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西安的北关有个布箱厂招工,武班长不知从哪儿逮了信,她知道郝玉兰的儿子 白东京跟着白老四拉车,就让她领儿子试试。郝玉兰说白东京还不到十四岁,年纪 差得多!倒是俺得给长安说说,人家不是招木工哩?他要是能当上工人,俺就阿弥 陀佛啦! 没想到长安轻易就考上了,红旗布箱厂招了十个工人,长安和一个叫李双福的 算是外边的,其他八个人都是职工子弟,大多算是接班。他的手艺在这十个人里是 拔尖的,厂里的陈书记是西安人,年纪有五十来岁,大半个脑袋光秃谢顶,却一脸 黑密密的络腮胡子。他说:“我和你们爸妈都认识,接了班你爸你妈就算退休咧, 不管咋你们当上工人咧,可要美美地给厂里干工作呢。我看你们还碎着呢,又有文 化,厂里指望你们哩。梁长安,你这次考试成绩是第一名,又有木工底子,可要好 好学好好干。小伙子才十六七,将来有前途呢。” 长安有些受宠若惊,涨红脸不知说啥好。陈书记又说:“方俊翔——你可要好 好跟梁长安学哩,你爸说他退休就回老家了,不放心你,让我多操心你呢。”长安 听见有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抬头看,只见那人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长安赶紧 垂下眼睛。 长安觉得工厂的工作很好干,毕竟还是木匠活,在他眼里,木箱还不是和风箱 壳子差不多?倒省得做推杆、风舌头一大堆麻烦事。何况刚进厂第一年他是学徒, 不必干技术活。他的师傅姓魏,技术在厂里拔尖,人却古怪,平时不说话也不教徒 弟干啥。干完活,瘦巴巴的魏师傅爱端着让茶垢染得乌黑发亮的搪瓷缸子,蹴在凳 子上喝茶水,那搪瓷缸子上白底红字写着“先进工作者”和一个特大号的“奖”。 他的牙是焦黄的,牙缝镶着黑边,人家开玩笑,让他没事闭上嘴,要不里头太黑苍 蝇会飞进去,他却蔫蔫地说,茶味就够熏死它啦。 长安听爷爷闲扯,知道当学徒要给师傅端茶送水的,就盯着他的搪瓷缸子添水, 魏师傅端起就喝,二话不说。大茶缸子里的茶叶倒占了大半杯,泡开后,大茶叶片 子舒展开,水只有两三口了。晚上下班前,他把已经泡得没一点味的大茶叶片子用 手捏着全嚼咽下去,像贪嘴的人吃零食一样。长安一开始苦着脸看他吞咽,后来才 渐渐习惯了。一起给魏师傅当徒弟的就是方俊翔,他比梁长安大两岁,是顶替他爸 的。俊翔长得端正,不像长安浓眉大眼,却自有一副关中大汉的气势。 方俊翔家是西安的,他不像长安给老魏师傅端茶倒水,却每月送一大包散茶叶 给魏师傅,说是俺爸让俺捎给你的,他爸和魏师傅在一个车间很多年了。长安看得 出魏师傅对他比对自己偏心,却也知道人家是师傅不能咋说。做木箱坯时,拉线、 下料的技术活是魏师傅干,下料是关键的一步,好比裁缝店的裁剪。这一关魏师傅 谁也不教,给他俩安排活去干,他才喝着茶叶水养神,然后找个小纸片写写画画, 算好后才在木板上拉线。俊翔给他打下手,长安只能去熬胶。下好料钉木箱时,他 俩就一块儿干,钉成一个个大木箱,还得从中间锯开,分出箱底和箱盖,这又是技 术活儿,只有俊翔和魏师傅能干了,长安只能拿砂纸把锯好的箱子打磨光。长安不 敢心存他念,每天操心倒水,干魏师傅让他干的活儿。 厂办是个小三层,厂里人叫干部楼,一楼是医务室、厂长办公室,二楼是女工 宿舍,三楼是男工宿舍。