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白西京成了英雄,这事儿在全校传开了,郝玉兰抡起笤帚美美抽了他一顿。学 校让他退学,他很愿意,郝玉兰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给校长哭了一回,说自己三代 贫农,还要过饭哩。保证孩子不给学校添麻烦啦。校长无可奈何,答应再试一回。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在狠抓阶级斗争,郝玉兰现在是居委会主任, 她要干的事多得很。她把自己这个小组十几户的早请示放在老冯院,主席像挂在影 壁上,她就把爹给的毛主席亲笔信也献了出来。这样一来大家早上鞠躬、背语录、 早请示,又多了一件别的小组绝对没有的毛主席亲笔信。为了保证毛主席亲笔信的 安全,她早上挂上,请示完就双手捧上请回家挂在屋里墙上,远近人们结婚,在派 出所典礼都毕恭毕敬来请主席的信,用完再送回来。她很乐意这样做,觉得这是无 上的荣耀,很高兴自己这穷家也有件人人想借的东西。按常规,每天早晨大家七点 半就开始念毛主席语录,然后给毛主席鞠躬,再唱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结束 请示,“地、富、反、右、坏”得评个代表提前一个钟头到老冯院,先忏悔,等大 家到齐了再一起念语录。 这个小组大多是贫农,只有两户成分重一些的,一户是老冯院的老主人冯亮家。 老冯院的冯家新中国成立前是山西的大客商,给三姨太太在这儿买的宅院,新中国 成立后政府收回来,分给穷人们住,现在冯三姨太太一大家子住最后面的院儿,外 面大院里密密匝匝住了十三户人家。冯家老太太一辈子几乎没出过小院,她的小孙 子冯亮是白西京的同学。自从有了早请示晚汇报,老太太颤颤巍巍终于走出院子, 大家开始还好奇了一阵子,后来发现阔人家的小老婆也不过这样,不过比别的老太 婆白一点罢了。 另一户就是郝玉兰家对门张俊两口子,靠拾破烂过日子,也没生养孩子,生活 倒比大家宽裕不少。偏偏张俊平时爱吹牛,说自己昨天吃了啥好的,喝了啥香的。 别人喝酒打两毛钱散白酒,他却偏拿瓶装酒坐在院子外边的树底下喝,有时还有一 小碟葱花炒鸡蛋。定成分时,郝玉兰这个组有一个富农的“指标”,老冯家不必说 了,大家都觉得张俊家这么阔,也该是个富农,到他老家一调查,三代是中农。街 道的住户派代表在派出所开会定成分时,实事求是地给他家定了个中农,可张俊媳 妇还是觉得成分定高了,一再申辩家里确实很穷,是张俊太爱摆谱,是“拿猪肉油 抹嘴装吃肉哩!”有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看见了,该定个中农。” 果然不少人举手表示同意,张俊媳妇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群众的眼睛让溏鸡 屎给糊住了!”居然敢公然污蔑广大的群众,顿时惹起了公愤,张俊家的成分从中 农改成富农,富农的指标超额完成。 因为这个区只有这两家富农,红卫兵小将们更是常光顾这两家。 这天清晨,十几户人家和往常一样捧着红宝书站到影壁前,却没等见郝玉兰家 的人,大家只好先开始。张俊媳妇冲毛主席像鞠了个躬,垂头看着地小声而清楚地 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永远万寿无疆!”张俊也请示了一遍,冯亮他爸和他奶拿 着红宝书垂头躬腰给毛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思想。 玉兰家的人还是没来。 这时郝玉兰家早乱成了一锅粥,他们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镶着信的玻璃框子 却不翼而飞了。白老四头上出了虚汗:“玉兰你别咋呼!你好好想,昨天进门干啥 了?”郝玉兰嗫嚅地说:“俺进门……先把毛主席的信挂在墙上——”她做势双手 虚虚举了个东西,到墙上的钉子下边,踮了下脚尖,假装挂上了。 “可就是不见啦!”白老四烦得直挠头,后背也汗涔涔了。“这可咋办哩?把 毛主席的信弄不见了,这是反革命呀!”他压了很低很小的声音说。郝玉兰慌得摆 手,哀求道:“求你别说啦,老天爷,就是把孩子丢了也没这么害怕呀!”白东京 说:“妈,不敢耽误了,人家等咱请示呢。”郝玉兰横了横心说:“干脆去派出所 找所长吧。俺在居委会和派出所关系好,请人家来破破案,说不定找得到。”