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吃罢饭,西珍对白莲花说:“下午我看红安,你把衣裳洗洗。”白莲花问: “前天不是才把全家的衣裳都洗了?姥姥叫俺蒸馍哩,面都快发好啦。”西珍把红 安放在床上,打开柜子挑衣服,“这几件上次没洗净,这件也洗洗吧……”随手把 床单揭下来团了团丢在地上。白莲花说:“床单铺了不到一个星期呢。” “你家床单多长时间洗一次?” 白莲花想只有爸和妈的床上有床单,剩下都直接是褥子,便说:“一个月。” 西珍轻轻笑说:“人家都说你河南人脏,我还不信哩,你舅说你家的床上有鞋印, 去你家从不敢坐。你是个女子娃,要勤快呢,要不将来连个婆家也寻不下。”白莲 花涨红了小脸,妗子很少去自己家,金玉舅到家也的确总是站着的。她弯腰拾起一 大堆衣裳,西珍叫住白莲花说:“把这泡在盆里,再去你姥姥屋里把衣裳、床单一 块儿洗洗。” 她小声说:“姥姥还让俺蒸馍哩。”妗子轻轻说,晚上再蒸,又不急着吃。 白莲花好不容易盼着回家过了个年,刚过初十,郝玉兰就说:“莲花,你姥爷 让你啥时候去?”她不说话,玉兰小声说:“大年初二你舅回丈母娘家了,你姥爷 也没说让你啥时候去呢?”白莲花低着头求道:“妈,求你别让俺去了吧!”她刚 说了一句,眼泪就要出来了,赶紧用手背抹去。 “为啥?”郝玉兰耐心地问。 “红安都四个多月了,俺实在不想去俺舅家了……他们把俺不当人。”白莲花 小声说。 “谁把你不当人?‘他们’是谁?”郝玉兰有些恼火了。 “舅和姥爷还可以,姥姥和妗子不停安排俺干活……反正俺不想去了!” “好莲花!你是妈的大闺女,最贴妈的心……”没等她说完,白莲花气冲冲打 断她:“中了,俺不想当你贴心的大闺女啦!你咋那么害怕俺妗子哩?” “妈的工作是人家给找的,咱是外来户,你妗子家有亲戚当头头哩,要不你舅 能在钢厂当车间主任?她要是带孩子回娘家了,家就散了!” “你心疼她,她倒不心疼我!夜夜起来好几次,天天都得洗一大堆衣服。你瞅, 手都脱皮了。”伸出手让她看,脱了皮的地方过了这几天早好了。 “莲花,你这头也磕了,揖也作了,只差最后一哆嗦了,你倒不干了。再去几 个月,俺让你回来!” 白莲花坚决地说:“不去啦!干脆让俺找工作挣钱吧。——你巴结人家,人家 还不让你巴结呢,她说咱脏,还说俺舅都不坐咱的床……她把我当贼防呢,她 说发夹不见了,把俺的包袱翻了半天没见着,结果在红苗头上戴着呢。年前回家, 俺姥爷给咱的花布包好放在床上,俺刚一出去,她就解开看呢。妈,她怕俺偷她呢。 俺不去了。反正不落她喜欢。”郝玉兰呆住了,没想到闺女受的是说不出的委屈, 原来以为她是小孩子家偷懒,恨人家让她退学闹意见,现在才知道孩子受了委屈。 金玉送白莲花回来时慌慌忙忙,连门没进就要走,原来是心虚啊。玉兰的心里翻江 倒海起来,嘴打着哆嗦拉白莲花的手,不防她一下挣开,站起身到外间去了。郝玉 兰更觉得没趣了,把床扫帚狠狠摔在地上。 思来想去,她还是硬劝白莲花去了娘家,临走说再熬几个月,不让她多呆。白 莲花大哭一场不听她解释,没等人来接,她穿着姥爷买的红花布衣裳,提着小包袱 自己走了。这一次白老四走时给了白莲花两块钱,白西京悄悄跟着送了几条街,白 西京小声说:“你干活慢些!把东西都弄坏,把小孩弄哭,她肯定让你早早回来啦 ——还省你吃她家的饭呢!” 白莲花呆了呆,笑骂:“你这个滑头,俺可学不来!” 长安在郝玉兰家住下,却隔三差五不回来,他说在做活的地方住,郝玉兰让他 多回家吃口热乎饭。