因为女工少,宿舍没占完,二楼有一个挺大的活动室,平 时空着,有时把这儿当作会议室开会。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俄式建筑,楼的外边有 挑檐,每一层中间的大窗户都是六边形的。相比之下,车间却是几排平顶瓦房,要 简易得多。除了医务室、劳资上的几位女同志,陈书记和干部都很少呆在楼上,平 时总在车间里转悠,怕职工们说,在大房子里,脱离了劳动人民的立场。 长安第二天就把铺盖拿到厂里,彻底离开了尚德路。他在宿舍的上铺是马国强, 另一个床的上铺是李双福,下边是方俊翔。 长安一直在数着日子等工资,手里的积蓄已经快不够他的饭票了。他还得买支 牙膏和牙刷。过去还能用湿布沾粗盐随便擦擦牙,现在一起床,三楼的男工们热热 闹闹围着水管刷牙、洗脸,像方俊翔他们讲究点的还要沾点水梳头发。没毛巾他能 掬水抹把脸,没牙刷和牙膏就没办法了,只好洗了脸就走。像小时候,同学们在教 室吃早饭,他就去操场上转悠一样,他比大家起得早很多,盼人家不要注意他没牙 刷。他已看好了,百货商店牙刷和牙膏得一块多钱。 快熬到发工资了,中午吃饭,方俊翔打了份肉菜坐到长安和双福对面,他拨了 口米饭说:“长安,咱可是师兄弟呢……”他有意不往下说,长安紧张了。 “你家情况我们都知道,也不会笑话你。你没牙膏,可以对付着用我的嘛,你 买个牙刷就行咧。不刷牙……也太脏咧。——听说你是河南人?”他欲言又止,声 儿却很大,同桌吃饭的人却静了。长安僵住了,紧紧闭上嘴,胡乱拨着米饭,他只 打了一份烧白菜,加上米饭一共六分钱。同宿舍的国强边走边吃也挤过来,见桌上 坐了好几个年轻女工,早堆上了笑容,又见还有医护室漂亮的江小小,更是喜不自 禁,挤在人缝里和小江面对面坐下。长安合上饭盒站起来就走,国强问你咋不吃啦? 长安说:“没见有个大苍蝇在嗡嗡。”俊翔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骂:“河南担!” 长安到宿舍后很少和俊翔说话,双福却爱和国强搭茬抬杠,一到晚上宿舍就热 闹起来。国强说师傅老偏双福,分给他的模压机比自己的好使。双福不平地说: “胡说啥呢!我看的模压机本来是你的,你把多少黄纸板压日塌咧?夜个姜师傅才 调给我。”国强大呼冤枉,说现在这台机器更不好掌握,废品率更高,双福说: “瓜娃!明年你就别转正咧。”国强担心了,紧着问是不是真的。 长安忍不住说:“双福,你吓他做啥。魏师傅说,你车间的模压机也是才买的, 师傅们也没摸清咋用呢,国强把心放你肚里,肯定能转正。”国强听了,马上得意 忘形地说,就是嘛。 “长安,你学得咋样?”国强问,长安不想多说,只点点头。俊翔一直趴在床 上看书,好不容易话题扯上长安,他装作无意地说:“长安的胶熬得很好,还学会 用砂纸打磨木头啦。哈哈!”他笑起来,双福和国强不明白咋回事,也跟着笑起来。 长安觉得血一下涌到头上,拳头立刻捏了起来,方俊翔马上收了笑无辜地看看双福 和国强,他俩也赶紧收了笑容。 长安领了工资,先买了饭票菜票又买了牙刷、牙膏,在卖棉鞋的柜台,早就看 上的黑条绒胶皮底男棉鞋旁还有双枣红条绒女式棉鞋。他心里一动,一问价钱也是 七块钱,他想也没想就说:“给我一双女式的!” 他把手伸进鞋里面,觉得棉花虚虚的,很暖和,再看底子还钉了层胶皮,又防 滑又防水,这下玉兰大娘站在冰天雪地里鞋也不会湿透啦!他一路跑到尚勤路,把 鞋捧给郝玉兰,她高兴极了:“这孩子!……看看,这孩子给俺买了双棉鞋,和老 郑媳妇的一个样哩。