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白西京的好心情没受影响,继续说他哥厂里不让上班了,白东京却不用袖箍, 还是天天和爸去拉车。玉兰给老郑媳妇说,白东京懂事,一得闲就帮他爸送酱油, 厂里叫他时他才到厂里打个转,反正厂里没活干,幸好工资一分不少哩。哪像白西 京,只比白东京小两三岁,就知道个玩! 白西京委屈了:“这是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你敢不听?”郝玉兰当 了十来年治安居委会主任了,也学了不少词儿:“毛主席让你‘好好学习,天天向 上’,你咋不听哩?”白西京没话说了,一屁股坐下说:“你没文化,跟你说不清。” 埋头吃起饺子。 郑光特意被他妈安排在白莲花的旁边坐下,玉兰示意让白莲花和郑光说话,她 恨妈让她受这罪,干脆一声不发埋头吃饭,要么只和长安说话:“长安哥,你平时 下班都干啥呢?”长安说:“我原来在木工车间,干的都是累活。现在厂里抽我去 干宣传,也写大字报,俺厂整墙都是大字报,有的地方能粘半寸厚哩!”她笑了, 小声说:“过去在锦华巷,你和你爷在小屋里几天也不出一声,现在倒能说会道了。” 玉兰和老郑媳妇在一边大声聊着天,孩子们却吃得顾不上说话,老郑媳妇给郑光使 了几个眼色,儿子只装作没看见。 盛饺子的小盆和碗碗盘盘都空了,白莲花见妈去端饺子汤,也找机会去端,郝 玉兰见灶台前没人小声说:“你这孩子,也跟人家郑光说说话,你的工作还是他舅 给跑的哩。”白莲花也压了嗓子说:“你说家里有事让我回来,谁知是吃饭。”郝 玉兰狠狠瞪她一眼,端两大碗汤进屋了:“原汤化原食,都得喝点汤,灌灌饺子缝 儿才算吃好啦。”长安挤出来帮着端汤:“你咋不进去喝汤哩?”白莲花拿着抹布 擦着灶台不说话,他只好端起灶台上的两碗汤,白莲花说:“真烦人……” 长安呆了呆,接着往里屋走。白莲花知道他会错意了,抢他前头接过汤碗说: “不是说你,是他和他妈。我真后悔用他舅的指标参加工作……”长安听得糊里糊 涂,莲花已经进屋了。 郝玉兰拿出一盘瓜子和一小盆苹果说:“多少年也没正经过八月节,今儿不是 你郑大娘来家里,咱也胡乱就过去了。吃呀!”老郑媳妇抓了个苹果塞给白牡丹说 :“和你姐到外边玩吧,放屋里把你们急的。”这话说到孩子们心坎上了,大伙上 前抓了瓜子和苹果蜂拥出门了,白西京急着给长安讲红卫兵的事,急不可待地拉着 他出了门。白莲花也想走,老郑媳妇抓住她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 亮!”白莲花两条辫子刚刚过肩,瓜子脸上丹凤眼,垂着眼皮。老郑媳妇越看越爱, 从手提袋里变戏法一样取出块手绢,打开是块手表。 她要给白莲花戴上:“多亮的表盘呀,还是梅花表哩!”白莲花脸涨得通红却 把手放在背后。老郑媳妇有些意外:“咋咧,她咋不要?这可是梅花表呢。”白莲 花的眼睛里涌上眼泪。白老四知道,不光这表要很多钱,就是买表的票也不是轻易 能弄到的。他明白女儿的心,郑光和郑光妈又实在让人很满意,就说:“孩子还小, 这么贵的表让她戴可惜了,不如郑家妹子先拿回去,等她大了再给她戴?” 郑光气急地说:“妈,我想走啦。”说着夺门而出。老郑媳妇想哭了,定定看 着玉兰说:“咋能弄成这样子?……以后我再不敢登你家门咧。”郝玉兰抖着嘴唇 叫:“老郑嫂子,别生气呀!”老郑媳妇大步流星地走了。白莲花低头捏着手指发 愣,她走到闺女面前,发现闺女比自己还高了。她下意识挺直后背,哑声说:“你 长大了……她是咱家的恩人啊!”她无力地进了里间,坐在床沿上哭起来。白老四 说:“莲花,你说你小呢,也十### 啦。人家郑光真是个好孩子啊。爸问你,是不 是在咸阳心里有人啦?” 白莲花赶紧摇摇头,心想纺织厂都是女工,咋能有人了?白老四见她只是摇头, 便接着说:“你嫌是你妈给你找的,就故意不愿意?”白莲花心里一震,赶忙更快 地摇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当爹的猜闺女的心事, 真是难啊!”他说话拖了长调,像在唱豫剧。白莲花忍不住笑了,他看看她:“嘿, 我就说你还小哩,还笑得出来,把你妈这个打雷下雨的龙王爷气得不说话啦,俺看 你咋办。”他背了手想出门,白莲花忙拉住他的袖子,白老四大声说:“拉俺弄啥? 