没木工活时他就去拉坡,晚上再晚他也回来睡。 火车站口有个大食堂,用的一人多长的大风箱都是老梁头给做的。老梁头去世 后,每年长安都去修修风舌头什么的。今年刚立夏,食堂的人就来找长安,让他做 六张大桌子和十几张条凳。他一气在食堂干了十几天,眼看十几个桌椅都做好了, 只等着细细地打磨好上油漆了。 大活做完了,长安松了一口气,晚上找空回了趟家。天气很热,不少人家在门 口露天铺着凉席,男人和孩子们光着脊背睡觉。他想起前几年,黑乎乎的锦华巷里 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爷爷总是早早要他把席铺在巷子里。长安想起老梁头光秃秃的 坟头只有一块木头碑,怕是字也辨不清了吧?他得好好攒钱买石碑呢! 白东京、白西京在门外的凉席上睡着了,白老四肚子上搭着大蒲扇也仰脸睡着, 房门掩着,长安轻轻推门进屋。郝玉兰已经睡了,长安决定不去叫她,明儿一早她 还得去菜场呢。但他的肚子却还饿着,就在灶前翻了翻,锅碗都洗得干干净净,什 么吃的也没有,放馍的篮子里有两个包谷面馍。长安大喜过望,一手抓出张嘴就咬 了一大半。 “长安哥!你咋老这么晚才回来?你在人家食堂干活为啥不吃过再回来?”白 牡丹站在阁楼的木梯子上,看不出她是要上去还是要下来。 长安赶紧咽下嘴里的馍,笑着说:“是牡丹呀,哥在食堂干活晚了,人家下班 门锁了。俺给你爸买的腿疼药送回来,要用黄酒调成糊糊涂腿上哩,你明天给他说 咋用,啊?快上阁楼睡吧。” 白牡丹却不去睡,也不笑,只皱着小眉头盯着长安看,他有点莫名其妙。 “长安哥,那馍是给俺妈留的……” 长安愣住了,看看手里的咬了一半的馍不知说什么好。 “哼!俺西京哥说你来俺家就是来沾光的,你还把俺妈的馍吃了。”白牡丹站 在木梯上,小大人一样细声细气地说。长安把手里的馍放回篮里说:“俺给你妈交 饭钱了呀,俺……今天太饿了。”白牡丹这才向阁楼爬去,小声说:“俺西京哥说 了,你给俺妈的钱她给你攒着哩,将来还是要给你,那你现在不是白吃俺家的饭了?” 长安呆在那里,好半天才掩上门走了。天晚了,月亮又圆又大照得地上很亮堂, 他的鼻子渐渐酸了。顺着小东门城门洞出去,走在桥上,他突然很想去锦华巷走走, 看看满巷子铺着凉席,人们乱七八糟睡在地上的样子。进了锦华巷没走几步,长安 停住了,爷爷不在这儿了,巷子最里头的小黑屋已经不是家啦,还来这儿干啥? 这时,老蔫从躺椅上坐起来问:“是谁?长安?你咋来啦?”长安支吾着转身 跑了,眼泪也夺眶而出。 这一夜,长安是在城墙根过的。大石头上已经睡了不少人,他把衣裳铺在身下, 地上还是温热的,并没有多么凉快。他一闭上眼白牡丹的话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唉, 从小就活得憋屈,现在就算手不闲地干着,为什么还是让人看不起?真是自己命不 好? 好几只大蚊子嘤嘤地在他头上身上叮着,他烦恼地想着心事,只挥了挥手,蚊 子却不怕人一样只管叮在他的胳膊上吸血。长安呼地坐起来,使劲地拍着蚊子,一 连打死了好几只,手上也立刻有了腥的血。 他发作起来,骂道:“也想欺负老子?都看俺好欺负哩!他妈的,俺只靠自己, 谁看不起俺就试试!”一瞬间,把吕家兄弟打出血来的快感涌上心头,长安咬牙切 齿地就着月光看着双手的血,恨恨地发誓。 长安不再去郝玉兰家吃饭了,就算去看她也只挑晚上。她却没觉察出他的变化, 他说他要去尚德路住了,老方头回老家了,他的床空着哩,也不用交多少钱。