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961年,西安的冬天特别冷,人们都说好些年没遇过这么冷的天了,隔十来天 下场大雪,竟像是冬天过不完一样。城墙根的积雪成月不化,上面落着一层草木灰。 能干的活儿少了,人一天吃的饭可不少。白老四家那窝孩子只觉得饿,可家里连隔 夜的粮也没有。郝玉兰的娘得了心口疼的病,她不吃药,说只要金玉媳妇别再怄她 就行了,又给玉兰哭说没人管她。玉兰来接,她挎着小包袱就来了。 白莲花上四年级了,每天心里都很凄惶,她怕妈说算啦!吃都没有还上啥学哩! 妈又快生了,她再饿也绝不声张,只默默忍着,争取多擦灶台洗衣裳,没事抱着白 梅花不让她哭,好给妈分担些让她不要心烦。白东京、白西京正在七八岁上,放学 不能出去玩就很着急,除了屋檐下吊的透明冰溜子啥吃的也没有。夏天多好,逮只 知了烤烤也有一丝两丝的肉可以香一香哩。 “哥!你学我的样子,这样把腰扎紧就不饿了!”白西京对白东京说,白东京 扎了扎说:“不顶用!闻见没,隔壁木匠家又做饭了,他家一天吃三顿饭哩,连早 上也吃稠的呢!”玉兰打断他的话:“长安吃早上饭是要和他爷做木匠活哩,你们 哩?吃饱了去淘气,饿着不能动还省事!”说是说,玉兰的眼圈红了。 白东京不吱声了,白西京看到外婆坐在床正打盹儿就说:“俺俩不干活不能吃 饱,那俺姥姥也不干活,妹妹白槐花和白梅花也不干活,凭啥还吃包谷面饼子呢?” 玉兰恼了,扬起扫帚说:“看我撕了你爱咬人的嘴,包谷面饼都是几天前的事儿啦, 还天天提!你姥爷带了三个饼,一人掰一块,你们俩吃太快一眨眼没了,倒来眼气 你姥姥和两个妹妹!人家吃得慢你也咬!”白西京到白莲花跟前小声说:“姐!咱 三个的饼就是掰得小嘛!”白莲花瞪他一眼,他才住嘴。 第二天大早,玉兰蒸了一锅红苕,穿上所有的厚衣裳,又把一个包袱皮包在头 上给娘说:“娘,你操心看住这个小的,中午把红苕给白莲花、白西京他们仨一人 吃上两个,再给喝点热水就中了。”玉兰娘问:“冰天雪地的,你这么大早出门干 啥去?” “老四说长乐坡上地都冻了,车打滑缺拉坡的人,俺想光等天晴也不是个事啊! 这天也不能洗油线,俺去给人家拉坡挣几个!”玉兰娘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啥? 大雪天光走到长乐坡就得两个小时!你身上还怀着孩子,不中!”玉兰继续给脖子 上缠着干净的棉纱充做围巾。 “娘,家里除了这锅红苕可真是啥也没有啦!晚上就得饿肚子了。俺知道路滑 会小心!” “那都是男人干的活!老四不是说连男人也嫌天冷路滑不去啦?他刚出门你就 走?回来他又打你!”玉兰娘跳下床拉住玉兰的手脖子。屋里地方小只有两个大床, 老四、玉兰和白槐花、白梅花睡在最里头的大床,挂了个灰色的布帘子挡住,老大 大林当兵走后没了音讯,门口灶台边的大床上就空出了地方,玉兰娘来了和二林、 白东京、白西京睡在一起。白东京和白西京醒了,白西京支起了身子说:“娘!我 是男的!我去!”白东京也说:“我也是男的我去!”玉兰说:“想去等长大点再 说吧!”她拾起地上的麻绳就出了门,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玉兰娘赶紧给白东京、 白西京把被子掖紧。 今天长乐坡上过的架子车不太多,可是雪太厚,路面上的雪结成了冰壳子,所 有的车都得找人拉坡,她就一直有人叫帮忙,根本没停下来。过了晌午玉兰给几个 此地炭客把炭拉到坡下,掸掸雪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郝玉兰两腿胀得厉害,肩膀让麻绳勒得热辣辣作疼,拉坡出的一身汗湿透了棉 袄,这会儿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肚子随着心跳动了两下,在雪地上一步 一滑地拉坡时她没觉得咋样,这会儿鼻子却发酸了,心里念叨:可怜的孩儿,你跟 妈一样饿了吧? 一只老鸹在玉兰眼前一闪就飞到远处的树梢上,那儿有个黑乎乎的大鸟窝,玉 兰仰脸看着心里一动,想起屋里那一窝孩子了。 