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老梁木匠浑浊的双眼有泪了,长安小声问:“我亲爹到底还活着没?”老头对 着门外光亮的地方出了一回神说:“八成不在人世啦。有人说他跑关外去了。” 长安终于能一个人去卖风箱了。早上他迷迷糊糊从吊铺下来,就见一根绑好货 的扁担横在那儿,老梁头在屋外的泥灶台上烧水,瓦盆里有一小块黄灿灿的玉米面, 他要贴两张饼子给长安带上做干粮。长安围着扁担转了转,扁担前头风箱放在木盆 里,还捆着两只小板凳,后头的风箱上捆了只木桶,里头插着两个搓板。 长安说:“我咋觉着比平时少?”老梁木匠在门外佝偻着身子拉风箱,听见他 问就紧拉了两下:“没几块像样的木料啦,唉!你卖了这挑木活儿咱就进料!”长 安有点担心地说:“茶叶店的人说现在饭都吃不饱谁还买茶呀。他们不进货咱哪儿 去买茶叶箱板子呀?” 老梁木匠说:“快挑了担子走吧,饿着你个小崽子了吗?寿衣袖子里不是还有 五十来块钱?咱不是跟财主一样阔?我去老东关转一转,听说那儿正拆房修路哩, 碰上合适的椽条啥的我就买来不就结了?” 老梁头的寿衣是去年置办的,八仙庵有寿衣店要关门,不少新料子低价卖,他 就置办下了。他知道人总有一死,买了这么个物件后就心安了,好像不怕死了。人 活着不就是图个嘴里嚼的、死了有个地方躺吗?寿衣在大板柜里,放在挨柜底的地 方,家里不花的钱都放在寿衣袖子里,从那以后家里的钱就由长安来管了。提起袖 子里的钱长安踏实了,揣上热玉米面饼子,挑上扁担走了。 长安刚走几步立刻感到担子太沉了,自己个儿低,尽管扁担绳已挽到不能再短, 依然是上边的木桶挨着扁担,下边的风箱刚离开地,在平地上他还勉强能走,锦华 巷一路大上坡就难了。他知道爷爷在身后正巴巴看着呢!就用力把扁担前边略抬点, 果然能踏开步子走了。 对面门开了,老宁媳妇披头散发打着呵欠出来了,手里还提了个满满的木尿桶 :“老木匠!长安能给你卖货啦!” 老梁木匠听不出她是夸长安还是怪自己狠心,不知说啥好,等她打着呵欠往茅 房走,他才说:“是啊!他是长大了!俺眼看快七十了!” 长安走到八仙庵早筋疲力尽了,因为一直挺胸踮脚挑着担子,他觉得浑身的关 节都在疼。长安把风箱、木桶和木盆摆在显眼又不碍事的地方,又把麻绳整好,才 在小板凳上坐下来。没人问他的东西,但他并不急,知道凡是看的就一定要买。长 安解开外边衣裳的扣子还是觉得热,索性脱掉把玉米面饼子掏出来大口吃起来,一 下让他觉得早上受的罪就不值一提了。平时不卖风箱时,爷儿俩才不舍得拿干粮当 早饭哩。 旁边有两口子忙碌着把筐里的小杂货摆在一大块红油布上,啥针头线脑、掏耳 勺、猪鬃刷子、牙粉和各色扣子,一小堆一小堆码了一大片,挺整齐。两口子的柳 条筐终于空了,地摊跟前也蹲了不少人,讨价还价的,问东问西的,好不热闹。长 安有些眼热,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小坐在这里显得摊子没人看一样,他索性站起来, 果然不多会儿有人看中了他的小板凳。长安说:“这儿还有两个,你挑一挑?”那 人一边掏钱一边说:“就是你坐的这一个了!”长安学爷爷的样子,用别针把那八 毛钱别在贴肉的衣服口袋里。 刚过中午长安就把两个风箱都卖了,还卖了个板凳和搓板。长安见热闹的人群 快散了,就用麻绳捆好剩下的东西,走家串户去卖。 走在路上长安能觉出胸口那几张钱厚厚实实的,他知道今儿的运气不坏。有很 多次爷爷挑了多少件东西又挑了回去,硬是一件没卖剃了光头。想到这儿长安忍不 住笑了。一个小孩子手里抓着块糕在马路沿上边吃边玩,扭头看着挑扁担的长安。 这时一个男孩儿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伸手把糕抢走塞进嘴里,抢糕的男孩边跑边嚼, 回头看有没人追过来,腮帮子鼓着嘴撑得合不拢。 长安差点叫出声,那人居然是吕林!一个老太婆说:“啥世道呀!这么大的孩 子明着抢人哩!怕是饿慌了!”