俺可不敢摸老虎屁股,你惹的事你去看着办吧。” 白莲花赌气松开他进屋,郝玉兰侧身躺在床上,她站了一会儿轻轻在床边坐下, 眼睛看着墙上的几张年画。杨子荣和李铁梅都英姿飒爽地盯着自己,平时她很喜欢 家里这满墙的画。玉兰说:“你翅膀硬了,回咸阳吧,你的事儿俺不管了。”白莲 花带了哭腔说:“让你管呢!”她一听忽地坐起来说:“那你同意了?”白莲花忙 说:“谁同意啦?我还不到二十呢,俺厂像我这么大的女孩都没对象,你让我才去 就找对象还有啥脸活呢。”郝玉兰一听有门,有些高兴了:“那咱说好,明年就订, 明年你也二十一啦。”白莲花只盼着早点结束这事,胡乱点头说:“明年再说吧。” 说着拿起暖水瓶给妈倒了杯开水,一心想结束这个话题。 郝玉兰说:“郑光心里早喜欢你了,家里贴个年画也说长得像你哩。他平时只 爱看书,哪儿也不去,今儿一听来咱家,中午就开始催着来呢。”白莲花一听不高 兴了:“妈,我的地址是不是你给郑光说了?”玉兰点头,白莲花生气了:“谁让 你给他说的,每个星期都来信,厂里的小姐妹都笑我有对象,烦死人啦。”郝玉兰 也生气了,跳下床说:“人家写信是看得起你,你赶紧回咸阳吧,省得让人生气。 ——好好一个八月节让你搅和了,唉!俺以后咋见郑嫂哩?” 白莲花回到咸阳,以为郑光和他妈负气而去不会再找自己了,谁知没几天就收 到郑光的信,说他也很反感他妈强加于人的做法,他妈没理解他俩之间的革命友谊。 白莲花撇了撇嘴,想回信说自己倒没觉得有啥革命友谊,又觉得有些故作清高。她 说不清对郑光是反感还是有好感,只是住一个巷子上一个学校,一块儿吃饺子时她 才看清郑光长的啥样子。就这么一下就得戴上他妈的手表,也太欺负人了吧。白莲 花决定不理他,谁知郑光的信又来了,还是先汇报学习和思想,又问你为啥不回信? 是讨厌我吗? 白莲花心慌了,摊开信纸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才坐下刷刷写开了。 信却是写给梁长安的。回咸阳后她就总想起长安,想起自己在教室后边哭,他 和木匠爷爷站在旁边着急的样子,那天他阴沉着小脸说,白莲花快别哭了!你妈八 成是来打你的呢;他还要把奖学金让给自己哩。没有他爷,兴许自己早就上不了学 了,小学都没毕业,招工都招不成呢。那年去舅家看孩子,他还刻了个发夹给自己, 她忍不住从箱子里找出莲花发夹看了又看,心里热热的。白莲花在信里问长安厂里 忙不忙,又问他们厂又有啥新斗争动态,最后她写道:长安,我妈又像不让我上学 一样硬逼我跟她指定的人结婚,我该怎么办呢?等你回信!她想了想,还是没好意 思写上她妈指定的人就是郑光。 白莲花探亲回西安,害怕妈再提起郑光,说话都不敢看郝玉兰的眼睛。郝玉兰 问她和郑光写信没,她说没写,倒是和长安一直写信呢。郝玉兰想也没想就说: “那倒是个实心的好孩子呢!”白莲花的脸一下就红了,觉得妈好像知道些啥,所 幸没再说下去。郝玉兰又问起原来宁夏保密厂的事儿,白莲花半天回不了神,心里 遗憾白白错过一次机会。 从玉兰家走了以后,老郑媳妇就真的不找她了,甚至她登门去家,老郑媳妇也 躺在床上不愿搭理。玉兰知道她嫌自己没良心,哭着跑回家,捶着白老四的胸口说 :“为啥莲花那么值钱?俺为啥不能像俺娘一样替她做个主?郑光比你要强十倍呢!” 白老四可怜她又恨她总翻老账,推开她说:“那你也找个像我这样的把莲花嫁给他, 这仇就报啦!”郝玉兰闹了一会儿也没结果,想想莲花在咸阳,天高皇帝远地不服 管了,自己倒在这儿作难,哭着哭着觉得没意思了,心一横道:“俺就是没良心啦! 新社会新时代,俺的闺女不愿意俺有啥法儿?” 江小小现在每天都盼着吃饭的时间快点到,她从来没觉得食堂也是这么好的地 方。半个月来,她每顿饭都给长安打好,等他吃完再给他把饭盒洗净。虽说他一定 要把饭票给她,但女工们羡慕的眼神却让她骄傲得直想笑。 没有人这样对过长安,他不知该咋面对那样好看的笑脸和那样一盒饭,魏师傅 问过他:“江小小和你处对象呢?”他不敢说话,这样就算是处对象了?他还啥也 没想过哩。魏师傅又说:“处上了是好事,要是没打算处对象,这样子就……”他 把话没说完,长安知道对师傅来说已经说得很多了。 俊翔也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江小小她爸是江主任?”长安一下明白王主任让 他上美院的事,他说起的江主任原来就是江小小的爸爸。