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莲花心疼她爸,说去时她给推推车,回来空车她拉着让她爸坐车上省些劲。 俺说她咋舍得不上学啦?她说反正课讲完了,只等复习考试了,俺就让她去了。这 几天老四回来说,真是闺女大了能顶人用啦。”玉兰说得有些高兴起来,老梁头也 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天刚麻麻亮白老四就领着闺女白莲花去架子车队领车了,大空场子里一排排的 车领走不少了,灶房的小窗口有人在买白杠子馍。外边粮食很紧张,架子车队给这 些出力的拉车人还能定量供应,虽说每人一天只能买两个,但每个馍足有半斤多。 白东京、白西京眼红莲花和爸拉车其实也就是眼红这个,可白老四却只舍得买一个, 再怎么说也太贵了,一个馍能顶好几个包谷面馍哩。所以他吃上大半个还要省一点, 家里有一窝孩子呢,哪个不馋?哪个不饿? 白莲花从爸手里接过白杠子馍装在小布袋里,老蔫拉着空车过来说:“妮儿! 你还跟你爸一起送东西?四哥!俺看你的车子椽都快断啦,得找人好好修修哩,要 不把你闪路上就麻烦啦!”白老四低头看看说,那得等晚上,今儿白天的活多着哩! 老蔫笑着说,你他娘的运气好,拉上食堂的活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俺只能在火车站 找点零活! “那你可多自由哩,不想拉就回家了,俺这俩腿都快累断啦也不敢停一天!怕 耽误了人家食堂用酱油用盐,又怕丢了这个固定的活!”白老四有点无可奈何了。 “咱们就这命!不拉车还能干啥?人家给咱个笔让咱像人家西安人一样坐房子 里上班咱也干不了哇!——就这样跑着拉东西吧,多早晚累死多早晚去逑!”他边 说边出了架子车队的大门,高声唱了起来,“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 了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在路上我只把 嫂嫂埋怨,为我起解时你在哪边?……” 白老四让白莲花坐上车,她却说你先坐车,俺把你拉到大东关,拉上酱油你再 拉车!老四笑着教她先扶正车子,正要往车上爬,车队又出来两个拉车的老伙计, 见他笨手笨脚要上车就笑道:“老四当了几天掌柜的了,拉架子车还有闺女拉着!” 他只好停下来说:“俺这腿……唉!” 那人一看,果然老四的腿上青筋暴起,指头粗细像蚯蚓盘着,好几个核桃大的 肉疙瘩高高突起。“噫,都不容易呀!妮儿,能替替你爸就多拉他一会儿,你一家 人都指着他哩!” 顺着解放路走,出了大东门不远就是酿造厂了,父女俩儿不敢耽搁,刚把装酱 油的两口大瓮在车上放好,白老四就说快点快点!路上人开始多了,太阳一出来人 就晒得走不动了! 白莲花赶紧跑到车后推,没走多远车就推不动了,白老四停下一看骂道:“他 娘的!这个烂车,见天拉上东西就给我出难题!”原来是车轱辘的辐条断了别在地 上。他刚把辐条用绳绑好,白莲花又小声说:“爸!爸!你看车后边的挡板也掉了。” 挡板和车帮的木头都糟了,他一直用两颗大钉子挡在那儿,现在一颗钉子不见了挡 板就总是掉下来。他索性从车厢上拔下颗钉子,在路边拾了块砖敲打了一阵才算是 把挡板重新安置好了。 平时走上一个多小时白老四就会和白莲花在长乐坡下边歇歇脚,喝口水吃点白 杠子馍,再一下子拉到国棉四厂的大食堂。