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能蛋!我还不尿你哩,天天就会掂着秤去借面……锦华巷还有哪家你没借 过?你……你个借面精!谁娶你也当不上老爷!”白老四气得头上青筋直蹦,说话 也结巴起来。 实在接不上顿,郝玉兰就掂着秤挨家借粮,白老四发了工资就得先还债。他不 满极了,认为每顿吃少点,晚上再吃稀点就能解决粮不够吃的问题,人家不都是这 样子过的?还是玉兰不会过,弄得日子这么难唱!她回嘴说孩子们长身体、老四在 外边出大力不能亏嘴。 “中了吧!我借面你没吃?嘴里吃下去,上趟茅房回来就不认账了!”她不依 地回嘴。白老四说不过玉兰了,他掂着门后边的馍篮砸了过去,里面却跳出来半个 包谷面馍。女人挨打在锦华巷不是啥新鲜事,有被打急了的女人冲到巷道里大哭, 男人追回来再打。郝玉兰挨打却从不跑出去,她会破口骂人,从白老四的十八代祖 宗骂到白老四的爹妈,还要骂白老四前边的两个老婆,外加那个一只眼的媒人。白 老四不会骂人,就更使劲地打她。 隔壁老梁木匠听见老白家传来了吵闹声,竖了耳朵听着,他隐隐觉出是为了下 午的事和那个馍。老四照例要吃点干粮顶顶劲的,可只有半个馍了,老婆玉兰还不 依地说,你挣那点钱还要天天吃干粮?白掌柜的,下回你到家是不是让俺娘儿几个 站门口,像迎接志愿军回国呀? 接着就是一阵追打声,还夹着郝玉兰的哭骂。“白老四!你打死我吧!呜…… 跟你这几年我没过一天好日子,你不如打死我,也省得吃苦受累还得挨打!”没啥 回音,只听见东西打在身上的“叭叭”闷响。郝玉兰平时叫他“老四”,亲亲热热 的,隔三差五吵打起来,那个“白”字加上就成了“白老四”,一字一顿有些恨恨 的意思。 老梁头“呼”地站起来,心在突突地跳。他看看桌上的窝头,后悔收下它,害 得白家女人挨顿打。他想去劝劝,刚出门就停住脚步,他好像还没和白老四说过一 句话哩。夜静了,站在巷子里,叫骂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天太寒了,老头不禁打了 个寒战。 “大爷,一会儿就好了。”对门老宁站在自家门里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玉兰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哩,跟男人抻着脖子骂,不打她打谁呀?大爷,别操心啦, 谁家不闹个仗?” “女人咋啦?”门里头老宁媳妇接话了,“大黑,明儿让你爸给你做饭吧。别 吃女人做的饭才算本事呢。”大黑格格笑,老宁有点下不来台,跟老梁头点点头把 门关上了。老宁说得不差,这会儿吵闹果然到了尾声,老四已经停了手开始生闷气 了,郝玉兰照例开始从头骂起了。 “我的命咋恁苦哩呀!老天爷哩!呜……那个一只眼的老娘们儿,收你多少钱 给你做媒来哄我!俺娘贪财让我跟了你这个挨刀的,比我大十八岁还穷得丁当响。 呜呜……我跟你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倒是打挨得不少!……白老四!你屈不 屈良心呀!……”哭声里夹着老四沉沉的叹息,几个孩子才敢“妈呀,妈呀,别哭 啦”地小声叫着。郝玉兰擤了几下鼻涕,哭声渐渐止住了。 老梁木匠一直在门口呆呆站着,听着动静不大了才缓缓回屋。长安早蹬掉破衣 裳烂被子,在床边斜趴着睡着了。 伍春天的雨说来就来,虽然不大可沥沥拉拉总不见停,锦华巷的人们怕下雨。 巷子狭又是下坡,见下雨那积水就灌进巷子了。 老梁头租的房在锦华巷最里头,地势最低,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见门前有了积水, 水面越来越高,他在门口码上两个大沙袋,水还是渗进了屋里。长安看对门老宁和 媳妇一块儿往外舀水也赶紧学样儿,爷儿俩一前一后撅着屁股忙活,簸箕在泥土地 上划出闷响,门外“哗哗”的雨声和锦华巷几十家人一齐舀水的场面让长安觉得好 玩极了。 门口的积水夹着一股的臊臭味,老梁头暗暗叫苦。