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说话间郝玉兰从褥子下边摸出鞋底纳起来,白老四骂道:“娘那脚!咋还不睡! 你是想累死哩?”她低声说:“长安没双鞋穿,天天打赤脚。俺紧紧就做出来啦。 ——俺身体好,睡一觉起来,哪儿都不疼啦。” 天很冷,长安又薄又硬的烂棉袄撅着嘴有点漏风,他腋下夹着书本,抄手缩脖 子回到锦华巷。老梁头摸出封信递给他:“看看写的啥。” “你大伯要来西安!”老梁头听了信喜滋滋地说。长安却记得他上次听信的时 候很伤心,上次大伯的信里有张相片,有个小女孩,爷爷喃喃地嘟囔:“好好地又 去认养个女孩儿,老大这一枝儿算是绝了后啦。”还不住骂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女 人”。 当时长安问他啥叫“绝了后”,他摆摆手说:“他没有姓梁的亲儿子啦。”长 安自作聪明地说:“我也不是你姓梁的亲孙子哩。俺亲爹也没有了姓他姓的儿子, 你也不跟我说他姓啥,俺只得还姓梁……”话没说完爷爷就对长安吼道“你赶紧给 俺滚得远远吧”。长安被他推搡着吓得哭起来,他就径自站在屋里仰着脸伤心地叫 :“老天爷!我咋净养了这些白眼狼呀!” 现在爷爷高兴,长安也咧嘴笑起来,老梁头突然收起笑在小屋里左右打量小声 说:“这五口人咋住哩?”他退到门口装作才进屋的样子,紧着眉头往房里四顾望 着,长安忙坐到床上觉得自己不占地方显得屋大点。老梁头大跨了两步到了床边, 回头望望门口,也坐在床上。 “我当爹的得让他一家三口有个睡觉的地方不是?可这……” 晚上老梁木匠领长安找老乡老方头。他领着长安进了小东门,走了两三个路口 就到了老乡们租住的东安市场。走过狭长的小巷就见一个小院,几间房里住得满满 登登,每间都住了两三户人家,房中间吊几张粗苇席就算隔了几家子男男女女。小 院里堆着半人高的旧麻袋、烂铁丝,几个破木箱上放着块烂木板,用作切菜擀面。 厨房只有一个泥灶头全院人公用,院角一棵槐树上挂满了烂自行车轮胎、干菜、大 蒜辫子,上边拉了几根粗麻绳,胡乱搭着几件衣服。 老乡们见老梁头来了,都“叔叔、大爷”地叫着问他吃了吗,又说:“长安这 孩子个子见长呢。” 老梁头喜滋滋地说:“老大儿子要来西安呢,就是和老方头说这个事哩——疯 子没来你这儿?他有些日子没去我家里了。” 老方头说:“可巧他说今儿要来呢。”老梁头和老乡们说了会儿话,疯子梁进 了院儿,一见老梁木匠就大声嚷嚷道:“大叔,您老咋有空闲了!”他把长安举了 起来,长安最怕他这一下,赶紧“疯大爷,疯大爷!”地叫着,疯子才嘿嘿大笑着 把他放下来。疯子梁其实不是疯子,他同老梁头在河北老家一个村,沾些远亲。 大家说着话来到南院门的泡馍馆,没等掰完馍老梁木匠就把大儿子明辉一家三 口要来西安住的事儿告诉了疯子梁,老方头说:“怪不得你这么高兴,是得喝两盅! 你马上能享儿子的福了。”疯子梁来劲了:“大哥来了俺心里欢喜!”老方头掰着 馍说:“你这三个儿子,俺看最后只有老大靠得住。”老梁木匠点点头,说不出是 高兴还是伤感。 疯子抢着说:“依俺看,大爷心里还是偏向老二哩。他把长安包袱一样甩给你, 跟媳妇舒舒服服到内蒙古过日子了,让你这么大年纪带着长安受累。” 长安立刻盯着他,老方头忙偷偷踢他:“瞎说吗呢,那是老二怕老头没伴闷得 慌。俺倒是想领个小孙子玩玩,可怜老婆儿子让日本人给打死了,‘寡夫’也当了 十几年。年前老家侄儿说接俺家去,俺说等俺收不动破烂再回去。——现在俺是一 个吃饱全家不饿。来!咱喝!”大家举起杯子里的散装白酒灌进嘴里,品味着没说 话,老梁木匠说:“俺有事求你们。” 疯子梁说:“大爷,这话我最不爱听。当年不是大哥领我去天津卫闯,俺就饿 死在老家了。大哥对俺好,俺给您干啥都是该的,说吗‘央求’?