厂里人一定以为他早知道 这些才巴结江小小呢。他有一种被人耻笑的感觉,想起老梁头说过:你亲爹为吗倒 霉?还不是娶了你娘。你娘为啥倒霉?还不是嫁了你后爹。长安,结亲一定要门当 户对,别攀高门楼,要不苦一辈子呀! 长安打了个冷战,想起和江小小吃饭时大家说不清的表情,他开始后悔不该接 她的饭盒。 夜很深了,长安还没睡着,心里酝酿给莲花的回信,他知道她的处境,从小两 个人只隔了一道墙,谁不知道谁的难处?长安真想帮帮白莲花,想想郑光的样子, 他觉得很好,他妈还给白莲花买表呢。白莲花把这么大的事和自己商量,他胸口涌 上一阵幸福的感觉,——白莲花那么好看,要是自己是郑光就好了。可自己又有啥 不行的?自己也不错呀。 第二天,他一早就到医务室对江小小说:“别给我买饭啦,人家都误会了!” 她不明白别人的误会和他俩有啥关系,照样打好饭等长安,他有意很晚才去,一进 食堂就给江小小挥挥饭盒说:“我自己买。”然后排在队后头。有人见状小声私语 起来,她一下气急了,低头在饭盒里舀了满满一大勺,却没办法张开嘴。正难过时, 俊翔在她旁边坐下,把给长安留的饭拨到自己面前,小声说:“你别理他们!都是 没文化的粗人,我吃。”自顾吃起来。小江偷偷把眼泪擦了,呆呆坐着,觉得刚才 热乎乎的脸不太烫了,心里也平静了,对方俊翔有一丝感激,至少别人以为是方俊 翔让她帮忙买饭呢。俊翔吃完洗了饭盒放回长安桌子上,长安装作不经意,心里却 有点轻松了。 江小小的爸爸当上革委会主任后就很少有时间看她了,就算打电话给她,也永 远急匆匆的,虽然她很珍惜爸爸给她电话时珍贵的三两分钟,面上偏要做得无所谓, 抢在他前面说:“爸爸再见!”老江主任上个星期叫她回家一趟,说广播电台有个 播音员的指标,她说不去。她不想离开布箱厂,虽然她不喜欢医护室,但厂里有个 梁长安。 长安当众拒绝她,却给了很多人希望,有的男工想办法装病,和她没话找话说, 江小小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她自有办法捉弄他们。 双福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昨天这儿疼,今天从这儿到这儿都疼!”手在肚 子上下胡乱指了指,无限依赖地看着江小小细嫩的脸颊。 “还有啥?”江小小冷冷地问,眼睛却不看他。 “没……没了。”双福嘴上胡乱应着,心里暗自感叹:手指头都白得那么科学! 嘴唇那么好看!说的普通话也那么好听,跟广播里没啥区别! “得吃药,我倒水给你,你先在我这吃一片,晚上不能吃饭,睡前再吃一片。 记得——吃了这药就不能吃饭啦。”双福壮实得像头牛,见小江捧来杯滚烫的白开 水,忙接过来,将那个小白药片丢在嘴里,就咕咚咕咚喝起水来,两口下肚他才龇 牙咧嘴地叫,烫……烫!回到车间他对镜子一看,舌头上白白的一层,火烧燎的疼。 下午他刚一进食堂,江小小就站在他面前说:“你才吃了药千万不能吃饭,要不明 天还会肚子疼的。”双福悻悻出了门,她跟了一句:“记得吃药喔!”饿到半夜, 他终于明白江小小在耍他。 江小小思来想去决定给长安织件毛衣,她认为这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举动。布箱 厂数梁长安长得最英俊,身材高大还那么聪明本分,他能写那么好看的黑板报哩。 偏偏他不喜欢自己。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她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思,却 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来藏蓝色的全毛毛线,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织了件毛衣放在传 达室让长安去取。 拿到江小小亲手织的毛衣,梁长安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毛衣很漂亮,细细密密 地拧着大麻花,藏蓝色毛线绒绒的。长安没穿过毛衣,倒是省下好多白线的劳保手 套,让同事要了去织线衣穿,说孩子们多,衣裳费得很,像是身上也长了牙一样烂 得飞快。 