小孩子妈骂道:“这年头树叶都让人捋完了,你还 拿着糕当街吃,不是寻着让人抢哩?”小孩爸哄着孩子说:“怕是小东门外边的河 南娃哩!”长安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挑了担子往东梆子市街走,那里有人订个木盆。 虽然心情不好肚子却越来越饿了,他找了个小饭馆,从兜里寻出早准备好的五分钱 要了碗米饭。 米饭是蒸碗的,在油黑的瓦碗里,愈显得粒粒如玉般莹白饱满,长安在伙计揭 开笼屉水雾腾起的一瞬间,就觉得口水盈了满嘴,人家问他要不要加酱油,他只摇 了摇头不敢说话,怕口水流出来。酱油是免费的,有人把酱油拌在白米饭里,再加 些水就是一顿很高级的饭了,老梁木匠每次卖完木活儿就是这样吃的。长安不,他 愿意先把前半碗饭干吃,享受香甜的味道和白米黏在牙上的感觉,到后半碗才兑些 酱油捏点盐再加些开水,这样一来连汤也有了,人也饱了。但今天他享受的心情打 了折扣,长安把筷子扎在米饭里,挑出一小团黏在一起的米饭粒,一点一点细嚼着。 因为刚才吕林的事,他不敢放松吃,双手紧紧抓住饭碗和筷子,屁股下边坐着架在 木盆和木桶上的扁担,四顾看了没啥可疑的人。他想起吕林刚才边跑边回过来头看 的眼睛,心里有一丝害怕,一块糕他都抢呢,要是知道自己口袋里别了十块钱会咋 样?刚才他分明看见自己啦。 长安胡乱把最后一点酱油水喝完,挑上担子走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天亮 前回家。一想到回家得从吕林家门口过,他心里难受极了,决定放弃花两分钱去小 人书摊上看本小人书。往常卖完货回家老梁头总会给他几分钱,他要么去游艺市场 租小人书看,要么花五分钱去儿童电影院看场半价电影,那里是锦华巷小孩子们最 爱去的地方。 要木盆的女人见长安一个人来送有些意外:“你爷哩?”长安见她并不看盆就 小声说:“爷爷让我给你送木盆,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女人笑了:“鬼精灵!我是怕你爷出啥事,你倒怕欠你的钱?我邻居还让你爷 给做个小一点的木盆,你能回去说清尺寸?”长安点点头,指指麻绳说,我拿绳记 个尺寸就行了。 长安收了钱就走,又赶到广济街的藻露堂药店给爷爷买了十包头疼粉,这对老 梁头是包治百病的,不管是伤风感冒还是胳膊腿疼,他总是冲一包头疼粉了事。 回到锦华巷的时候,吕林家的门居然是闭着的,这让长安多少放下些心,同时 又奇怪锦华巷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啥,不同于平时大声嚷嚷的样子, 长安纳闷着听见有人小声说“老吕”咋了,又说小东门鬼市,还说起派出所。刚走 到自家门口,就见爷爷从门口挂着的麻袋片后伸出了脑袋。 “可回来啦!累得够呛吧。”老梁木匠从孙子肩上卸下担子看着长安的脸: “真能干,卖了这么些东西!快看爷爷给你做了吗吃的!”老头见扁担上只担了个 木盆和一个小板凳,更加高兴了。他颠颠地从灶台上拿碗给长安盛了碗丸子烩菜, 居然油亮亮的。 长安把十块钱和那包头疼粉放在桌上,觉得又累又饿就大口吃起来,老梁木匠 把零钱收好:“把那五块收到寿衣袖子里吧,我今儿也把木料买下了。我到老东关 看了半天,没瞅上合适的木料,不过老东关的中药行有火车运来的药材包装箱,才 来的板还挺好的,合适做风箱,我明儿带上家伙去拆成板子买回来。这不有了料子 吗?一个箱子五毛钱,咱买上他十个,够用一两个月的,挺实惠的吧!” 老梁头见孙子只顾埋头大嚼就又问:“你猜我今儿遇见谁了?你玉兰大娘在老 东关中药店抓药呢!钱不够,急得火烧眉毛似的,我借给她了一块钱,她谢了又谢, 说过三五天有钱再还。”长安看吃得差不多了,爷爷还光顾着说话就说:“今儿这 饭格外香!你快吃呀!”老梁头笑了说:“这菜是你玉兰大娘给的羊油炒的,丸子 也是她做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长安忍不住把看见吕林抢小孩糕的事儿说了一遍,说到锦华巷 人们议论的事儿,老梁木匠说:“俺知道,那是老吕偷东西让派出所抓走啦!”