整条锦华巷只有一个没顶的 茅房,茅坑又没盖,隔三两天有骡马大车来淘粪,遇着下雨或农忙,拉粪人就会多 隔几天才来,粪水和雨水就会漫起来顺着下坡积在老梁头的门口。 老梁头赶紧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垒在门口,才发现屋里漏得像在下小雨,又慌忙 拿盆拿碗来接,可用的家什都用了,漏水的地方却太多了。 困了两天,雨终于停了,老梁木匠赶紧在空地上做起了风箱。老梁有木匠手艺, 在锦华巷算是生活稳定的。长安见他做活,就摸了个菜饼子给老梁头嘴里塞了一块 儿,老头儿边嚼边含混地说: “没到吃晌午饭就嘴不闲,去玩吧。”长安应着就一 溜烟跑了,长安不认识谁,可他觉得在锦华巷比在老家好,河北老家人家都笑他有 个后爹,到西安终于没人说这话了。 长安在茅房外叫了一声没见人应,刚进去就见一个老太婆正慌乱地提着裤子嘴 里骂:“小鳖孙儿!不等人答应就闯,等着投生呀?”茅房是全巷男女上百口人公 用的,只有三个蹲坑。每天早晨外边总会排上长队,手里提着尿盆尿桶边打哈欠边 咕哝,咋还不出来?你在里头拉线哩吧!其他时候去,得先在外边大声问一句: “茅房有人吗?”没人答应就可以放心进去了。 长安憋着尿站在茅房门口等,让拉大粪的大马给吸引住了,他仔细打量着马儿 湿漉漉的大眼睛和圆滚滚的肚皮,它只吃草能有这么饱? “吕方,你敢打这马不敢?”几个小孩儿在他身后叫开了。 “吕豫哥,俺要敢打你咋哩?把你的画书给俺中不中?”吕豫刚一点头,吕方 就抓了块石头甩过去,马吃了疼,“咴”一声嘶叫起来,不住踱着步子。另一个矮 个小孩儿也在地上找着石头准备砸马,长安心疼了,对拉粪人小声说,有人打你的 马哩。那人却只看他一眼,没听懂一样只管把粪汁往马车上的大桶倒。 “小屁孩儿还怪操蛋哩!真是皮痒啦?”矮个小孩儿气势汹汹地嚷起来。吕豫 笑了说:“傻×!你还告状哩,没见他是个哑巴?”长安愣在那儿,几个孩子一起 冲过来在他的头上、身上胡乱捶打着骂:“小屁孩儿你还敢告状哩!”一块石头砸 在长安头上。长安没来得及哭出来就听有大人喊:“谁在那儿打人哩?”小孩儿们 一下散了。 孙子的哭声传回来,老梁头停下小锯竖着耳朵听听又像没动静,拉了两下还是 觉得不对。小脚老王婆在屋门口瘪着嘴说:“老木匠!孙子哭哩!”他刚走到门口 就见长安捂着头哭着往回跑。 “咋啦?”老梁头见有血从长安手指头缝子里冒出来,平时总眯缝着的小眼睛 瞪大了,把浑浊的眼白露了出来,看上去挺吓人。 “老吕家那几个狼崽子给打的。”老关爷说。老梁头一把攥起长安小棍一样的 细胳膊,冲巷口撵去,长安手脖生疼不敢吱声也不哭了。 锦华巷口静悄悄没一个人,刚才还横行的小孩儿没了影儿,老吕家的门却紧紧 闭着。老吕是拉架子车收破烂的,却收得少偷得多。看到谁家门外晾着衣裳料子, 他就对那门喊:“收破烂,有没破烂卖?”家里有人就嫌烦:“没有!别家收去。” 他拉了车走人。要是大喊几声没人应声,老吕会用出奇敏捷的身手揪下绳上晒的衣 服和窗台上的鞋,拉上架子车扬长而去。他的行径锦华巷的人都知道,人们心里看 不上他,面上却谁也不愿多说什么。 站在老吕家门口,老梁头明知故问大声道:“是这儿?”长安怯怯地点点头, 老梁头左右看看横下心来拍门,里面没人出声。老梁头小声用河北土话骂了几句, 里边却传出来笑声。老梁头脸涨红了,扯嗓子骂起来,小孩儿们在屋里却嘻嘻直笑。 他们越笑老头就越气,骂得更听不懂了,几个说河南话的小孩子开始怪声怪气地学 老头儿的河北土话,这让老梁头屁股后头的长安沮丧极了也害怕极了。老梁头没法 儿只好骂骂咧咧扯着长安往巷子深处走去,老吕家几个小孩子在门缝里看见了欢呼 起来,大声叫着:“哦,胜利啦!胜利啦!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啦!”紧接着又 齐声叫道:“老头老头,要饭的老头!小孩小孩,拾来的小孩!” 郝玉兰在家门口看见老梁领着流血的长安忙问咋啦。 “还不是老吕家那几个孩子。”老梁头恨恨地说。“长安这个货也忒没记性, 让你甭去巷口你不听。” “咋能怪咱孩儿?老吕家的孩儿太皮了。