梁长安面对毛衣觉得心堵,索性跑到水房,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边冲了起来,洗 完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他想还是给白莲花写封信吧,他照例先写上西安的阶级斗 争新动向和自己的思想情况,想了又想,还是没写江小小和她那件毛衣。 于是白莲花和梁长安就通起信来,开始一星期一封,后来几乎一天一封。白莲 花车间的女工都知道她西安有个男朋友,梁长安关照门卫师傅别把他的信插在窗玻 璃上,他自己来取。可坐在医务室的江小小,还是能看到他每天下午四点去传达室, 邮递员总是这个时侯来送信。 包在牛皮纸里的毛衣退回自己手上时,江小小像被扇了个耳光一样。从开始她 就没想过他会不要。从一根细线开始织,她像在织一个希望,现在却没征兆地破灭 了。她把头埋在藏蓝色里,觉得毛线并不柔软倒有些扎脸,她的眼泪涌出来融入毛 衣里。江小小突然觉得头昏起来,一股怨气冲上喉头,她想也没想就冲出了宿舍。 站在干部楼下面,风很大,她哭了很久的眼睛有些怕光,幸好厂里已经下班了,食 堂也没人吃饭了,只有大师傅在冲洗地面。江小小知道宣传队在排练,按说她今儿 也该参加,可一想到长安她就丧失了兴趣,只想立刻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方俊翔从 会议室推门出来,人们排练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只一下又被门关住了,江小小赶 紧转过脸。 “小江!咋不排练呢?……哭了?”方俊翔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心里涌 起一丝心疼。她的眼睛肿了,鼻头也有些红,小嘴微微翘起来,孩子般娇嫩。江小 小别过脸不说话,泪水又盈满了双眼。她知道他总找机会让长安难堪,这一刻却不 觉得他讨厌了,现在他高高大大站在身边,像是把风也挡住了些。 “那就回宿舍吧……”方俊翔说,“站在这儿人人都能看见你……”小江 却猛地跑进会议室。 “哎呀,铁梅来了!”有人看出她的眼睛像是哭过了,方俊翔先说:“下边风 大,眼睛眯了正在门口擦眼睛哩。”大家这才又接着各自说台词,吹拉弹唱地操练 起来,大厅又恢复了热闹。梁长安头也没敢抬一下,小江清楚地说:“你为啥不要?” 梁长安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下呆住了。她的声音很大,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梁长安觉得头上在冒汗,连后背也在发热,房子太静了,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江小小仰着脸一点也不放松地盯着他,眼泪又弥漫起来,但她眨也不眨,绝望而坚 持。一个年纪大的女师傅过来拉小江的手说:“年轻人就爱吵嘴!什么东西呀?不 要就不要了呗……”大家纷纷应和说就是就是,现在这年轻人呀……小江甩开她的 手:“我的脚很疼,你给王主任说一声,我没法演了。” 系统的汇报演出江小小终于没参加,另一个女工演了铁梅。厂里很多人看了演 出都说,演得不错,不过还是小江演的铁梅最好看,人家可是厂花哩。过了两个月, 江小小就调到了广播电台,年纪大些的就议论起小江的大胆和执著,全厂的姑娘加 起来也不及她一半呢。梁长安太傻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为啥不要呢?有人反驳,这 么下三滥不要脸的女人你敢要吗?被问的人赶紧摇摇头,说其实小江可以找个介绍 人嘛,干吗非得……也有人说方俊翔现在下工夫追小江呢,天天都见他在广播电台 门口,骑个新凤凰自行车接小江下班哩。 姑娘们眼红得要死,说谁爸当革委会主任,也一样能调到广播电台。那么疯张 的人咱厂咋能盛下?她装得挺冰清玉洁,没想到“上赶”着倒追男人。她们认为梁 长安一定让她吓住了,倒是方俊翔还起劲地追她哩——他爸老方头能让他气死哩。 厂里女工都是通过介绍人嫁出去的,江小小这么一弄反而掉了价。再贵重的东西没 人要,拿到手里也就觉得不值钱了。 