白老 四白她一眼:“俺就说你是个傻子。那不明摆说咱把毛主席的信没放好吗?还是反 革命!” “那,你说咋办?”郝玉兰没主意了。白老四说:“俺借个自行车去咱爹那儿 把家里的那封信借来先挂上,慢慢再找咱的信。给人家说咱镜框坏了,赶着修啦。” 郝仁义吓了一跳,很快把家里的镜框让拿走了,又把儿子的信找出来,做了镜 框挂在家里。事儿是先搪塞过去了,玉兰却吓出病来,请示完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了。 白东京到菜场给她请了假,才去自己的机械厂上班。晚上白西京放学回来,见妈躺 在床上出气很重,问:“妈,咋啦?我给你找片药吃吧。”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他给妈倒了杯水:“妈,咱家咋多出个毛主席的信呢?” 郝玉兰一听眼睛睁大了,忽地坐起身直着嗓子喊:“白西京,你进来,俺把全 家都问了,就差你这个惹事包了,咱家的信呢?”他说:“拿回来了,倒是墙上又 挂了一个呢。”她穿上鞋扶着墙出来,果然墙上一个镜框桌上一个镜框。 “我拿学校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话没说完脸上就热辣辣挨了一巴掌,玉兰 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起来:“娘啊,咋养了这么个讨债鬼哩!要人的命 呢!白西京,你看案板上的刀利不利,拿来把俺杀了吧!呜呜……养你这货折寿哩!” 她又“噼噼啪啪”一阵耳光,白西京被抽得耳边嗡嗡直响,两个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妈,我咋了你打我?”白西京哭了。 “还有脸问?你不声不响把信拿走,想让咱家当反革命是不是?”郝玉兰嗓子 哑了,声音又低又粗,比高声大骂更让人害怕。 白老四晚上回来,先打发白东京给郝仁义送回那封信,从床底下抽出根青皮竹 板,白西京吓得紧紧贴着墙。 “过来。你也不用把身子贴在墙上,我给你说,今儿你就是镶到墙里,我也不 饶你。”白老四气得咬牙切齿,用沾水的竹板指了指白西京,他随即打了一个冷战。 郝玉兰在一边抹泪,知道老四不打则已,下手就很重。她心疼白西京瘦胳膊细腿, 又恨他不知轻重地惹事。 “说,上次为啥打你?”白老四不急着打他,找了个凳子坐下喝问。 “上次……我偷鸡蛋了。可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呀。”白西京可怜巴巴地辩解。 “上次俺给红旗大队拉鸡蛋,让你推架子车,你一口气装走四个。”白老四在 他腿上抽了一记,他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白老四脸色发白嘴却发紫说:“那是公家 的东西,你倒敢去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咱再穷也从没偷过摸过。——俺今儿 打死你,给你偿命!”他踢倒凳子没头没脑抽打起来。郝玉兰见他杀人一样地打人, 心里着实害怕,赶紧来拉,白老四搡开她喊:“你打了十二三年,也没把他打改。 俺今儿杀了他,让他去偷。俺不打改你,就给你当儿子!” 郝玉兰不住声叫:“老四,他记住了!出人命啦,不敢再打了!”白老四疯了 一样抽着白西京,郝玉兰想抱他的胳膊,他一甩就甩开了。郝玉兰拼命挡在白西京 前面,他才流着泪丢下竹板。郝玉兰挨了几下,手让抽得肿起来,耳朵也几乎听不 见了。白西京躺在地上,鼻子里流着血,蜷得小狗一样呻吟,眼睛肿得睁不开。 她心疼地哭:“爷哩,你咋让人不省心!”他抽泣着:“妈,上次俺爸打俺后, 俺再也没偷过东西。俺爸姓个啥不好,偏姓个‘白’,人家都笑话俺,说俺是白狗 子。俺说俺姓白可心比谁都红,比谁都热爱毛主席,想镇住他们才拿到学校的—— 俺干啥要偷呀,本来就是咱家的。”郝玉兰哭得泪人一样,戳着他的头说:“天天 嘴里拌蜜油一样,今儿咋不早说呢!” 手工业联社给长安厂里派来位革命委员会的王主任,大家窃窃私语,说陈书记 手里没权了。开会时,三十来岁刚刚发福的王主任坐在长条桌的正中间,平时那是 陈书记的位置。他不管生产,却很快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年轻 职工选上了几个,原来管生产的下放到食堂帮灶去了。