长安,下次人家再打你,你就还手。 打不过就来叫你二林哥,听见没?”郝玉兰很少这么轻声细气说话,她总觉得长安 怪可怜的。“大爷,咱少搭理他,孩子也少理他家的孩儿,那一家都不讲理。”她 把手里捏着的信递给他,“大伯,这是你的吧,俺从居委会拿来的。” 老梁头不识字,自个儿名字却还认得。“你家大闺女在吗?给我念念信,看样 子是我大儿子的信!”老梁头喜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嘴边的白胡子茬也在抖了。郝 玉兰招呼白莲花出来:“这闺女还没上学哩,能磕磕巴巴念几句,要不等她二哥放 学回来再念?” “没事没事,能念多少算多少。上次劳烦你家老二给大儿子写信,说我来西安 住这儿啦。你家老三白莲花也是个女秀才哩。”老梁头有点急不可耐了。 白莲花怀疑老梁爷爷说不识字是骗人的,上次二哥写好信,他拿在手里看了很 长时间,还问这事儿写上没?那事儿写上没?二林让问烦了不高兴地说:“写上了 ……不放心你找人给你念呀。”他就赔了笑小心翼翼把纸头叠好再去寄。 白莲花念完信,郝玉兰笑着对长安说:“这下高兴了吧,你爸妈要来啦。”长 安瞅瞅爷爷,老梁头还是笑着说,还得到明年哩,是俺的老大儿子和媳妇要从天津 来西安哩!说是不走啦,长安的爹是我老二儿子。郝玉兰从没见老头提过有啥亲人, 见他这么高兴顺嘴问:“那长安咋不跟你家老二过哩,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养活个 小孩儿多难呀。”老梁头一下愣住了,挠挠头才说:“吗呀……长安他娘脑子有点 病……老二他……河北家里都是盐碱地,不活人呀……” “我娘平时不疯,是后爹不让我在她跟前,她才疯的……”长安小声说。老梁 头瞪了他一眼,长安却低着头没看见,玉兰愣了愣赶紧说:“是呀是呀,盐碱地就 没法儿啦,都不容易呀。”老梁头松口气说:“他四婶,让白莲花给回个信吧,就 说西安是好地方,让他们明年一块儿来吧,俺等着哩。” 晚上郝玉兰狠狠打了老二白二林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打白老四前边老婆的孩儿。 事还是老梁木匠的信引起的,白莲花替老梁木匠写回信时没找到纸,郝玉兰性急就 从二林的本子上撕了一张。白莲花说,二林哥回来肯定要生气哩,上次白东京用他 的铅笔画画把铅弄断了,他把白东京鼻血都打出来了。郝玉兰记得这事,自己可怜 他从小没妈也没多说他。她想想说反正也撕过了,再给他买一本吧,也就一张纸呗。 二林果然一回来就不依了,拿着本子大声说:“谁撕哩?谁撕我的本子啦?” 白莲花没敢吱声,二林端直冲到白莲花面前:“肯定是你!你手咋恁贱哩,说过别 动我的东西,你想要就让你妈买!”白莲花一个劲摇头,吓得说不出话来,郝玉兰 说:“是我撕的,明天给你买一本新的,就算了吧。”二林脸对着墙不说话,半天 才狠狠地说:“有亲妈就是好!” 郝玉兰见他脸上有眼泪心一软说:“俺下次不撕啦。是长安他爷要写信才急着 撕的。好啦,妈给你重买本新的赔你还不中?”说着从兜里摸出五分钱递给二林, 二林并不接,脖子一梗从郝玉兰身边挤过去,把正做饭的白莲花使劲推了一把。莲 花站在小凳子上没防备,身子扑向灶台,头碰在锅沿上,等莲花抬起头还没哭出声 郝玉兰先吓哭了! “天爷哩!——可咋好哩!”鲜血从白莲花头上流下来,郝玉兰不知道伤口有 多深,哆嗦着手不敢碰她的头,白莲花觉得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只当是锅里的热水, 等眼前模糊了才觉出头上撕裂地疼,却吓得哭也不会哭了。郝玉兰慌得从褥子里揪 棉花,就着灶火烧成灰放在伤口上,可马上就让血冲开了。白莲花眼看血从头上流 到衣襟上很快就是鲜红的一大摊,心里害怕起来,哭着说:“妈,俺要死了吧!俺 还没上过学哩……” 白老四今儿回来得比平时早,昨天他淋雨害了伤风,今儿熬到中午就全身无力 只想当街卧倒。挣扎着把酱油瓮送回酿造厂,又把架子车交回车队才深一脚浅一脚 回来了。