长 安一听派出所一下没了瞌睡,连声问吕林他爸咋偷呢? 小东门里的城墙根是著名的鬼市,天不亮就有人影拿些赃物来卖,买家对东西 的来路心知肚明,为了多省几个钱一概不问。天麻亮时城墙根下人影就散了,形如 鬼魅。晚上鬼市更热闹,锦华巷的住户大都在这儿买过东西,有时长安也和爷爷顺 着城墙根去转转,瞅瞅有没有什么合用又便宜的东西。鬼市上卖的不光是衣服、旧 鞋、旧被褥,啥铁通条、铁锹头,甚至一鞭蒜、一条风干的鱼也能在这儿买到。 老吕是这里的老卖家,甚至能按买家要求弄来需要的东西,完全是鬼市的大腕。 过几天他就去鬼市一趟,够他一家吃喝好几天。出事头两天,老吕在东四路的藤椅 上“收”走件老羊皮袄,外面还有黑假洋缎子做的罩袄。活该老吕出事,以往这么 值钱的货他要等个把月才出手,但这次老小闺女吕莉闹病了,发烧说胡话还打摆子。 他一咬牙第二天就去鬼市把皮袄卖了,等着的失主一下认了出来,那人见老吕在鬼 市是老熟人就没声张,悄悄跟他到锦华巷后,就立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下午老吕和女人抱孩子回来让派出所的老张逮了个正着,人家都认识他,后边 还有居委会主任。失主当着锦华巷一大群邻居的面指着老吕:“我那老羊皮袄呢? 我才挂得里子做了面子,没到冬天就让你给收拾跑咧!”老吕没说话。派出所老张 问皮袄呢,老吕说卖了,又问钱呢,老吕说买药了。失主问卖了多钱?老吕转转眼 珠子,围着看的邻居们赶紧垂下眼皮。老吕低声说了句啥,大家都没听见,老张严 厉地问:“大声说!”他又咕哝了一遍还是没人听清。 吕林却嘻嘻笑着说:“俺爸说你们耳朵都塞驴毛了,卖了八块钱!”老张气得 直冒烟,说:“小鳖孙儿!也不知道个害怕!”老吕媳妇也骂:“快滚!就你话多!” 失主喊道:“天爷呀!我一件皮袄才卖了八块钱!钱呢?” 老吕倒有些奇怪地笑了,问他:“你嫌卖贱了,咋不自己来买呢?就八块钱也 没剩下多少了!你要就给你! ”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疙瘩纸,又拿出来揉成一团 的烟盒,最后掏出来几张角票。 “给你!”他向失主大方地伸出手,失主大惊失色退了一步,对那几毛钱说不 出话来。 “你不是卖了八块钱呢?钱哩?”老张问。 “给俺小闺女看病了,俺不能看她病死吧!”老吕很坦然,老张说:“退不出 来钱,你就跟我去派出所里!我请示领导咋处理。”老吕把那几毛钱交给他媳妇说 :“把这拿好,反正也是跟他走,这钱还能买几斤包谷面呢!” 失主摇摇头说:“总不至于我一件新新的皮袄,只剩这几毛钱吧?”看着老吕 媳妇把钱放进裤兜,他叹息道:“连几毛钱也拿不到手上!”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起来,老吕给锦华巷的邻居们挥挥手,对媳妇说:“给咱小 闺女把病治好!”抢在老张前边走了。 锦华巷的邻居们不住猜测,说老吕这次怕要劳改了吧,又说老吕偷的东西加起 来能装备一个连哩。 谁知老吕让关了几天就回来了,照样拉着架子车去收他的破烂。吕林和吕方哥 俩不安生了,吕林说:“吕方!我那天在八仙庵叼糕,让小木匠看见了,他眼瞪得 比鸡蛋还大哩!日他娘!我见他挑的木盆、木桶,肯定有钱……”吕方听了眼儿一 亮说:“哥!你明说干啥吧!”吕林拽他到巷口说:“他肯定上学没回来,要是他 爷没在,咱看他家有啥好东西!” 锦华巷空空的,大太阳晒得人在地上连影子也没有了,大人白天出去干活不到 天黑不回来,小孩儿大都下城河游泳去了。长安今儿没上学,老梁头买了十几个中 药箱,他请了假正在大太阳下满头大汗拆木箱哩。老梁头说火车站跟前有人要买风 箱,他早上趁凉快送去,中午就回来。 长安听见响动以为是爷爷回来了,撩起门帘一看吕林和吕方正在屋里摸黑找东 西,他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你们干啥?” 