俺出嫁也没穿过好棉鞋!”她把两只鞋一手一只并在一起细细 端详,突然低头看见长安的单鞋:“长安,咋不买双棉鞋?”长安扭捏地说:“俺 ……俺还不冷呢。看你去年冬天卖菜,大雪天一站一天,光见你给别人做鞋,也没 见你穿上一双好鞋,就想买了给你!” 郝玉兰从褥子下边捏出钱:“不中,大娘咋能让你花钱?你去买双棉鞋穿上。” 他死活不要:“大娘,我有工作哩。” 郝玉兰知道长安星期天要来,特意买了点碎粉条,包了好几笼素包子晾在案板 上,说厂里的饭食没油水,让长安去厂里带上些。白槐花给长安端来麦仁稀饭,长 安笑着刚要喝,郝玉兰又紧着给他碗里舀了一大勺糖。 “你长安哥爱吃甜的。在厂里啥也吃不上。”郝玉兰见白牡丹盯着长安的碗, 也给她碗里舀了一点糖。“长安,在厂里咋样?活累不累?咋也没胖呢?倒是又长 高了,有一米八了吧?” 长安心烦起来:“活倒不累,就是厂里的师傅们大都是西安人,俺们一批去的 新工人都是人家厂的子弟,好活让人家挑完了,咱还没人教。”郝玉兰把调好的辣 子醋水放在他面前说:“长安,大娘在菜场也是一样哩。咱好好干工作,时间长了, 人家就明白谁是啥样的人了。把脏活累活干好也是本事哩。” 长安说:“魏师傅光偏向小方,啥技术也不给我教。哼,等我将来当上师傅, 绝不像他这个样子。还有那个方俊翔,再在我跟前张狂,我非得揍他一顿。”他说 得来气了。 “那你才得好好用心哩。旧社会谁手把手教你呀?都是偷着学。过去还得给师 傅倒尿盆哩!你在太华路上打架,可不敢在厂里打架胡来,开除了再没工作了。你 能招工多大的运气呀。你可要记好!”郝玉兰见长安狠狠的样儿,生怕他去惹事, 慌忙劝他。白槐花也说:“长安哥,你现在是工人哩,咋还打架?” 长安低头不语了,郝玉兰也不说话,只瞅着他紧紧锁着的两道剑眉。长安抬起 头说:“玉兰大娘,你说咋办吗?把人气死了!” 郝玉兰说:“人家和你玩心眼,你只知道打架就太傻了。对人热心些,干活积 极些,吃亏吃不死人。坏心眼的人防着他,你别凡事都想当第一,先出头的椽子先 烂呀。” 长安听了郝玉兰的话,心里悄悄使上了劲。他发现魏师傅算料的纸头用完就去 厕所纸篓丢掉了,长安把小纸头偷偷拾来,白天看师傅下好的料和小纸头上的对照, 心里也算算画画,毕竟爷爷做的风箱和厂里的木箱有些大同小异。来来回回了两个 多月,他终于每次和师傅算的一样了,他心里欢喜却依然听师傅安排去熬胶、打磨 毛边。厂里西安人多,大多说秦腔,他也就收起河南话,学着人家的秦腔。吃饭时 和一些师兄弟闲谝着厂里的人和事,慢慢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对厂里也有了 不少了解,只有和双福在一起,他才重新说起河南话。 这天魏师傅喝着茶说:“俊翔,把下好的料钉一起吧。注意点手上的力度,年 底的行业比武我想让你去呢。长安,给他把胶从套锅里取出来。”长安眼睛看着他 的眼睛说:“师傅,我也想钉箱子。”魏师傅一愣,笑了:“想钉箱子?行啊!听 陈书记说你的手艺好呢!你要是钉坏了可咋赔哩?”长安心一横说:“师傅说咋赔 就咋赔。”魏师傅板了脸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那你钉吧,成品上写上 名字,万一有次品你可不能转正啦。”长安立刻干了起来。