全厂人大吃一惊,渐渐明白 现在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 俊翔他们已经加入红卫兵了,长安很苦恼,政审时人家告诉他,他的大伯是 “现行反革命”,咋能让他当红卫兵?他还得尽快和大伯划清界线才行哩!梁长安 抓起毛笔刷刷写了个划清界限的大字报,贴在食堂外面的墙上,阴沉着脸回宿舍了。 没想到,王主任倒很欣赏他那一手毛笔字,觉得他很有灵气,就有心栽培他。厂里 大多数老职工都没文化,再没有这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工作可咋搞呀? 这样一来,长安不能当红卫兵,却脱产当了个宣传干事。没过几天,王主任找 他谈话,他心里一凛,心想不是说大伯的事吧?出人意料的是,王主任说厂里要送 梁长安上工农兵大学,去南郊美院上学,回来给厂里设计图案。有这样一个学习的 指标当然要给有前途的人去啦!这句话是王主任微笑着说的,最后他说:“老江主 任看过你雕的木头?他真是个有眼光的领导!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长安出了门才想起来,他把在爷爷坟前挖出来的那截枯树根,雕成一个紧紧握 成拳状的手,大家都夸很像。江小小当着很多人的面一定要借,说她想好好看一看。 长安还不太和她认识,只好给了她,老江主任是她家的谁呢? 长安还没来得及把好消息给郝玉兰说,王主任又找他谈话了,说不能让他去美 院上学了,厂里“咬”他的人太多啦,主要还是他大伯的问题。 “你要好好干革命,和你大伯划清楚界限!”王主任像平时一样严肃了。 王主任还是很喜欢长安和俊翔的,小江也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他对 小江很热情,几乎排完节目他都会看:“小江啊,没事给江主任说说咱厂的事,请 他指导指导。” 厂里的工作渐渐让阶级斗争代替了,整星期地停产,大家却更忙了,参加批斗 会、辩论会,认真学毛选。厂里出现了不少大字报,大多是针对陈书记的,说他是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狐狸,是藏在善良人民群众中的狼。这时长安才知道陈书记的 哥哥是个资本家,红旗布箱厂原来就是他家的,厂后边锁着的大园子原来是陈家的 花园。 食堂门外的墙很长,各色的标语、大字报很快就把它埋没了,这层没干新的又 厚厚地贴上了,长安觉得像郝玉兰做鞋时裱在门板上的花布头。长安的毛笔字迅速 地进步着,他经常到钟楼的美术家协会小楼下边看巨幅宣传画,长安学着画得很像, 常有别的单位借他帮人家画“红大刀”,他就慢慢有了点小名气。王主任找他说: “长安,你给咱再画个啥画儿,画大点,下个星期咱把挨逑的老陈美美斗一斗,咱 给他整个样子看。”长安心里一抖,突然想起进厂那天,陈书记说厂里指望你们呢。 他回了趟家,郝玉兰有点吃惊:“不过星期天你咋回来了?有一俩月没见你啦。” 她见长安慌慌地坐着不说话,也心慌起来。 “玉兰大娘,你说……陈书记真是走资派?他过去咋装得那么好哩?”长安终 于迸出一句话。郝玉兰半天没说话,长安不错眼地盯着她。 “长安,你厂的事俺不懂。可是人好人坏不是谁说就算的,你大伯的事牵连着 你,人家都看你的表现哩,不管陈书记是不是装的,他哥就是资本家呀,你得和大 家一样革命哩!——你在厂里没事吧?”长安摇摇头她才松了口气。 批斗会快开始了,长安顺着人群拥进大车间,工案上没有一个布箱,车间的中 间早腾得干干净净,高音喇叭发出“嘶嘶啦啦”的电声。俊翔上来给他肩上一拍, 王主任来后,他明显对长安客气了。俊翔洗得发白的绿军装下面套着棉衣鼓鼓的, 拦腰扎了条军用皮带显得很精干,脸膛闪着红光。国强举起俊翔的胳膊说:“长安 你看,工联委员会的袖标,俊翔呆会儿要给驴日下的陈书记坐飞机呢。” 王主任在台上英武地挥了一下手,批斗会现在开始。长安和大家一起万分激动 地齐声唱起来:“让我们向着早晨的太阳,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 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 寿无疆!!!”歌声完后会场一片寂静,王主任环视大家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 路当权派陈广仁!” 顿时响起一片口号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文化大革命万岁!”