郝玉 兰想说什么,他说俺在家里也住了一两年啦。她说,三天来两天不来的,那也算一 两年?他却很坚持,郝玉兰只好算了,却让他一定要拿上床褥子。临走又掏出钱说 :“长安,这是大娘给你攒的……”长安说,等俺用钱再给俺吧,要不就丢了。郝 玉兰想想又把钱卷好掖在床席下。 又在太华路的大坡拉了一年多,长安长成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大个子了,他成 了这儿的老熟人,很少有人敢欺负他。倒是他时常斗鸡一样和几个拉坡的“霸”吵 起来,甚至在路边捡块砖要拍人家,最后都是他胜了。老王头说,人打架时是“恶 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长安头上长了三个旋哩!”有人说:“长安硬哩! 爹妈外带他爷都让他克死啦,谁敢和他玩横?”说这话的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长安还是一大早就去拉坡,却不趁闲揽木工活了,他跟着拉坡的男人们学会了 抽纸烟,也学会了玩纸牌。来桂的三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看他啃甘蔗,小的那个忍不 住把嘴唇吮得出了声,长安把剩下的给大孩子:“和你弟吃去吧。”来桂说:“是 个妹妹哩。”长安笑了:“你们太脏了,谁能看出来男女?你是姐姐吧?”那小孩 嬉笑着咬着甘蔗说:“俺是男娃哩。” 长安看他长头发大眼睛和圆平的鼻头笑了:“见天吃俺的馍,连你是男娃女娃 都分不出来,脱下裤子让俺看看?”大孩儿没想到他说这话,后退着依然嬉笑,大 口啃着甘蔗。小女孩丢下手里没味的甘蔗渣子,又上前给他讨。长安做势要回甘蔗 说:“那就把甘蔗给俺吧。” 大孩儿把甘蔗咬在嘴里,腾手把裤子褪到脚面,长安哈哈大笑:“果真是男孩。 吃吧,吃吧,大哥和你玩呢。”来桂拿麻绳拉坡回来,到近前听长安这一笑一说, 不禁红了眼圈气恼了,对着他的后脑壳一巴掌。长安“哎哟”一声,见来桂瞪着自 己,捂着后脑壳不敢说话,那孩儿已提上裤子专心啃甘蔗。来桂上前一脚把儿子踹 倒骂:“俺咋生了你这个货,为了吃连裤子都脱。”她还不解恨,弯腰拾起地上的 半截甘蔗狠命丢到马路上,狠狠地说:“吃,让你们吃,没骨气的坯子,该饿死你 们。” 儿子惊恐万分,吓得连哭都忘了。长安不敢上前拉她,嗫嚅地说:“来桂婶子, 俺……俺是闹着玩哩!”来桂理也不理他,一手扯起一个孩子,气哼哼走了老远才 骂:“娘那脚,给个烂甘蔗让脱裤子哩。原来还觉得你有文化,人还不错,没想到 才一两年就学成这帮老光棍啦!” 长安呆呆坐下,来桂婶说得一点不错,他把头垂在两膝之间,心里难受起来, 嘴咸咸的,甘蔗渣子挂破了嘴,口水里都是血。他妈的真倒霉,长安对着马路更使 劲地吐带血的口水,突然意识过去自己也不是这样的,心里害怕起来,难道真像他 们说的,自己变成真正的河南担啦?他低头打量自己,衣服很破也很脏,脚上的鞋 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想起来桂大婶的儿子,又扯扯头发,知道自己比他干净 不了多少。现在是没什么人欺负他了,更没有人敢管他,可这心里怎么更空落落的 了?自己发誓要让人看得起,却连来桂婶子都骂他? 他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决定回尚勤路一趟。