但今天早上修车耽搁了时间,白老四拉 上车只管往前走,他不说停白莲花也不敢说累。早上出门爷俩就没吃一口饭,这会 儿大太阳当头热辣辣地烤着,莲花使劲推着车,只能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脚下坑 坑洼洼的路飞快地在眼前晃过。白老四走得太快了,白莲花弓着的腰有点疼,一直 盯着地面,头也晕起来。 “爸!你累不累?这路咋好像走不到头。”白莲花小声问。白老四好半天才接 声说:“你累了就上车歇歇吧,再走一个多小时就到啦!”她不敢说什么了。白老 四停下车,见白莲花的小脸晒得红彤彤的,头发披散着被汗贴在脸上,脖子后边晒 得红里透黑,小花布褂子也让汗浸湿了。 “好闺女,上车吧。”他给白莲花拨拉好头发,把自己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 白莲花说,我不上车,我想喝水。 “你看爸是老糊涂啦,只急着赶路也没让你吃馍喝水。爸是想赶上人家食堂吃 晌午饭,给你要碗大肉烩菜吃。上次俺带白东京来时人家赶上饭没卖完,给俺们一 人盛了一大碗哩!倒是把你一早上没吃饭给忘啦。”白莲花听了一下来了劲:“爸! 那咱快走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酱油送到食堂刚赶上国棉四厂下班,女工们戴着白帽子围着白围裙说笑着往食 堂走,有人连脚上也是白花花的棉花绒。两个女工在小商店买了什么吃的东西,边 走边剥纸,白莲花扶着架子车仰脸看她们,想着她们天天都能吃上大肉烩菜,心里 羡慕极了。 “快来!莲花,你看人家见你来了真给你盛了碗肉菜哩!”白老四喜得连眼睛 也眯起来了,晒得黝黑的脸膛连皱纹里都是汗水。食堂的大师傅领人来抬酱油,见 白莲花怯怯地东张西望就笑着用秦腔说:“老白呀,你这女子长得瘦——小女子, 别跟你爸回家咧,在食堂打小工吧,绝对把你养胖咧!”白莲花吓得赶紧贴紧白老 四的腿,不敢说话。 大师傅见状大笑着走了,白老四也笑了,把碗放在路边,伸手在墙角的扫帚上 折了两根长枝子,用手捋了捋当作筷子递给女儿。白莲花看着碗上的白馍咽着口水 说:“爸,咱还是把肉菜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吧,俺光吃馍就中了。” 白老四从架子车把上取出自己平时带的铝饭盒,把菜倒进去一半说:“那咱爷 俩吃一半,给你妈他们留一半。你快吃,俺看这天不保险,怕是要下大雨——车上 还有半瓮酱油要送哩!” 白莲花抬头看看天边,果然黑云已经压得厚了,太阳还是当头晒着,却被乌云 包围起来,空气更闷了,连一丝风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虽说车上有半瓮酱油,白莲花还是拉起车就走,毕竟吃过饭有劲 了。白老四坐在车上扶着大瓮打了会儿瞌睡就有了精神,他看着女儿的背影细细瘦 瘦却很好看,两条辫子随着步子轻轻摇动。“莲花,过了年就十三了吧?”白莲花 没防着爸问了这么一句话,心里转了一大圈才答道:“爸,你是不是不想让俺上学 了?俺上学不影响拉车做饭哩!” 白老四笑了说,那你给俺唱个歌,唱好听了爸就让你上学!白莲花本来就爱唱, 见爸这么说,知道他让自己上学就放声唱起来。 白老四说:“咦,老好听!你再给俺唱一个!”她想也不想又唱起来。 “爸,你也得给俺唱,要不俺不拉你啦。”白莲花头也不回地说,能让爸舒舒 服服坐在自己拉的车上歇腿,她的心里真高兴。