长安也跟着大声地喊,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大家“哗 哗”翻开红宝书开始念起了《毛主席语录》。读了几节,王主任又一挥手,立刻押 上几个头戴尖纸帽的牛鬼蛇神、走资派。陈书记低头躬背第一个被推上来,厂里的 钱会计紧跟其后,后边跟了几个坏分子。 陈书记被几个红卫兵向后高高拉起双手,脑袋却深深压了下去几乎挨着了地面, 脖子上用细铁丝挂着沉甸甸的大木箱,歪歪扭扭的“走资派陈广仁”几个字上打的 大叉淌着鲜红的墨水,血一样让人头皮发麻。长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在 “咚咚”地跳。有人问陈书记话,他答了一句,押他的人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背上, 陈书记惨叫着趴在地上,有人小声说:“八成骨头折了!”旁边有人哆嗦了一下, 长安才发现江小小不知啥时候坐在自己身边。 她小声说,踢人的是方俊翔! 陈书记的呻吟声通过高音喇叭传到每一个角落,长安看见细铁丝全勒进了肉里。 他憋得通红的脸上是麻木的,冻僵的鼻子上有两条清鼻涕长长挂着。 “承认你是反革命反社会主义不?”王主任喝问。 “没有。我啥坏事也没干过,没有反革命!”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楚,全厂人震 惊了。还没人这么张狂敢和红卫兵对阵! “你这是死不认罪!”说话的人亢奋得声音都在抖。 “打倒走资派陈广仁!” “陈广仁必须老实交代!……” 口号从四面响起,长安不知如何是好,大脑一片空白。俊翔和另一个红峰小将 又上前抓住了陈书记的手,这一次真要给他坐飞机了……长安不记得批斗会是 怎样结束的,只觉得背上有些发凉。 长安再见陈书记是在公判大会上,他五花大绑地被红卫兵们拉到台上,长安不 禁吸了口凉气——他从没见过谁老得这么快。半个月时间,陈书记头发全白了,松 弛的脸上几条深刻的皱纹,使他的头更像一枚核桃。他佝偻的背让人确信,上次方 俊翔真把他的腰踢断了。 工联的红峰战士依然问他上次的话,他却低着头啥也不说了。公安局的人宣读 了对他的判决,他被判了十年,罪名是“反革命”。 白莲花在银川的工厂是保密性的军工厂,“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造反派就进 厂了,说厂长是宁夏最大的“反革命保皇派”。厂里的职工不答应了,说老厂长是 跟毛主席打过仗的功臣,咋能“反革命”?中央的厂子不由地方管,不许造反派进 厂。官司闹到中央,于是就有解放军来“支左”,每天把守在严格保密的军工品车 间四周,任外边你说你反动、我说我革命闹翻天,解放军只管看守保密车间。 白莲花写信给家里说“五·四”这天她入团了,可开会时一个宿舍的秦桂英说 她工作时积极,回了宿舍就不爱劳动了。还是西安老乡哩,居然在会上点我的名字 批评我,再不把她当朋友了。 郝玉兰听白梅花念完信说:“给她写信让她好好表现,改改她听不得人说意见 的毛病,俺们居委会也得听人家批评哩。”她知道白莲花心强面子薄,怕她听不得 人家的意见。 白莲花接了回信给长安写信:“俺妈真进步了。她咋知道我听不进人家批评?” 长安的回信却让她心服口服了:“你看《欧阳海之歌》了吗?人家不了解情况 乱批评他,说:‘有些同志丝毫也经不起批评,连一句不好听的话也受不了!’他 就鼓励自己,要接受批评。白连,你要取得大进步就得听同志们的意见呀,我厂批 判走资派的斗争很激烈,方俊翔说我斗争不彻底,我就虚心接受,实际上我就是太 轻敌了嘛!要不是有共产党有毛主席,我们还可能在要饭哩,你和哥哥、弟弟都能 上了班,妹妹们都能上学?咱们一定好好革命,捍卫毛主席思想!” 白莲花厂的阶级斗争却日渐升级成了武斗,就有些工人跑到北京告状。她也跟 着参加了三次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每次都亲眼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一次白莲花 被人挤掉了鞋,守卫的解放军特许她可以在金水桥边那一大堆鞋里找一双。她终于 有机会把主席给红卫兵挥手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挤掉鞋、眼镜、纪念章、帽子的人 太多了,光鞋就拉了好几车。只有白莲花逮了个机会最近地看到了毛主席。这么机 智勇敢之后,白莲花不敢相信自己原先是个胆小怕羞的人。