通了电话,约定 了第二天的时间。 程植信誓旦旦,要把家里所有的闹钟都定上,而且,他还很严肃地说:“如果 明天早上七点半我还没有找你,你就给我打电话。” 李乐桐笑,“我才不打,真过点儿了,算你自动弃权——就这一次机会。” 然后李乐桐就一个人在自己的屋里坐着。春夜寂静,窗外风不起,叶还未长全, 大约只有小草在微微地动着。 要结婚了,就在明天。她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悲哀,或者只是平淡的、茫 然无绪的,不知未来会是什么生活。他俩会怎么样呢?怎么相处?和现在一样? 她甚至想到“明天晚上”这样具体的问题,然后很快安慰自己:不会的,明天 晚上程植也不会的,他们大约会等到婚礼当天吧? 那婚礼当天,她就能承受得起吗? 她无法想像她与程植亲热的场面,想着,竟有一点烦躁,于是,她就转而想, 明天登记后去哪里吃饭。她就打开电脑,查看婚姻登记处的地图,精心地挑选着饭 馆。 这一晚上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她担心自己睡不着,想起在初与韩远径相见时 买的安眠药,倒在手心,踌躇了一下,终于吞下,一夜沉睡,直至闹钟把她叫醒, 才带着头痛起来。 她用平常的速度洗漱,穿了平常的衣服,吃了平常的早饭,看看时间,七点, 程植差不多该来了吧? 七点十五,没有来。七点二十,没有来。七点二十五,没有来。 七点半,程植没有来。 七点四十,程植没有来。 七点五十,程植还没有来。 八点,李乐桐打了程植的电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李乐桐犹豫了下,出门打车去了程植家。 按门铃,没人理。敲门,把邻居都敲了出来,还是没人理。程植曾给过她钥匙, 她开门进去。 一眼就看见卧室的门开着,空的。 李乐桐叫了两声,“程植、程植。” 没有回应。 她在屋里走了几步,程植确实不在屋里,电脑还在桌上,屏幕已经黑了,只有 电源指示灯还在坚持地亮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