到家门口他刚想拼着最后一点劲上那几个城墙砖的台阶,就见眼前乱哄哄 的——老关爷、蒋狗蛋、狗蛋媳妇和老梁头都聚在自家门口抢着跟他说话。 “四哥,你可回来啦。你家二林把白莲花的头打了个大窟窿。”老郑媳妇一口 秦腔,她是锦华巷唯一一个西安人,也只有她两口是有正式工作的公家人。老郑妈 从河南来时就把家安在这儿,她结婚后也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四嫂刚借钱给她包好才发现二林不见了。玉兰哭得疯了 一样又跑出去找,说出个啥事她给死去的二林妈咋交代哩?”老宁媳妇也急着说, 她一只手还扶着白莲花的肩。白莲花的头上包着布,脸是洗过的,耳边和下巴上却 还有血迹,越发显得小脸苍白,衣服上大摊的血渍已经干了发暗了。老梁木匠看老 四一言不发就安慰说:“都出去找了,你也甭急。”白老四的头嗡嗡作响,他想定 定神,却眼一黑栽到了台阶上。 白二林知道把祸闯下了,趁郝玉兰慌着给白莲花包伤口,就哭着溜出家顺城墙 往大东门跑。大东门比小东门高大得多,还有一个很气派的城门楼子,平时他喜欢 这里,觉得比小东门的小城门洞亮敞。数不清的燕子像平时一样盘旋着,叽叽喳喳 地叫。今儿二林听了却觉得心真烦,他知道它们在城门楼檐下面做了很多窝。 正是下班时间,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在城门里进出,领着小孩的女人挎着小包袱 悠闲地往家走。白二林坐在城门洞里抱着膝盖发起了愣,天渐渐暗了,他不知该到 哪儿去,肚子倒还不饿——家里眼下只供了他一个学生,郝玉兰天天给他带馍哩。 他操心作业写不完咋办?老师说过他是学习的料,还说让他长大考大学哩。 想起白莲花一脸血的样子他害怕得闭上了眼,为啥偏偏自己要遇上个后妈?白 二林心里难受起来,抱着瘦巴巴的膝盖又哭开了。啥时候能像当了兵一去不回的大 哥一样,再不回这个家才好哩! 白二林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差点应了一声,回头一看,郝玉兰头发蓬散 着,顺着城墙过来了。 白二林赶紧跑到城门的另一个城门洞藏好,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郝玉兰和路 边的人说着啥,转身就冲自己跑过来!白二林还没想好跑不跑,她已经气喘吁吁把 他胳膊抓住了。郝玉兰揪着他往回走,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嚷道:“不中!不中! 俺得打你一顿!俺得把你打改,俺不信你妈活着就不打你一下?”她哭得上气不接 下气,白二林也开始哭了。路边有人看着,郝玉兰理也不理,顺手把鼻涕擤在路边。 “你到底弄啥哩?那是你亲妹子呀,就算是个外人你咋能转身就跑?不中!俺 得打你一顿!俺再惯你就成没人性的白眼狼啦!俺让你恨、让人骂也要把你管个样!” 白二林随着她的拉搡往家走,一边哭,心里却觉得比在城门洞底下好多了。 白莲花头上留了个疤,郝玉兰就给她留起了刘海儿。白二林经过一顿饱打,不 再那么独了,也有耐心给白莲花说学校的事,有时还给玉兰叫声妈。白老四偷偷说 :“古时候人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还真没错。你要早听我的话,二林也不会把白莲花 的头磕成那样子。” 郝玉兰叹口气:“没妈的孩儿可怜哩,他说要双篮球鞋,咱攒一攒给他买了吧。 那么大的学生有面子哩,人家有他没有,心里不得劲哩。” 长安来锦华巷的第二个盛夏还没过完,居委会在锦华巷口贴了张大红纸,让合 适年龄的孩子去上小学。巷子里满七岁的小孩子有四个,一个是老郑的二儿子郑荣, 一个是老吕家的老三儿子吕林,一个是白莲花,还有一个就是梁长安了。 通知一贴上白莲花就激动开了,按去年说好的,她今年可以上学啦!她勤快地 烧火做饭,用大木桶从巷子外边提水回家,平时那是妈和二哥干的活。桶大她就一 回掂半桶,再踮脚倒进和自己一般高的大水瓮里,水满瓮了她半边身子也湿透了。 