木工房的人一看这个小 学徒居然拉开架势就干,便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过来看,他不慌不忙地把箱子举起来, 闭了只眼吊了吊平不平,再从耳朵上取下铅笔画线准备开口,锯成箱盖箱底。他太 娴熟了,仿佛已经干了好多年。老师傅们夸赞起来:“娃的势扎得还老到得很!行 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娃有两下子。” “老魏,你这徒弟真不差,让人家娃熬胶打磨埋没人才咧!”老魏师傅不自然 地笑笑。有人说:“老魏手艺好,名师出高徒嘛!徒弟不到半年就干出这么嘹的活。” 说着,长安已经把箱子全部钉好了。他铆上合叶,检查开关松紧,又按模板的尺寸 给箱底把手处钻了眼,上了把手和锁片,这样一个成品木箱就成了,只须里边粘上 布里子,外边粘上人造革,再烫花印字就出厂了。一个老师傅把长安的箱子里里外 外看了一遍,开开合合试了又试说:“嘹!真嘹!这娃不得了。多大了?”长安说 快十七了。 魏师傅指着合叶说:“这儿有点紧,贴上布箱里子就关不紧咧。”长安一想, 是啊,做风箱是木头活,这木箱都是要贴布的。俊翔心里有些得意,魏师傅说: “把合叶的钉子拆咧重新钉就行咧,总的来说还真不错!” “那我以后可以上案子钉活了吧?”长安紧着问。 老魏师傅有些不快地说:“行嘛!你要是想出师也行。”大家听出他话中有话, 就纷纷打了圆场散开了。没想到陈书记也在人群里:“老魏,你可是咱厂的一把尺 子,年年都是先进呢,今年和长安一块儿上行业技术大比武,把别的厂子震一震!” 方俊翔脸色铁青,走到一边把手里的钉锤重重地丢在案上,陈书记看见了,不悦地 说:“俊翔,你可要好好学技术呢,你魏师还说让你参加大比武,我看你跟长安差 一截子呢!” 长安工作没多长时间,老郑媳妇就跑来给郝玉兰说宁夏军工厂招工呢。于是白 莲花就从她舅家回来去宁夏上班了。临走她还是不和妈说话,玉兰大度地说:“好 好工作,别想家,将来你就明白妈的难处了!” 白莲花一进厂,就分在保密车间的流水线,白老四问她干啥工作,她说厂里有 纪律不许说,被几个弟妹缠磨不过,才说光换白大褂和鞋也得三次,工作时都戴了 口罩和盖过眉的白帽子才行,手上的胶皮手套细薄得像人皮一样,却结实得很。于 是家里人对白莲花的工作有了很强的好奇心,他们知道白莲花不是个一般人呢,光 那几次换衣服也可见工作的严密了吧,偏白莲花每月还拿一块钱的保密费呢。 白莲花很节省,一个月十八块钱工资给玉兰寄八块钱,留的钱只够买饭票、水 票和卫生纸了。她心疼车钱不舍得回家,没事就写信,又可惜邮票,就几封信装一 个信封,快超重了才寄一次。信里给每个弟弟妹妹交代一遍:“东京,别惹咱妈生 气,好好帮咱爸拉车。” “西京,别惹事让咱妈生气。” “槐花、牡丹、梅花多帮咱妈干活,我供你们上学。给咱爸说,天不好就不要 出去拉坡了。” “爸,天不好就早早回家,少拉点东西。” 没一句说给郝玉兰的,她不识字,听孩子们念了信总要呆好长时间。 隔了三个月,白莲花终于回来了,先给全家洗床单洗衣服,又拿热碱水洗了灶 台,才泡了一大木盆脏鞋在大门口刷起来,全家每人都有一双。她刷好一双就放在 另一个盆里,刷着刷着唱起了歌:“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郝玉兰一直靠在灶台前看她,好听的歌声竟从闺女嘴里唱出来,她有些意外也 有些骄傲,忘了手里纳的鞋底:“莲花,你还会唱歌呢,真好听!妈原来咋不知道 呢?”玉兰忍不住说。 