拉炭的架子车主都拿出干粮和水吃喝起来,玉兰啥也没有,见树上的积雪白盈 盈的就伸手捏了几把放嘴里。一个炭客叫她:“女子!一块儿来吃点馍吧!光拉坡, 一句话也不说!”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那几个穿着黑粗布棉袄的男人都像她爹一 样年纪,“女子”是陕西人叫女孩最亲的叫法,她一直用布包着头,人们只紧着拉 车赶路都没看出她怀了大肚子。这时她隆起的肚子让几个老人有些吃惊了。“你这 女子真胆大,刚才要知道你有身子,打死俺也不敢让你来拉坡!女子,家里难得很 吧?几个娃?”一个老汉问。 玉兰小声说:“五个。”她不愿把前头那两个儿子算上,老人递过两个裂着口 的包谷面馍,她没接。老头说:“拿上!拉车钱不少给你的!咱是本地人,家里有 地,年年不管多少都打着粮呢,不比你们河南来的人,没根没基靠手吃饭。” 玉兰慌忙说:“大伯!俺是怕吃了你的馍你就没了!”老头呵呵笑了:“我带 了几天的干粮呢,也不在这两个!拿上!”玉兰这才双手接了,捧在手里连声谢着。 “你吃,你吃。”老汉慈祥地看着她,玉兰掰了一点点放进嘴里,馍被冻得又 干又硬,但毕竟是粮食呀。玉兰边吃边把另一个包在怀里,准备留给孩子们。其他 几个老汉也从馍口袋里掏出一个半个的递在她手上,黑的豆面馍,黄色包谷面馍, 黄白的两搅面馍。一堆裂了口的干馍捧在手里,玉兰眼泪下来了:“谢谢,叔……” 她嘴里含混地说着,这都是老人们从嘴里省出来的啊! 老汉们赶着车走了,玉兰含着眼泪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上啥也没有,她下决 心一样心里说:“俺要让孩儿们吃饱!把他们养大成人!俺再也不想过这苦日子啦!” 这一天玉兰总共挣了六毛四分钱,还不算几个拉炭老汉给的那几个馍!玉兰心 里狂喜,一点也不觉得冷,地是滑的,她给鞋上用草绳绑了几道,虽然走得笨点也 滑了几跤,但都不碍事。她反复想象着把钱拿回去一家人的喜悦,走起路来格外有 劲,全忘了白天肩上挂着麻绳,一走一滑使尽全力拉坡的艰难了。这些钱能买一大 口袋红苕呢,再加上老四今儿的工钱,还能再买上几斤杂和面,她盘算着心里只想 唱几句,她不太认字,但从小听的戏文却是一个字也没忘,爹到现在没事也爱哼上 几句,说现如今咱从老家带来的就剩下河南戏啦。 “……谁说女子不如男!……”郝玉兰很少这样大声唱戏,远近一片白茫茫, 只有她一个人边走边唱,这时她的豪情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了。 晚上,老四大发雷霆骂她不要命,玉兰没怎么回嘴,倒是他自己越来声越低。 玉兰奇怪了,借着白莲花学习的油灯看他,老四居然眼睛里含着泪!玉兰心里一暖, 用胳膊肘轻轻捣捣老四小声说:“让孩儿看见笑话!我去拉个坡你有啥难受的?看 这天也快晴了,不会有啥事的!”老四看看趴在床头学习的两个孩子和坐在床上玩 的三个孩子,拉住她的手站起来往门口走,小声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玉兰 吃惊地赶紧跟他出门。 寒风在狭长的锦华巷里打着旋,拉出“咝咝”的哨音,老四拉上玉兰踩着雪到 老梁木匠做活的空地上。玉兰还没让老四这样亲密地拉过,心里热烘烘的。男人又 高又瘦的后背有些弓了,后脑几根白头发支棱了出来,再过两年老四就五十了!玉 兰心里有些酸酸的。 “玉兰,你……就别去了吧!你这样干让我这男人咋有脸活哩?……我白 天去拉坡,下午吃过饭再去送酱油,日子还能过去!”白老四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 地求着。 没见丈夫说过这么多贴心话,郝玉兰感动了,老四不光是打人也懂得疼人哩, 她摇摇头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呢!你像骡子一样拉着架子车,要是连夜里也 不闲,那不就活活累死了?眼瞅白西京、白东京都大了,咱日子也该好了!我拉坡 挣几个,生孩子刚赶上年关,也不至于大过年借粮呀!” 