江小小调走后,长安天天顶着大家的眼光进出工厂很不自在,就在他刚能坦然 去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工作组来调查他了。 调查的其实是他大伯的情况,长安照实说了。工作组同志说,听说你和他划清 界限啦?他点头。 “你厂有人反映你有反动言论哩!” “谁?我和他对质!”长安气极了,声音也大起来。 “‘下定决心,买肉半斤。排除万难,一顿吃完。’这话是你说的吧?你敢套 用领袖的话!”工作组的人穿着发白的中山装,猛一拍桌子喝道。 长安一个激灵,这话是在宿舍里说的,听到的只有双福、国强和俊翔。他定定 神说:“我说这话前头还有话:厂里人知道陈书记爱吃肉,我们宣传队想编个剧讽 刺他,这句话是我给陈书记编写的台词,我们宿舍的人能做证明!”他觉得有细细 的冷汗顺着背在流,猛地想起郝玉兰说过,要防着人! 长安还是被隔离审查了几天,工作组做了最后的调查才放他出来。临走时工作 组说,你大伯在狱里畏罪自杀了,死前有个女人去看过他,听其他犯人说他那时偷 偷写了封信,我们要看他写的啥。 长安问信是给谁的?那人冷冷地说,现在还在调查,你有啥消息及时汇报! 长安终于结束了被审查,重新回到宣传科,他和俊翔几乎同时要求调出宿舍, 他和双福搬到另一个宿舍。 厂里发生的事情,长安没给白莲花说一个字,信是被迫停止了。白莲花急得发 了几封不见回信,就赶紧从咸阳回家了。吃罢饭,长安好不容易熬到郝玉兰让白莲 花送他,两个人就顺着马路走,白莲花怕让熟人看见,不敢和他走在一起,长安也 知道她羞脸大,就和她隔着条马路。走着走着,一回头,见白莲花在马路对面冲他 笑,心里就暖暖地接着往前走。再扭头,白莲花也正抬头看他,就又相视一笑。长 安只觉得满街的人都不存在一样,只顾往前走着,心里涌满了甜蜜。不知不觉到了 革命公园门口,长安心一动,指了指大门,白莲花红了脸轻轻点头。 坐在长椅上,长安才有机会给她讲厂里的事和自己被审查的经过。白莲花看着 长安的眼睛说:“那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啦!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没见你的信, 我在厂里连着四五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只好回来才心安。” 长安怔住了,世上有人这么心疼自己呀!一直压在心口的委屈让他一下子忘乎 所以了,想也没想就把白莲花抱在了怀里。她吓了一跳,边挣开边小声嚷着:“你 放手呀!看让人瞅见了!”他只管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把头埋在她散发着洗发 膏香味的头发里不舍离开,全身心为这莫大的幸福而陶醉。 老郑媳妇走了就再也没理过郝玉兰。 郝玉兰也就不再加工手套了,她又给家里的小闺女们揽了个活儿。拆棉纱赚得 少些,却也是好不容易揽来的活儿,她买来成麻袋的针织布下脚料,拆成棉纱卖给 工厂。白莲花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才使妹妹们干这出力不赚钱的活计,所以她从咸阳 一回来就开始干。白槐花、白梅花和白牡丹也一起拿着小铁夹子,把秋衣碎布片拆 成棉纱。 白东京厂里早停了产,他就天天忙着和白老四拉车送酱油,郝玉兰知道他顾家, 吃饭总是把稠的先盛给他。他吃罢饭见大家都在忙着拆棉纱,就一屁股坐在装着棉 纱的麻包上说:“你们猜我在小东门城墙上见啥了?这么大个的高射炮!听人说, 东郊工联的造反派要打搪瓷厂呢!”白东京瞪大眼睛比划着,唯恐谁不相信。 “中啦,别胡吹啦!拉了几百斤油跑一天还有劲吹牛,快去洗洗睡吧。”白老 四丢下碗终于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进了里屋。郝玉兰也跟了进去,他跑一天回来腿 脚就肿得老高,她总要给他揉搓一阵才行。白莲花也赶紧端盆热水说:“妈,你歇 会吧,我给我爸搓腿。”白老四脸上挂了些笑容说:“大闺女就是孝顺,真是俺的 贴心小棉袄!”话音刚落,外边三个女儿不答应了,一窝蜂拥进里屋,拔胡子的拔 胡子、胳肢他的胳肢他,差点把洗脚盆弄翻。偏小女儿白牡丹还要问:“你说,我 们三个是不是不孝顺?”