郝玉兰见他回家,照样 不管到不到饭时先给他做饭,长安心里躁躁的,见郝玉兰在灶前忙活就说:“玉兰 大娘,我这一阵子心慌得很……真不知道该干啥好。我一直怕让人看不起,现在想 想要拉一辈子坡心里就害怕。” 郝玉兰把饭放在长安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长安,你不说俺也想找你 哩,听人家说你在太华路很有名哩,你跟人打架没人能打得过你。……你当俺听了 光荣哩?俺觉得心里难受,你是比一般孩子吃的苦多些,也比一般孩子能干懂事些。 可你现在想靠打架让人看得起你,大娘就说,俺不赞成。以后日子长哩,你有手艺, 又能吃苦,以后长大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要是再这样混日子,只怕俺以后没法儿给 你爷交代……瞅没瞅见老吕?人不务正业,越聪明就越坏得让人看不起。”她见长 安垂着头,只当他不想听,就把碗推了推说:“吃吧,再咋也得先吃饭。” “大娘,俺知道你怪俺了,我明天就去找活干,再不混日子啦。”长安心里一 下亮堂了,见郝玉兰笑着看自己,也笑着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一连几个月,长安没再去太华路,木匠郭师给他揽了个中药厂做木药盒的活儿, 他一气干了俩月又跑到河边去砸石子。这活是论土方算钱,把河滩上的大石头砸成 鸡蛋大小,不用啥技术,但是得有劲,长安就吃住在河滩边收石子的棚里,天天坐 在河边抡着锤头砸,一个夏天身上晒脱一层黑皮。入秋,他的脸黑了,身上结实了, 眼神也稳了。回郝玉兰家,她见他就笑了,说真成大小伙子了,你这脸一黑,大娘 才知道你的牙原来这么白哩。 长安又到太华路去,走到坡下他特意买了五个火烧装在怀里,顺着太华路坡上 坡下跑了个遍也没见来桂大婶,三个脏孩子也消失了。他找熟人打听,老王头说: “有一个月了吧,来桂找了个有钱的山西人嫁了,带孩子们去西门外头住了。”有 人说:“是个贩骡马的,瞎了一只眼,半边脸都是疤,看着怪吓人的!来桂亏了一 身好白肉!”老王头笑:“去逑!睡觉也看不见眼瞎眼明,光脸麻脸。来桂三口人 一天吃两斤粮哩,人家才亏啦!再说来桂的白肉你见啦?”大家哄笑着打趣,他想 起原先来桂和他歇在路边说闲话,她让他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纸上,说要教他们认 识。长安写了教她认了,递给她时她就认错了。长安忍不住笑了,来桂却不好意思 了,说俺拉得动坡可提不动笔哩。长安默默把纸收起来。 那天,来桂第一次用很轻很细的声音说:“长安,你是文化人哩,你说咱为啥 命不好?人家有坐车的、有吃肉的,咱为啥活得跟个蚂蚁一样,每天可怜巴巴在这 儿拉坡?有人生下来就有好地可以种,有好房子可以睡,从来就不知道饿的滋味, 偏咱们生下来就得跟着大人要饭,睡在马路边。俺娘说,她生我时我爹差点把我泡 到尿盆里淹死,说再也养不起了。” 来桂说着轻轻笑了一下:“是邻居大娘把我抢出来的,其实那时真要死了就好 了,就不用受罪了,说不定下一辈子会托生一个好人家。” 长安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了啥,现在却难受起来,走出好远才发觉不知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