白老四笑着说:“俺唱的是老戏, 你又不爱听……” 白莲花抢着说:“爱听哩!爱听哩!” “就唱早上你老蔫叔唱的吧: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在路上我只把嫂嫂埋怨, 为我起解时你在哪边?小金哥和玉妮难得相见,叔伯咱再不能一块儿去玩。再不能 中岳庙里把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再不能抓螃蟹 到黑龙潭……”白老四正眯了眼唱着,突然天边远远轰隆起来,白莲花还没醒过神 来,闷声闷气的呜呜声就滚了过来,猛然一道金色的闪电把天上的黑云撕成了几块, 随即“叭”一声响雷炸在头顶。 “爸呀!”白莲花吓得扭头冲白老四尖叫起来。 “快!把这斗笠戴上……你扶俺下来,他娘的,这腿又不听使唤啦。”白老四 这几年落了个毛病,两条腿走一天路除了困疼倒还没什么,一坐下歇着就站不起来 了,而且得好一会儿才能渐渐正常。现在眼瞅着有大雨要下,他两只手空在车帮上 努力支撑,双腿却面条一样用不上力。白老四打量着四周,路边连一个能躲的房子 和树也没有。 “白莲花,你穿上这塑料布!”他还在车里铺的烂麻袋下边摸着塑料布,大雨 已经劈头盖脸地下来了,“叭!叭!”地打在车上、瓮上和身上,干巴巴的黄土地 被豆大的雨点砸起一个个小土坑,很快就湿成了一片。白莲花揉着白老四的腿叫: “爸,你说咋办呀!”白老四咬牙把腿搬到车沿边上,让脚挨着地试着用力,过了 一会儿终于能一瘸一拐拉着车走路了!转眼父女俩都湿透了,白老四让白莲花坐在 车里,把麻袋片顶在头上,自己在大雨里披着塑料布拉车往回赶。 雨越下越大,像是掀翻了天河把水倒在了地上,远近一片水茫茫,地上被雨水 泡得泥泞起来。“哗哗”的雨声中,路渐渐不好走了,白老四的步子更蹒跚了,白 莲花靠着大瓮缩在沉重的湿麻袋下边,刚好能看到爸爸青筋暴起的双腿一步一滑向 前挣扎。他的黑布鞋早糊成了两大圪黄泥团,鞋不断滑着陷进泥里,他抖着又把脚 拔出来再挣着迈一步,白莲花缩着颈盯着那脚看了好久好久,路却总也走不到头。 头顶着酱油味的湿麻袋,白莲花哆嗦着抱紧双臂哭起来。 小东门差不多算是河南人在西安的地盘,西安话有人说,但更多是地道的河南 话,人们平日嘴里哼哼的、戏班唱的都是豫剧,河南梆子。 “西安这名儿都像是蒙着土,你伸袖子掸掸——下面就是上好木料!老天爷偏 心这帝王都呢,要不八百里秦川咋就年年旱涝保收?西安,它吗儿人都能收留,甭 管你是穷人阔人。小兔崽子,爷爷告诉你,在西安你只要手不时闲地干,总有嘴里 的食儿!”这话老梁头给长安说了不少遍。 他对西安的一切都很满意,只是觉得见老乡次数太少,再就是不能听到正宗的 河北梆子。离开老家后,当了十几年的西安人,这点乐子已不复存在了。 老梁木匠病好了点能下地走路了,他就先去看了看老方头。拖着步子回到锦华 巷时,突然听到了悦耳的河北梆子,有个旦角正在唱花腔,没等老头琢磨出来咋回 事,就变成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男人声音。老梁木匠立刻停下来,怀疑刚才那声 音是幻觉。老郑见他呆呆站着就问:“大爷!咋咧?” “刚才,我听有人唱戏呀,还是河北戏呢!”老梁木匠有些拿不准耳朵听到的 东西,“唉!这几年耳朵是越来越不顶事啦。” “哦!那是孩子听广播调台呢。怎么,您想听俺让他调回去?”