白莲花一听高兴了,想也没想就说:“俺厂里有合唱队,人家挑俺领唱呢。” 说着才想起和妈一年多没说过话了,有些脸红心虚。玉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 们厂那么多人,咋就挑上你啦?”她说:“俺厂有人说俺唱得好呗!”玉兰笑着说 :“那你紧张不?”她撒娇地说:“人家也不想紧张嘛,底下练得好好的,一上台 嗓子紧得不行。台下人太多啦,几千人呢!妈,几千人你知道是多少人?”玉兰想 想说:“想不来,反正俺卖菜的时候,最多有上百人排队,一开始俺也紧张,越想 快手越是不听话,反倒慢了。后来武班长说,你把他们当成萝卜白菜,反正他们就 是来买菜的嘛,买菜就是排队嘛!我不紧张了反而手还快了。” “就是,就是!”白莲花一下来劲了,挥着手里的刷子说,“俺厂人说,你的 嗓子多甜呀,为啥一上台就那么小的声音?”她说着笑了,玉兰也跟着笑起来: “那后来呢?”白莲花说得高兴,见妈这么一问又没劲了:“后来一上台还是不行, 声音是大了,就是老赶拍子!”玉兰想想说:“还是当成萝卜、白菜好,你想萝卜 白菜又把你咋不了!”白莲花点点头。 郝玉兰纳着鞋底突然说:“莲花你也大了,妈有句话想说。”见她停了刷鞋在 听,就继续说:“你也虚十八了,门口有人给你提亲呢!”白莲花赶忙说:“俺还 小呢。弟弟、妹妹也小呢。” 玉兰说:“你听我说完,光郑光他妈都说了不下十次啦,听意思人家郑光也愿 意。你可不敢在外头自己胡来,小心吃亏都没处说呀!” 白莲花急了说:“妈,看你说啥呀,一天净瞎想,我还看不上他们呢。郑光也 不许你胡乱答应。我说了我还小呢!”不等玉兰说话,端了洗好的鞋去晾晒了。 郝玉兰瞅着她的身影说:“明天你长安哥可要回来呢,呆会把江米给拣拣,明 儿俺要给你们蒸点蜂蜜凉糕吃,可巧你妗子给了小半瓶子蜂蜜哩!”白莲花听说长 安要来心里一动,她和长安好些时间没见了,一提妗子她又不高兴了。郝玉兰见她 不吱声又说了一遍,她才不情愿地说,好嘛好嘛,不就一小瓶蜂蜜。 晚上,郝玉兰到阁楼给女儿们掖被子,见白莲花脱下的裤子花花绿绿的,抓起 来一看,原来是件衬裤,四五年前做的,裤腿下边接了一边,膝盖和屁股上打着补 丁,针脚很小很密,知道是她自己缝的。玉兰有些心酸,这样的裤子白莲花不舍得 扔套在里头穿,可怜十七八的大姑娘连套像样的秋衣、秋裤都没有,硬是月月从牙 缝里挤出钱给家寄回来。她给老四说起来又想流泪,老四好半晌才说:“你要觉得 她委屈,将来在婚事上就别犟着她了。” 星期天一早,白莲花就忙着洗江米,缝纱布袋子,等着妈从菜场回来蒸凉糕。 听白槐花说,长安现在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哩,她不知道长安厂里和自己厂一样不, 是不是也每天班后学习呢? 长安来时,郝玉兰刚回来不久,白莲花只顾上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却忙着和郝 玉兰说起话来。长安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把老梁头的碑立好了,碑是青石的,光滑 体面,郝玉兰听了很高兴。他说厂里的学习多了,逢一、三、五下午提前半小时下 班,全厂职工在各自车间听大喇叭开会学习,魏师傅现在让他干主要的活呢,又说 他和姓方的现在倒成了朋友,但他心里提防着呢。 什么意思呢?白莲花不明白,郝玉兰却夸他有脑子了。