白老四握着玉兰的手,觉得手粗粗的热乎乎的,他拉起那手举到眼前,看不清 有没茧子。玉兰羞了,抽回手说:“看啥哩!越老越成精了!” “俺过去当少东家的时候,咋没娶上你呢,也好让你跟俺享几天福,现在当上 拉架子车的骡子啦倒有运气娶上你!……玉兰儿,你跟俺是亏了。可俺当初真没坏 良心哄你,俺跟媒人说俺的年纪和大林、二林的事儿了,是媒人为了挣那两块袁大 头骗的你。……俺悄悄看过以后知道介绍的你,……心里也怪高兴怪不安的,知道 委屈你啦!” “中啦!中啦!都上辈子的事儿啦,还说啥呀。人家都说你看着年轻不显老, 长得又好。看俺娘后院的三妮儿也是让那个媒人哄的,给找个有羊痫风的,不犯病 好人一样,犯病了不知道哪一次就过去了,想想也后怕,媒人当初要是把俺和三妮 换换,俺可倒大霉啦!” 老四拍拍她说:“当初真是三妮给俺也不要!光那一嘴大马牙俺都不愿意,俺 这骡子也不是给谁都不挑的哩!你听好了,明天不准再去了!等天一开春,这孩子 生下来也有三四个月了,你再出去干活,俺再累也就这么几个月,能熬过去!” 说是说,玉兰还是没忍住。一天多挣六毛钱,一个月除去没拉上活的几天也能 挣个十五六块钱,穷人命贱,放着现成钱不赚,又不是傻子,也不见得会出事,第 二天玉兰还是拎着麻绳出门了。昨天被麻绳勒过的肩膀又红又肿,尽管又垫上不少 棉纱,拉上架子车依然疼得钻心,她噙着眼泪一步一挣缓缓拉着车子,眼前是老四 把自己的手举到面前的情形:“幸亏媒人没把三妮和我介绍错,要不就完了,真是 想干也没心劲哩。” 郝玉兰拉了一个来月的坡,家里的情况好多了,她每天拿回家的钱比白老四还 多。这还不算赶车人给的馍,开始玉兰娘和老四还反对,见她也没啥事又犟不过她 就由她去了,家里太需要她那份钱了。像是计划好一样,玉兰和老四两个人挣的刚 好够七八口人嘴里嚼的。 玉兰娘说,俺来这儿住了这一俩月也该走了,看把玉兰累的!白老四心里高兴 嘴上没说话,玉兰说倒还不算太累,拉坡还能歇歇哩。老太婆说,那俺就再住几天 吧,西珍那个懒鬼就得天天给你爹你兄弟做饭!哼!她就是不如咱河南人勤快!我 都后悔死啦,当初不该让金玉娶个西安人!老四背过脸去小声说,河南人里也有不 勤的!玉兰赶紧别过脸装没听见。 到了腊月又是一场大雪,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地还是厚厚地冻着。玉兰拉完 坡回家,走过一个菜园子,路边一堆雪下面星星点点有绿色露出来,她用脚踢了踢, 露出没太冻上的萝卜叶和萝卜缨。玉兰眼前一亮,这不是天生的好菜?这么大一堆 够吃三四天哩!不远处有个菜园子,房子空着没人。“肯定是从地窖挖出萝卜去卖, 这些萝卜缨子不要了!”她心里嘀咕着,丢了太可惜了,于是拿麻绳捆成一大捆, 她穿得多身子又笨,捆好了先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只好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几口气, 才把那捆一人来粗的萝卜缨子丢在右肩上,一步一滑回家了。 天麻麻黑了,长安挎了空篮子缩着脖子往家走。有人叫:“长安!”他回头一 看,顺着城河边走来一个圆滚滚的雪人,肩上不知扛了啥东西,也落着厚厚的雪, 脚底下绑了两块大木板,走得像只鸭子。长安没认出来:“谁叫俺呢?……是玉兰 大娘?” “不是我是谁?干啥去哩?”玉兰把萝卜缨顺势丢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走了 两个小时快到家门口倒没力气了,只觉得两腿沉得抬不起来,像穿上了铁鞋一样。 “俺爷叫俺给人家送个风箱,才回来。” 玉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长安,俺走不动啦!你上俺家让白西京、白东京给 俺把菜抬回去吧!”长安一使劲把菜扛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对玉兰说:“俺给你 扛回家!别叫他们了!”玉兰笑了:“你还真有劲啊!白莲花和你一样都十一了, 她还是不中!” 