她回家后想起来就兴奋, 给所有的人讲发生的经过,郝玉兰听了三次终于说:“毛主席就是伟大!连咱白莲 花的害羞红脸病也治好啦!” 为了纪念更为了证明自己的确去了北京,她在天安门广场拿着红宝书照了张相 片,回来后郝玉兰当宝贝一样夹在镜框里。只是照相时排队人太多,她的背后除了 天安门城楼还有长龙般排队的人们,都眼巴巴地和她一起盯着镜头。 白莲花和保密厂所有去北京串联的人都没想到,第三次串联回宁夏不久,因为 保密厂失密,厂子就地解散,所有工人重新分配。在宁夏结婚的就地安排,未婚的 回户口原住地,大多数西安人都分配在离西安不远的咸阳国棉厂。白莲花总是想家, 盼着能离家近一些,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八月十五到了,下班后郝玉兰特地给长安做了一饭盒江米凉糕送去。有人喊: “梁长安,你妈来看你啦。”长安跑到传达室冲玉兰说:“大娘来了,我猜就是你。” 郝玉兰笑着说:“今儿刚好过八月节,妈晚上给你包饺子,你早早回来啊!——对 了,这盒凉糕俺专门给你送的,你早早一吃省得放坏。” 见长安拎着饭盒,小江从医务室跑出来:“你妈给你送的啥好吃的,也不敢让 人看看,怕人吃呀?”他只好打开饭盒,她欢呼起来:“呀!是江米凉糕呀!还撒 的蜂蜜和玫瑰糖!你妈对你真好。”长安不自在了,顺势把饭盒塞到她手上:“那, ……你吃吧。”小江在后边喊:“哎,你不吃了?” 中午长安去食堂,打饭的队已经排得老长了,家里有孩子的职工排在前边,拿 毛巾包着饭盒急急往家赶,住宿舍的小伙子们不紧不慢排在后边,聊着天打闹着慢 慢往前挪。 “长安,我给你买好啦。”小江在桌边踮着脚尖叫,她喊完就笑着等长安,他 的脸却红了,食堂的人都看着他笑,大家明白梁长安和江小小处上对象啦。国强羡 慕地说:“长安,真有你的,厂花叫你哩!”长安见她眼睛亮晶晶的,不由冲她笑 了,江小小也笑了,大眼睛弯了弯,粉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漂亮得耀眼,长安的心 强烈地动了一下,阳光下江小小发自内心的笑容真好看,那以后他再没见她灿烂地 笑过。 这顿饭他不知道吃得啥味道,江小小吃完见长安停了筷子,就拿过饭盒说: “吃好了?你的饭量就是小,我去洗。”说完哼着歌走了。国强和双福一左一右坐 在长安身边,问:“你咋弄的?” “啥咋弄的?” 双福酸酸地说:“装啥装,全厂男工都让你打击咧!”长安烦得说:“去,我 还没吃就把饭盒收走啦,还说饭量小,我们木工车间哪个人一顿不得八两一斤?我 还得买一份。”见排队打饭的人少了,就拎着空饭盒排到最后。 长安下班借了自行车去郝玉兰家,她盘了一大盆莲菜大肉馅子,和闺女们正围 着案板包饺子呢。白莲花见长安来了却没一点高兴的意思,屋里满满登登的,郑光 一见他说:“长安,还认识我不?”长安说:“是郑光呀?”老郑媳妇笑着进门说 :“长安,你光认识你玉兰大娘,就不认识你郑大娘?”长安慌得说:“郑大娘, 俺没看见你。” 玉兰在外头喊:“快支大桌子,老四把白酒拿出来,咱一人喝点。嫂子,老郑 哥到底来不来呀?”老郑媳妇说不等啦,八成又开会呢。十几口人坐在大桌边,挤 得每个人只能侧身把拿筷子的手放在桌上。老郑媳妇说:“莲花,你多吃点。上班 累不累呀?”白莲花摇摇头。郑光和长安小声聊着,听说郑光当了兵,去年才让部 队推荐着当了工农兵大学生,长安一下眼红了:“真美呀!你可成了锦华巷的学问 人啦!”郑光大方地说:“听俺妈说二林哥也在北京上大学哩,他也是从部队推荐 去的?”玉兰说他不比你,在部队表现了好几年才让推荐走了,光来家调查出身都 好几次,现在刚去没多长时间。 玉兰给大家夹着饺子说:“吃饭,吃饭,长安多吃点饺子,看是不是肉少了?” 白西京一直闷头吃饺子,这才腾嘴说:“肉不少,你吃少了。”长安见他穿了件褪 了色的旧黄军装,胳膊上还戴了个“红卫兵”的红箍,就问:“西京,你现在也是 红卫兵啦?”白西京今天特意这么打扮整齐,可惜老郑大娘只夸白莲花长漂亮了, 长安又只和郑光说话,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就站起来说:“这是俺东京哥的,他是 他们机械厂的红卫兵,俺还小,没当上哩!”玉兰见他为了显能,扎势把脚踩到凳 子上,顺手用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当你是个土匪哩,把脚放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