她把灶台用洋碱水刷洗一新,又特地把两个弟弟的脏衣裳洗净晾上。 没想到晚上老四和玉兰一合计说今年还是不行,两个弟弟小不能离人,再说玉 兰肚里又怀了一个,过年就该生了,咋能让她上学?白莲花一听就急得大哭起来, 郝玉兰看白莲花咬着嘴唇哭,心里也难受起来,知道她一直盼哩,光今儿等她爸回 家,在巷口看了就不下十次。 “大妮儿,听话,明年妈一定让你去上学。明年白东京快七岁了,你俩一起上 学,妈给你们再攒一年的钱。” “不听!不听!你和俺爸净是哄俺哩!”白莲花决堤一样爆发了。从来不大声 说话的闺女像变了个人,连白老四也回头看着她。“你们光骗我吧!俺给你们晒油 线、煮油手套,俺爸送酱油俺还去看架子车,走得脚都脱皮了。你说俺听话就让俺 上学,俺就听话、等着,给你看白东京背白西京,你去年说家里没钱,俺连过年姥 爷给的压岁钱都给你啦,你还说没钱!”小莲花越说越伤心,到最后是边哭边说了。 家里静得可怕,白东京把一个木头娃娃放在白西京手边引他玩,怕他哭起来,二林 也放下作业慢慢地溜下床,看看白老四又看看郝玉兰,不敢走动。郝玉兰一屁股坐 在床沿上,小莲花说得不错,可家里真是连一块钱也没有了。就是五毛钱,也得和 老四一起摸兜找口袋好好凑哩。她也哭起来,用手擂着明显隆起来的肚子:“俺就 骗你啦!又咋啦!你爸和媒人还骗了俺,俺找谁去?谁不想让你上学?家里难呀, 眼看年前家里又要添一口人,天爷呀!这日子可咋办哩!” 白莲花扑上前拦住说:“别,你别!”郝玉兰抹着眼泪,狠狠瞪了白老四一眼, 他却弓了背头垂到膝间啥话也不说。她拉住闺女的手,胳膊很细,衣裳短了,手脖 露出很长一截:“听话,莲花。咱家上边供了学生,下边你还有两个,不,马上就 是三个弟弟。妈就你这一个闺女,你不帮妈谁帮?再等等中不中?明年俺肯定给你 攒钱上学!” “俺知道你们不会让俺上学啦!你们老说俺大哥二哥是俺爸原来老婆的孩子, 他们没妈可怜,就让他们上学。他们还能吃白馍,穿新球鞋哩。俺这俩弟弟是男娃 也能上学,俺是闺女就不用上学啦。俺还不如也没妈哩,那俺也可怜,就能和俺俩 哥一样上学啦……” 郝玉兰气得发抖,跳上前去一个耳光把白莲花的话打断了, 二林突然说:“妈, 让妹妹上学吧,俺俩轮着回家看白东京、白西京——我以后也不带馍了。”白莲花 捂着脸看着二林,又赶紧看看妈。白老四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都别说啦!我把下 个月的工资先领来给你交学费!你啥也别说啦,怪爸没本事!俺这回让你上学!” 白莲花睁大充满泪水的眼,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直到白老四摔门而去,妈也叹 着气开始纳鞋底,她还呆呆站着不敢相信。 隔壁的老梁头当然听得见老白家的哭闹声,但老头啥也没听进去。他也为孙子 犯愁哩。供长安上学对老梁头来说是吃力了点,倒是长安一听说去上学就直摇头, 他说我识的字都够写信了。老梁头伸手给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好小子!你会跟 老子抻脖子啦你?还说会写信啦,次次跟鸡下蛋一样难,让你写粮钱涨了,你写娘 线长了,让你大伯巴巴又写信来问?” 听他一说长安也忍不住笑了。“还有脸笑呢!哪像个快十岁的人?”其实长安 才七岁多,他按老家的习惯虚两三岁让长安搞不清到底多大了。老梁头说不能当一 辈子睁眼瞎——他只认识梁忠宁这三个字,那是他的名字。“你要没学问,甭管有 多好的手艺,人家也锁拉不上( 瞧不起) 你,照样用凉屁股对你的热脸。你爹娘都 是读书人,祖先上也是有钱有学问的,你得多识字,提防你娘哪天见了问俺:‘俺 跟他亲爹都识文断字有本事,你咋不供俺儿子上学哩?’那你让俺这老脸往哪儿搁? 你是怕俺一人做活儿养不活你?”爷爷像郎中一样捏住了孙子的脉,长安一听他提 到爹娘就不说话了。 “长安,去把席铺在门口,外头凉快哩。”大太阳晒一天把房子早晒透了,天 刚擦黑,巷里倒比屋里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