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等了等不见玉兰起来,说:“玉兰大娘,咋不走哩?” “俺走了一天啦,这会儿站也站不起来了,你先回!还是让他们来接我!——你拿 点萝卜缨回家下锅吧!” 老郑媳妇上茅房出来,看长安、白莲花和白西京扶着郝玉兰就问:“咋了?” 白莲花哭着说:“俺妈到长乐坡拉了一天坡,又扛了几十斤萝卜缨子回来给累住啦, 走不了路啦!”老郑媳妇忙上前架住玉兰:“你咋是个二杆子呢!怀了七八个月了 吧!你身板再好,也不能仗着年轻不要命吧!”玉兰硬挤出笑说:“家里实在是没 一点吃的啦,俺不出去干点活,下个月老八孩子一生,又得一两个月不能出门啦。” “你要是累死了,人家上边那两个都成大人了倒没啥,你下边这五六个咋办呀。 再不敢没命地出傻力咧!”老郑媳妇摸摸她小肚子说:“我看肚子都下来了,你的 日子没记错?怕是这几天要生了吧!”“没错!还有一个月哩。”玉兰想了想说。 “俺哥厂里有加工劳保手套的活,咱锦华巷不少媳妇都让我给她们揽活呢,我 嫌她们手笨不想管闲事,要不我给你揽点在家里做手套,又挣钱还能看娃?”老郑 媳妇问。 玉兰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找上自己,兴奋得语无伦次:“嫂子!你让俺说啥好 哩?……俺看人家都找你怕你为难没敢张嘴,谁知你……你可给俺帮了大忙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觉得眼睛发酸。 老蔫见她捂着肚子往回走,忙问:“玉兰,你没事吧?你家老四让俺给捎个话 :酿造厂让他给咸阳送咸菜疙瘩和酱油,回家得到后半夜啦,让你和孩子们先睡哩。 ——玉兰,你的样子看着不大好哩!” “没事!累的啦,睡一夜就中啦。哪年过年老四送的这吃吃喝喝的东西都闲不 下来!”她嘴边挂着笑,脸色却苍白。 晚上,玉兰梦见自己正拉着坡,总走不到头,她觉得肚子很疼很疼,可正上着 坡不能放下绳啊!要不一车的货就滑到坡底下了,人家让赔可咋办哩?她急得想喊, 肚子却疼得厉害,气也出得紧了,她张着嘴喊不出声音,一挣就醒了。她清醒了几 分钟就发现真的肚子在疼,用手一摸,下身已经有血流出来了! 郝玉兰有些高兴地想,孩子在年前生了,过年刚好坐个月子,过完年就能出门 干活了!她推了推娘,可娘翻个身又睡过去了,白莲花也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身 上盖满了衣裳。郝玉兰支撑着下了地,在一堆鞋里随便捡两只趿拉上,咬牙坐在灶 台前生着了火。就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她发现柴火筐里只剩几把生火用的柴草, 一根小木柴藏在里头,她心里骂:“死白东京买的柴火呢?给他一毛钱连一天都没 烧够!”用那根小柴和几把柴草,她在阵痛的间隙勉强烧了半锅半温不热的水,又 忍着阵痛把剪子放在锅里洗了洗。 火渐渐熄了,玉兰忍不住疼了,心里念叨着:“你是娘的好孩子,就别让娘受 罪了!等会儿锅里的水凉了,你生出来拿啥洗你哩?” 玉兰坐在矮凳上不住打着寒战,头上和胸口却冒着虚汗,她的双腿又像傍晚时 一样沉重,肚子坠疼,像有只手在里边拧她搓她!而且越来越快,连一丝停顿也没 了!郝玉兰张着嘴无声地呻吟着,抓住灶台抖着双腿坐在地上,她疼得直吸凉气, 顺手抓住身后的门板,这时一股热流冲了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摊,她忍不住侧头看了 看那血水:“中啦!俺的孩儿快生出来啦!”她更使劲地抓紧那门板,要从里头抓 出力量一样。终于她的心一松,一直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她生了一个女孩。 这时白莲花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借着灶膛的火光看见娘坐在门口,斜靠在门 板上,她一激灵爬起来问:“妈!你咋啦?” “快看看,是个小妹妹,连哭都不哭哩!