老郑给孩子示 意了一下,果然刚才那花腔又唱起来:“我穆桂英又领帅印……”顿时,老梁木匠 有点热泪盈眶了,十几年啦,能和老方头们说说话已是外乡人的慰藉了,如今儿时 就听惯的戏文又流淌在耳际,这耳朵竟已背了,双脚走道也不利索了。他想着,冲 老郑挥挥手就拖着步子走了。 老梁头坐在灶台前拉着风箱做饭,长安走到他身边,老头没听见还盯着灶膛的 火出神,背弓得虾米一般,脖子上的皱纹像龟裂的干渴土地。 “爷爷!我回来了!咋不等我做饭呢?”长安亲昵地把手搭在老梁头肩上,大 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那肩头瘦得好像没有一丝肉,骨头尖尖突起顶着长安的手心。 “啊!你下学了,早点吃饭吃了饭还得做活。明儿又过星期天,该去卖活儿了!” 老头装出有精神的样子。长安说早就准备好星期天卖的活儿,有人结婚订了雕活, 今晚上做得了,明儿人家来取呢。您忘了还是你接的活呢? 老梁木匠停了拉风箱的手,努力地想:“是吗?我好像记得有这么回事!”他 拿起盐罐准备丢下锅。长安忙拉住他的手,舀点菜糊涂尝尝说:“您放过盐啦,再 放就和前天晚上一样吃不成啦。”老梁木匠站在旁边点点头。 长安开始雕一个柜门把手,睁大眼睛拧起眉头的样子一下让他想起长安的娘, 他叹口气,不知咋了,现在心里再没有宁静了,总想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儿。老梁 木匠又想起老郑家广播的事儿,随便哼了一句。长安见爷爷猛然唱起戏来,忍不住 笑了,问爷爷是不是想和老方头儿闲聊了。 “不是哩!我下午才去过!在老郑家听见戏匣子里放的戏文。他还说那叫广播, 我看黑黑的,这么大个小匣子嘛!”老头比划了一下。长安抬头看看依旧低了头去 刻那个木把手,一只活灵活现的蝉已经看出来了,他要屏息刻那几只细长的足。 “俺不领兵谁领兵……穆桂英领了那帅印呀……”老头接着唱起来,自己也觉 得奇怪,平时吗都爱忘,唱起老戏却一字不落,这可是十几年没听过的呀! 长安干完活到锦华巷口的水站挑了两桶水回来给爷爷擦澡。老梁头脱得精光, 长安给大木盆里放了个小板凳,他颤颤地扶着长安的肩才坐进去,光脊背比下午长 安看时更觉干瘦,像虾一样弯,肋条骨一根根立着布满了老人斑。长安用手撩了点 水到他背上,老头打了个冷战。长安问他是不是水冷,老头摇摇头说搓吧。老头背 上又皱又干的皮肤像油布一样浮在骨架上,松松垮垮的,肋下和肘后的干皮一拉一 大把。他轻轻用布擦着衰老的背,下不去手搓它。老头儿等了一会儿见长安只轻柔 地在背上擦来擦去,骂道:“小兔崽子,出工不出力,再使点劲吧!”长安说还没 泡透呢,老头笑了,我又不是个干虾米还要泡透!你搓几下就早早自个儿洗洗睡觉 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呢。长安为难地说:“这么皱,咋敢使劲哩?你忘了明儿是 星期天!”老梁头儿又笑道:“你只当这脊背是个搓板,你就在上头把手巾搓洗净 就是啦!” 星期天长安天擦黑才挑着没卖完的东西回来,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又埋头鼓捣起 来,拿板子又锯又钉,说做个小匣子,又拿铁丝线在窗户外头比划。老梁头想瞧仔 细一些,长安却小心翼翼把啥揣进兜里。第二天下午,长安一回来还是又敲又忙活 的,老梁木匠沉不住气了问:“长安,你要再不说这是个吗,我就把它送给对门老 宁媳妇了啊,她说想要个放针线的小匣子呢。” 长安说:“你闭眼睛坐床上,别睁眼啊!俺给你变个戏法。”