你就命令俺!” 老梁木匠都笑了,老方头说:“老梁头,你就命令他好了。” 老梁头想在屋里做个吊铺,房子就成了两层,平白多出一间似的。只是房子会 低得多,上层只能猫腰了,他打算爷儿俩住上房,儿子一家三口住下房。活好做, 在墙上打木楔子,把床铺吊起来就得老乡们来帮忙了。疯子梁大声说交我去办吧, 你只把铺做得,俺们一准给弄得好好的。 老梁木匠忙活了半个多月终于把屋里拾掇好了,下边那层进门就是个双人大床, 旁边放了口大箱子——给长安的大娘放衣服,他还买了面镜子钉在旁边。老梁头又 到八仙庵买了本小日历,把大年三十那天折起来数日子。老王婆见他手里拿着大红 的本本儿,就叫住他问:“老木匠,俺今年可有地方看日历啦,哪天过年哩?”他 喜滋滋地应着翻看。 老梁头听老郑妈说过,老王婆新中国成立前是西安鸭子坑的红妓女,现在一个 人过活:“今儿腊月二十八啦。”老太婆说:“咦!俺是过一天少两晌呀——老天 爷咋不把俺收走哩?才过了几天就又过年了?!” 因为老大写信说过年回来, 老头干脆过了腊月二十五就没再做活。他打好糨糊 又找了一摞子旧报纸把墙和屋顶全糊了一层,进门迎面的墙上,还特意买了张胖小 子抱着大红鲤鱼的年画贴上,房子里一下子喜气洋洋了。老郑妈见他又扫墙又糊顶 棚就过来串门,跟他开玩笑:“大哥怕是给长安娶媳妇哩?——屋里弄这么光鲜!” 老头嘿嘿一笑说:“长安还小,是俺大儿子要从天津来啦。” 拉架子车的男人们还在外边跑着。哪怕一年到头锅里没沾过肉星星,女人们都 想法儿割了点肉,就算只有一指宽也细细心心和大葱剁成馅等男人回来吃饺子。老 宁弄来只羊头煮了起来,满巷子都是肉香在飘。老郑家却买了副猪下水,老郑妈一 大早就坐在巷口外的水管子底下翻洗,也搁锅里煮上了,几个小孩儿不知在哪儿拾 了些没捻子的散鞭炮架在石头上,点上火猛丁一声闷响。 梁老大的信却在年二十九寄回来了,说媳妇病了不能回西安过年了。他给老梁 头寄了十块钱。 锦华巷跟往年一样只有老郑家门口贴了对联,长安在门外的泥地锅前拉着风箱 烧火,老梁头搅了碗棒子面糊糊捏了撮盐呆呆在灶前站着,长安不见他把糊糊下锅, 仰脸才见老头脸上挂着泪。长安慌得起身,老梁头醒过神:“长安,这世上还有你 不嫌俺这个老头子吧?”他说着把棒子面糊糊倒进锅里,眼泪也掉在长安的脸上。 年三十了,白老四跟往年一样,把架子车扫干净,铺上两床旧被子让郝玉兰和 一窝孩子坐上,就拉上车到玉兰娘家过年了。郝玉兰娘家是个小独院,是当年白老 四给的彩礼钱买的,和锦华巷的热闹一比,这儿的年味要淡得多。家门口贴着红对 联屋里却冷清得很,郝玉兰冲里屋叫了几声爹,才见郝仁义黑青着脸拿着烟袋从里 屋出来,一群外孙赶紧叫着“姥爷”,说过年好。 白老四见老丈人不高兴,硬着头皮叫:“爹,俺来给你拜年哩。”郝仁义还是 吊着脸瞅也没瞅他,冲着里屋说:“他娘的!过啥年哩。”又把脸冲着金玉的屋骂 :“还没过门就把咱的主给做完啦?啥时候来不中?非得大过年给人弄个骚气,一 年都过不好。” 白老四知道老丈人一直不待见自己,也明白这话不是冲自己说的,就从玉兰手 里接过用小被子包着的白梅花哄逗着,郝玉兰不知道爹为啥生这么大的气就叫: “娘,俺回来过年啦,金玉,你咋不出来哩?” “叫啥哩!回来就回来呗,大喊大叫让谁迎接你哩?”玉兰娘在里屋气冲冲地 回了一句,又小声说年年这么早就回来,还不是赶着吃晚上饭?声音小屋里人还是 都听见了,玉兰咬着嘴唇噙着泪呆住了。郝仁义不答应了:“咋啦!你还有理啦! 玉兰还不是怕你一个人累住?这好闺女你往出骂,此地松的闺女你倒盼着儿子给你 往家引哩?人家骂你‘河南担’你忘了?” 玉兰娘没敢应声,金玉从屋里出来说:“爹,她爸说的话你咋能放她身上哩? 算了,初一我也不领她来咱家了,你别生气,咱过个好年吧,俺姐俺哥不是都来了 吗。”