太小了吧!”玉兰微弱地在黑暗里说。 腊月二十三到了,是祭灶王爷的日子。郝玉兰是祭灶这天的生日,依她娘的话 说,郝玉兰不会“过”和穷大方的原因就怪她是这天出生的。 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只要有吃的就很乖,老四和玉兰前边几个孩子都没太费 心,大的看小的就糊里糊涂长大了,到了老八闺女儿却有些费神了。他俩心里害怕 ——孩子没足月,才四斤,比只猫大不了多少,生下来就不吃奶,哭的声儿也弱得 很。 白东京说:“这个小妹妹不吵人!真好!”气得白老四直瞪他。小孩儿怕冷, 小脸一直紫青,小身子不住发抖,玉兰只好不下床地睡到她身边,敞开怀肉贴肉地 给她点热量。到了第三天小人儿脸色红起来,身上也有热乎劲了,两口子这才松了 口气。白老四特地回来早,见孩子有了精神,他干瘦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俺在巷 口就听见咱家小妮儿哭哩!你这心可掉到肚里了吧!” 白老四头上戴着火车头帽子,两个护耳在空里忽悠着,他冻得干巴巴的脸上泛 起平时难得的笑容,动作夸张地在烂大衣里又摸又掏。白莲花和白槐花就笑着站在 爸跟前,她们知道他怀里肯定有好东西! 果然,他摸出卷细麻纸包好的东西,刚一拿出来孩子们就尖叫着扑上去抢了过 来。做新衣服的花布一共七块,玉兰看出那布是极削薄的,印的花也不好看,但孩 子们不管,他们只要有件过年穿的新衣裳就足够了!去年白东京和白莲花的新衣裳 可是用白老四的旧衣裳改做的,俩人难受了好几天却什么也不说,门外小孩叫他们 出去玩也不愿出去。郝玉兰后悔极了,虽说省了三块多钱,可让孩子们眼巴巴看人 家别的小孩儿穿新衣服!连老吕家的孩儿都人人有新衣裳哩!所以今年郝玉兰说啥 也让老四给每个孩子扯块布回来,日子再难孩子们也得过个好年。 玉兰娘嫌白老四从外边回来手凉,不让他摸孩子:“孩儿太小,好不容易身上 不冷了,你还用冷手动她,看!又哭了吧!她比她三个姐难看得多!”小妮子皱着 眉使劲哭起来,小脸通红,额头、鼻头、下巴、两个脸蛋全都鼓了起来。 白莲花听了就凑过来笑着说:“姥姥!吕林他妈说咱家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好看, 最小的妹妹就该是最好看的,那我不成了最难看的?看,这是她给俺妈送的新棉花, 说是不多,让给小妹妹做个小棉袄!” 老四说:“谁稀罕她那来路不正的棉花?要是俺在家就不要!!” 白莲花不知在做什么,嘎巴嘎巴的响声引得白东京一个劲求她:“好姐哩!给 俺玩一会儿吧!”玉兰问:“玩的啥?”白莲花说:“看!老关爷给俺的琉璃嘎巴 儿!俺给他拾玻璃,他就给俺了一个!”白老四接过来用手握了,手里立刻发出嘎 巴儿声,二林稀奇地歪头看他的手说:“俺班同学都只会用嘴吹,爸,你还真能哩!” 白老四有点得意,郝玉兰说:“你爸当少东家时啥没玩过?”见老四脸吊下来 了忙笑问:“老四,给妮儿起个名儿吧!”老四说:“叫‘多余’!”老郑家媳妇 进来笑着说:“谁说是多余,弄不好这就成了‘巴巴妮’了。”河南人把最后剩下 的叫“巴巴”,表示很亲的意思,这话老郑家媳妇用秦腔说出来听着别扭。 “那俺可真的阿弥陀佛啦!俺都生害怕了!”玉兰说,“这八个能拉扯大,俺 可得脱好几身皮呢!郑嫂子,等过完年小妮子满月了,你哥那手套活儿还能干不?” 老郑媳妇说:“能干!我给你拿几个鸡蛋补一补。”白莲花倒了碗糖水给老郑媳妇 说:“大娘喝水!”玉兰说:“郑嫂子,俺咋谢你?还拿这多稀罕东西来!”玉兰 的娘也笑说:“这可是个稀罕物哩!” 老郑媳妇接过白莲花的水喝了口说:“真甜!小莲花也会跟着你妈巴结人?玉 兰,你啥也不用谢,将来把这闺女给俺家郑光就行了!” 白莲花已经十一二了,当然懂得这个“给”是啥意思,一下就羞红了脸,赶紧 去灶台前忙活。 白老四起了个大早赶着出门送酱油,越是到了年关,吃喝的东西就越不能停, 他不敢怠慢这份工作,要不是他勤快能干风雨无阻,这样稳当的活儿人家也不会让 他干了十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