老梁木匠脱了鞋 上床,刚闭上眼就听见奇怪的吱吱啦啦的声音,锐利刺耳,他骇得睁开眼。长安满 头大汗在门外竖起来的铁丝上忙活着,嘴里还嘀咕:“老郑伯说这会放戏呀!?” 老梁木匠明白了点,突然从黑乎乎的木匣子里传出悦耳的京戏声音,婉转的音调在 小屋里回绕,把老梁木匠的心都熨得平平展展的。 “长安,我的好孩子哩!有了这个宝贝,我就是入土了也不再惦着吗啦!”老 头喜不自禁,跳下床抱着长安笑着,长安也激动地说:“看我能吧!我就说我能行!” 老梁头闭了眼睛,半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入神地听戏,突然抖着嗓子学了一声。 老宁站在门口撩着烂麻袋说:“叔!你还真有兴趣哩!”长安把他让进屋。老 宁说:“叔,俺舅家拆房有根木梁想卖,听你昨天说家里的木料没了,你想要俺就 领你去说一声?”老梁头大喜说,瞌睡就给俺个枕头!马上拉上老宁去看。 果然是挺粗挺大的一根木头,真的不错,也的确很便宜,要五十块钱。老梁头 谢过老宁舅说:“俺手上只有三十块钱,不够咋好哩?”老宁舅爽快地说:“那就 欠二十块吧。今儿你把梁拉走,下个星期天再给钱!街里街坊十来年了,外甥媳妇 老夸你孙子懂事,没少给她劈柴呢。” 老梁木匠找了四个棒小伙顺着城墙根抬回家,怕丢了让人家抬进屋,屋里小又 吊着吊铺,横竖都放不下,左右试了一回他只好把大半根放在屋里,小半根从门口 伸出去,像门大炮。他的脸一下有了喜气,一连几天都喜滋滋的。那之前好多天没 见他这么高兴,那以后也再没见他从心里透出来地笑过,长安也不自禁地觉得兴奋 起来。老梁木匠念叨:“长安啊,咱爷俩把这根木料的活做好了,身儿就翻过来啦!” 他的耳朵更背了,戏匣子要放到最大声,他没事还要拧一拧:“好好的,做吗 儿不唱了呢?”其实那声儿已是震耳欲聋了。 老宁媳妇嫌声大说:“老梁叔,把戏匣子放恁大声,想让整个锦华巷都听哩? 见天一个女人在里头捂住嘴唱的啥?”老梁木匠大声问:“吗?你说吗?”老宁媳 妇又大声说一遍:“声儿太大了!又听不清唱啥!把戏匣子关小些!” 他竖着耳朵琢磨了一回大声问:“说谁大啦又说谁小啦?长安吗?他过年就十 五啦!”老宁媳妇见他打茬小声嘀咕:“真聋!”他却瞪起眼睛说:“你说谁聋?” 西安的秋天总是雨水多,下场雨天就凉一些。老梁木匠家的面瓮又空了,他下 狠心从寿衣袖子里抽出十块钱,原打算这些钱等哪天干不动再用,办丧事买坟全指 靠这点钱啦。眼下却不行了,活人都饿着还考虑吗买坟呢? 锦华巷的房子屋顶全漏得厉害,家里到处放着接雨的盆,老梁头连碗也用上了。 他屋的墙上满是漏痕,当年为迎接大儿子来西安糊的报纸早破旧黄黑得不像样子, 大片大片让雨水泡得剥落了,露出黑黝黝的土胡基墙。外边小雨沥沥啦啦总也不停, 就有人担心土墙的房子会让雨水泡塌,趁雨下得小一点,上房铺层油布压几块砖。 老梁头却顾不上这个,他只想着赶紧找人买点黑市粮,家里已经是断炊了。老 方头拉着破烂架子车,领他去火车站买黑市粮票,说那儿比小东门鬼市还能便宜些。 “老方头啊!长安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胡乱吃点 又做活儿,俺咋忍心让孩子不时闲地做活,还填不满嘴呀!”老梁头说着,眼睛不 知咋的就盈满酸泪。老方头找不出话来劝他,只叹了口气。 老梁头和老方头分了手,垂着头拖着步子溜城河边回家,觉得从没这么难过! 