说完又给玉兰使了个眼色,玉兰上前劝了半天老头的脸色才好了点。她见灶 房冰锅冷灶,泡着一大堆脏碗,知道娘一赌气就不干活了,让白莲花拉风箱烧了锅 热水洗涮起来,收拾完才拿出带来的肉又剁又包忙活起来。 年夜饭是胡萝卜大肉饺子,胡萝卜切得很碎,薄薄一片肉切得更碎。饺子包得 不慢,却煮了很长时间,郝仁义家的大铁锅早就有裂纹了,能看见灶火映出弧形的 亮光在锅腰上,锅底所幸还能用,一次做饭只能两三碗,再多了,汤水就漫过裂缝 滴在火里吱吱作响了。眼下十来口人吃饭,郝玉兰把锅斜坐在灶膛上,煮了好几锅 才把饺子煮完。她说:“过完年俺拿上锅,让俺锦华巷的王大瘸子给补一补!”玉 兰娘却哼了声没理她。 才上饭桌,孩子们就围着老头拜年要压岁钱,郝仁义笑着说:“别急!别急! 老规矩忘了?”白莲花乖巧,忙跪下给姥爷姥姥叩头:“姥爷姥姥过年好!”郝仁 义笑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沓子崭新的五毛钱:“俺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就看谁的 头叩得响,俺还要给他双份哩!” 二林、白东京和白西京争抢着叩头拜年,连不到三岁的白槐花也和哥姐抢地方 要挣压岁钱。玉兰笑着看孩子们大笑大闹并不去管,她知道老爹一年到头就盼着这 场热闹哩,刚才爹不高兴家里就阴沉沉的,她巴不得这样的欢笑声再多些、长些。 郝仁义给一人发了五毛票,又拿出一张说:“俺看今年二林比往年叩头叩得响, 这多一份就给他了。二林,你平时可要多听你妈的话哩。”二林高高兴兴接过钱, 白西京眼红地说:“年年都是二林哥,俺明明比他叩得多!” 二林和白东京、白西京有了压岁钱,在家就待不住了,却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到街上拾了不少别人放过的没头没捻子的哑炮,坐在屋里剥出黄黄的炸药粉,拿姥 姥的线香放明花,倒也玩了一个晚上。 大年初一一大早,金玉的对象还是来了,和金玉站在门口商量了半天不敢进门。 郝仁义在后院正和几个外孙玩闹,玉兰慌慌张张跑进来,玉兰娘见了问:“是不是 那闺女来啦?你让她进来。——这事迟早也得成,老东西还想犟过俺?”她不管玉 兰瞪着眼就往大门外走,嘴里亲热地说:“是西珍来啦?快进屋,还提这么多东西 干啥。” 西珍长得很好看,穿了件水红的罩棉袄褂子,头发用手绢扎着系了朵花。她不 会说河南话,知道郝仁义嫌她的西安话,就只笑着点头摇头回答玉兰娘,实在不行 才小声学着河南话回答几个字,马上就跑了调,逗得小孩儿们偷偷笑着学她说话, 白老四瞪着眼吓唬他们却没用。郝仁义连正眼也没看西珍,她走时说:“大伯,这 是俺爸让我给你拿的西凤酒,让俺给你拜年哩!”全家人都憋着气等他,他连眼皮 也没抬:“搁那儿吧。”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别别扭扭过去了。 金玉送走西珍回来小声说:“不知道明天俺到西珍家受啥洋罪哩。”玉兰见爹 没在人家面前发作就松了口气,故意说:“爹你脸定得咋恁平哩,人家给你说话你 连眼都不抬,人家西珍长得漂亮哩,怕你生气还一个劲学说河南话,真难为她啦。” 玉兰娘见玉兰哄得老头高兴说:“俺看这闺女中!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还有个正式 工作——她舅说只要她和咱金玉把关系确定就给咱金玉转正,那咱家也有公家人啦!” 她得意地笑着,郝仁义却说:“好看个啥?那么大个脸,金玉,她那牙咋恁黄哩?” 金玉没想到他挑了个这毛病又急了说:“俺咋知道哩?你连看都没看……反正牙黄 可以刷。” 