白莲花坐在灶台前忙着 拉风箱蒸米糕时,她以为长安根本不会想着和她说话了,长安却拉个小板凳坐在她 旁边说:“莲花,看我给你雕的啥?” 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在他的手心,细细长长的茎固定在一枚发夹上,一朵半开的 白莲花上一片片花瓣像真的一样。 “天哪,这么好看!给我的?”白莲花小声叫起来。 “看,我把手都弄破了。”长安伸出手来让她看。白梅花伸头过来问,你们在 看啥? 长安慌得站起来走开了,白莲花也赶忙拉起风箱,手心却紧紧握着那朵白莲花。 白莲花这时已经不叫白莲花了,厂里跟她谈话,说她家出身穷苦,工作又积极, 花啊、草啊资产阶级情调的名字还是改了好。她写信给西安家里,让白西京给她写 信名字写成“白连”,又问他近来咋样?郝玉兰听他念到这就瞪着白西京没好气地 说:“念呀,你不是个英雄哩,看你大姐咋说。” 现在同学们都给他叫英雄,还是校长先这样叫的。白西京的学校已经没人好好 上课了,谁爱来就来,他嫌无聊,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就飞快地丢了个粉笔头砸 到老师的后脑勺上。“叭”一声,男老师应声回头:“是谁?”同学们吃吃笑,他 却没事人一样,前排的同学回头看他,他抬了一下眼皮说:“谁敢看我呢?”同学 们连忙把头扭回去。 老师放下书说:“唉!不想让我讲,就让我走好了。”白西京阴阳怪调地说: “滚出去吧,臭老九!”男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临出门头上又“叭”地挨了一下。 大家哗然大笑,白西京得意洋洋。几个跟屁虫拍着巴掌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大家蜂拥到讲台上,抓起粉笔掰成小块,互相砸起 来,嘴里模仿着子弹发射的声音。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怕被砸到。白西京一 看这场面高兴了,对冯亮说:“看,这就是号召力,我要是个司令一定能领兵打胜 仗!” 课间休息时,冯亮慌张地叫他:“白西京,咱连的老师在三楼开会呢,你上次 给老师的粉笔盒里吐痰,给老师门上画王八的事让人家都知道了。”白西京不在意 地说:“那又咋样?看你没出息的样子!”他除了郝玉兰的笤帚疙瘩还有啥害怕的? 白西京爬上三楼楼顶,用废报纸团了团,紧紧塞住大烟囱,他知道这儿通到教研室。 “他妈的,让你们开会。想收拾我,看谁收拾谁。”他还觉得不解恨,冲烟囱吐了 口唾沫。楼下有同学看见了,抬头看着他,他高兴起来,索性顺着大青瓦的屋顶走 来走去,做着自己能想起来的各种怪样子,引得学生们又是惊叹又是哈哈大笑。 烟囱让塞住了,房子里呛得人呆不住,老师们明白是白西京在捣蛋,校长火冒 三丈:“太不像样了,当了三十年老师还没见过这号学生。”他指挥老师们把着从 楼顶下楼的通道,又领了几个男老师围着教学楼,叮咛大家要逮住他,又不能摔着 他。白西京已经在屋顶上耍累了,见老师们围着楼逮自己,不禁来了劲,顺三楼的 楼檐一路跳上二层的传达室屋顶,冲着校长做着鬼脸,沿着高高的围墙很快就跳不 见了。校长给不愿散开的同学们说,还不上课去,把白西京当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