他把手叉到袖子里取暖,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城河边女人们在捶洗油线,把 河水也砸出了热热闹闹的声响,小树林支棱着干枝杈,越发显得干冷凄凉。他双手 触到的胳膊干瘦多皮,没多少热气啦,人死也就这样吧? 十块钱又够吃多少天呢?他叹息着。 锦华巷里还是湿漉漉的,自家门口还积着的雨水尿水,泛着难闻的怪味。长安 已经在家了,老梁头打起精神说:“你不是给东木头市的食堂修风箱去了,咋回来 这么早?”说完他后悔了,这么大点孩子,已经干得要累死啦! “我在食堂见了人家才买的铁皮炉子和烧的煤,炉子上坐了个洋铁的长嘴水壶, 炉子边上放了一堆蜂窝煤,圆的,上边有十来个圆孔,是用来上下对齐出气的吧?” 长安凭着做风箱的经验判断。老梁头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也想饿死咱爷俩哩,连 小食堂也有了洋铁桶和搪瓷盆,现在又有了不用风箱的蜂窝煤!老天爷真真想饿死 咱爷俩哩。长安一下子害怕了,后悔说出这话,老头脸上却连一丝悲哀也没有,出 了会儿神就叹口气接着干起活。长安也赶紧支起三脚吊锅熬起胶来,地上堆起的三 摞子木板等着拼缝上胶了,那是只木盆。爷爷不用圆周率也能保证盆子滴水不漏— —何必有那么贵的搪瓷盆呢? 一连两个星期天都不晴,长安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先看大梁在不在,第二就是 看天,现在连一块能做活的木板儿也没有了。这些天他和爷爷打地铺,上个月床板 就做成风箱卖了。长安下了吊铺,看见大梁像根炮一样伸出屋外就先放下一半心。 锦华巷静静的,对面老宁媳妇正叫小儿子起床上学,棉絮一样的厚云朵已推到天边, 露出湛蓝的天空了。长安见爷爷醒了高兴地说:“天晴啦!俺去学校请个假,下午 回来一块儿把大梁锯成板子,您不是要去八仙庵找两个帮手劈木板吗?那就快去吧!” 老梁头也高兴了,摸摸索索起来,嘴里喘着气抱怨这个活他是再也干不动啦。 长安端着尿盆上茅房,几句话的工夫,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锦华巷便热闹起来,茅房 门口排了六七个人,他只好端了尿盆排在后边。有人上茅房时间太长了,又有人不 自觉,当妈的上完直接让没排队的闺女上,长安比平日耽误了时间。 老梁头哼着河北梆子,拖着小步子到八仙庵等木匠。太早了,来揽活的人还没 来,他顺便到八仙庵后边转一转。那儿原来是个乱坟坡,现在常有旧铁货、木材在 这儿卖。他见了根和自己家差不多的木梁,一打听,人家说二十八块钱。老梁头的 脑子嗡了一声,耳朵里清清楚楚响着:“二十八块!二十八块!”眼前出现十几天 前老宁舅说五十块钱的样子——才两个多星期木材就大跌了!这不是白背了二十块 钱的债?他闭闭眼想定住神,双腿却瑟瑟打起抖来,两手也抖个不停。他游魂一般 往回走,有熟人叫他:“老梁叔!”他没听见一样径自拖了步子,嘴里竟念出了声 :“这不是白白背了二十块钱的债?” 长安跟老师请假回家说要做活哩,还没进门就见伸出半截的湿木梁在大太阳底 下有条细缝,他打个主意从这里下锯。一推门,老梁头躺在地铺上,老宁叔在边守 着,眼睛有点红:“长安!都是我多事儿帮你爷买木头。才买了俩星期就跌成这样! 他听说木头贱了就病了,俺对不起他呀!你爷走到巷口就腿软了,坐在老吕家门口 再也扶不起来啦。唉,俺现在就给俺舅说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