玉兰没想到这事就这么轻松解决了,避开玉兰娘老头才叹口气说:“玉兰呀, 俺不想为难他俩了,人家闺女诚心哩,说的醋熘河南话也算表了心迹啦。” 大年初二晚上白老四才和玉兰领着孩子们回锦华巷,几个男孩子拉着车在前面 疯跑,白老四怀里抱着白梅花,吊着脸一声不吭只顾走路,白莲花陪着妈走在后面 跟不上。玉兰说:“老四,你急着撵狼哩?你在外头拉车练得一双好腿,俺们可跟 不上。”到锦华巷口郝玉兰跑着撵上白老四问:“你吃哑药啦?到底咋啦又不说, 俺忙活三天了,累得直岔气,你倒让俺跟着你跑哩。” 白老四说:“累死活该!以后过年俺再也不去你娘家啦,要去你去!”郝玉兰 明白他是嫌爹给他办难看伤面子了,就赔笑说:“俺知道你委屈啦,俺爹不是冲着 你,他是怪俺娘和金玉哩。”白老四突然大吼起来:“中啦吧!怪你娘他咋不冲着 你娘?怪金玉他咋不冲着金玉?骂人家西珍是此地松,当人家面他咋一个屁也不放? 俺是咋着他啦?他给俺办难看俺还不尿他那一壶哩!” 他的声音太大了,怀里的白梅花惊醒了“哇”一声哭起来。老吕家的门开了, 老吕探头出来说:“是谁呀?咋啦?……”借着屋里一点光他看见白老四脸上流着 眼泪,就边关门边说:“是四哥呀,喝多了吧?赶紧回去睡吧。” 白老四并不避人,只管抱着大哭的孩子走着喊着:“他不就嫌俺老嘛,俺也四 十七八的人,咋能让他说弄个没脸就弄个没脸?太欺负人啦,俺还当着孩儿的面哩 ……”他停下来,扯着白梅花的被子擦眼泪,玉兰要抱白梅花他不让,好几个门开 了,里头有人问咋啦,一看白老四和玉兰走着哭着就关上门了。 “嫌俺穷给他掂不起西凤酒!你爹娘都忘了,没有俺的五十块银圆,他还在小 东门的城墙窑里哩……” 拉车子一年到头也闲不了,大年初一到初五却是一定要歇着的。白老四坐在自 家门口的老城墙砖上晒太阳,白槐花和白西京见他闲着,非缠着他玩筛筛箩箩的游 戏。白老四让白槐花面对面坐在自己脚上,拉住她的小手,前后摇晃着仿佛两人正 拿着箩筛东西:“筛筛——箩箩!扬场——过河,杀小——鸡儿、烙油——馍!大 米汤俺不喝,小米汤——一大锅呀一大锅!” 白槐花被爸爸“筛”得前仰后合格格笑着,孩子们都跟着笑起来,央求让爸把 自己也放他脚上“筛”一“筛”。玉兰见他果然笑着和每个孩子都玩了一遍,心里 也挺高兴:“老四,你领孩儿们去解放路玩玩呗,一年到头也没时间。人家说游艺 市场说书的老头说得好哩!”白老四故意咕哝道:“那不是又得给这几个小妮、小 子买好吃的啦?俺不去哩!”说是不去屁股却抬起来了,几个孩儿早看出爸今儿不 用拉车愿意领他们出去哩,就蜂拥着把白老四挟持走了。临下台阶郝玉兰又塞给他 张钱说:“给孩儿们买点吃货,什么大麻花、冰糖葫芦都让尝尝,孩儿们想了多长 时间啦,一年到头囚在家里也可怜哩!” 白梅花在屋里刚睡着,郝玉兰就势坐在白老四刚坐过的地方晒暖,听见老梁头 的锯声就到后院说:“大伯,过年也不歇着?怕是一年要忙哩?” 老梁头嘿嘿笑着说,歇着难受呀,干惯活啦。郝玉兰说:“就是,俺天天盼着 过年能好好歇一歇,真闲了这一会儿就不自在哩,长安也干活哩?没出去玩玩?” 长安摇摇头没说话。 “安儿,去吧,到屋里烧锅开水,俺想喝哩。”他见玉兰能来说话就很高兴, 指着木桩子让她坐。 “咱是个穷命,闲着也难受,大伯你给我一把鸡毛让俺给你扎好。”玉兰接过 放鸡毛的木盒放在膝盖上细细理起来。“你把长安送给他爹妈多好,你老一人拉扯 他日子太苦啦。”玉兰不明白老头为啥硬要一个人带长安。 老梁头想了想决定告诉她:“长安的亲爹不是俺老二儿子哩,长安的娘跟俺儿 子时长安都一岁多了,她那时天天抱着孩子哭,人都有点疯了。俺怕儿子和她过不 长,只好把他带西安啦。大伯信你,你可别说出去呀。” 郝玉兰忙点头:“你跟长安一点也不亲?天爷哩!谁敢信哩?你这几年对他真 好,你给他亲爹送去呀。”