吕林没想到他会悄没声息地出现,拉上吕方就想溜,长安大声说:“不行!别 想走!你是来偷东西的!”吕方见他只顾和哥吵,对他的屁股踹了一脚大喊:“快 跑!”长安让这一脚踹得立脚不住,一下扑到吕林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床边厮打起 来。吕方见长安压在吕林身上,就扑上去双手扣住长安的脖子骂:“王八孙!我掐 死你!”兄弟俩把长安压住使劲掐长安的脖子。 长安被两个人压得不能动弹,摸到床下的工具箱,顺手抽出一个刨刀对着吕林 就划过去。这时老梁木匠撩开麻袋门帘进来了,屋里黑他一时没看清,吕林屁股上 火烧火燎的疼不敢叫出声,使劲捂着黏糊糊的屁股。 “快来看看呀!撵到屋里来打人了!”老梁木匠这才发现长安在地上,扶起长 安上下前后检查,看没大碍才松了口气。几个邻居进屋见吕林、吕方站着就知道没 好事。静了那么几分钟,老梁木匠生气地说:“走吧!走吧!看清没?屋里除了木 头再没啥了!别惦记着啦!”出门大家才看见,吕林屁股上的血一直流到脚后跟上。 老郑妈拍拍长安的头说:“好样的!他再也不敢来了!”老梁头也笑着说:“没想 到长安大了胆儿也大了!过去这俩货可没少欺负咱,你看,长安一个人硬是把他哥 俩打啦!鬼也怕恶人哩!” 晚上吕林妈回来见儿子趴在床上,屁股上血迹斑斑肿得老高,她就闹着要找老 木匠,老蔫媳妇说:“你儿子偷到人家家里了,你咋好意思闹哩!”老吕喝了声媳 妇说:“日你娘!歇了你吧!闹啥劲哩!俺还要抽这两个呢!”他解下牛皮带让吕 方过来,吕方不敢过去又不敢不过去,两只脚一点一点磨蹭。老吕揪过他劈头抡起 皮带就抽,骂道:“让你过来还脚底下拌蒜!吕林挨了刀,把他的打先记在账上! 谁让你们在家门口弄哩?下手不利索,还让人家一个人打了你们两个!我的脸让你 俩丢完啦!”吕方杀猪样嚎哭起来,媳妇哭着说:“孩儿在外头吃亏了你还打他!” 老吕喘着粗气:“就是吃亏了才打他哩!我多早晚在家门口弄过啥事?一个快 十岁了,一个都十三了,两个猪脑子!”老大吕豫说:“过几天再收拾小木匠。” 老吕眼一瞪:“谁敢欺负没爹没娘的孩子,也不怕人家戳脊梁骨?有本事弄外头的! 弄大事!” 疯子梁一直说要回老家去,老梁头和老方头咋也劝不住,长安看出爷爷这几天 心里不自在,就没话找话给他说:“再劝劝疯大爷吧!” “唉!俺看着他长大,咋能不急?不行!俺还是得劝劝他们!走,咱爷俩一块 儿去!”老头打起精神说。 疯子梁住的地方其实是两间房之间狭长的过道,人家嫌下雨泡坏了墙,就在房 顶搭了几块板铺了油毛毡当作顶,安个窄门就成他的家了。小黑屋一米宽,只有门 没有窗,屋里只能支个床板,门外有个用麦秸和泥做的简易炉子。他不能白住,每 天得给人家担几桶水,再到那人卖油毛毡的铺子搬搬货,过些天到煤店把无烟煤面 买回来几车。 疯子梁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说:“大叔,俺真要走呀!”老梁木匠瞪大了眼问 :“疯子!回老家?你没有地又没亲人吃吗呀?”疯子梁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说:” 大伯,我饿得都发虚了,人家要把油毛毡放小屋里。唉!撵俺走,俺也没办法!过 去俺给人家干活也能混个肚子饱。现在天天喝稀粥,要不就是糠,净是些喂牲口的 料!要是河北家里好,我给你们信儿一起回去!”老梁木匠急了,拉住他骨节粗大、 蒲扇般的大手,那手背上粗大的青筋暴起,“疯子!你就跟俺住一起!家乡全是盐 碱地,你忘了当初为吗和老大、老方去天津啦?” 疯子梁还是走了,临走对长安说:“要是你爹还是地主,你就是少东家呀!该 会给疯大爷一碗饭吃吧!”梁长安咬紧嘴唇点点头。 老梁头还不住念叨疯子梁到老家了没有,老大儿子在三门峡工地的工友来西安 捎信儿,说梁明辉出事了! 梁明辉在工程队是个小头头,有个大工头对工人们不公平,好打抱不平的梁老 大在大家的推举下带头闹事儿。