老梁头叹口气说:“那长安就倒霉啦,再说他亲爹现在 不见得活着呢,俺梁家对不住人家……俺老大儿子说要去三门峡干活没时间来西安 了,也让俺把长安送给他亲爹或亲娘,俺给他写信说:‘爹有手艺,干十来年儿没 问题,你权当俺养条狗吧。俺不留他,他在世上再没亲人了。’他没再提这事,过 年也没回来。唉……”说到最后老头声音低了。 长安从屋里出来,端了两碗水,玉兰赶紧不敢说了。老梁头也打岔说:“初二 夜里和你家老四生气哩?他也不易,你少说两句!大爷看出你是个吃得下苦的好孩 子。” 玉兰笑了说:“跟俺爹一个话哩。家家有本经哩,谁家的经也不好念呀。”老 头顺口问:“做吗啦?”玉兰说:“俺可真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哩,刚来西安 俺爹炸过油糕卖过包子,后来就租人家食堂的大灶蒸馍,自己做‘玩意儿’卖,那 时候俺家全指望俺去东安市场、游艺市场卖蒸馍和玩意儿哩……”长安打断说,啥 叫玩意儿? “玩意儿其实就是个小泥哨,加个竹棍能把泥哨摇得‘吱吱咿咿’响,还能吹 出好听的声儿。俺爹用模子压成小兔、小猪的样儿,粘上花鸡毛晾干画上颜色就又 好看又好玩儿了。唉!那时多美呀,天天都能吃饱,卖一天东西回来,过了小东门 的石桥,就见俺爹蹲在城墙根俺家土窑门口等着俺,给俺凉着水、留着点花生看着 俺吃完才中哩。”玉兰说到这不像是给老木匠说,倒像是自言自语了。 老梁木匠点点头说,俺看你就是个受苦孩子,难得你爹疼你,俺只有三个儿子, 连一个闺女也没有,真眼红你爹娘哩。玉兰却有点想哭了,小声说:“俺娘可不待 见俺哩……”提起娘她说不下去了。 玉兰娘从玉兰十六七岁就说要赶紧把她嫁出去,说这一家子老住在窑里可咋办 哩。玉兰爹说再等等,娘就哭了说可怜人在西安没个根,半亩地也没,凭啥吃饭哩? 郝仁义说,俺明天去三原给食堂买面,过几天回来再说这事。等他回来,家里放了 新被子和两袋包谷面,玉兰娘怯怯地说,你走了,媒人缠得人不行,说有个开封老 乡来提亲,人长得又高又体面家里还有钱,俺说等你回来,人家说不中留下彩礼就 走了……郝仁义怔住了,他的眼前猛然出现小儿子银玉被狗咬的那一天,心口猛地 疼起来,他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你连人都没见就敢收东西?!去退了!不退 俺杀了你!” 媒人说要打官司,又吓唬说人家要抄家抢人哩,最终郝玉兰还是被白老四娶走 了。白老四倒是不瘸也不瞎,长得又高又大还真很体面,只是大了玉兰整十八岁, 前边的两个老婆一人给他生了个儿子都得病死了,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一岁多。 “大伯,你看这就是命哩!老四前头俩老婆比俺有福,那时老四在开封还是大 掌柜哩。俺刚跟老四结婚时,他在尚勤路也有铺子,新中国成立那年让南头鸭子坑 妓女院赊的账给拖垮了。你看还是俺太背了吧,好日子只过了几天。俺是活活让这 七八张嘴给拖老啦。有时想想也值哩,俺爹妈住进房里了,俺兄弟也能上学当工人 ……”郝玉兰语调渐渐平淡了,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刚和老四结婚时,公社让俺参加秧歌队,一路扭着从小东门到钟楼,谁不说 俺好看?还有人打听俺,说俺是白老四的大闺女,巴巴地找他说媒哩,老四气得打 了俺一顿不让俺去了。”老梁头哈哈大笑起来,郝玉兰也笑了说:“大过年哩,俺 是想啥说啥……俺认命啦,咋也得把孩们拉扯大呀!初二老四嫌俺爹为俺兄弟的婚 事对他态度不好才发火哩。” 老梁木匠问,你爹还是不同意? 郝玉兰想想说:“俺娘为了俺兄弟的前途哩,俺爹可能不会再反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