单位派人到天津调查他,查回来的人说新中国成立 前他开木匠铺子时,殴打过现在当地区领导的小伙计,判了个“历史反革命”,要 关十二年,已经送去服刑了。 那人问老梁头去看看不?他迟疑着缓缓摇头,沉默了好久,那人要走了,老梁 头神情木然地站起来送,看也没看人家放在桌上的二十元钱。长安不忍心看他紧紧 抿住的嘴和不住跳的太阳穴,只好低下头。 老梁木匠病倒了,两天才说了一句话:老三过给人家,十几年没音讯, 老二去 了内蒙古就没消息了,到了老大……老了老了,人咋越活越少了呢? 长安连着几天都在家陪着没法上学,白莲花中午放学来找他,说俺妈让俺看你 咋了,她说要来你家哩。 晚上,郝玉兰果然到锦华巷了,顺着锦华巷走,立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尿臊味直 冲鼻子。屋檐下铺了不少烂席睡满了人,屋里是黑的,三伏天房顶晒透了,大人小 孩儿都睡在外边。也有年纪大的搬张躺椅,拿着蒲扇,到后半夜天凉下来再回屋睡 觉。有小孩叫:“大婶来了!”王大瘸子忙光着脊梁坐起来说:“哟,玉兰来了!” 她笑着说,来啦!老宁拍着身上的蚊子说:“妈的。这么大的个!玉兰你来啦,老 四哩?” “拉车刚回家!歇着哩!”郝玉兰进门时,长安正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吃饭, 屋里黑,豆大的油灯头把屋里照得影影绰绰、昏黄破旧。老梁木匠躺在床上闭着眼, 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听见长安叫大娘,他睁开眼挣着要起,玉兰忙说:“别动! 别动!俺看你哩!” 地上堆满粘了一半的鸡毛和一大堆风箱推杆,一只木盆里还有半盆脏乎乎的水, 乱七八糟的盆盆碗碗胡乱摆在地上,让人没处插脚。长安一路给她腾开地上的东西。 “看这屋里埋汰的,您那么忙还来看我。”老头有气没力地说。“您吃药了吗?” 郝玉兰问。 “啥?”老梁木匠没听清,她大声说了一遍。“吃啥药呢,躺躺就好了。人老 了就不经事了,这年头饭里连个油星星也没的,可让我咋有劲干木匠活哩?唉!净 给孩子找麻烦!” “没事。长安学得好,一天两天耽误不了。”郝玉兰安慰着他,见长安端了碗 水递过来,就接了说:“长安快吃吧!”长安只好重新端起碗坐在小板凳上吃起来, 碗里清汤寡水看不清做的啥,玉兰问:“大叔吃了没?” “吃了。这孩子孝顺,吃喝先尽着我。”老头说。 “那我给你带了点药,你吃了就好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两个小瓶瓶放在床上, 被子绽烂的地方露出干硬的棉絮,老人肮脏的光脚旁胡乱塞着几件衣服。郝玉兰忍 不住叹口气说:“这几件衣裳我拿去洗洗吧,让长安取回来……这双胶底劳动鞋让 长安穿吧!”老梁木匠说:“次次来总要给他带东西!俺有长安给买的头疼粉哩!” 郝玉兰又拿出双鞋放在老梁头的床上,那是她给老头做的。老梁头舍不得她走,说 :“俺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个闺女,除了俺那老婆子还没一个人给俺做过鞋哩! ——这鞋俺打算进棺材再穿,没你想着俺,可怜老头死了也没双新鞋穿!”郝玉兰 见他虽是说笑也觉心酸,只做出笑样子给他看。 郝玉兰第二天一早送来了一碗羊油,老梁头说:“没让莲花来玩玩?俺还想她 哩!”玉兰笑着说:“和她爸拉架子车送盐去啦!” “那她不上学了?”长安急急地问,昨天见她时白莲花可没说呀。玉兰见老头 也欠身起来睁大眼等她说,忙按他睡下:“俺倒成了她的后妈啦?他爸这几天累得 很啦,两条腿上的老病犯了,疼得走不了路,拉车回来一坐下就站不起来——腿上 都是这么大的青疙瘩!”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老头不由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